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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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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牢風采(一)

第二章 天牢風采(一)

同教們的日常勞動、學習、休息,則一律實行軍事化,與儒林園新監統一作息時間,像鐘表一樣準確而有規律。
「像不像個『冤枉』的『冤』字?老鴉窩正是寶蓋頭上那一點!」
天大地大不如共產黨的功德大
寢宮實在是寬敞,每班六架高低鋪,靠北牆三個單行成一組。從東至西,共是九行成三組。水抗抗他們因是第二班,所以鋪位擺在寢宮中間位置上。為了方便同教們晾掛毛巾澡帕,允許在每班組之間的空道上,各拉上一根鐵絲。於是大寢宮便被分割成三段。上晾各色毛巾澡帕,下擺各色臉盆、白鐵桶,兼做班組與班組之間的分界線,倒也頗成一番景觀。第三班的鋪位與西牆之間,還有個可坐下百十號人馬的空間,作為毛澤東思想學習室。西牆實際上就是岩壁,敲上去咚咚響,壁上有開鑿過門框的印跡,可能古時候裏邊還有過石牢,鎖過死囚。
有遲到者,需要報告情況,准予入列,但不得連續超過兩次;遲到五分鐘以上者,不准入列,要被勒令單獨低頭立正在整個隊列面前示眾,直至早集合完畢,再報告原因,承認錯誤,方准予早餐。事前不經請假並獲批准——因病需在前天晚上就寢前辦完請假核准手續,無故不出席早集合點名者:
燈光一弱,西牆岩壁下,就又不時有燐火閃燦、飄忽。同教們除仍有人半夜裏輕輕驚叫著「鬼火」、「鬼火」外,已經不再大喊大叫,只顧著各自蒙上被子睡覺了。他們明白,在這古老監牢的地下、西牆岩壁裏,可能掩埋著許多死囚遺骨,才會不時散發出氣體,遇上適宜的溫度和氧氣,就會暗自燃燒的……
一天的作息才算結束。由於白天的勞動越來越繁重,同教們都睡得跟死豬一樣,很少有人半夜起牀撞響臉盆鐵桶,引起大聲喧嘩乃至騷亂;也是為著節約能源,「工人領導小組」著人將每間大寢宮裏的兩百燭光的燈泡換成了十五燭光的,但仍需通宵亮著,不得關掉。
「聽聽!裏面是空的!不定裝著些寶貝呢。」
清晨六時,聽軍號起牀。有半個小時的疊鋪蓋、上茅房、漱口洗臉時間。
農場裏派給勞教營的大都是些重體力活。開初是挑了整整一個月的紅磚。從蜜廠到基建工地,是兩華裏不能走馬車、拖拉機的亂墳崗小路。「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經過仔細估算,每口紅磚重五市斤,每挑二十口一百斤,每人每上午可挑八個來回,步行三十華裏;下午也是這個定量。全天每人行路六十四華裏,運輸紅磚三百二十口。這頭一個月,真是給了這些反動學生們一個結結實實的下馬威!一個個挑得齜牙咧嘴,肩膀腫爛,哎喲喧天。「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也輪流上陣,帶頭吃苦,以身作則,真正的工人階級本色。緊接著又是兩人一輛板車,吱吱嘎嘎,從早到晚,往地裏拉糞肥、馬廄肥、土雜肥,再接下來便是在窪地裏挖排澇溝,在高岸地上挖灌溉渠……工人師傅都咬緊了牙關帶頭幹,你們勞教學生敢偷懶?況且「工人領導小組」安排體力勞動,是真正的內行領導,你們勞教學生還能不服管教?
