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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女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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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女——愛鵝灘故事 第二十章

貞女——愛鵝灘故事

第二十章

「不開門,砸窗子。屋裡有甚麼就拿甚麼!」
蕭漢楚主任話。蕭主任也是滿面紅光,喜氣盈盈。可他卻在結婚慶典上,大講反封建,反那老掉了牙的封建,就了木、進了土的封建,那使父輩、祖輩、曾祖輩吃了兩三千年苦頭、流乾了血淚的封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還要來反的封建。
「各位父老鄉親,兄弟姐妹!你們鬧誤會了。我和桂花姐是自由戀愛,改天就去鄉政府登記!誰都沒礙著誰……」
「開門!開門!快開門!」
「新郎新娘介紹戀愛經過——」
聽聽,車廂上已經有人喊了:
還有第三、第四、第五個節目。
還沒等到外邊砸窗子、爬圍牆,酒店大門就「吱——嘎」一聲打開了。一個武高武大的影子堵住大門,手裡拿著把三尺長、十來斤重的修車用的老虎鉗。這漢子以一種堅定粗重得足以壓過一切嘈雜吵鬧的聲音說:
「桿子,桿子,我、我在想那婚禮儀式……」
有人把門板拍得山響,也叫喊得山響。像古老的鄉勇要捉拿欽犯。
「睡死了?快活夠了?餓老虎遇上塊大肥肉了!」
「主婚人、證婚人講話——」
「你們是奸夫淫|婦!非法同居!」
「你們汽車司機,不是要『腳踏油門,心想人民』?開車要上心,眼睛要看路!安全第一,車廂上還坐了好幾個村幹部!到了鄉政府,首先也要看你們的認識和態度!」
這些缺德鬼,真會拿人開心、逗寶、取樂,硬把桂花姐和車桿子,拉開有一丈遠,面對面地站著,然後要她桂花姐張開了嘴子等著,由桿子哥手指頭捏了花生米,一粒一粒的朝她嘴裏投,投,投……桿子哥真笨,花生米都彈在鼻上臉上頸跟上了……「好啊!好啊——」「中了!中了!」「恭喜!恭喜!早生貴子,早生貴子!」
車桿子,從哪裏講起?怎麼好意思講起……講你怎麼認得我,我又怎麼認得你?講你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那一回,你替你師傅打假冒,騙人?可你壞是壞,終歸沒騙成,終歸成了我的人……車桿子,我不講。我哪能講?你臉皮子厚,人大方,你講、你講。
鼓樂齊鳴,炮仗炸響,喜氣和和圖書著硝煙迷漫……車桿子和桂花姐胸前雙雙戴著大紅花,羞羞答答地品排站在一起,誰都不敢看看誰……
「後院圍牆不高,墊幾塊石頭爬得進去!」
又是鼓樂齊鳴,又是炮仗炸響。婚禮進入高潮,歡聲四起。
迎親的隊伍走遠,車桿子才又起動車子上路。可他發現,桂花姐有些神色痴迷、恍惚似的,於是也沒管婦女主任就坐在一旁,輕聲問:
天剛蒙蒙亮,愛鵝灘還睡在團團滾滾的霧靄中。好深好濃喲,鋪平了河灘,鋪平了溝渠,鋪平了峽谷。都是從哪裡噴出來、湧出來?在荷荷翻滾,在冉冉蒸騰……多麼壯闊的氣勢。很快地,淹沒了村莊屋舍,淹沒了高樹矮樹、山坡石壁。連巍巍天碑山都成了一隻孤島,一顆石柱,四周皆為浩浩蕩蕩的雲瀑霧海。人,落進其間便像是被侵蝕了,收縮了,顯得細小而模糊。卻如同在乳汁中,在白絨裡,張嘴就可以喝、伸手就可以撕似的。幾步開外,變作灰色的影子晃動。那天邊無垠的乳白色深處,隱伏著神祕?溫柔?兇險?詭譎?只腳下的路,總留有三尺堅實,無論走到哪裡,走多遠,都有三尺堅實,排列得擠擠密密、花花斑斑的鵝卵石。即便是在這渾沌世界裡,愛鵝灘人也離不了花花斑斑的鵝卵石。
「新郎新娘表演節目——」
「快看!那就是鄉政府的辦公院……房頂上新裝了電視機天線?電視機天線!」
車桿子大不恭敬地撇了撇嘴。一向為人溫存、柔和的桂花姐也撇了撇嘴。這時刻他們還竟然對婦女主任撇嘴。鄉政府快要到了。對了,鄉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既不姓吳,也不姓蕭,而姓人民,對不?桂花姐又飛了開車的桿子哥一眼:興許,我們今天還能登記上?
