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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女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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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堆」禮俗 一

「九十九堆」禮俗

「藥先老師!嗯?藥先老師哪去了?稅務所的酒菜都上好了,就等他坐席了!」
「好!就像西霧仲裏的郎中伯伯那樣……」
楊梅姐不覺來到了山口芭蕉墟上。如今上級政策放寬,開放農貿土產市場,但見滿墟滿街人成河,攤攤擔擔,花花綠綠,叫叫喊喊,拍拍滿滿……真是吃的用的耍的,五花八門,賣甚麼的都有。楊梅姐就像落進了人的湖泊裏,在人流中呼前讓後,擠出了一身大汗,衣衫都貼在了身子上。好在她帶來的一籃筐火燒楊梅顆兒大,色兒鮮,味兒甜,在果行上一時佔了上風,被一大群人圍著,你挑他揀,兩角一斤,一會子就脫了手,淨得了好幾元錢。她又擠進人流裏,肩背擦著肩背,腳尖抵著腳跟,去打了油,稱了鹽,扯了做鞋面的布頭,給娃兒也買了半斤玻璃紙包糖,才算舒了一口氣,覺得今天墟上一切都順當。她沒有急著回山裏。而是微微笑著,心裏鬼著,不聲不氣地到竹行柴行邊上看了看。但見一擔擔劈柴、一捆捆楠竹插地而立,賣竹人和賣柴人大都光赤著紫銅色的上半截身子,肩搭一條白汗帕,褲頭一圈汗津津,腳上蹬著麻草鞋,各自或蹲或坐在柴擔下、竹捆下,由著買主們來巡看挑揀。楊梅姐不覺地生出一種憐憫心,賣柴賣竹的,大都是些山裏的苦力人……她沒有見到「劉海哥」。喔喔,對了,劉海果是大隊幹部,他賣劈柴有自己的路子,每一墟都是直接挑進墟上最大的一家國營餃麵鋪裏去的。
「大哥,你手法真高、真靈……」
楊梅姐一時有點子慌。她既想躋身而出,也品嘗一下坐在這靈藥攤子前引人注目、受人敬重的滋味,又怕露頭露臉,被熟人背後嚼舌根。正擔心著,牛高馬大的「劉海哥」就「點」了自己的「將」:
楊梅姐的心,就像被甚麼撞了一下。她神色緊張地接過了紙包包,打開一看原來是十幾二十支粗壯的山當歸,補血調經,女人家的藥……看來人家劉藥先倒是個有心人。他又沒給自己相病拿脈,怎麼的就曉得了自己經期上有點小毛病?
楊梅姐沒有再說「由便你」。她猶疑了一下,神思彷彿清晰了些。但她覺得紫紅影子已經轉過身子去灶屋拿白瓷碗去了,正在碗裏盛水……不怕,有派派娃兒在身邊守著呢……
「既然你喜歡派派這娃兒……我想要派派認你做親爺……長大了跟你學草醫……」
「『鞭不倒』是味好藥?魏書記都看重……」
楊梅姐昏熱中一聲一點頭,這紫紅影子就如同鑽進了她身子裏去過一般,報的樣樣都準,樣樣都準!楊梅姐夢囈般回答說:
楊梅姐鬆開了娃兒,抬手理了理頭髮……她從癡迷神色中冷靜了下來。對自己剛才在娃兒面前的失態感到反悔、羞愧。嘴裏卻教訓著娃兒:
「我信,我信!我要養家糊口,不要那三天疼痛!」
「『鞭不倒』是味男人家用的雄藥,你女人家不好問,嗬嗬嗬……」
「這只是講的人畜同病同理!人就是人,畜就是畜嘛……比如行房事,你兄弟和弟嫂總是要在家裏閉上屋門吧?你家的雞鴨就不同了,它們可以在院子裏、水塘裏行好事……」
「公社魏書記請你師傅去坐席?他們是老相熟?不怕你見笑,剛才我還眼皮跳了跳呢!」
「阿媽!你不高興?人家郎中爺爺……」
那人可憐巴巴地攢出人群,拔腿就跑。