於是「工人領導小組」採取了一項措施,在每個班組鋪位的天花板上,各裝上一盞兩百燭光的燈泡,每間寢宮三盞共六百燭光,通宵達旦不予熄滅,讓夜間的一切暴露在強光之下,看看都是誰在帶頭表演,且在白天加大勞動量消耗不良分子們的體力。此舉果然奏效,三間寢宮的夜間騷亂都平息了下來。西牆根下的燐火也不再閃爍、飄忽。
屢犯關禁閉https://www•hetubook•com•com三至五天,每天給一餐飯,每餐三兩窩窩頭一杯水。
這裏便是那座閒置著的舊監,位在新監的西南面。它的西南兩向都是筆陡的岩壁,所以只在東北兩面築有一丈多高的古老石牆,就把整座監牢圍得鐵桶一般。石牆頂上,原先安裝過鐵絲網,現已稀稀落落,倒是沒有修復。不像對面新監的大牆那般威風高聳,電網森嚴。石牆東北角,有一道鐵皮總門,總門下再開有一道小門,供管理人員和犯人們日常出進。
「關東大漢」自身體康復之後,似乎更有了一張永遠填不滿的嘴巴,一個永遠塞不飽的肚皮。他一進到食堂,一聞到食物的香味,就要不住地蠕動喉結,吞下一口一口的唾液,那是無窮無盡的消化液呀!而他的那雙又圓又鼓的眼睛,總是在食堂的桌椅上下、洗碗槽上下打望搜尋著。同教們在一手拿饅頭,一手端湯碗的時刻,特別害怕遇上他餓虎般的目光。彷彿這目光能把他們手中的食物攝去吞掉。真能給人以恐怖、威脅。同情、憐憫他的人,也只是在穩穩當當地吞吃下自己的一分食物之後,才會向他投以愧疚、撫慰的眼神:可憐的大漢!誰叫你那官僚地主的爹娘生下你個薛仁貴似的身胚?你一人應吃三人的糧啊。可是中國人八億人口的糧食定量,是按人頭配給的,政策上照顧到了年齡和職業,卻沒有照顧身高體重這一說。
早餐四兩——可以是三兩饅頭一兩稀飯,也可以是四兩饅頭而不要稀飯。
「一對紅」領取食物也有著明顯的不足之處。在繁重的體力勞動造成的轆轆飢腸面前,人皆成了最自私的動物。真正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比方說排隊取湯的,總會覺得同伴領給自己的饅頭令人生疑,不是少了一角就是掉了塊皮。就算饅頭本身完整無缺、紋絲未動,也似乎要比同伴留給自家的那分要來得小些,因為肯定是經過了同伴的雙手掂量又掂量了的。不過甘蔗難得兩頭甜,對不起,由自己撈取的這兩碗大眾湯,哪碗油星子多,碗底有傢伙,卻也是再清楚不過了的!
晚上時間,也作出了嚴格的安排:六時半晚餐。七時洗臉洗澡洗衣物。七時四十分各排集合點名,然後是集體讀毛著,讀報紙社論,或是宣講上級有關文件,或是召開批判會,鬥爭會,自我檢討會,政治生活會,檢舉揭發會,學習心得會,向黨交心會。別看會議名目繁多,都是各有各的內容和用途。如無特殊需要,會議一般於九時二十分結束。九時三十分,各班思想匯報員負責清點人數,並向排值日員報告同教們已經各就鋪位。九時三刻,聽監獄軍號統一就寢。就寢後,寢宮裏不准有人隨意走動,不准看書寫字,不准交頭接耳,不准越鋪換牀。
被懲罰教訓得最慘重的,要數清華大學的「關東大漢」劉漢勳。這位男籃主力中鋒晚上嗜睡,且睡下後即鼾聲大作,鼻鼓如雷,聲震屋瓦。同寢宮的人無不恨之牙癢癢,都巴不得他某天早上睡過了頭,耽誤了早點名,罰他去關三、五天禁閉,大家好睡個落心覺,也是合當有事。本來每天早上都是水抗抗準時把他推醒。那早上偏偏遇上水抗抗腸胃不適,在茅坑裏多蹲了一會,自己都手忙腳亂的。
