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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女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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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堆」禮俗 二

「九十九堆」禮俗

「楊妹!楊妹!告訴你個好消息!好消息!」
「坐啊,你氣色不大好,又哪塊不舒服?」
「乖乖,你就講,是阿媽前幾天上山挖土,從一個好大的墳堆裏撿出來的,不曉得有用沒用呢!」
「劉海哥,你鬥不過他的,你鬥不過他的……」
楊梅姐淚流滿面……她差點就要打起飛腳,去把這個犟牛似的男人喊回來,喊不回就拖回來……但她跌坐在青石獅子的肚皮下,一動都沒動……山那邊的晚霞放射出最後的餘輝。老樟樹上,百鳥歸巢。楊梅姐在回家的路上,只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彷彿失去一樣人世上最為珍貴的東西。
「你倒是講講老魏到底吃了哪樣亂藥呀?」
同一天的半下午,楊梅姐正在屋裏剁豬草,劉海果像鬼扯著他的腳後跟似的,又匆匆忙忙地走來了。但見他汗巴流水,一身的泥土印,像是剛從山上下來的:
「藥先哥!你的那些單方偏方,秘術秘藥,都交出去吧,免得天底下蠻多人都來眼紅眼鼓!等他們去升官發財!」
楊梅姐說著動了情,身子伏在石獅子腰背上,眼裏噙滿了淚花。她探過身子來,伸給劉海果一隻手,要讓劉海果去握一會,親一回。這是「九十九堆」年輕女人的習俗,伸過一隻手,是要割愛這個人,——這個也是自己喜歡的、有情有義的男人。要是那等沒有骨氣的,就會握住這隻手,抱在自己身上,親熱了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回。
而時運不濟的劉海果,雖說上回賭了氣,卻仍是三天兩頭上她的責任田裏去,幫她種,幫她管。他勞力好,手腳勤,楊梅姐母子兩人的責任田,彷彿只消他捎帶著,少許花點力氣,就能種上。也是一種責任義務,一種習慣。但劉海果有志氣,自地方上傳出楊梅姐和劉藥先訂了婚期的消息後,就再也沒上過她的土屋來,而且溪邊路上,總是躲著她,免得跟她打照面。楊梅姐倒是仍在替劉海果擔心,因為聽人說劉海果三番兩次地去找劉藥先,要劉藥先在他身上現本事,顯真功夫,來「神拳點打」!他願以身試「法」。但劉藥先不肯,總是好言撫勸:他們之間前世無冤,現世無仇,又都在一個大山窩窩裏住著,斷斷不肯在自家兄弟身上做下手腳。聽說劉海果仍然不肯罷休,放出了風聲,要以他存在山口芭蕉墟信用社的七百塊錢復員費做本錢,在「九十九堆」地方另開一家「為民靈藥」鋪,真正講科學,搞土洋結合,中西結合,來跟「三來靈藥」鋪比個高低強弱!
「啊啊,我們的娃兒,我們的娃兒!」
「西霧沖裏劉藥先可是你師傅哩!」
「楊梅子!一個人活在世上,不能不分真假!你的事,我看得明白。我不傻!有的人半神半鬼,你要看準、認清!」
「不不不!劉海果,太嚇人,太嚇人……你走吧,走吧!真替你擔心,擔心……」
楊梅姐一路上笑笑微微,過了田洞,下了杉木橋,來到五路口,站在五尊古老而威嚴的青石獅子中間,不覺的腳下有些滯重,心裏有些發醋。她眼睛先是朝通往火灰坳的那路上看了看,像是生怕從那路上走來劉海果似的,跟著又望了望兩條小土路,也像是在擔心著一東一西,會走來篾匠劉蠻牛、獵戶劉山苟似的。幸好老樟樹下,田洞裏,都清清靜靜的,沒見一個人影……楊梅姐倒是喜歡這清靜。她不喜歡人家來見了她就東問西問管空事,操空心。是先到學堂裏去看看娃兒?領了娃兒再一起去「三來靈藥」鋪?可學堂裏傳出來娃娃們「多來米、米來多」的奶聲奶氣的歌聲,正上課;可是就自己提了這滿籃子紅辣椒、白雞蛋上門去,算哪一說?走親戚不是走親戚,酬謝也算不得酬謝……她遲疑、畏懼了好一陣子,才攏了攏頭髮定了定心神。管他呢?自己又不是去做甚麼丟人現眼的事,而是來問問病,求求醫,又能咋樣的?那是「九十九堆」的人全都去得的地方,霧界山百十里山場的人全都去得的地方!於是她踏著石級,輕輕爽爽地上去了。上了石級,就又是平地。「三來靈藥」鋪就在半沖里。還好,半沖里是個僻靜的去處,住在兩邊山坡上的人家都出了工,只有雞在「喔喔」,鴨在「呷呷」。「三來靈藥」鋪單門獨戶,是一棟老式鋪面的青磚瓦屋。瓦屋正牆上,釘了個木牌,就是那招牌了。門兩邊還是那一副對子:「山來水來福來,病去災去邪去」。門開著。不曉得為甚麼,楊梅姐忽然覺得這門好高,屋好大,她雙腳有些發軟,心裏有些害怕,眼睛有些發花。記得小時候阿媽帶她到玉帝廟裏去進香,也是這麼著,覺得廟門好高,廟殿好大,雙腳也發軟,心裏也害怕,眼睛也發花……但她忽又想起,屁事不懂的黃花閨女都登過門,自己跟劉藥先是老相熟,自己的娃兒還認了他做親爺哩!於是她挺了挺身子,將籃筐換了隻手提著,跨進了門。進門頭眼看到的,是一個靠牆擺著的大藥架。還有四壁上都釘著吊著各種根根鬚鬚、藤藤蔓蔓,猴爪蛇皮甚麼的……
「親爺莫見笑,我是講漏了嘴。」
「可人家並沒有收徒弟。我這徒弟難帶呢!」
「啊啊,我?日子過得去,手頭也不短缺……告訴你,我有點底子,這輩子夠用的了……就是鋪裏鋪外少個幫手;出外行醫,少個守屋的。」
劉海果話裡有話,還有刺。刺著她。
楊梅姐彷彿看見劉藥先對她晃著大腦袋,露出輕蔑的微笑,大不以為然。
楊梅姐捨棄「九十九堆」地方人是何等的憤怒啊!他們揮舞著拳頭大喊大叫,咒罵不止,甚麼難聽的話有。罵乏之後,他們又都不安地沉默著,惶惑著,彷彿他們身上,他們腳下,有甚麼東西開始移動了,破裂了……究竟是甚麼東西在他們身上、在他們腳下移動了,破裂了?他們只感覺得到,而講不出口。世界上原是有許多事情只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的。而且他們也不服氣,使得他們身上、腳下這塊堅實的東西開始移動、破裂的,竟是一個外表溫順、內裏剛強的年輕女人的反叛的力量……或許他們之中也有人在想,在盼:楊梅姐還會不會到「九十九堆」地方來?誰曉得?或許會回來,或許會有條聰明的好漢子,去到山外嶺腳她娘家,用在火灰坳上獲准開業的「為民靈藥」鋪作聘禮,用量米筒一樣粗壯、葛藤一樣堅韌的雙手,把她揹回來,搶回來!