「派派,聽話,你把帳子給阿媽放下來……對,好娃兒,你陪著阿媽,莫走開……」
「好姐子,你有甚麼話,只管說。」
「你找我師傅?他帶了一包『鞭不倒』,到公社院子裏看魏書記去了!」
劉海果是個熱心腸的人,當即答應了。他先是在四周的人群裏搜尋著,問:「有不有『九十九堆』地方的老鄉在?請幫幫忙,守守藥攤!」
「說對了姐子的病,就好給姐子下藥……先問姐子是喜歡吃熬藥,還是丸藥、粉藥?」
楊梅姐離開了柴行竹行,又在人流中推推讓讓,向藥行那邊擠去。好在所帶的籃筐不重,可以雙手扶著頂在頭上。有時她都被人家擠得「浮」了起來,雙腳都離了地,四周都是熱烘烘的臭汗氣、腥臊氣、油煙氣……楊梅姐好不容易擠到藥行邊,一眼就看出了哪是劉藥先的草藥攤子。這藥攤子前總是圍看的人多,問病的人多,拿藥的人多,名不虛傳。但見藥攤子上頭,掛著十來面各地病家贈送的各色錦旗,在市囂中獵獵飄揚。最大的一面上綉著「三來靈藥」四個大字,格外惹眼。其餘的無外乎寫著綉著「祖傳名醫」、「妙藥靈丹」、「救死扶傷」、「聖手神方」之類的讚詞頌語。楊梅姐不覺地擠了進去,踮起腳尖,從人們的肩胛縫隙中看到了兩塊門板搭成的攤子上,擺滿了各種顏色、形狀的瓶瓶罐罐,藥丸藥面,以及各種吊著標籤的根根鬚鬚、棍棍片片,還有紥成一小把一小把的藤藤蔓蔓,還有虎骨鹿膏,猴爪蛇膽。她沒有見到劉藥先,卻見到是劉海果坐在錦旗下、藥攤裏,儼然一個「藥先弟子」,一時給這個看攤?真的收了劉海果做徒弟?不是講「單方偏方、秘術秘藥非嫡親後代不傳」?喔喔,看樣子還像是臨時的,你看劉海果身後還插著根挑柴禾的長千擔,長千擔的鐵嘴子就如梭標頭一般在太陽下閃著寒光……楊梅姐立在這兒,一時腳下就像生了根,想走都走不動,你聽聽,劉海果還一邊給人看病抓藥,一邊還跟圍著看熱鬧的人講笑談呢!真是裝得活像。
「人畜一般同!你老表懂不懂?都是五臟六腑,三魂六魄,七情六慾,十竅生津…和-圖-書…三國時候有個神醫華陀,也是人病畜病一起醫的……」
「嗬嗬,姐子,承你誇獎。不瞞你講,這水、這穴位在墟場上是五塊錢一『化』一『拿』……縣裏的李書記,張縣長都叫我去『化』『拿』過的,都尊我『老師』呢!公社的老魏書記更是上了癮,每一墟上都求我給他『義務』。那傢伙,壯得像頭騾馬哩!」
「你老哥想眼見為實?要不要試試?我保險不傷你筋骨!但要保你三天疼痛!」
「派派!你亂講……你懂哪樣?」
「藥師老表!聽講你既醫人病,又醫豬病牛病,人畜不分,算醫書上那一典,哪一經?」
「反正郎中伯伯好高興,就親了我的臉,親了我的鼻,親了我的嘴來的……嘻嘻嘻。他鬍子戳得我癢癢……」
「大哥……你不來,我眼巴巴只有痛……」
「九十九堆」雖然山重霧重,地方不富,據說原先山上長滿了參天的古樹,如今卻是山石嶙峋,岩脊光禿,只剩下些灌草荊棘——幾番「浩劫」後遺下的殘跡;且喜山民們苦吃勤做,廝守著這貧瘠山地安居樂業,還有一股子偏執強悍的傲氣,保存著一種古樸的風習呢。他們熱衷於維護本地方的名望名譽,真誠崇尚本地方的名人名物!不管這名人是拳師草寇,還是孝女節婦;不管這名物是古樹古碑,還是秘方秘藥,都視為榮耀,引為自豪。在過去,他們還常常為了跟山外人爭吵「『九十九堆』的漢墓屬真屬假」「『九十九堆』的石獅子屬唐屬宋」而動惱動怒,拳腳相拼呢。對於自己所信奉的事物,既不允許人家生疑,更強求人家堅信,十分地忠貞可愛哩。下面講的,就是關於「九十九堆」地方生出的一個名人、一件名物的故事,叫做「多情反被無情誤,無情又被多情拒」,頗能引人思索,讓人回味呢。