想想看,一米九四的個頭,體重近百公斤的「關東大漢」,男籃中鋒,在南面崖壁下,那又冷又潮見不著天日的單人禁閉室裏,每天只吃一餐飯——三兩窩窩頭一杯水,怎能打熬得過?第五天早上,水抗抗代表第二班組隨一位工人師傅去那小鐵籠似的和*圖*書禁閉室開門領人時,發現「關東大漢」已經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但他嘴裏啃了一嘴巴的泥土,雙手指頭都摳爛了,滲出血珠。顯然,他是以十個指頭摳地下的土吃起來的!再解開他的衣服一摸他的肚皮,竟是鐵硬鐵硬的。好在身子還溫熱,鼻下還有氣息。工人師傅發了惻隱之心,立即和同教們抬來擔架,送到隔壁監獄醫務所去灌腸搶救……水抗抗想哭而沒有哭出,也不敢哭出。他只是呆呆地看著監獄醫務所牆上寫著的一行大字:一視同仁,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
舊瓶裝新酒。在「首都高校勞教營」進駐之前,儒林園監獄管理局已經派遣犯人將舊監打掃、整修一番。滿院裏的荒草被剷除,垃圾被運走,破落的門窗也重新裝修油漆過。說是那些犯人還發過牢騷:究竟是讀書人高貴,被關進監牢也跟別的犯人分隔,給予優待。
「三四人合抱的大樹,塞得進上百具人骨頭。」
可是第一排寢宮裏發生的夜間騷亂,似乎有著某種傳染性,三間大寢宮裏,幾乎每晚上都有同教起來解手時,聲稱看到西牆根下有燐火閃爍,而被嚇得撞了臉盆白鐵桶,乒乒乓乓,引來全體同教的高聲叫罵,並紛紛起來看「鬼火」,卻又什麼都沒有看到——據說「鬼火」亦怕人多勢眾陽氣盛,便一個個學鬼哭狼嚎,效龍吟虎嘯。存心鬧得「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天天半夜起牀,前來平息騷亂。
這件事,給全寢宮的同教們帶來極大的震動。幾乎每個人都從自己的口糧裏,省下半塊饅頭、窩窩頭,走來放在「關東大漢」的牀頭。整個養病期間,「關東大漢」雖然腸胃不適,食慾大減,但他的枕頭兩邊,卻堆放著許多半塊半塊的饅頭乾。三排還有位矮矮胖胖的醫科大學出身的同教,每天中午來義務診一次病……到了晚上,燈光雪亮、夜闌人靜之時,「關東大漢」沒有鼓鼻,大家反而不習慣了。有的膽子大的同教,竟爬起來裝做出門小解,然後繞到「關東大漢」牀邊去輕聲問:大漢,大漢,你沒睡好?怎麼不打鼾?但這行動,往往會被在窗外巡邏值勤的「工人領導小組」成員發現,遭到厲聲喝斥:那是誰?報告姓名!還不滾回自己的鋪位上去?也想關禁閉……說來奇怪,自這以後,全寢宮的同教們都樂於在晚上聽到「關東大漢」的鼾聲。他的鼾聲,彷彿可以催眠,能給同教們帶來安寧……再說回來,每天早集合之後,便是七點鐘開早餐。早餐照例是饅頭、鹹菜湯。開初半月,營部搞過食物不定量試驗,讓同教們敞開肚皮吃。但糧食虧空了一大截。這些「文弱書生」們也只是在他們各自的校園裏斯文。如今讓他們來搞體力勞動,改造思想,卻一個個斯文掃地,狼吞虎嚥。只得實行嚴格的食物管理,每人發給一本就餐卡,持卡人本餐次使用有效,隔餐作廢,不得轉讓,遺失不補。每人每天,四、五、四定量。即:
「注意!你敢說這裏是千古冤獄?」
逢上月中打牙祭,景象更動人。每人每月就一回,半斤豬肉,肥瘦不論。自然有許多人喜肥不喜瘦。吃肥冬瓜最過癮。於是像「關東大漢」一色人等,便會挾著塊瘦肉滿食堂轉悠:誰要瘦的?誰要瘦的?