「楊梅子!是你呀!等一等,我正要去找你!」劉海果總是把「楊梅姐」喊成「楊梅子」,叫人聽了怪落耳的。而且每回見了面,就總是多嘴多舌、天上地下有講不完的話似的。楊梅姐也喜歡不時地見到他。
話說回來。正在楊梅姐要跟劉藥先籌辦婚事的時候,西霧沖的「三來靈藥」鋪出了個新情況:劉藥先的朋友、原公社書記魏文達派來個政工科姓陳的科長進山,了解「九十九堆」地方的醫療衛生情況。陳科長先在大隊部召開了幹部座談會,後在灰坳裏召開了社員代表會。劉海果這時又發傻,處事欠思量,兩次座談會他都參加了,而且跟陳科長一隻老鴉叫,一隻老鴉應。對「三來靈藥」鋪的合法性提出了質疑。裏應外合!這可把大多數山裏人都惹火了,激怒了。兩次座談會上,雙方言詞激烈,陳科長和劉海果被孤立。還因為劉海果對劉藥先出言不恭,說劉藥先是半神半鬼,江湖草醫,而引起眾怒,差點挨一頓好打。山裏人容不得叛逆。
天落黑了,滿天上的星子醒了。田洞裏的蟈蟈,在這盛夏的夜晚,放開了嗓眼鼓噪著。正是蛙聲如雨。楊梅姐心緒煩亂,閃著手電筒從這田洞裏匆匆走過。彷彿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蟈蟈聲,這滿天下似的鼓噪,都是從著她來的。她討厭。她浮躁。這世上就這麼吵鬧,不讓人安安生生過日子,只讓人煩惱。
「劉海哥,我自己也會擔心的。我都上了三十一,娃兒都開蒙讀書了……」
「俗話講,窮單身,富寡婦……你有好收藏……我急著要用兩斤雪白雪白的蕨根粉,做糖糍粑粑給娃兒吃。一兒一女一枝花哩!」
「劉海哥,我本來就跟大家一樣,是個平平常常的女人……」
花麻石路被先前的那陣大雨沖洗得乾淨光潔,有的地方照得出人影。沿路兩邊長了兩溜小花小草,就像給這條路綉了兩條長長的花邊似的。那田洞裏的禾苗,坵坵塊塊,齊齊嶄嶄,就像剪子剪過的一樣。早熟品種禾穗已經勾了頭,中熟品種禾穗正揚花,遲熟品種禾苗才開始巴肚呢。這家家戶戶的責任田就是種得好。喊了二十幾年空口號,喝了二十幾年大鍋粥,還不如「包產到戶」四個字管用……這「包產到戶」敢情就像西霧沖裏「三來靈藥」鋪的單方偏方,現治現好呢。
「多謝你。我曉得你為哪樣恨這個人……但你的有些話,也只好在我家裡講得,要到外邊喊出去,『九十九堆』地方人就會把你當瘋子,當仇人!」
「大哥!單方偏方,秘術秘藥,你一樣都不能講給他們聽!特別是百藥之王『屙偎』,連我,你都還沒給看過……再說我們還有派派……再說萬一我身上有了,那可是你的親生骨肉……」
「且慢!老陳科長,你不能就這麼著拿在手裏不放……現在我們有話好商好量!」
「啊啊!劉老師,真名不虛傳,百聞不如一見,這就是『屙偎』,這就是『屙偎』啊!」
和_圖_書莫吃醋。黃花閨女看中的不是我這人。」
第二天傍黑時分,就在「九十九堆」谷地通往山外的那條僻靜的花麻石路上,就在那荒草淒淒、岩壁夾道的山口地方出了事。區衛生院政工科陳科長正挎包裏裝了那團來之不易的「百藥之王」朝山外走,冷不防從荒草裏跳出一個蒙面大漢,一把搶去了他挎包裏的那團寶物,就又鑽入荒草叢裏不見了。把陳科長嚇了個臭死,跌坐在路邊上半天沒有緩過氣來。他沒有膽量去追趕。這山口附近十幾二十里沒有人煙,過去是個強人出沒的地方……他也沒敢再回「九十九堆」去。他要趕回區裏去向公安部門報案。更為有趣的是,就是這搶了寶物的蒙面大漢跑到牛王廟的黑山坳地方,冷不防又叫另一個埋伏在路邊的人搶了。那地方又黑又陡,甚麼都看不見。真是草寇遇到強人,強中更有強中手。
「對對!劉老師,魏院長已經打過電話來催問我好幾回了!你先講講,怎麼個商量?」
楊梅姐的眼睛落在了劉海果用汗帕包著、雙手捧著的一團東西上。
「『牲口月老』……你這都是聽哪個講的?」
「屁!撤職反省,只是做做樣子。過水坵呢!半個月前被撤了公社書記職務,半個月後就又當上了區衛生院的院長,管五個公社的醫療衛生工作!仍是縣裡正科級幹部,只是斢了個廟門領香火,換了個碼頭收銀錢而已。生成是個做官的命!跟西霧沖裡那位是一路貨色!」
「那你總要給我一句實在話!」
「雨水澆了好耘田。耘好田,好插秧……」
「嘿嘿,褲帶子以下的問題……講是老魏誤吃了甚麼偏方秘藥,像頭腳豬樣的,自己的堂客又管得不緊,就連著亂來了幾個……」劉海果臉上泛紅,又講粗話又怕醜,還傻笑。
派派高高興興地走了。楊梅姐卻五心不定,左眼皮跳了右眼皮跳,好像總有甚麼事情不落實,鬼打起。她餵了豬,關了雞鴨,擺好了飯菜,才見派派一閃一閃地亮著把手電筒回來:
「過了這山,沒有那坳,我早就是嫂嫂了!」
「有些話,你不要再提。有些事,我不講你也會明白的,我只能像你的親阿妹那樣喜歡你……哥,你要體諒我。我的心早亂了,裝不下兩個人……」
楊梅姐像在做夢?是在做夢?她和看不清臉模子的人擠坐在長椅上,嘴在說,心在說,手在說。
「哪裏颱了風,下了雨,打了雷?路上都旱得起灰塵!」
「秧變禾,禾變草,妹兒變嫂嫂……」
「娃兒年歲小,親娘你不慣肆他?」
「劉海哥!看你,看你一身泥菩薩樣的!你是在山裏撿了寶,行了好運還是哪樣的?」
夏雨隔牛背,喊停就停。雨後的楊梅樹,格外的青綠亮眼;雨後的楊梅溪卻渾濁得很,流著白泡泡,流著樹葉,流著枯枝,流著草屑……怎麼?是誰來了?晃著高大的身坯,褲腳捲到大腿,一路嘩嘩啦啦踩著水,打起水!
