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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多少好夫妻，常在愛河裏，從戀愛到結婚，總是甜蜜蜜。說不忘綿綿情意，愛在心裏，就是在夢中，也是心相依……

車桿子是第三次來求親。可桂花姐在跟車桿子鬧別扭。當著人的面，她一口一聲「車師傅」、「車司機」，十分敬重；背了人，她對車桿子正眼都不看，愛理不理。氣得車桿子眼睛發紅，脖子都發脹。本來車桿子第二次來求親時，事情都快辦成了，但桂花姐最後仍要問：

「唷，你都有打算？」

又是蕭主任見多識廣，有權威信。他對一個個豎尖了耳朵、睜大了眼睛聽出了神的老少村民們說：

可是車桿子到底耐不住，他又回來了。而且把他唯一的貴重「家產」——日本進口的立體聲收錄機，連同鄧麗君、程琳、朱小琳的流行歌曲，都帶了來。

「如果我不走了哪？」

桂花姐有心勁。對男人，她不能事沒開頭，先縱慣，再吃苦受氣，喝弱女子們常喝的生活酸辣湯。

車桿子眼睛閃了閃，吐出了心裏一股鬱積已久的濁氣。

那聲音，能大能小，能放能停，都聽從上邊那排圓的扁的旋鈕的調擺。聲音放小時，能小到那唱歌的女子就在你耳邊講著悄悄話似的；聲音開大時，能大到把人都轟起來，把桌椅都飄起來，把整座屋子都浮起來……

他們就這麼相坐著，相看著，相談著。彼此的目光不再躲閃。後院裏的公雞，和著村落裏的公雞，已經開始「喔喔」打鳴，此呼彼應。還有村巷的狗吠聲。雞啼狗吠，使得天碑山下的夜晚，更加寧靜。

「我們的事，還是那句話，你先去找蕭主任。」

「你呀，還是個老腦筋。我們都是三十出頭的人。」

車桿子仍是臉繃繃、勁鼓鼓，但已是一副辦大事、發大業的氣度。

「我認了封hetubook.com.com建，服了你。你是要讓村政府、鄉政府出來作證。」

店外有人尖著嗓門叫走了婦女主任吳姓媳婦，說是她那當鄉黨委書記的家爺老子回來了，聽講她在「夜來香」酒店聽靡靡之音，很生氣。可其他人沒有走。吳書記也不是如來佛，還管百姓聽甚麼歌呢。

「桂花……我們的事……」

「是小店！」

車桿子手扶著收錄機，眼睛也不看桂花姐，仍帶著點倔拗氣。

車桿子眼睛像閃著火光，巴掌晃了晃。

黑地裏，車桿子起了身，只覺得店門外，不時有手電光閃動，他沒有理會。他輕手輕腳下了樓梯。樓門沒有上鎖。他雙手在前，身子在後，一路摸來。摸到一扇房門邊，一推，房門也沒有拴。他進門時，差點絆倒在門坎上。他摸到了床邊，摸著了一隻手，摸著了一個身。連蚊帳都沒有放，連被子都沒有蓋。他顧不得許多了，撲了上去，像撲向一個仇敵，要解決積壓已久的仇恨。

「看我高興不高興。」

愛鵝灘地方轟動了，大人小孩，都趕往「夜來香」酒店。酒店裏，插筍子似地站了一屋人，大門外還站著人，窗戶外也站著人。其中，自然有村委主任蕭漢楚，村民組長蕭嬸嬸。還有那面目不善的婦女主任吳姓媳婦。桂花姐把他們都一一讓進了屋裏。