「起碼千歲以上。比這天牢的年歲還大!」
對於這一百一十位都是二十幾歲年紀的同教們來說,飢餓加乾渴,成了最有效用,也是最可怕的懲治辦法。又不違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因為規定了不打人不罵人,可沒規定不關人不餓人。
聽著這些,水抗抗不禁打了個冷噤。和圖書
初犯關禁閉一天,給飯兩餐,每餐三兩饅頭兩杯水;
「老水!咱是一步棋走錯,就步步走錯!本來咱高中畢業時,被選進了咱吉林省籃球代表隊,當職業運動員的!可咱那人還在、心不死的爹娘,硬是逼了咱報考北大、清華。咱當時也是虛榮心重,長了這麼副身骨,最怕聽人講到一句話: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唉!要是咱當初進了省籃球代表隊,憑咱的身高、體力和技巧,就是個主力中鋒的料!不要說當如今的這號反動學生,來這勞教營接受改造,肯定咱早就是優秀運動員!保不定還能選上國家隊做個替補隊員……一月六、七十元的夥食,肉類、蛋類、奶品、白糖、水果,注意的是高蛋白和多種維生素,忌食的是動物脂肪,就是如今令你我饞得喉嚨都要伸出爪子來的動物脂肪。咱如今,嗨,它娘的看見頭牲豬,都恨不能跑上去啃兩口,啃出它娘的一嘴肥油……」
跟共產黨走立志重新做人
晚餐是同教們勞累一天之後的極大安慰,有整整兩個熱氣騰騰的白麵饅頭!而且那一鐵杓蔬菜裏頭的油星也要比上午來得亮眼,香氣撲鼻。偶爾還能碰到一片半片豬油渣,含到口腔裏半天都捨不得它化掉,可盡情回味、受用。就是大眾湯裏也往往可以撈到一塊兩塊肥肥的海帶。當然,這就一要碰運氣,二要看誰的眼睛明亮、手腳快疾了。
經搶救,「關東大漢」總算保住了性命。醫生給他開了兩星期的病假,被抬回大寢宮來養息。
首先由「河南騾子」趙良成找水抗抗結成了領取食物的「一對紅」。何謂「一對紅」?本是個來自人民解放軍內政治思想工作的新名詞,即由一個先進分子找一個落後分子做朋友,通過教育幫助,使其後進變先進,成為「一對紅」。「一對紅」領取食物很快顯示出了優越性和生命力。因為食堂開餐的時間很短,名為半個小時,實際上不到二十五分鐘,所以兩個窗口前總要排成兩條長龍。有時食堂人手不夠,臨時決定只管一個窗口,那些排錯了隊的人就自認倒楣了:在娘肚子裏就投錯胎,到勞教營來領兩個窩窩頭吃還排錯隊,只能老老實實地站到人家屁股後頭去!此時刻誰想夾帶是萬萬不能的,夾了進去也會被大夥吼出來。「一對紅」取食物則可以一個人排隊領主食,另個人則及時地趕到那任由自取的「大眾湯」木桶邊,以便從桶底裏撈取到一兩片珍貴的富於脂肪或澱粉之類的東西,叫做相互呼應,雙管齊下。
聽毛主席話努力改造思想
「倒是個上吊的好地方,掛幾個吊死鬼沒問題……」
「天打雷劈!大師傅給我就是這樣的!盡是蛋白質。」
水抗抗和「關東大漢」他們所屬的第一排,住在靠土坪的那棟大寢房裏。二排三排則依次住進了另外的兩棟。除了安全警衛、作息時間、生產勞動服從監獄的統一安排外,勞教營有自己的辦公室、值日室,自己的食堂,男女浴廁等,自成單位,獨立管理。同教們稱大寢房為寢宮。每棟大寢宮內,一色的鐵架牀,高低鋪,四十幾人同宿,早睡早起,有目共睹。