「難怪你哄娃兒耍,就是放了根長釣竿……」
「大白天睏懶覺,要死囉——!」楊梅姐笑罵著自己,迷迷糊糊的,好像起來餵了豬,又掃了屋簷下的積水和落葉。她拿起針線又坐不下。有時人一有了甚麼想頭,魂就給鉤去了一樣,想守都守不住。鬼打起,好久沒去西霧沖,好久都沒見那個人。人家有名望,有身價,受人抬,受人捧,哪能天天來登門?求他的人多,他求的人少。每每想起黃花閨女都上他的門,都許身他,雖然他都沒看上,楊梅姐也總是心不靜,氣不平。黃花閨女除了會耍嬌,會拿女貞做身價,還懂別的麼?做一個女人,她們事事都要從頭學……。楊梅姐一時又信心十足。她興致沖沖地取過竹籃筐,先放上那雙剛脫手的新布鞋,再裝了滿滿一籃昨天才從土裏摘回的鮮紅鮮亮、個大肉肥的燈籠辣椒,又在辣椒上面放了十幾個雪白雪白的新窩雞蛋。接著去換了衣,梳了頭,照了鏡子擦了臉,才鎖了屋門,插了院門,穿過楊梅溪,踏上了那條鋪往西霧沖的花麻石路。鬼打起,上了路,她又膽子有點虛,不時停下腳步,轉過身子左看右看,看看是不是樹林子裏邊有人在打她的埋伏。沒有的,如今世道清明,日月太平,再沒有人把她當「反革命媳婦」看待,再沒有人來查驗她竹籃筐裏隱藏著多少「資本主義」。
「劉海哥,你莫試,你會吃虧的!我求求你……哥你莫要為了我,去跟他鬥法爭高下……『九十九堆』地方的人都敬他、信他,再怎麼著,你也拗不過大家……劉海哥,你就聽我一次話……」
這事傳到楊梅姐耳朵裏,自然嚇得她出了好幾身冷汗。區裏暫時還沒有派公安員下來,寶物被劫一事也就暫且平息了過去。卻又不曉得是哪裏放出的風聲,「九十九堆」地方人又都在傳言、議論:劉藥先和楊梅姐將在八月中秋節成親。於是乎,山裏人出於對劉藥先的敬重、推崇,也是出於對「三來靈藥」鋪的依賴、信託,幾乎家家戶戶都在盤算、計劃著該送一份甚麼禮物來恭賀。而且有人預測著,雖說楊梅姐是二路親,但沾著劉藥先的光,成親的儀式場面,將是「九十九堆」地方、方圓百里霧界山區這類喜慶中最為熱鬧、最為排場風光的!到時候,山民們中的各色能人,善於收禮管帳、籌辦酒宴的,愛好殺豬宰羊、操勺下廚的,熱心跑腿傳話、打雜幫活的,長於寫畫準備對聯帖子的,以及組織鼓樂班子吹拉彈唱的……都會不招而至,獻技獻能,把這婚事辦得有條不紊而又歡天喜地……
楊梅姐的神思錯亂了,她都要瘋了。好在這時,她手中的電筒又奇蹟般地被她撳亮了,一道雪白的電光直射樟樹頂!她終於爬了起來,終於認出了回楊梅溝的那條花麻石路!有了這雪白的電光,她膽子就壯些了,神思也恢復了正常。
但是楊梅姐秉性剛強,沒有低頭就範。她躲在土屋裏哭了幾天。哭夠之後,她做的頭一件事就是不再准許娃兒派派到「三來靈藥」鋪裏去。「三來靈藥」鋪那邊幾次託人傳話,要她約個好日子去公社扯結婚證,去供銷社挑上等毛呢料子做衣服。她都推說著不忙,二路親,扯結婚證手續很簡單。至於甚麼上等毛呢料子,要它做甚麼?布衣布褲洗乾淨了,一樣的光鮮過門……再就是她也放出話去,她要認真作些準備,辦喜事要熱熱鬧鬧,就不能單單花男方的錢,她要賣豬、賣雞、賣鴨,籌集款項。於是「九十九堆」地方的人們又都誇她開通、賢慧,看著她連著兩墟上都求人幫忙,替她去賣豬、賣雞鴨。誰也沒有覺得有甚麼不對頭,不正常。
劉海果不是在說,而是在吼。樣子就像頭發怒的石獅子。
……學堂放學了,娃娃們湧出來,好比放出了一河鴨。派派揹看書包跑來了……是朝「三來靈藥」鋪跑來了?還是朝楊梅溝的土屋裏跑來了?派派!好娃兒,快來!快來,快來……
劉海果難得求回人。楊梅姐立即去睡屋石灰罈子①裏取來一個紙包包,慨然相送。
這些話,當然都是楊梅姐在心裏想著的,自言自語說著的。她眼前不由得蒙上了一陣雨霧,罩上了一層陰雲。
「楊妹你莫講這樣多。我怕這是一味甚麼寶藥……可放在我手裏,屁用沒有……」劉海果一時愁眉苦眼,心事重重地說,「楊妹,和你講句心裏話,為了你,我如今少去西霧沖,不進靈藥鋪……但我不怪你,也不怪別人。只怪自己本事小,名望低……我的意思,你把這菌球去送把劉藥先,不必講是我挖到的,免得人家疑心你。如果真是味寶藥,一物百用,派上用場,總比丟在我屋裏,被貓狗咬去了的好……」
「可滿山裡的人都把這人當真神。我也跟著大家信是真,不是假。要不『九十九堆』地方人都犯了傻,會齊齊發瘋似地敬著他、捧著他?」
「乖乖,你親爺還講了別的話?」
劉海果卻是用粗壯得和量米筒一樣的雙手,擋開了這隻溫存的手,「呼」地一下子站起來,眼睛瞪得和石獅子一樣大,一樣圓,頸根粗得和石獅子樣:
楊梅姐受了一場虛驚後,眼皮沉沉的,身子好生發睏。她懵懵懂懂地回到家裡,不由得歪在涼床上,拖了個枕頭來枕著,扯了棉毯蓋身上。她要養養神。前些時病了那一場,如今身子還虛著呢……
「親娘莫多心。你是銅壺煮苞米,難得煮漏嘴。」
楊梅姐要嫁給劉藥先,或者說劉藥先要娶楊梅姐,一時間成了「九十九堆」地方山民們的一個熱門話題,誰都在關心,誰都感興趣:
「這手只對你好。」
「冒犯就冒犯!我敢說,他的『口含火焰』、『腳踩刀梯』是假的!他的『限手』,他的『神拳點打』都是假的!不信,哪一天我就叫他當著眾人的面試試法,在我身上來一回『神拳點打』!他有真本事,我寧願一身骨頭都散了架!」
「你們男人家呀,就是愛多事,吃飽了飯,養足了神,何不多到田裏去下力?」
「劉海哥!是你嗎?你沒有遭『神拳點打』?你還笑哪?都把人家嚇壞啦!你就是壞!」
「楊梅子,可你曉得麼?我為哪樣每一墟上跟著草藥攤子轉?喊他做師傅?」
解鈴還需繫鈴人!楊梅姐決定老下臉子,去到西霧沖替劉海果求情,求劉藥先開恩,去火灰坳替劉海果唸咒畫符點水,解除疼痛!要不然,楊梅姐在「九十m.hetubook.com.com九堆」地方是禍根,為不起人。
不曉得為哪樣,楊梅姐抱著娃兒,聽著這話,心裏忽然有一股說不出的酸楚。她眼裏的淚水就像斷線的珠子,撲撲地落下來。
喔喔,真嚇人,原來是做了個夢,做了個鬼夢……楊梅姐臉盤紅紅的,坐起了身子,眼睛卻不敢看娃兒,像是在對娃兒,也是對自己辯解說:
「只怕有的人嘴巴硬,心裏焦,像火燎!」
「有出息,沒出息,小小年紀看不出。」
「劉海哥,見生哩!我欠了你那樣多,想還都還不起……這就走?這屋裏養著老蟲哩!」
「你把假的當作真的信,又把真話當作假話聽,自然是真假相混!」
可就是苦了楊梅姐。她這些日子心裏是亂麻一團。對她打擊最大、刺|激最烈的,是因為那團「寶物」回到了她手裏。做成這「寶物」的原料還是她借出的。是誰將這可惡的「寶物」送回來的?她不肯說。而且這事還牽扯到許多人,日後公安部門還可能來偵破,所以她決定把這「寶物」埋到牛欄屋的地下去,讓它消聲匿跡,不再吐露一個字。反正不是甚麼錢財人命的案子,等它成為無頭案子去……果然就在她把這「寶物」埋藏後的第二天,那個把它送回來的角色就又一天兩次的來索討,講是他自己的「為民靈藥」鋪即將開業,等著拿這「寶物」去做陳列品;還揚言要拿做物證,去區裏縣裏告發,不把「九十九堆」地方這半神半鬼的人和事搞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決不罷休!楊梅姐明白,這一來自己可就真的被捲進一樁大案子裏去了,到時候人家打官司,輸贏難定;她卻上當受騙,有苦難言,有口難辯,出庭對質,只會丟人現眼……真是冤家對頭,索命鬼!