楊梅溝裡有條楊梅溪。楊梅姐的土屋就在溪邊上。門前溪水常流,屋後梅樹常青。打開前門後窗,那蒼翠的枝葉就探頭探腦,要伸進屋裡來看看楊梅姐似的!楊梅姐身子不高不矮,不顯單瘦,也不顯富態,四肢卻是強壯,胸脯卻是豐|滿;她頭髮烏青濃密,仍是照前些年樣板電影上那樣剪成齊肩的「柯湘式」;臉盤子不是太圓,也不是那種好看的鵝蛋臉,倒是有兩個小酒窩,但嫌淺了點;眼睛不是很大,卻也是長睫毛、雙眼皮,平時總是埋下來看著自己腳尖前邊的那片土地,一當抬起頭來看人生卻是烏黑烏亮,撩人哩!她心性頗高,好像地方上沒得幾個男人經得起她看第二眼。平常日子很少有人見她笑過,好不容易她笑了,又總是背過身子去,還用雙手巴掌捂住臉盤,免得人家背後嚼舌頭,講他風騷、張狂。她的衣服穿著,也總是顏色深,尺寸肥,免得箍緊了身子,鼓皮鼓肉的,被人家看得擠眉擠眼,歪斜了心腸…
「姐子,我先把你的這病說說。說對了,就給你就症下藥;若說不對,分文不取,你另請高明。你這病,是大暑侵身,熱火攻心。火主金,金克木,木土焦,克於水。致使邪暑郁結於內腑,燒灼及肌膚,陰陽相左,正不壓邪……你五臟如焚,高燒不退,口焦舌苦,頭暈鼻阻,耳鼓嗡鳴,虛嗽不止,周身疼痛,四肢無力,飲食不思……姐子,我給你報這病,準也不準?」
劉藥先的這些單方偏方,秘術秘藥,在「九十九堆」一帶大山裏被傳得有根有據,有莖有葉,西霧沖裏的「三來靈藥」鋪也就越加具有權威性,誘惑力。以致人人都相信,人人都傳講。連生產隊、大隊的幹部們也予以默認。彷彿一朝得罪了劉藥先,一家老小難逃「神拳點打」似的。楊梅姐是個山外嫁來的人,關於劉藥先的這醫道術道,開初本也有些生疑,但久而久之,聽人講得真切,傳得確信,也就慣了熟了,不再生疑了。有時她偶爾回到山外嶺腳娘家去,叔伯弟兄們打聽、探問起這事這人來,她還樂意作義務宣傳,彷彿就成了她親眼見到、親身體味的了。一件事情一當形成為多數人確信的輿論,便會產生出一種力的慣性。「非劉藥先拿脈不診,非劉藥先下藥不吃」,自然也就成了「九十九堆」地方人的一種風習。即便有少數個別的山裏人有所質疑,但在多數人的習慣力量、堅定信仰面前,反倒成為一種不可容忍、不被理喻的異端了。誰敢挑戰?
「派派,喊親爺!你說,長大了跟親爺學本事……」
楊梅姐手裏呼呼地捩著麻線,衲著鞋底。看得出來,這是雙男人家的鞋底。雖說如今山裏人早就興買膠鞋穿了,但手工做雙布鞋,針針腳腳,是定情之物。鞋子給誰做的?她不說。她常常耳臊臉臊,忽然間心裏就會一陣慌亂,渾身都毛燎火燒。皆因她這些天連著送走了四起求親的人。如今男人都出得眾,臉子老,先是託人送個信,跟著就提個紅紙包包自己來上門。難怪有人嚼舌根:楊梅溪邊年輕溫順的小寡婦行了好運。
「派派!你曉得阿媽不高興?今後不要喊爺爺、爺爺的,要喊郎中伯伯,啊?」
「藥師老表!聽講你通『神拳』,精『點打』?我們可是耳聽為虛,不知真假!」
「姐子,近些日子沒顧上來看你,就病了?喲,燒得厲害,病得不輕!」
「阿媽!……要你脫了衣,轉過背。」
「也開個『三來靈藥』鋪,也當個『限手』,會『神拳點打』,讓山裏人都來求你。敬你……」
楊梅姐一時心馳神蕩,不由地也一把樓過了娃兒,也親娃兒的臉,也親娃兒的鼻,也親娃兒的嘴來……她難道單單是親自己的娃兒?她頭髮都有些散亂,眼神都有些異樣。
「大哥,我有句話,求你……」
「好漢哥以身試小可之法和_圖_書,來來來,不要怕,不要怕嘛!」
一個是復員軍人、大隊幹部劉海果,一個是霧界山裏鼎鼎有名的祖傳草醫劉藥先。當然劉藥先只是託人來捎了一番話。這可是「九十九堆」地方的兩個大能人哩!她面前擺著的是「九十九堆」地方女人們都要眼紅眼鼓的格局哩。前些年自己正眼都不敢瞄一瞄的角色,如今卻由著她來選,由著她來挑!