把車桿子氣得唷，當下就衝出了店門，發動了車子，走了。留下了一路的清煙、塵土、濁氣。他發誓、賭咒，哪怕一世打光棍，再不回愛鵝灘，再不進「夜來香」酒店。

「你……老子……你！」

「又是『我們』、『我們』　，哪個跟你是『我們』……」

「也由便你。樓上有現成客鋪。我給開住宿發票。你回公司可以報銷。」

「『夜來香』酒館。」m.hetubook.com.com

「我？對不起，若依老規矩辦，還要守三年貞節呢！」

「你算完，我沒完。我和你，沒個完。」

「我想把它辦成能吃能住、能洗能沖的酒館。」

「沒人住？這愛鵝灘的卵石，天碑山上的木頭，本世紀末、下世紀初都運不盡、拉不完！」

車桿子也來了心勁。大有不獲勝、不收兵的氣概。

「今晚上，我怎樣安排？」

車桿子再也忍不住了。他對人的稱呼，先是「小師娘」，後是「桂花姐」，如今連個「姐」都不要了，也不怕人著惱、見氣。

「好好。你剛才說到打報告，停薪留職開酒館……」

「你呀，算個新腦筋。可就是講究頭婚、二婚……」

「夜來香」酒店添了件奇物，是車桿子從縣帶來的：一個長長方方、四棱四正的黑匣子，當面有無數粗淺細線，橫的豎的，全都銀飾閃閃。匣子的上半節，中間是兩個內匣。內匣的兩旁是一排排的刻度，一排排的數目字和洋文。頂上頭還有一整排圓的或扁的旋鈕。這些圓的扁的旋鈕四周也刻有度數，印有洋文。匣子的下半節，則一字品排藏著四個喇叭口，蒙著圓網罩，就像瞪著兩對大大的貓眼睛。叫人看著又眼花，又嚇人。黑匣子後邊有根黑皮線插頭。只需把這黑皮線插頭一通電，匣子當面就有一隻小綠燈亮了，還有一排紅點點，上上下下地閃，上上下下地躥。緊接著，中間的內匣裏就有細細的薄薄的帶子開始轉。這下子好了，四個喇叭，齊齊地飄出來總怕有幾十百樣樂器的聲音，那皮鼓，那絲弦，那大號小號，短笛長簫，洋琴古錚，銅鈸銀鈴，演奏出瑤池仙樂……　再跟個，裏邊就有一個女子，唦著嗓門，抽著氣，如訴如怨，柔聲曼唱：

說話的人雙臂死死抱緊m.hetubook.com.com了他，嘴子也咬住了他，卻哭了。

「如果我還想坐下來，跟你談談哪？」

車桿子渾身又上了火，恨得牙癢癢。狐狸精，你真要把人都逼發瘋。我車桿子要放過了你，誓不為人，也不是人：

「由便你。腿長在你自己身上。你手裏還有方向盤。」

「到時候，哪個來住？」

桂花姐伸出一個指頭，輕輕刮了刮鼻子。

「這叫雙聲道四喇叭立體聲收錄機，上千塊錢一台哩！這裏播出的歌子，叫立體聲音樂。這唱歌的女子，叫鄧麗君，在台灣、香港、南洋一帶，早出了大名，頭號女歌星。過去，我們不准放她的歌子，講人家是靡靡之音。如今搞『四化』，時興民主，實行開放，不再明令禁止。反正這女子的歌聲是不脛而走，不脛而傳。人家就是唱的不錯，耐聽嘛。大喊大叫，扯直了嗓門嚎，是一種唱法；低聲細氣，在你身旁，在你耳邊，跟你講悄悄話樣的，也是一種唱法。毛主席早講過，要百花齊放嘛！不久前，報紙上還登了，這位鄧麗君小姐，祖上是河北大名府人氏。人家對她的祖上老家很牽掛嘛。聽講，她還想回來看看……」

黑匣子由車桿子本人親自掌管著。桂花姐站在他旁邊，笑笑瞇瞇，那眼睛，不是在看著黑匣子，就是在看著車桿子。人群中，吳姓媳婦卻跟人咬著耳朵說：「這歌子味道不正，黃布拉基的，前些年都批判過哩……」