「雨水澆了又哪樣?」
「哎呀呀,劉老師!聽你講的這麼神,真是不敢信……你倒是再講講,這百藥之王『屙偎』到底是怎麼生成的?」
「派派那娃兒,近些日子天天中午都沒回家,都在親爺你這裡……」楊梅姐想起了娃兒,就彷彿有了話題,講話也就自在得多了。
幾天後,一個月白風清、山裏人早早入睡了的夜晚,從山外嶺腳地方來了一起男女,把楊梅姐家裏凡是值錢一點的東西都搬走了。悄沒聲息,只引起了一陣亂狗叫。楊梅姐和娃兒派派也跟著走了。她山外嶺腳娘家兄弟多,叔伯眾,拳腳硬,人強馬壯,誰都不敢去鬧事要人。也沒對誰有甚麼法律上的責任。她捨棄了楊梅溪邊的土屋,而把嬸子姑嫂們送早了的禮物,絲紋不亂,一件一件附上名號,擺在案板上……據說她領著娃兒走到五路口的老樟樹下時,面朝著火灰坳那邊站了好久。三條花麻石路、兩條小土路,正是在這老樟樹下相交相聚,又分道揚鑣。過後她走了,只留下那五尊又古老又威風的青石獅子,舞爪張牙,祖祖輩輩鎮守在這路口。日裏讓山裏人來歇腳,夜裏讓韓信來演兵,蕭何來督陣。
「公社魏書記?出了哪樣問題?,」人總是好奇心重,楊梅姐暗吃一驚,就像這事也跟她有關似的。她想起來兩個月前在芭蕉墟上那次,就見過公社魏書記派人來喊劉藥先去喝酒,劉藥先還給帶去了一包藥粉子,叫甚麼「鞭不倒」。
「你是妹,又是嫂。三月筍子四月竹……」
「姐子是路過,還是專來抓點藥?」
「楊梅子,多謝多謝!等冬下我打了蕨粉,再還你!少陪,少陪!」
「劉海哥!借哪樣?只要我有的。」
「姐子!你真痴……多情女人都心痴。可是哪,世上的有些人,有些事,就是神仙,就是玉帝也不知……而且就是他們自己,也不會把心裏的秘密,告訴身邊的金童玉女、寵臣愛妃的……」
「親爺!你的手,你的手,別別……」
是啊,真是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啊,哪能這樣勸說藥先哥?而是應當說:
「也不是每顆小苗苗都能長成大樹哩!有風折,有雨淋,有霜打,還有雷……」
「你們真的沒有去鬥狠鬥法?」
「你不信?有一年他落魄不得志,喝醉了酒,醉後吐真言,他自己抖落出來的!」
劉海果說著,雙手撐在石獅子上,忽然有了氣。
那人指給她一張椅子。不,椅子長長的,像是一張床。她小心地在長椅子的一頭坐下,有些木然地笑笑。她覺得椅子很軟,坐著很舒服。大約來診病的人也都是坐在這張像床的長椅子上,也睡在這張長椅子上。她吸了一口氣,才啞著嗓眼說:
「陳科長!明人不作暗事,君子不打謊言。你和你們魏院長若還想得到這顆百藥之王,就請不要再逼我交出甚麼單方偏方秘方,並請你連夜出山,去跟魏院長研究好,替我辦來山區『行醫證』和這『三來靈藥』鋪的『營業證』!我們也立個期限:明天下午,就在這鋪裏,我們兩手交一,我交給你『屙偎』,你給我個收條;你交給我『雙證』,我開給你個收條。至於你們拿到『屙偎』後,是留把自己受用,還是去寫甚麼論文,還是去孝敬一些上級,去打通甚麼關節,我一概不管。如果你當下就想試試這『屙偎』的效用,我可以當你的面切下一錢研粉子,沖三兩白酒你喝喝看!不過粗話講在前邊,你一個人趕夜路,連個打滾的地方都沒有,莫去鑽路邊人家的門洞啊!」
「陳科長,你想必要聽聽這『屙偎』的來歷?不瞞你上級,這靈物,實為祖上秘藥,世代相傳……子孫不孝,家醜外揚,祖上曾經盜墓為生……正如解放後,上級派來一起起的考古幹部所講,我們霧界山區『九十九堆』地方是個漢墓群,兩千多年前就是塊風水寶地……祖上也是個草醫,為找秘方秘藥,盜過許多古墓,才採著了兩顆『屙偎』。這『屙偎』對世上人的世上病,真是百靈百應……」
可是「九十九堆」地方的人們哪裏知道這些底細?他們只是不由分說,一股洪水似地把她推上了大吉大喜的波尖浪頂。她推不掉,辭不脫,下不來!她已經被人們盲目的熱情所包圍、困頓。她有話無處講,無人聽,有淚也不能在人前流,只能往自己的肚裏吞。她能說:不不!我還沒有打定主意,我不能這麼匆匆忙忙?她能說:我們都錯了,我們都像猴子串成了長串在撈水裏的月亮?她能說:誰的家裏也沒有甚麼祖傳的秘術秘藥,沒有甚麼「神拳點打」,而那百藥之王「屙偎」,只是蕨粉羊血團?
「看你,看你……嘴裡含起糞渣渣,欺負我女子家……劉海哥,你還沒有告訴我,老魏犯了事,如今受了哪樣處分了?」
來人哪!救人呀——!她叫喊了沒有?她想喊,可胸口、喉嚨都像被堵住了,卡住了,想喊都喊不出!喊不出……古代的武士們,你們手下留情,我不是壞女人,不是壞女人!韓信大將,蕭何老將軍!我不是有意撞了你們的五獅陣……放我走,讓我行,你們留我一條命……我楊梅姐沒有作過惡,害過人,更沒有冒犯過甚麼聖靈……
楊梅溝那小寡婦時來運轉了,要當「三來靈藥」鋪的老板娘了!五十歲和三十歲相配麼?有甚麼不相配?姜太公八十歲當宰相還娶了十八滿姑哩!派派那娃兒有大出息了,劉藥先的單方偏方、秘術秘藥有人接腳了;這回劉海果怎麼辦?到口的肉都飛了?哪個喊他只曉得做死事,下苦力,不混個劉藥先那麼大的威望名氣?劉藥先娶親,可是我們「九十九堆」地方的大事!到時候大家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把喜事辦得熱熱鬧鬧的,喝喜酒喝他個底朝天,人爬地!
「姐子,你真傻,真傻……來來,你莫怕,莫怕……我不會上他們的當!再說,我在霧界山裏,在『九十九堆』地方,離不開這些單方偏方,秘術秘藥。離開了它們,方圓百里的山裏人,誰還會把我當作半個神仙來敬重、供奉?就是你,也一下子會降了身價,又變成那個誰都不起眼的楊梅溪邊的小寡婦……」
「親爺講,吃了夜飯,要你過去坐坐,他有事和你商量。他叫我把手電筒都給你帶過來了……阿媽,你要早點回來……你晚上總把我一個人丟在屋裏,山上有野狗叫,我好怕……」
「是姐子,你來了?身子可是大好了?」
「九十九堆」地方的女人們,似乎比男人們更是先走一步。她們把注意力集中在楊梅姐溪邊住著的楊梅姐身上。離喜期還有一個來月,楊梅溪邊的土屋裏彷彿就充溢著一種紅光喜氣。每天晚上都有人來恭賀,來隨喜,當然附帶著送點私房體己的啦,送塊衣料褲料的啦,送對綉花枕頭的啦,還有送日後嫩崽娃出世後穿的花衣、花帽、兜肚的啦……其實女人們心裏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只要先跟「三來靈藥」鋪的藥師娘結個相好,留下情份,日後求藥師娘子在劉藥先面前講句話,弄個單方偏方甚麼的,豈不方便?