「細把戲,眼睛野!你管阿媽臉紅臉白哩?快去揹張四方凳來,阿媽守著你做作業!」
「好好,反正郎中爺爺、郎中伯伯……喊哪樣都要得!」派派口齒伶俐,招人疼,招人喜。
六月的熏風陣陣吹過,楊梅熟了。楊梅樹上,落下來紅的珠玉,紫的瑪瑙。山裏人的嘴甜了,牙酸了,胃健了。愛吃酸甜果兒的姑子嫂子更是眼眯眯,笑嘻嘻,喜飽了。
「阿媽!阿媽!郎中爺爺今天喊我去做了客!給了我好多東西吃!看,還叫我帶回來一包,講是給阿媽的——!」
「阿媽,你臉子好紅,喝醉了酒樣的……」
楊梅姐頓時覺得自己蠢,賤,俗,竟張口提起藥費來,好像彼此是路人……她後悔。要不是死命咬住了唇皮,她差點就哭起來。好在有蚊帳遮住了自己,她看不清那個人,大約那個人也看不清自己。
「哎呀!魏書記就在稅務所裏等他呢!劉海大哥,你甚麼時候學上徒啦!麻煩你去找到你師傅好不好?」
「這麼說,人就是畜,畜就是人?甚麼高論?」
大約是娃兒派派撩開了紗布蚊帳的一角,紫紅影子對她看了看才說。好像還威嚴地晃了晃手,是制止她掙著身子坐起來呢。她渾身的骨頭都像散架了,腦殼痛得要裂開一般……她費力睜了睜眼睛,眼前一片金星閃跳。她看到這個紫紅影子公事公辦地坐在她床頭的一張四方凳上,又撩開了紗布蚊帳的一角,先相了一會她的氣色,再叫她伸出舌頭看了看舌苔,又探手在她額頭上試了試溫熱,然後拉過她的手,拿脈……
第二天一早,楊梅姐在鹹水缸子裏摸出三十個鹹鴨蛋,裝在蔑簍裏,叫派派上學時順路送給郎中伯伯,作為對昨天那包山當歸的回謝。
四起求親的男人中,有兩起楊梅姐都沒往心裏去,當面就辭謝:一起是牛王廟的蔑匠劉蠻牛,嫌他樣子生得魯,木頭木腦太呆氣;一起是樅樹壩的獵戶劉山苟,許下的定情之禮是五張豹狗皮,價值三、四百塊錢呢!楊梅姐卻嫌他五短身材,個子精瘦,臉塊上的皺紋像老樹皮,手腳筋鼓鼓的像老樹根,三十幾歲年紀倒像年過半百了呢。辭謝了篾匠和獵戶,楊梅姐又覺得過意不去,彷彿負了人的心,虧了人的情。至於另外兩起求親的男人,那才真使她心三心四,主意難定……
如今總算好了,「九十九堆」地方人不再把她當「反革命媳婦」看待了。她抹去了心裏那厚重的陰雲,胸脯都挺得高些了,出氣都粗暢了,眼睛也開始撩人。她到底還年輕。好心腸的嫂子、嬸子們都來穿針引錢做媒人,勸她不要錯過了好姻緣,耽誤了好陽春。
「派派,你長大了,也做個藥郎中,也懂得許多的單方偏方,秘術秘藥好不好?」
「阿媽!郎中爺爺……郎中伯伯給了我好多糖,比你趕墟買回的好看,好吃!」
「要麼,我先給姐子化碗水,拿拿穴位?穴位一拿水一化,你鼻就通,頭就鬆,身上就解痛。」
劉海果竟然搬出幾句平日漂學來的「江湖醫術」作答覆,還振振有詞。
「由便你……大哥……由便你。」
看著這熱鬧景象,楊梅姐一時心裏十分熱乎,眼睛有些發辣。藥行強過柴行,藥攤強過柴擔,這在她心裏早已是高低貴賤,了了分明。忽然,藥攤子前發生了一點小小的騷亂。原來是一個穿著幹部服、佩著墟管會黃袖標的後生子插了進來,傳話道:
問話的人顯然不認識劉藥先,而把劉海果當成了劉藥先了。
山裏人都說,西霧沖的劉藥先家藏有許多單方偏方,掌有許多秘術秘藥。都是他祖上所傳。有人親眼見他只用了三兩劑草藥,就叫一個久不受孕的女人開了懷;而他用另外的兩包藥粉子沖米酒,卻叫一個生崽娃像月月兔的女人下了胎;據說他還有幾味不肯透出名色的靈物,能包男女絕育,免受皮肉之苦,又能保夫妻情份依舊;至於說到劉藥先治療跌打損傷,無名腫毒,腰膝痠軟,刀傷蛇傷,筋扭骨折,中暑發痧,風寒腹瀉,小兒夜哭……等等,更是手靈法靈,久負盛名。
鬼海果!人家請教,你卻黃口白牙不正經。楊梅姐又暗自頗開心,這些鬼男人。
「小叫化,眼皮淺!你郎中伯伯收了鹹鴨蛋,喜不喜歡?」
楊梅姐的兩隻手都被拿過了脈,紫紅影子也沒讓她報病,就拖著腔調抑揚頓挫地說:
劉海果煞有介事地向那人招著手,學著劉藥先的那一套手腳。不懂裝懂假冒充,嚇唬人!