「哪樣叫二婚？哪樣叫半路人？請你先想清白，也請你先講清白。」

人間雙雙是夫妻，活在幸福裏，從年輕到白頭，不能相別離，到如今絲絲情意，相依相戀，縱然是看一眼，也是有默契……

「老封建……你還要談哪樣？」

「我準備打報告，停薪留職。在愛鵝灘地方跟蕭主任比一比，他開htｔps://ｍ.hｅｔｕｂook•cｏm•ｃoｍ卵石公司，我開酒館！」

神奇的樂曲，神奇的歌唱。就是西天王母娘娘的蟠桃盛會，款待天下各路神仙道長，奏出的瑤池仙樂，也比不上這黑匣子的歌唱！更不要說本地方幾個時髦後生玩的那號小收音機了。

這妖精！車桿子堂堂一條漢子，在她面前乞討哩。她就像一隻雌貓，把人當耗子耍哩。他眼一橫，氣一賭，手一甩，咚咚咚地上了樓，衣服鞋襪一頓胡亂脫了，就倒在客鋪上。連燈都懶得扯亮了。只聽得樓下，稀里嘩啦的，又是洗，又是刷，忙了好一陣子，才黑了燈，清靜了。

「人間多少好夫妻，常在愛河裏，從年青到白頭，相伴又相依……」

「我又不是要賣給哪個。犯不著每句話都要交代清楚。」

「你……敢！任甚麼時候，你只要動一指頭，我們就算完！」

桂花姐臉盤上漾開了笑意，卻又蹙了蹙眉。她蹙眉的樣子，蕭主任講有點像春秋戰國時的那西施，很使人心搖神蕩。

古今中外，古人洋人，死的活的，蕭漢楚主任腦殼裏都有一本經，甚麼都曉得。他是天碑山下愛鵝灘地方一個難得的人物。

桂花姐也是步步設防，寸土不讓。

「慢，慢……莫粗魯……你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莫粗魯……興許，我，還像個閨女……」

「你倒有眼光。」

桂花姐眼睛也閃了閃，心頭一輕鬆快，也舒出一口濁氣。

桂花姐挺著高高聳聳的胸脯，一臉瞋怒，又嬌又媚，又辣又甜。

車桿子答不出。這話他只跟蕭漢楚主任講過，如今怎麼到了她的嘴巴裏？車桿子一時也帶了氣：

「嘻——，沒羞，這酒館甚麼時候成了你的啦？八字還沒一撇……」

很晚了，圍著「夜來香」酒店聽歌子的人才慢慢散去。店子裏，又只剩下了車桿子和桂花姐。

和-圖-書「不，都清楚。那是老封建。」

「你、你……」

「你方向盤不耍啦？司機不當啦？」

「先辦『音樂酒座』，把這鋪面朝裏擴充一半；把四壁用花紙裱上；把天花板上的燈泡換成紅綠黃紫四色燈管；四牆角上裝上低頻音箱……再添上炒菜、啤酒、汽水、果汁露……不把從這門口過的人吸引進店裏來點菜、喝酒、聽音樂，就不算車桿子的手段！」

「不要媒人算哪回事？」

「天呀，我都要睏了，饒了吧。」

「村政府、鄉政府作證，有哪點不好？」

「要看談哪樣。你還有句老話沒講清楚。」

「好吧。哪個也沒強著你。你是你，我是我，井水河水，各是各。」

「啊啊，對不起。我的打算，酒館開業之後，再到銀行貸個四萬五萬，自己備料請工，在這店子旁邊蓋客房，三種規格，單間、雙人間、多人間……」

後來，黑匣子還放了《新鞋子、舊鞋子》，《酒干淌賣無》、《媽媽的吻》等一些歌子。那裏頭一些女子也像鄧麗君小姐一樣，唦著嗓子，抽著氣，如訴如怨，柔聲曼唱。但比起鄧小姐的聲音來，就總差著點成色，欠缺點火候。鄧麗君小姐還沒有回國，五湖四海倒先起來許多女弟子、小師妹了呢。這世事，這情勢，又是哪個料想到了的？

「你鎖不鎖樓門？」

「如果我這就走哪？」

「樓上有客鋪，請。」

「我就是要治治你這火急火燎的毛病。」

「你硬要我去請媒人？」

「人無眼光，胸無主見。我們還要請廚師，請女服務員。女服務員冬秋穿西裝、打領帶，熱天穿紅裙子、戴玉蘭花。就像我在大口岸地方見到的一樣……」

「好好好，人民政府作月老。只是今晚上又過去了。」

「你三十一歲，我三十一歲。如今男女都一樣。你自己該哪樣安排，就哪樣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