「比方說,我祖上曾經切下三錢,燉一斤子雞叫一個四十歲上沒有開懷的女人吃下,這女人不久就坐了胎;又曾經切下五錢浸黃酒三斤,在地下埋過三年,取出後叫一個癱在床上十來年的病家喝下,不出一月,那病家就下了床,不出兩月,那病家就隨了客商下漣州挑鹽腳去了。最有奇效的還不是這個。我祖上後又曾經切下十錢『屙偎』,配上虎骨、龍鬚、鹿鞭、巴戟、海馬等,和*圖*書浸火酒五斤,埋在地下五年,取出後叫一個年過花甲的老財主喝下,結果那花甲老翁春性大發,竟娶了個『二八』佳人受用,且夫婦和偕,白頭到老……還有一個絕色女子,花容月貌,不幸胸口上生了個大瘤子,大小正如同一個奶|子,人稱『三奶仙子』,也是祖上切了五錢『屙偎』,放在瓦背上焙乾,研成粉子,配上其它打毒拔毒藥草,敷上去,不出二七,那絕色女子的瘤子就消退了,連個疤印都沒有留下……後來這絕色女子自願委身我祖上,做了貼身丫環,以報再生之恩……」
楊梅姐留不住,劉海哥興致沖沖出了門。
劉海果盯著楊梅姐,眼睛直放亮。他已漸次繞過石獅子,和楊梅姐挨靠在一起……楊梅姐忽然眼前閃出個紫紅影子,立即發覺自己做錯了甚麼事似地,將身子閃開了,閃到石獅子的另一邊去了。她把臉一沉,轉了調:
「劉老師,來來,抽支菸。你講講,這『屙偎』對世上人的世上病,怎麼個百靈百應?」
……楊梅姐站在靈藥鋪的窗口下,直聽得發了呆,就像小時候在聽大人講那些不可思議的神奇故事似的。她覺得還有另外一個人影也在這屋子外邊晃蕩、偷聽……她心虛,膽寒,渾身都發冷顫,起了雞皮疙瘩……
對於這軟的一手,劉藥先答應考慮,要陳科長給他三天時間。這事傳到楊梅姐耳裏,楊梅姐不禁好生著急。她覺得自己應該去會會劉藥先,有難要同當。可她連著去了兩次「三來靈藥」鋪,都是門上四兩鐵。藥先哥他肯定是進山採藥去了,一個人到深山裏苦思苦想去了。她擔心著藥先哥,心疼著藥先哥。她不時地自言自語,在替藥先哥想主意,在跟藥先哥打相商:
「不不不!大哥,莫莫莫!不許可!除非你明媒正取!我不是那號不三不四的女人!我立了志,守了身,為人要正經!」
聲音有些生分。楊梅姐站在這人面前,雙膝頭又有些發軟。她只能用眼睛盯著他,嘴裡卻說不出話。她也看不清他的臉膛。真出鬼,他的臉膛總是模模糊糊的,眼睛鼻子都看不大清。
「你坐得這麼近,這麼擠……你你……」
「這不就匹配上了?身子還巴緊巴嫩。」
「你名望高,醫道高,我怕匹配不上……」
她好像等了好久,才聽得樓梯一陣響動。原來他在樓上,可後院門也似乎輕輕吱呀了一聲。
「這個人……說遠遠在天邊,說近近在眼前!你裝得真像。」
「為哪樣?看你這個壞心眼的……」
「哪有『主』?我磨快鉤刀砍回屋!不織籮筐織蓆子,我睡在蓆上打呼呼……」
啊啊,瘋女人!蠢女人!……到底是誰瘋?是誰蠢?難道講真話、擺真相的人倒是又瘋又蠢,而那些講假話、做假事人的才是又正常又聰明?可是在當初,自己也用這些話,去勸說過劉海果,劉海哥……這世上的人、世上的事,為甚麼要作弄一個弱女子啊?為甚麼?她含辛茹苦,安分守己,帶著個孤兒過日子,有哪樣錯,哪樣罪?就該得到這樣的報應?真是太不公平,太無良心!她有滿腹酸楚,滿腔怨恨。她不再去找別人。古老的習俗就像個鐵桶,就像堵岩壁,刀子都難戳進。她都有些痴獃了,差點就真的成了神經病,變了瘋女人……也好,也罷,她倒沒再斗膽試圖去破除人們信奉已久的虛幻,也就沒有落入人們憤怒的狂濤中。把她撕成泡沫一般的碎片。
「阿媽呀!我哪樣辦?哪樣辦?我如今是進進不得,退退不得……事情已經弄得很髒,髒……對於劉海哥,一個正派人,苦力漢,真正的聰明郎,自己守身忒嚴;而對一個江湖老兒,自己卻被灌了迷|魂|葯,任他施著法兒來作賤……我怎麼活得下去?日後怎麼有臉……」
「心裡焦了又哪樣?」
這問話敬菸的鴨公嗓音,顯然就是區衛生院派來的陳科長無疑了。楊梅姐聽到了互相讓菸的客氣聲。擦火柴的聲音。
「親爺……我不喜歡這樣講我們的娃兒……」
為這這件事,「九十九堆」地方的山民們惶惶不安了好些日子,各種各樣的猜測、議論、分析都有。反正對這寶物大有興趣的人遠不只一兩個。頭一個蒙面大漢是誰派去的大家倒有些推斷,第二個半路行劫的漢子又是甚麼人?大家卻無從說起了。山民們倒也都在心裏慶幸,肥水不落外人田,反正這寶物沒有出山,還在「九十九堆」地方。這才是最最關鍵。
「我不是叫化子!不要一隻打發的手,施捨的手!要麼一點得不到,要麼得到是整個!」
「上回,全仗你親爺給看好了病……我也沒沒……菜地裡新摘了燈籠辣椒,雞塒裡新下了蛋……我就來、就來……」
楊梅姐沒有見到人,卻忽然聽得屋後院子裡有「格格格」的女子嘻笑聲。又像是貓婆貓崽的咪|咪聲。敢是自己聽錯了,起疑心。
「親娘……你腳步金貴,難得一回……」
「喲喲!姐子還這麼重情意……我們還是親戚哩!」
「你聽講了沒有?公社魏書記前不久犯了事,出了問題呢!」劉海果一腳蹬在石獅子的腳爪上,瞪著眼睛沒講正事,卻先講開了一件從山外邊傳進來的趣聞。
「難怪娃兒講你鬍子硬,戳得他癢癢……」
「怕他沒出息。」
「劉海哥,你不要動氣……我曉得,你是為了我,才這樣胡亂編派『九十九堆』地方人敬重的人……你這會把山裡人都冒犯了呢!」
想到這裏,楊梅姐立即覺得,自己出格了,走神了。真該死,怎麼胡亂懷疑起自己信奉、崇敬的人來了?不許可的,賤蹄子,壞良心,罪過呢。你再亂猜亂疑,人家可真會笑話了;易漲易落三秋水,七上八下寡婦心。
遠處的山腳下,有一朵一朵綠熒熒的磷火,在閃閃爍爍,直要朝她飄來似的……五路口的老樟樹下,陰森森、黑糊糊的,甚麼東西在發出、咕咕咕、的怪叫。五尊青石獅子,就像五位古時候的武士,蹲伏在那裏。楊梅姐抹了兩把頭髮,大聲咳嗽著,把腳步踏得響響的,直亮著電光,給自己壯著膽子,衝過了五路口,好不容易進了西霧沖。蟈蟈的鼓噪才離她遠了。前面響起了狗叫聲。這狗叫的聲音真好聽。狗總是向著人,護著人。她放輕了腳步,熄了電筒,趁著滿天的星光走到「三來靈藥」鋪跟前。鋪裏亮著燈火,有人講話。她聽了幾句,曉得是劉藥先正跟區衛生院魏院長派來的那陳科長談條件呢。她來的不是時候。她不便進去,也沒有即刻就打轉身。因為鋪裏的談話,立時就把她吸引住了:
楊梅姐見了劉海果,又高興,又歉疚。正巧這兩天她也盼著劉海果來坐坐呢。
「嗨!也難怪,山裡人總是信神敬神,倒了泥菩薩,又供起木佛爺……楊梅子,我只是擔心你……」
「阿媽,要是親爺問,這是甚麼把戲呢?」娃兒已經到了甚麼都好奇、愛打聽的年紀。
楊梅姐又撒腿就跑!又沒命地跑,發瘋地跑。
真是一人一嘴,講甚麼的都有。使楊梅姐感到驚詫的,是自己的身份、地位都似乎有了變化。過去「九十九堆」地方的人,除了幾個饞貓公樣的男人總想打她的主意外,好像誰都不曾把她放在眼裏。正如那句老話講的:有她不鹹,沒她不淡。如今可好了!不論她走在路上,下到溪邊井邊,去到田裏土裏寨子裏,到處都可以看到關切的笑臉,恭順的笑臉,敬重的笑臉。男人們老遠的就會先跟她打招呼,請她進屋去坐,問她田裏土裏要不要幫活,提醒她莫要忘了多下帖子,酒席務要豐盛,菸糖務要上等;女人們見了她,嘴巴更甜親:「喲!姐子呀,這身新衣服才穿頭水?真合體呀!」「楊梅!人逢喜事精神爽,你活脫脫只像個二十出頭的大閨女,不像生過頭胎開過懷!」「姐子梳頭出劉海,十人見了十人愛,我們地方只有你配得上劉藥先!」「楊梅姐,我阿爸有個心氣痛的老病,日後有單方偏方,請你多關照點!」
「楊梅子!真沒想到你這樣一個人,也像別人一樣被灌了迷|魂|葯,都暈了頭,蒙了心,東西南北都分不清!」
「大哥!雖說霧界山裏的人,『九十九堆』地方的人,大都敬你、信你、服你,可也有少數的人,講你的一套醫術醫道,是半真半假、半鬼半神……藥先哥,我是死心塌地跟著你,孝敬你,信奉你。我把甚麼都交給了你……可你要跟我講實話啊!你的單方偏方,秘術秘藥,到底有不有啊?有多少?哪是虛,哪是實?你為甚麼總也不給我講講,不給我看看啊?」
劉海果一看楊梅姐變了臉,轉了調,熱烘烘的心頭像被涼水澆!