「桂花,桂花,你、你怎麼啦?」
「啊——,是的,是的,我也要想想那婚禮儀式……」
這早上,大霧中,有許多灰色的人影在「夜來香」酒店四周晃動,大約是截住了後牆,堵著了前門。水洩不通。
「現在,大家聽好了,第一,汽車司機車桿子,酒店店主桂花姐,昨晚上同居、過夜,算不算犯法;第二,車桿https://m.hetubook•com•com子帶來的那雙聲道四喇叭立體聲收錄機,是不是走私物品;第三,昨晚上車桿子播放給大家聽的鄧麗君的歌曲,是不是黃色音樂!這三件事,村委會處理不下,經研究決定,早飯後,你們選出幾個代表,由民兵營長、婦女主任兩人領隊,有汽車司機車桿子、酒店店主姚桂花兩人參加,一起坐車桿子的卡車,到鄉政府民事庭去申述理由,明辨是非!現在大家各回各屋,吃過早餐準時出發!」
心有靈犀一點通。車桿子感激地看了桂花姐一眼,眼睛有些潮潤……想誰的婚禮?剛才那一對幸福新人的婚禮?是自己的婚禮?管它呢!都一樣,都要有婚禮儀式……大紅對聯找誰寫?怎麼寫?該請哪些客人,辦多少酒席?用不用鼓樂班子?那立體聲收錄機收足了音量可代替?該買多少花生、瓜子、奶糖、糕點、水果、茶葉、香烟、汽水?誰主婚?誰證婚?誰放炮仗,誰司儀?
一九八五年五月下旬至六月上旬初稿於廣州松林山莊,七月中下旬修改於旅順,九月卅日改畢於廣州珠島。
「嗯哪——,要辦得熱熱鬧鬧,歡天喜地!」
「請主婚人宣讀結婚證書……」司儀拖著京腔,有板有喜地唱著,「新郎新娘向領袖像、紅旗行禮——,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禮畢。新郎新娘向主婚人、證婚人鞠躬——,向全體來賓鞠躬——!新郎新娘相互鞠躬——」
霧散人也散。蕭漢楚主任感慨萬端。他這土地菩薩官真不好當。大鬼小鬼太刁鑽。上次的黃土封門事件沒處理,這次的霧中鬧事又只好矛盾上交。他進到酒店看了看,倒又驚訝地發現,桂花姐沒哭沒喊,沒慌沒亂,而偎依在車桿子寬大的胸脯上,甜蜜而鎮靜,安詳而堅定,彷彿剛才甚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他默默地交給桂花姐一張蓋有紅戳子的紙頭,然後放心地點了點頭,笑了笑,才走了。
還有嘻哈大笑,還有(左口右瞿)(左口右瞿)唿哨。有人腳下踢著鵝卵石,有人手裏握著鵝卵石在牆上敲擊。肯於上前去跟那堵在門口、手執三尺長鐵傢伙的大漢交和-圖-書手相拚的,倒也沒有。畢竟烏合之眾。策劃不周,原想破門而入,床上捉奸的。但大喊大叫,凌空揮舞幾下拳腳,也是一種發洩,一種滿足,一種亢奮而原始的情欲。話說白了,吳姓族中,不乏人結記著吳老大遺下的財物,偌大一座酒鋪。
這情況,可立即被一直坐在一邊監視著他們的婦女主任吳姓媳婦捕捉住了,吳姓媳婦老實不客氣的瞪了他們一眼,教訓說:
「你們還放黃色歌曲,反動!」
「上回黃土裡只埋了半截,便宜了這店子,狗男女!」
車桿子一聽這話,就像聽到了鼓聲、號聲,進軍的命令。他映著斜照進來的陽光,渾身一抖擻,昂首挺胸膛,神采飛揚,英俊健壯。尤其是那眼睛又黑又亮,像兩顆可愛的星星一樣。
「只想賺錢發財,睡男人?」
乳白色的濃霧相掩相障,誰都不用顧忌,誰都看不清誰,無所謂真假面目。只見灰濛濛一片人影,又喊又叫,又跑又跳,放開手腳,不怕現原形。聚眾鬧事,趁火打劫,再沒有比這渾沌世界更好的時機、境地。
「昨晚上來了幾手?那婆娘可有功夫?」
更是個磨難人的節目。可是這慶典上,再難的,也得去學,去做。眾意難違,盛情難卻。大家都要跟著新人幸福。不能在眾人熱烘烘、喜滋滋的心頭潑涼水啊!一隻黃裏透紅的金帥蘋果,被人用一根細線高高吊著,桂花姐掂起腳尖都夠不著。來賓們更高興了,又發出一陣叫喊、笑嚷:「桿子,桿子!你替新娘子咬下一口,咬下一口!」「你餵到她嘴裏去!餵到她嘴裏去!」「桿子,桿子!把桂花姐抱起來!抱起來就夠得著……」
鞠躬,鞠躬,鞠躬,……車桿子和桂花姐就像兩個戲台上的人,被人導演著,指劃著,向上級領導鞠躬,向親戚朋友鞠躬,向師兄師弟鞠躬,向左鄰右舍、吳姓蕭姓的父老鄉親們鞠躬,向四面八方鞠躬……桂花姐求你們寬容、慈懷,願和你們和睦相處,尊老愛幼,買賣公平,誠實待人……