這天下午派派下學回來,兩個小口袋裏塞滿了各種金紙銀紙玻璃紙包的糖粒粒,一頭栽在阿媽的懷裏。
「好嘛!認親爺可以。派派!來……」
那人連忙晃著雙手,直朝後邊的人叢中閃躲。可後邊的人們又把他往前推搡。
「好了!姐子你好肉色,請穿衣……」
最使「九十九堆」地方人嘆服、敬畏的還不是這些,而是他那富有一種神祕色彩的好生了得的寶藥秘術。說是他的「三來靈藥」鋪裏埋藏有一種世所罕見的百藥之王——「屙偎」。俗話說:黃金無假,「屙偎」無真。又說:家有「屙偎」,子孫富貴;村有「屙偎」,殼米成堆;鄉有「屙偎」,地肥水美!可見這「屙偎」是無價之物了。他的秘術呢?則是指的他會唸咒化水,能口吐火焰,手握利刃,腳踩刀梯,而且通和*圖*書「神拳」,精「點打」,是個人人畏懼的「限手」!說是他若要懲罰哪個邪惡之人,只要趁逢墟趕集人多擁擠時,在那人的肩背上擊一掌或是點一下,或是在山路上結上幾根絲茅叫那人過身撞著了,那人回到家裏就會倒床,渾身骨頭痛上十天半月,要死不得死,要活活不成……也只有找著劉藥先去到家裏,由病人當面認錯悔過,他即給化下一碗佛藥靈水,叫病人喝下疼痛即可解脫……
「由便你,大哥,由便你……」
「喜歡!喜歡!我喊他伯伯,他就問是哪個喊改的?我就講是阿媽喊改的!」
「大哥,多謝你。這藥費該多少……」
另說草醫劉藥先。年初就有人來給她提過親。開初一聽,楊梅姐差點失聲笑了。這人可是她原先從沒想望過的。劉藥先住在楊梅溝斜對過的西霧沖裏,開了間「三來靈藥」鋪,門口貼了副對子,很是招人惹眼的:「山來水來福來,病去災去邪去」。劉藥先五十挨邊年紀,雖說平生未曾婚娶。若論起輩份來,該是楊梅姐的叔伯份上了。哪有叔侄通婚的理?但是過細一想,楊梅姐又不能不動心,而且還感到一種大的誘惑和吸引:「祖傳草醫」劉藥先,莫說在「九十九堆」地方上,就是在偌大一座霧界山的百十里山場,都大有「妙手回春」、「藥到病除」的名氣。山裏人誰不敬他、服他?有關劉藥先的一些傳聞,楊梅姐都能背出一篇一篇來了呢。
復員哥哥劉海果,住在楊梅溝隔壁的火灰坳。火灰坳不曉得哪年火燒過,把樹根樹籽都燒死了,坳上沒有樹,只有草。劉海果今年三十有五,為人忠直,為官清正,圍山打獵、種山伐樹都是「九十九堆」地方的頭把好角,因此大家喊他「劉海哥」。本來前年他堂客過世後,楊梅姐就對他起過意來的。她喜歡他身強力壯,是條酒灌不醉、棒打不翻的硬漢子。但那時劉海果還嫌楊梅姐背著個「反革命媳婦」的惡名,不好跟他這個黨員幹部在一張床上「和平共處」呢!事隔三年,卻是倒轉了來,輪著劉海果來悔補早先的失誤,三天兩頭的來看顧楊梅姐。可是楊梅姐有些記恨:男子漢心無定準,前年你那心是叫天狗吃了去呢,討女人又不是趕墟買雞子,由著你盡個大的挑來挑去哩!何況劉海果家裏已有兩個娃,若還自己再又帶去一個娃兒,兩家併做一家,前娘後母可是好當的?楊梅姐的娃兒叫「派派」,她的頭胎骨血命根根呀,指望他長大成人有出息呀。劉海果是組織裏頭的人,又當著大隊的幹部,名大心大,自己纏得住他?降得住他?有朝一日會不會又像「派派」阿爸那樣也捲到甚麼案子裏頭去,又把她丟下?光給她留下三個四個張嘴娃兒,去討米都不會有人給呀!
從笆蕉墟上趕墟回來後,楊梅姐好些日子都心三心四,痴痴獃獃的,好像丟失了甚麼東西似的。田裏施了肥,土裏扯了草,塘裏養著魚,欄裏關著豬,她克勤克儉,日子實在著呢。她每天上午收拾完事,就依舊坐在門口的楊梅樹蔭裏衲鞋底。樹上的果子天天落,都剩得不多了。日頭也天天厲,四下裏冒暑氣。她身上懶懶的,像是閉了一身汗沒出出。雖說劉海哥還是三天兩頭地從隔壁火灰坳那邊過來陪她坐坐,問問田裏土裏要不要幫活甚麼的。楊梅姐總是客客氣氣搖腦殼,篩上一碗大葉茶,就不再像往常有好多的話要說。透過楊梅樹的枝幹疏葉,她的眼睛要望的不是隔壁的火灰坳,而是對門嶺腳的西霧沖。楊梅溝離西霧沖有三四里,中間隔著田洞,還隔著一條小河。小河上架有一座杉木板子搭的橋。過橋不遠是「五路口」,「五路口」的老樟樹下有五頭古老的石獅子鎮守在那裏,齜牙咧嘴怪嚇人的,過了「五路口」,上坡便是西霧沖了。娃兒派派開蒙上小學,學校也設在西霧沖裏。西霧沖真是個好地方,楊梅姐都有好久沒去走走了。