「老陳,莫急莫急,你怎麼也和個青皮後生一樣呢?你還是老魏派來辦事的科長呢……你上級大約是要問:這『屙偎』是樹上結的,藤上長的,水裏飄的,還是地下生的?都不是。實話告訴你,它是生在漢墓裏,長在紫檀木棺板上。你又會問,它為甚麼只生在漢墓裏,只長在紫檀木棺板上?實話告訴你,百物百性,都是有它的來路的!只有遠古時候,那等田連千頃、家財萬貫的府第上,生下個千金小姐,從小病病歪歪,弱不禁風,人參燕窩、銀耳鹿膏大滋大補不離身,可小姐陽壽有限,不曾出閣即命歸黃泉。這大富人家不免五族舉喪,白幅蔽日,連同千金小姐陽世間還未受用完了的龍肝鳳膽大補藥物,裝進紫檀木棺椁,葬https://m.hetubook.com.com入風水寶地。年深月久,地動山移,千金小姐肉成土,骨成灰,可她身上、身邊的大補之氣,卻慢慢凝結於棺蓋,如同一顆倒掛的血球……又不知過了多少世代,棺木出土,被有福有德之人家發現,採了去,即是百藥之王『屙偎』……我祖上曾經從漢墓中採得三兩顆,傳到我這一代,只剩了眼下這個……」
「娘就在家裏睏了一覺,哪裏都沒去……」
「鬥啦!鬥啦!都是為了你……可他的『神拳點打』是假貨色,『點打』在我身上一點不痛,沒有效用!」
「四月竹子歸了『主』!」
說著,劉海果打開了汗帕,雙手捧給楊梅姐過目。楊梅姐臉子紅紅的。她仔細看了看那黑菌球,也伸手摸了摸,捏了捏。果然細細滑滑的,有彈力。可是缺德鬼,嘴巴髒,哪裏就像女人的甚麼呢!不過,黑菌球倒是真的透出股隱隱的參藥香來的。
「你自己愛打岔,斷了我話把……聽講是吃了劉藥先給的『鞭不倒』,本是給公豬催情配種的,真是『人畜一般同』!那傢伙,害人哩!」
「阿媽!阿媽,親爺接了東西,好高興呢!抱起我親了又親,還賞了我十塊錢!交把你!」
「老魏跟西霧沖的劉藥先是狗肉朋友……」
「插了秧又哪樣?」
管它甚麼東西呢!反正不是炸藥,也不會是毒藥,送到西霧沖去,叫藥先哥認了再說。恰好,娃兒派派放學回來,楊梅姐便說:
「這話看要哪樣講,男人家要都到田土裏去下力……有些『田土』就會荒起呢!」劉海果隔著青石獅子看著她,嘴裏不肯饒人。
說罷轉過身,咚咚咚地出了「五路口」,朝火灰坳那路上走去了,頭都不回。只在他身後,揚起來一線半人高的土塵……
「可上回你給我拿穴位,這手也野……」
日頭還有半竿高,像個大紅圓盤,掛在老樟樹那朝西的枝梢上,灑下來滿地的紅光。就連青石獅子們都喝了酒似地,彷彿喜氣洋洋。晚風吹得樹枝樹葉樹影直搖直晃。楊梅姐也是落了一身霞光,正要離開這個有些嚇人的地方,卻聽得身後一陣腳步響,就見劉海果兩手甩甩地踏著石級,從西霧沖裏下來了。
「娃兒年歲小,親爺你不要慣肆了他。」
魏院長派來的陳科長卻採用了靈活戰術。他沒有在山民們面前洩露領導上授予他的真實意圖。楊梅姐真有些五心不定,六神無主。她聽講陳科長在「三來靈藥」鋪裏個別找了劉藥先談話,耍了軟硬兩手。硬的一手,是向劉藥先要「三來靈藥」鋪的「營業證」和在霧界山區巡診的「行醫證」。劉藥先自然是拿不出上級衛生部門頒發的蓋有鮮紅大印的營業證和打有鋼戳的紅本本。但劉藥先並不著忙,他曉得自己在「九十九堆」地方出不了亂子。而且魏院長是他的老相識,吃他的「鞭不倒」和接受他的穴位推拿也不是一兩年了,他敢翻臉不認人?要講翻臉,「九十九堆」地方的人可是好惹的?魏文達這次派手下的人來,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目的。果然不錯,陳科長很快就又使出了軟的一手,提出了一個兩全之法:為了避免法律上的麻煩手續,更主要的是為了發展科學衛生事業,為「四化」建設出力,請劉藥先自願向上級獻出祖傳的單方偏方,秘術秘藥,特別是避孕絕育的秘方秘藥,以及家藏的百藥之王「屙偎」。這樣上級領導不但可以立即發給營業證和行醫證,還會適當給予精神的和經濟的獎勵。
劉海哥跟楊梅姐又講又笑,好像彼此間甚麼都不曾發生過,又和好如初。
「還消講?姐子是吃過靈芝草來的……」
楊梅姐又衝著瀏海果笑了,目光裡充滿了愛憐。不曉得為甚麼,她既有點怕劉海果發火嘔氣,又有點喜歡看著劉海果發火嘔氣。三十老幾的人了,還像個大娃兒樣的,楊梅姐自己倒像阿姐哩。
「二路親……可是有人了?」
楊梅姐也是話裡有話。她不由地護衛起自己心裡的信仰來,由不得別人來觸犯的。
「把我當瘋子?多可怕……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你們瘋了?正是你們著了魔,中了邪,搞的人鬼不分……實話告訴你,總有一天,我要把他的單方偏方,秘術秘藥搞個水落石出!」
「心裡焦,等著雨來澆!」
「我不信。聽講黃花閨女都自己找上門。」
劉海果真的轉身就走了,又踩起一路水響,打起一路水花。劉海果是楊梅姐支走的,趕走的!真狠心!可是楊梅姊有什麼法?只要劉海果仍是牛高馬大,活蹦亂跳的一個人,沒災沒痛,沒遭『神拳』,楊梅姐也就落了心。要不然真成她一塊心病,難得安生。
「娃兒喜歡我,我也喜歡娃兒。」
①南方山區人常在陶瓷罈子裏放上些生石灰塊,再在生石灰塊上存放乾果食物,以防潮濕霉變。
「怎麼沒有颱大風,下大雨,打炸雷?我沒到哪裏去?」
過了好一會,她仍是只聽到了回音。也真怪,每回想著這個人,他在她心裡就是一尊神,他頭頂上就像有一圈光輪。
「親娘!我這手,常抓藥,常拿脈……」
楊梅姐這才一驚醒了來。
「你呢?不怕癢?」
「你總是不相信,不相信!要不要我剖開自己的胸膛,給你看看我的這顆心?」
「我不信。那是他手下留了情。」
最痛苦的,是她不能講出這真相。眾怒難犯。她也曾經試圖向這種古老的習俗挑戰。試圖讓這案子就在「九十九堆」地方了結,而不要去驚動上級。她當然無顏去見劉海果,卻大遠的跑到牛王廟那大山旯旮去,找著劉蠻牛,想向牛高馬大的篾匠哥講講自己的委屈,講講自己看清楚了的一切。可是劉蠻牛沒聽她把話講完,兩隻眼睛就瞪得和牛睪子一樣,氣憤地晃著粗大的雙手:「楊梅姐子!你瘋了?中了邪還是失了魂?你怎麼敢懷疑他?他是甚麼人?你又是甚麼人?你趕快去問他討點安神藥吃了,趕快跟他成親!你千萬莫要再到外邊去亂說亂道,要不然『九十九堆』地方的人都會把你當瘋女人,神經病,送你進瘋人村!地區辦的瘋人村離我們地方只有二十里,你懂不懂?!」劉蠻牛給了她一悶棍,打得她頭昏腦也昏……可她還是沒死心,彷彿甚麼都不顧了,又大遠的跑到樅樹壩去,找著了獵戶劉山苟。五短身材、精瘦條子的劉山苟倒是耐著性子聽她把話講完了,才對她眼瞇瞇,嘴癟癟,搖頭又嘆氣:「楊梅姐子!你當初何不收下我的五張豹狗皮?事到如今,你倒是講話要留神!我們『九十九堆』地方人人都相信的事,人人都敬奉的人,你一個山外女人講是假,就真的假了不成?快閉上你的嘴!人頂好當啞吧,多做事,少講話……至於你肯不肯跟他成親,那倒是你自己的主意……我這意思你懂不懂?你要是四處去投人,去告發,你就會倒霉,就真是個蠢女人!」