進了總門,別有洞天。緊抵著西向岩壁,築有三棟青灰色長方形牢房,就像並列著三座巨型石棺。第一棟牢房與南向岩壁之間,是一塊半座足球場那麼大的土坪,原先是作為囚犯們放風曬日頭的場所。土坪南沿上,有一株三、四個人才能合抱的老柏樹。老柏樹遭過雷劈,斷頭殘臂,面目猙獰,樹下是一長溜矮屋,新分出了男廁、女廁、男澡www.hetubook.com.com堂、女澡堂、單獨禁閉室等等。東向大牆下,是膳食堂。膳食堂與總門之間,還有一長排房屋,做為管理人員辦公室、值班室、會議室、會客室、臨時宿舍等等。
倒是水抗抗,經常餓著自己的肚皮,私下裏一口兩口地接濟些窩窩頭、饅頭的給「關東大漢」。「關東大漢」覺得水抗抗夠朋友,也常常把些心裏話掏出來說說:
「大漢,你那瘦肉,只怕都舌頭舔過了,肉味不足了!」
六時三十分,聽軍號集合,在寢宮外的土坪上按班組排成一列列縱隊,報數點名,齊唱〈東方紅〉。
河深海深哪有毛主席的恩情深
不久後,「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便悟出了其中的奧妙:這些不良分子趁黑夜興風作浪,鬧妖鬧鬼,發洩他們的仇恨和不滿!資產階級睡不著,便要搗得無產階級也睡不著!好吧,你們挑戰,咱爺們應戰。頭頂的是社會主義的天,腳踏的是無產階級的地,試試誰鬥得過誰,誰折磨過誰。
再說大寢宮西側,是為毛澤東思想學習室。為了破除迷信,鎮妖驅邪,整堵西牆岩壁都用來辦成每個班組的思想匯報欄,或是學習心得欄,分別貼有紅紙對聯:
水抗抗因被指派為一排二班的思想匯報員,在班組裏是個小頭目,加上他平日生活極有規律,言行又頗為檢點,所以沒有吃過什麼特殊苦頭,且惺惺惜惺惺,他還盡力保護、幫助著班組裏的同教。同教們平日在各自的大學裏,大都自由散漫慣了的,一下子落入這準軍事化、半勞改式的嚴酷生活裏,難免一個個先後受到教訓。
「你來看看,這株遭過雷打火燒的傢伙,像不像個四肢不全的老人?有了多大的歲數?」原來同教們是在議論這個。水抗抗打量了一下老柏樹,斷頭殘臂,卻又盤根錯節,的確像一位在歲月長河裏掙扎苟且著性命的老者。
結果「關東大漢」遲到了整整一刻鐘,晃著粗笨的體軀低頭垂手站立在大隊伍面前,嚇得渾身哆嗦,額頭滴汗。本來作為初犯,可以從寬發落的,卻因先一天晚上,營長和營教導員之間鬧過工作糾紛,相互指責對方思想右傾,有階級調和傾向,彼此都窩著一肚子火。也是為著表現階級立場堅定,鬥爭旗幟鮮明,營長同志便藉著「關東大漢」的惡性遲到事故;發作了出來,斬釘截鐵地宣布:關四天禁閉。
按照營部統一規定,每名同教每星期必須上交一篇勞教心得或學習體會,經各排思想管理股長審閱後,再貼到各自班組的專欄上去。在表達方法上,允許有採用各種體裁形式的創作自由,可以寫成散文、短論、感想、隨筆,或是詩歌、快板、相聲、彈詞。語言上可以是白話體、文夾白,甚至是文言文;可以使用鋼筆、毛筆、點水筆、圓珠筆、蠟筆,以及純藍墨水、藍黑墨水、紅墨水、墨汁;可以寫成大楷、小楷、行書、小草、仿宋體、美術字。真是形式多樣,自由活潑,天地廣闊。只有以解放全人類為己任的無產階級才有這種氣勢和膽魄。
中午十二時正,聽監獄軍號排隊收工。回到住處放工具,再進食堂。連同吃飯、購物,或是郵信、看傷病等等,倒是有兩個小時的午間休息。下午兩點聽軍號排隊出工,一直幹到下午六時,聽軍號排隊收工,才算完成一天的鍛鍊。