公路一直繞著天碑山穿行。車桿子把卡車開得慢而平穩。不知是出於習慣還是怎麼的,車桿子喜歡把喇叭按得「的的嗒嗒」響。m•hetubook•com•com而且每按兩下喇叭,就要轉過臉來看桂花姐一眼。桂花姐的明眸大眼則一直在盯著他。彷彿經過了昨晚上的心身交融,他們已經甚麼都不愁、不怕……
「第一個節目,花生種籽——」
「第二個節目,新郎新娘咬蘋果——」
車子開出愛鵝灘,上到了黑得放亮的柏油馬路上。真趕巧,迎面來了一支紅紅綠綠的隊伍,還有鼓樂班子,吹吹打打。原來是迎親車隊,男女青年們推著十幾二十輛鋥亮的自行車,笑語喧嘩。其中一輛嶄新的「永久」車的車頭上紮朵大紅花,由一個渾身溢著喜氣、胸前也戴了朵紅花的男青年推著;車上,一把紅花尼龍傘下側坐著的,自然是穿金戴銀、閉月羞花的新娘了……車桿子不由地把車子停靠在馬路邊,給這支喜慶的隊伍讓路。他又輕輕而有節奏地按響了喇叭,表示致賀和祝福!引得那迎親隊伍的人,全都朝這卡車上的人揚起了笑臉,新郎公甚至微微弓了弓身子行禮。為了表示答謝,吹鼓手們吹奏出一支明快的樂曲,還有人趁興放響了一封炮仗。
秋天的霧,從山腳升起,卻從山頂散起,一層一層落下,就像褪掉一件濕漉漉的衣,像個女人出浴似的……
「桂花,桂花,你怎麼不做聲,不講話?」
「縣運輸公司司機車桿子同志和愛鵝灘村『夜來香』酒店姚桂花同志,結婚典禮開始——!鳴炮奏樂!新郎新就位——,主婚人、證婚人就位……」
……一路上,桂花姐的身子隨著車輪的滾動而輕輕晃動。她緊盯著車桿子開車的身姿,眼前卻出現了一幕幕幻象、幻景。她的手插在衣襟口袋裏,捏著今早上臨行前蕭漢主任默默地交給的那蓋有大戳子的證明信。
天的對面總是地,水的對面總是岸,無政府的對面總是有政府。霧漸漸淡散時分,村民委員會主任蕭漢楚、民兵營長吳蠻牛、婦女主任吳姓媳婦一齊來到店門口,這個總是時生事端的店門口。蕭漢楚主任大聲講出一番話來,算是把大家都平息了、鎮住了:
「你那黑匣子是哪裏來的?偷的?搶的?」
……紅燈高掛,照映著大門上的紅紙對聯,照映著滿地板花花綠綠的煙花炮仗https://www.hetubook•com•com紙屑,照映著說說笑笑的各路賓客。停車坪上,停擺看好些輛縣運輸公司的大卡車。一派紅光喜氣。酒店裏,從屋牆四角拉出兩條十字交叉的金閃閃、銀閃閃的彩帶花飾,立體聲迪斯科樂明快樂烈。也請有一班手執嗩吶、銅鈸、板胡、簫笙的民間吹鼓手,洋曲土樂相映成趣。司儀的,是車桿子新帶下的徒弟,主婚人、證婚人都是蕭漢楚主任。負責吹炮仗、向來賓們敬菸敬糖的,是車桿子的一班愛吵鬧的師兄師弟。立體聲音樂停下來,吹鼓手們也停止了吹奏。但見那充當司儀的小徒弟清了清喉嗓,以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宣佈道:
桂花姐轉過臉來,飛了他一眼,嫵媚地笑了。也沒管婦女主任就坐在身旁,輕聲回答:
怎麼?民兵營長吳蠻牛來了,婦女主任吳姓媳婦來了,村民組長蕭奶奶來了……你們坐!快請坐!你們是貴客,三請四請才肯來……請吃喜糖……請抽喜菸……多謝光臨,看得起桂花姐,為典禮增色,為小店增光……多個朋友多條路,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臭不要臉,還沒辦手續就睡覺,跟牛馬畜牲有甚麼兩樣?」
說是早飯後,卻是半晌午,車桿子的「東風」牌卡車車廂上,插筍子似地扶著站著滿滿一車人。這些人中,自然是以民兵營長和婦女主任為首。不少卻是趁機到鄉政府所在地的墟場上去走親戚、會朋友、辦理各種事務的,來回二十幾里,平日想搭便車可沒有這麼方便呢。所以是一支成分複雜的奇特隊伍。卡車自然是由車桿子駕駛著。駕駛室內法定准乘三人。對不起,車桿子優待婦女,讓桂花姐中間坐了,旁邊則請婦女主任吳姓媳婦坐鎮(因為說不準算不算看守、押送)。
吵鬧了足足半個時辰。看熱鬧稀奇的,順手牽羊能撈到點小東小西的,全然是被這嘈雜的叫嚷聲吸引過來的,「夜來香」酒店門前圍聚著半個村子的人。奔走相告的熱心觀眾,又是那些本來最愛睏早覺的細伢嫩崽們。
車桿子又輕輕按了幾聲喇叭,轉過臉來看了看她。
「桿子哥,我還在想…」
「想婚禮?」
「吳老大就是你們害死的!謀財害命!」
「走私貨!一定是走私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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