「藥先大哥在屋嗎?」他麻著膽子問了聲。
「鬼曉得你撿了個甚麼寶,有用沒有用……反正你們『九十九堆』地方是祖先享福,子孫窮苦,亂挖墳山,日子難富……」
聽了這話,楊梅姐很是感動。劉海哥真是個又聰明又厚道的人啊。看來前些時他放出口風,也要辦個甚麼「為民靈藥」鋪來鬧對立,只是一時的氣話,作不得數的。楊梅姐當即答應了,一定把這菌球送到「三來靈藥」鋪去,了他的這番心意。
「派派,乖乖,你把這個紙包包送到西霧沖去,交把你親爺,快去快去!」
尤其叫人難為情的,是牛王廟的蔑匠劉蠻牛,樅樹壩的獵戶劉山苟,兩人竟像打好了商量似的,前腳跟後腳,大遠的跑到楊梅溝來,特意向楊梅姐恭喜賀喜呢,還一口一聲地說:楊梅姐選定了劉藥先,劉藥先看上了楊梅姐,他們只有高興的!也算得上「九十九堆」地方人的大福氣哩!單方偏方,秘術秘藥,後繼有人了呢!他們還表明心跡似地說:要是她楊梅姐選定的不是劉藥先,而是別的甚麼人,講不定他們還會打破鑼,吵場合!嗬嗬嗬……
聽說楊梅姐身上不爽,牛王廟的篾匠劉蠻牛,樅樹壩的獵戶劉山苟,都到楊梅溝來看望了一回。他們對楊梅姐的情意還藕斷絲連呢。隔壁火灰坳的劉海果更是見天來一回。其實楊梅姐的身子已經大好了,只是四肢仍乏力,走起路來輕輕飄飄的。這天傍晚,她在自己的田塍上摘過了滿滿一籃筐鮮紅鮮亮的燈籠辣椒,覺得有些累,便就近來到「五路口」的大樟樹下,靠著尊青石獅子歇歇氣。原來這「五路口」,長著兩棵幾抱大的老樟樹。老樟樹枝柯橫展,鋪灑下好大一片蔽日遮天的綠蔭!那如同龍蛇爬行似的樹根,更是四下裏橫臥著,給過路歇腳的人墊坐枕背,都給磨得光光溜溜了。都講這天雷劈不倒、天火燒不毀的千年老樟樹,快成精怪了呢。有三條花麻石路、兩條小土路在這老樟樹下相交相聚,又分道揚鑣,因此稱為「五路口」。花麻石路一條伸進西霧沖,一條通往火灰坳,一條來自楊梅溝;兩條小土路則一條通往樅樹壩,一條去往牛王廟。「五路口」是「九十九堆」地方的交通要衝,蹲著五隻威風凜凜、張牙舞爪的青石獅子,據說也是個古老的遺物呢。五尊石獅各各一方,鎮守著五條古老的路。白天自然是個歇腳乘涼的好去處,晚上過身則不免陰森可怖,石獅子四周都有磷火閃閃,紅的綠的,飄忽不定。有人https://m•hetubook•com•com在這裏看見過韓信點兵,蕭何督陣,一隊隊身穿盔甲的西漢武士們在這樹下操演廝殺,刀光劍影,擺下五獅陣……據說省裏縣裏都曾經派人來考察,想把這五尊栩栩如生、面目猙獰的古獅抬到山外去展出,可是山裏人任怎麼說、任出甚麼高價都不肯。何況「九十九堆」地方山路險要,沒有山裏人的通力合作,五尊碩大的石獅子可就像在地下生了根,萬難移動。還是留下來看守地方風水,做為令人景仰、使人敬畏的地方精英。
楊梅姐也是不好欺負的:「人家的田土,愛荒不荒,操空心,管空事,狗咬呂洞賓!」
「楊梅!楊梅!我來向你借樣東西!」
一天的晌午時分,好久不見了的復員哥哥劉海果,好像喝醉了酒似的,紅光滿面、興致沖沖地走了來,還沒進門就喊。
「一個人好好生生的,何苦去亂吃甚麼藥,也不曉得是些甚麼偏方亂藥……」楊梅姐眼睛望著獅子的坐腿,心裏明白了大半。她抿了抿嘴,不敢笑,卻要問。
「楊妹,怕是真的撿了個寶物呢……今下午我在自留山上挖土點秋包谷,冬下再栽樹。挖著挖著,咕咚一聲,我失腳跌進了一個大窟窿!原來又是座古墓,四周條石砌成一間屋樣的,裏頭有一副朽了的爛棺木。我們『九十九堆』地方的山坡上,有好多這樣的漢墓呢,可惜早盜得盡剩下一些空眼窟……我跌在那眼窟裏,背時哩!正要朝外爬,卻又不甘心,老子也要看看裏頭還剩的有不有罈子罐子、銅錢銅碗甚麼的,卻見那棺木蓋板上,結著個黑菌球,暗暗放著血光,嚇了我一跳,怕碰著了甚麼怪物。我退了兩步,直對著那黑菌球看了好一刻,它一動沒動,才走攏去摸了摸,捏了捏,細細滑滑的,有些彈力。像個婦人的大奶|子呢……啊啊,楊妹,對不起,粗人粗話……我好不容易把這傢伙摘下來……看看,就是這!」
「阿媽!阿媽!你怎麼歪在涼床上就睡著了?毯子都丟地下了!」
「楊梅子!人是怕吃後悔藥的。到了那一天,你發覺自己跌進了深泥塘,想爬都爬不出!」
那人在他對面坐下了。眼睛也像是在盯著她。好生奇怪的是,兩人坐得這麼近,她還是沒有把他的臉模子看清。她眼睛一遇到這個人,就發花發暈……
她腳上輕忽忽的,身子也輕忽忽的,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麼離開了「三來靈藥」鋪,又怎麼回到五路口的老樟樹下的。老樟樹下好黑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連個天上的星子都見不到!她腳下被甚麼絆了一下,一跤子跌在石獅子的腳爪下!天哪!那黑黝黝的石獅子卻依稀可見,齜牙咧嘴,鐵爪猙猙,目如銅鈴,就像要一口將她生吃了,一爪將她整個兒撕裂……她拚著力氣、好不容易爬起來,手裏的電筒都摔壞了,再也撳不亮!她只好摸,只好爬!她摸到東,是石獅子張牙舞爪;她摸到西,是石獅子舞爪張牙!她又跌倒了!天啊,她爬,爬!天呀,五方八面都是石獅子,都對她張開血盆大口!可怕的石獅子,古老威嚴的石獅子把她圍住了,困住了,她再也走不出這險惡的五路口了……
「等個二路親。」
「是甚麼?」
劉海果走後,楊梅姐忽然心裏一動:乖乖!不是早聽人講過,「九十九堆」地方的漢墓裏出產一種寶藥叫「屙偎」?莫非劉海果送來的這黑菌球,正是這百藥之王的「屙偎」?劉海果他竟然沒想到,更沒能認出……俗話說:黃金無假,屙偎無真;又說:家有屙偎,子孫富貴,村有屙偎,穀米成堆,鄉有屙偎,水肥地美……當然楊梅姐也還是有些犯疑,既然屙偎是百藥之王,劉海果就竟然一點兒都猜想不出?