「工人領導小組」宣布,同教們有在大牆院內活動的自由,大家最感興趣的,自然是那有半座足球場大的土坪了。上食堂、上澡堂、上廁所,土坪都是必經之地。散步、聊天、看書、想心事,土坪南沿的老柏樹下,也是個好去處。從這裏仰望藍和*圖*書天白雲,境界也比較遼闊。只是柏樹梢頭有個老鴉窩,一早一晚都有老鴉叫,叫得人心裏慌慌亂亂。大約是同教們被剃度後的第二天,勞教營的生活還沒有走上正軌,水抗抗發現大家都聚集在老柏樹的四周指指畫畫,議論紛紛,以為有人要爬上樹去搗毀老鴉窩,便走過去湊湊熱鬧。「關東大漢」和「河南騾子」都在場。關東大漢指著斷頭殘臂的老柏樹對他說:
瘦換肥,肥換瘦,也就成為一月一次的自由貿易。水抗抗進行過兩次這類交易,後來發現願吃肥肉的人越來越多,願意接受瘦肉的人越來越少,便打消了喜肥厭瘦的慾望,把機會讓給「關東大漢」、「河南騾子」他們去了。
接下來由營教導員或營長訓話。訓話內容大都為宣講上級文件、指示,總結先一天的工作,布置當日的任務。
這一來,就的確有個謹慎選擇同伴的問題。自然要選擇平日作風正派、不好小利、老實公道,尤其是食量跟自己大致相等的人。身高一米九四、體重一百公斤的「關東大漢」,便成了永遠的單幹戶。單幹戶取食也有許多的講究。比如食堂大師傅常常將新蒸饅頭和回籠饅頭混在一起。是要新蒸饅頭,還是要回籠饅頭?前者新鮮、鬆軟、爽口,後者卻因蒸過二遍顯得磁實耐飢。有時大師傅高興,便會把兩個大半截冷饅頭算作一個給了你,就更是一種難得的實惠。再又排隊排到了窗口前,若能乘人不備地遞進去一支兩支「大前門」、「黃金葉」什麼的,大師傅杓下有情,打給你的那一杓蔬菜,就會比旁人的多出許多來的。
食堂大約在七點二十五分開完早餐。七點四十五分,又是整隊集合,清點人數,然後拉出總門去勞動。總門呈拱型,平日總是緊閉著,只開右側一扇小邊門供人員出進。小邊門連著營部值班室,每天人員排隊外出勞動,都要登記人數。
於是這些來自天體物理、政治經濟、法律哲學、理論數學、生命科學、熱核能源、水利電力、冶金機械、人文歷史、電影表演導演等等學科的高材生們,思想反動的不良青年們,馬上發現一日三餐領取食物,才是一門真正的學問,一門能夠最大能量地發揮他們智慧與才華的學問。
有天晚上,「紹興師爺」周恕生起來小解,半睡半醒地竟覺得西牆根有藍色燐火閃亮,便嚇得哇哇叫喊,並撞在一列臉盆、白鐵桶上,聲音大作,把全排三個班的同教們都吵醒了。於是寢宮裏爆發出了一陣激烈的笑鬧和叫罵,紛紛起來去西牆根看「鬼火」,卻又什麼都沒看見。烏合之眾,趁機搗亂。肇事者周恕生,大白天陰沉得像個啞巴,竟然趁著黑夜像野狼般長嚎,聲音淒厲而蒼涼。黑夜掩藏著醜惡,潛伏著反叛,便於反動學生們歇斯底裏大發作。直至把「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都驚醒了,攜了「五四」手槍趕來——他們都擁有可以在緊急情況下使用武器的權利,結果是一場虛驚,便狠狠地把同教們痛罵了一頓,直至把整座寢宮都罵安靜了才離去。
再犯關禁閉兩天,每天給飯兩餐,每餐三兩窩窩頭一杯水;
中餐是五兩窩窩頭或五兩炸醬麵,加一鐵杓蔬菜,還有兩大桶可以隨意撈取的「大眾湯」。但同教們往往寧可要硬實的窩窩頭而不要炸醬麵。後者味道不錯,但太易消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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