春風吹得楊梅姐門前得楊梅樹枝葉西西沙沙直響。陽光在樹蔭下灑了滿地的光斑。這枝葉、這光斑彷彿都在交頭接耳,在窺視、議論著楊梅姐心裏的奧秘似的。楊梅姐早就停下了手裏的麻線、鞋底,眼睛痴痴地盯著繁密枝椏間那千粒萬顆正在由青轉白、由白現紅的梅果兒……她是在盼著梅果熟?還是在怨著梅果不早些紅、早些熟?她心裏一時津酸,一時清甜。
不說你們不曉得,近些年來山裏山外,有多少人來到西霧沖的「三來靈藥」鋪裏,向劉藥先拜師學徒啊!聽講就連劉海果都經常在墟場上跟著劉藥先的中草藥攤子轉;就連公社書記魏文達都變著法子想取經。更不要說一般好奇心重、好學心切的青皮後生了。彷彿不管是誰,只要能得到劉藥先真傳,把他的單方偏方、秘術秘藥搞到手,就可功成名就,出人頭地,於國於家於己三三有利。問題卻在於:劉藥先對這些前來求師學徒的人,一個不收。據說是為的遵從他的家風祖訓:單方偏方,秘術秘藥,非嫡親後代不傳。對於這「非嫡親後代不傳」,楊梅姐暗自高興,同時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慶幸。就是哩,隨隨便便就想學人家的大本事,當「藥仙」?人家的單方偏方,秘術秘藥,又不是山上長的、樹上結的野果兒,隨哪個都可以摘?人家是祖宗傳下的!還有一件事,使得楊梅姐更為欣慰,也不曉得是講從哪座寨子裏,一前一後有兩個痴心的黃花女子,來到西霧沖裏自薦上門,表明心跡,為了他的「寶刀」「寶藥」不致失傳,願和他成家度日,生養子嗣,而不嫌棄他的老大一把年紀……「小妖精,不要臉!賣身哩!想當『三來靈藥』鋪的老板娘,做夢哩!」楊梅姐曾經暗暗地罵,生www.hetubook.com.com怕人家從她這裏奪走了甚麼寶物似的。在這種事情上頭,女人原都是最害怕競爭的。可她也聽人講了劉藥先的回話,那才叫妙哩,絕哩!「多謝多謝對不起,『三來靈藥』鋪容不得童女身,只想娶個二路親!」阿媽呀,藥先他是吐了真言,要娶個二路親!這二路親,在「九十九堆」地方上,除了楊梅姐自己,還有誰?還有誰……
「不不!我信!我信!你師傅手下留情!」
顯然又有另外的人把劉海果當作劉藥先了。趕墟的人來自山裏山外,四鄉幾十座山寨,對於劉藥先自然是聞名的多,識相的少。
天氣實在燥熱,就像在暑氣中蒸煮著,楊梅樹的枝葉都像煮熟了,萎縮地耷拉了下來,貓狗都躲在樹蔭裏伸出粉紅色的長舌。楊梅姐因頂著紅火厲日頭,去土裏翻了一天蕃薯藤,就得了熱傷風,發燒,咳嗽,口苦,渾身疼痛,睡在床上不吃不喝,忌動。這可好了,娃兒派派沒用吩咐,就去「三來靈藥」鋪裏把「郎中伯伯」請來了。
娃兒不懂「單方偏方、秘術秘藥」、「神拳點打」為何物,更不能理解一個人為甚麼好好生生的要人家來「求」和「敬」,只看到了阿媽臉子緋紅。
紗布蚊帳重又被放下來了……楊梅姐雖然仍是全身乏力,但眼前的金星、紅光減退了,頭不那麼暈了,口也不那麼苦了,渾身骨子都輕鬆、舒坦了……鬼打起,她又心裏怦怦跳得慌亂,臉上陣陣燒得火燙。但這似乎是另一種「症狀」了。
劉海果又儼然以劉藥先的「正宗弟子」自居了。
楊梅姐摘下滿滿一竹籃火燒楊梅,要去山外芭蕉墟上賣。動身前,她梳了頭,換了衣,斢了鞋,走起路來笑笑微微、輕輕爽爽的。順著楊梅溪水一直朝下走,座座青山、重重崖岸像是沒有盡頭似的。溪在峽谷底,路也在峽谷底。山裏人挑籮擔筐,一路上啊嗬喧天好像芭蕉墟上有現成的金銀財寶等著他們去撿哩!楊梅姐倒是不緊不慢。她讓過了牛王廟的劉蠻牛,劉蠻牛挑著一大擔簸箕米篩籃子簍子一任篾貨,聽講他有把好篾刀,是個好篾匠呢;她也讓過了樅樹壩的獵戶劉山苟,劉山苟揹著幾張野貓皮、野兔皮,也是要到墟上去脫手換活錢的——聽講劉山苟槍法好準,打野物講究眼睛對穿,不傷著皮毛的。而楊梅姐自己呢,是要去賣了火燒楊梅買油鹽,扯布做鞋面?還是要趁著趕墟人擠,有意無意間,把柴市上賣劈柴的「劉海哥」,跟藥行上設攤診病的「老藥郎」,再好生看看,再比量比量?三十一歲的女人家的心裏眼裏,自有一桿秤,一把尺哪。近些日子,她眼裏的秤桿好像有了定準,心裏的尺寸也好像出了長短,三十五歲的「劉海哥」倒是不如那年近五十的「老藥郎」。真是一種神聖的抉擇,奇特的篩選。霧界山裏人人崇尚的名望,無可懷疑的單方偏方,有求必應的秘術秘藥,都給了楊梅姐一種精神的養分,一種難以抵禦的吸引力量。