「那親爺,你等甚麼?」
「姐子!你把這麼大的事看得那麼簡便?那可是我祖上世代相傳!靠它安身立命哪!」
喜氣,彷彿在楊梅姐的四周圍閃閃發光、熠熠放亮。她開始時都有點不適應,有點眼花、頭暈。就像一個人在光脊不毛的山石上苦苦地跋涉了很久,一朝來到了綠樹濃蔭、遍地花果、甘泉的一馬平川土,怎能不流連這綠蔭、這花果、這甘泉?她漸次有了一種受人敬重的優越感。一種任人誇讚的榮耀心。一種接受山民們關切、問候的習慣性。她就像暢飲了一種醇香醇甜的美酒,有些昏昏然,茫茫然,飄飄然。前所未有的精神滿足,巨大的榮譽享受。難怪有的黃花閨女都主動上門,來跟她爭奪這身份,這地位。當然如今這身份已被公認,這地位已經無可爭議。她也很明白,這一切又都是誰給她帶來的,賜予的。她一方面對「九十九堆」地方的山民們不覺地有了點居高臨下的傲慢;而另一方面,每當地想起那個人,見到那個人,眼睛就發花,雙膝就發軟,就直要匍伏在地上,去親那人的腳尖,及腳尖前的那片土地。她心甘情願,不再拒絕那人的任何要求,不管那人用不用藥,是白天還是晚上。有時她也暗自生出些反感,但她不講。她是奴僕,應該伺奉……
說著,劉海果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劉海哥人聰明。聰明的人有時也真壞,也缺德。便是楊梅姐自己也忍不住跟著笑了,也壞。她喜歡聽劉海果跟她講這一類的事。劉海果可是個會講話的人。她不覺地眼睛盯著劉海果,隔著青石獅子說:
狂風伐木,黑雲壓地,雷爆電火,豪雨如注……老天爺就像一隻倒扣著的大鐵鍋,四處都已經開裂!好大的聲威、神力……「甚麼?劉海哥糟了『神拳點打』?三天三晚水米不沾牙?天哪,天哪,他們都是為了我,為了我才不顧性命,去鬥狠鬥法!劉海哥,你就不肯聽我一句話,何苦哇,世上的好女人多著哪!劉藥先,你的醋意也太重,劉海哥跟你無冤無仇,又是在一個大山窩窩裏住著,怎麼就做下了手腳?可憐的劉海果,劉海哥……」
「劉海哥,嚇了人家一跳呢!」楊梅姐站下了,接著又身子靠在了石獅子上,等著劉海果找她講甚麼話。自己也正有句話要告訴他。
「有,有,我當是甚麼稀罕東西呢。蕨根粉我正好有幾斤,你都拿去用……」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是胡亂編派人!」
「楊妹子,你看看,我是銅筋鐵骨,刀槍難入哪!怕甚麼『神拳點打』?」
「劉海哥,講得好好的,你就發哪樣火,嘔哪樣氣?還要扯上西霧沖裡你師傅?衝犯著人呢!」
偏偏這個時候,她身後響起了咚咚的腳步聲,雄健有力的腳步聲。她的心彷彿又被甚麼東西撞了一下。她又差點跌了一跤。她倒是一下子猛醒了。她熟悉這腳步聲。一定是劉海果追上來了。難道,難道劉海果也在靈藥鋪外聽了壁腳?而且發現了自己?難怪,先前總覺得另有個人影在靈藥鋪附近晃蕩。阿媽呀!真是個催命鬼,索命鬼!不能叫他追上來,不能叫他來和自己打照面!阿媽呀,可怕,可怕,可怕……
「撐天的大樹也是從小苗苗長起的哩!」
這晌午,楊梅姐在「三來靈藥」鋪裏當配手,切了好久的藥草。她還掃了地,抹了桌椅洗了衣。晌午的飯菜也是她做的。吃飯前,他們還喝了酒。當著她的面,那大哥要在杯裏撒藥粉。楊梅姐拿著杯子躲過了。意思很明白,她不是輕薄人。她要人尊重。不是時候,撒了藥粉也沒有用。到了時候,也就用不著鬼藥粉。隨隨便便給人用藥粉,她心裏有些不快,覺得不堂皇,不正派……
「親爺……你你……」
「不瞞你,我是在摸他的底細……比方說,你曉得他逢墟趕場在藥攤子上掛的十來面錦旗,是哪樣來的?都是他自己出錢,請各地病家送的!為了拉場面,張聲勢……他家裡也沒有埋藏著甚麼百藥之王『屙偎』,只是唬人而已;他祖上也不是甚麼世代名醫,聽講是個山外邊的盜墓賊,父親一輩才搬到『九十九堆』地方來安家的;他本人只是個江湖草醫,人醫兼畜醫,早先還管閹雞閹豬,管催情配種,當『牲口月老』呢!」
一九八三年六月下旬作於北京向陽二所;七月初修改於西直門里。
「這就是『屙偎』!稱為百藥之王……陳科長,你先摸摸。捏捏。彈彈,再放到鼻子底下聞聞,再後你拿它對著燈火照照看!看到了沒有?這裏邊有血光,有紅絲絲在游動!這是真正的『屙偎』。俗話說,黃金無假,偎無真。講的是黃金有價,世上真正的『屙偎』沒有價。因為它百年不遇,萬里難尋,能治百病,生血補心、寧神益智、強筋健骨、固腎振雄,返老還童……
她走回了蛙聲如雨的田洞裏。這蛙聲好熱鬧,她聽了好親切。蛙聲裏有蓬勃的生機。這生命的歌唱多歡暢,多有力。但她腦殼發木。頭上的萬里碧空就如同一個倒扣著的大篩子,那密密麻麻的星子,就如同這大篩子上無窮無盡的小沙眼,雨水大約也是從這些大大小小的沙眼上篩落下來的……她像是在做夢,在夢遊。一切都是那麼虛幻,那麼迷離。只有遙遠的甚麼地方,似乎還有一個清醒的角落,在發出微弱的信息:這是怎麼啦?這是怎麼啦?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那團黑糊糊的菌球是哪裏來的?哪裏來的?是不是劉海果交給自己的那一團啊?是不是自己吃晚飯前才叫派派娃兒送去的那一團啊?不會的,不會的,人家劉藥先講得有根有葉,是他祖上所傳!是他祖上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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