楊梅姐住在「九十九堆」南山腳的楊梅溝裡,今年剛上三十一,本應稱她「楊梅嫂」來的。皆因她丈夫已經過世,守著個娃兒度日,又暫且沒有二嫁的意思,山裡人重禮俗,就又叫回「楊梅姐」來了。不用說,楊梅溝裡長著大片楊梅樹,周年四季青油油的。特別是到了每年五、六月間果熟時節,甚麼火燒楊梅,甚麼白糖楊梅,甚麼奶|子楊梅,還有甚麼「紅紅泡」、「牙不倒」、「酸酸個」…真是滿溝滿眼,望而生津,食而開胃。只可惜果子不好收藏,也沒能加工釀造,每年都是吃一小半,賣一小半,爛一大半,還招來些蒼蠅蚊蟲,滿地下亂飛亂鑽。
霧界山裏有座寨子,叫做「九十九堆」。這名字好生怪癖。它四面都是白雲纏繞、彩雲常駐的大山,圍出來一塊十幾二十里寬平的平緩谷地。若從高山頂上望下來,就活像棵主幹粗肥、枝爪橫生的灰白色珊瑚樹,仰臥在崇山峻嶺裏。據說這谷地的風水好,地脈靈,關珠鎖玉,裝金盛銀,周圍的山坡上曾經葬有兩千多年前的九十九座漢墓,寨子也就因此得名。「九十九堆」地方人皆姓劉。「天下劉無二姓」,都是漢高祖平定天下冊封蕃王時留下的後輩兒孫呢。真個是,「秦磚漢瓦荒僻地,侯門望族草莽鄉」了。
楊梅姐透過粗厚的紗布蚊帳的紗眼,只見一個紫黑色的人影子一邊答話,一邊給她封藥丸、藥粉。
……楊梅姐替劉藥先看守靈藥攤,這事立即成了「九十九堆」地方來趕墟的人們的一個話題。有說劉藥先好眼力,有說楊梅姐好福氣,更有的說雙方年齡上頭是懸殊了點,但草醫高手配上漂亮寡婦,是獅子配麒麟,籮筐配扁擔。真是雞一嘴,鴨一嘴!楊梅姐雖說只是代劉藥先(實際上是替劉海果)守了半個時辰的醫攤,而且也沒和劉藥先本人打上照面,但總算沒有丟失藥物、差著款款,還代他賣了兩帖狗皮膏呢。新來藥攤子上的人還有喊她「藥師娘子」的呢!鬼打起,只是受人之託臨時替替手,哪裏就夠上「師娘」的份了呢。
「好姐子,你這可不要為難了娃兒……還是那句話,他算不得嫡親骨血……」
人群裏又爆發出一陣哄笑。還有人湊趣地追著喊:「抓住他!抓住他!」「蠢子!莫跑了,他又不是真藥先!真正會『神拳點打』的人,都是藏術不露,更不會拿來開玩笑的哪!」
……紗布蚊帳重又被撩了起來。楊梅姐脫了上半身衣服,如一塊白玉石一般俯臥在床上,因而看不見紫紅影子如何畫符點水,只能模www.hetubook.com.com模糊糊地聽見唸唸有詞,甚麼「太上老君、燃燈道、赤腳大仙、太乙真人……我祖我師,請下凡塵……」過後,就覺得一口佛水,「噗」地一聲,如煙如霧,白濛濛一片,噴落在她肩背上,使她頓時感到一陣清涼清爽,渾身骨子也輕鬆了點……接著,她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子都被那紫紅影子罩住了,有一雙十指尖長的大手,在她滿肩背上抓撓,揉按,推搡,錯落有致,時輕時重,時急時緩……直揉按得她火燒火燙,卻骨酥肉軟,有一種美妙的酣暢……再接著,這雙大手落在了她的肋骨上,兩大拇指並攏在腰脊裏,一下一下如同撳鈕扣一般,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撳了好幾回,就像是要把她的一塊塊脊椎骨撳得嚴絲合縫,使得她全身的筋骨都被牽動、振蕩……怎麼?怎麼?這雙大手怎麼離開了肩背,滑向了兩邊,伸過了脇肋,觸摸到了她的封閉已久的胸脯……她渾身戰慄,感到一陣暈厥……她一動都不敢動,直想叫喊出甚麼來。但沒有叫喊。也沒有阻攔。她只感到委屈,卻又有些甘願承受這委屈……過了好一會,這隻手掌才回了來,又向上移動了,並「掐」住了她肩胛上那兩個最疼痛、最要命的穴位,彷彿一切病痛都出自這兩個該死的穴位……「掐」了好久好久……過後又是唸唸有詞,又是一口佛水,如煙似霧,白濛濛一片……
劉海果的回答,引起圍觀的人們一陣哄笑。楊梅姐也抿著嘴巴笑了,也覺得劉海果回得好,回得妙。就是男人家嘴粗,有點痞,不害臊。
「我喜歡派派這娃兒,真聰明……姐子,有時娃兒倒比大人聰明……」
真是心到神知。這天派派放學回來,書包都沒放下,就在阿媽面前表功似的,雙手捧著個紙包包,急於展示一下自己的收獲。
這天上午,楊梅姐煮罷糠潲餵了豬,撒了穀頭餵了雞,才清清靜靜坐下來,對著門口的溪水衲鞋底。她原是霧界山外嶺腳地方人,二十二歲那年嫁來「九十九堆」的。那時正搞「文化大革命」,世道亂著呢。男人在縣城幹工作,本是條文也文得、武也武得的漢子啊,跟楊梅姐正是恩恩愛愛才開頭啊。可是上好的男人中了邪,著了魔,參加了造反派,去誓死捍衛這個,去徹底砸爛那個,自己卻在一次亂槍亂棒的武鬥中送了性命,把她丟在這大山窩窩裏不管。她哭得死去活來,恨男人沒有把她也帶了去,葬在一個墳眼。那時她才二十四歲。還要她揹著個「反革命媳婦」的惡名,拖著個剛滿周歲的「小崽仔」熬了好多年月。可她咬著牙,不改嫁。山外嶺腳娘家兄弟多,叔伯眾,她也不肯回去住,拼著性命要替屈死的男人把崽娃拉扯大。……正是好年紀上頭守孤寡,你想想是甚麼滋味?有多難?時刻提防著身前身後、左右鄰里的閒言雜語且不說,在一個寨子裏住著,在生產隊出工收工,參加各種大會小會,總要跟別的男人有往來啊。特別是如今田土包到戶,犁田耙土不求人?下種育秧不求人?治蟲治病不求人?守渠看水不求人?寡婦事事都求人!而且大都求的是男人。可是男人也分幾等幾性。有男人幫活蠻勤快,手腳也是蠻粗野。既要求人幫活,就要不開罪人,還要恰到好處地防著人,護著身。年輕寡婦沒有「主」,有人調笑有人欺,沒人體貼沒人疼,眼淚也只好往自己肚裏吞!更有那些春夜,夏夜,秋夜,楊梅姐大門、房門、窗板插得鐵緊,摟著崽娃睡覺卻不敢脫|光了衣服,枕頭底下壓著把防身剪刀,還總是有人來溪邊楊梅樹蔭下,對著她的窗口漫聲浪唱:「嬌嬌姐子嬌嬌人,嬌嬌姐子愛哄人,日裏哄我後山去,夜裏哄我沒關門……嬌嬌姐子嬌嬌身,嬌嬌姐子親又親……」
一來二去,由不諳世事的娃兒傳話過話,楊梅姐和劉藥先的往來日漸趨密。但劉藥先辦事很講分寸,也很講身分,除了對她娘兒倆熱心照料外,再無別的明確表示。而且也很少見他上門。這就又使楊梅姐對他產生了一種距離感,敬畏感。人家藥先名望高,敬奉、朝拜的人多,大約並沒把她娘兒倆真正放到心裏去!楊梅姐不能不有些怨和急。講不定人家看中的是另外的小妖精!不是講有的黃花閨女都上過門?有好幾回,楊梅姐都想找個由頭去西霧沖裏走走,去「三來靈藥」鋪裏看看……可女人家到底臉子嫩,怕丟人現眼,怕被人猜出了她的來意,反被人看不起……藥先呀藥先,方圓百里,大小寨子的山裏人把你抬得高,敬如神,我雖然年紀還輕,樣子不醜,手腳不笨,心性不蠢,可一個外姓女人哪,想和你親近,都難得和你親近……
劉海果回來時,楊梅姐覺得不便久留,就提了籃子要離去,卻又沒有忘記問上一句。
「哪裏就是我的師傅了呢!人家是活菩薩,不肯收呢!我不過跟著他湊個熱鬧,順便學點見識……姐子你這就走?你問魏書記找他甚麼事?是好事,要去了一小袋『鞭不倒』,講是要送到縣裏去化驗分析!如今他們正在那裏坐席呢!」
劉海果看準了那問話的人,渾身運了運氣,忽然惡作劇地伸出三個指頭,彷彿就要「點打」了去!
「啊啊!楊梅子,好姐子!正好求你幫個忙!我去公社院子裏找找我師傅,他名望重,結交廣……」
「郎中面前沒得羞。姐子,請你把衣服脫了,罩子解開了,身子翻過去背朝上,胸朝下……我先去給你化碗水。」
楊梅姐燒得昏昏糊糊的,眼睛都睜不開,總在做夢。做著大火燒山的夢,楊梅樹林畢畢剝剝燃燒的夢,土屋起火、濃煙嗆人的夢……她在娃兒的喊聲中清醒了些,只覺得有一個紫紅影子向她走來了,卻又連人家的樣子都看不清……只是一個紫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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