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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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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情書,奸細

第九章 情書,奸細

死豬不怕開水燙。
紹興師爺倒是雙目緊閉,彷彿對這場因他而起的騷亂,早就一切看破,置之度外了。
「啊,她唱的是北宋女詞人李清照的一首〈聲聲慢〉。」
營長衝著他惡狠狠地罵道。罵罷還不解恨,又朝地下啐了一口。
隊列裏有人竊竊浪笑,是「太湖才女」楊麗萍。
「蘇杭一帶的評彈曲調,最適合唱宋人的長短句……」
報數、點名完畢,營長和營教導員走到了隊伍面前。值日員聲音雄渾地發出口令:「立正——」
「一排二班思想匯報員水抗抗!」
「是太湖才女楊麗萍?聽說她神經有些個毛病。」
「不挖出奸細,大家都熬不出勞教營!」
人們墮落在瘋狂的憤怒中。水抗抗等人的勸阻,根本不起作用。有人乘機獸|性大發作。
還沒等關東大漢拉長嗓門數出「八」來,就見河南騾子突地起了身,水抗抗想拉都沒能拉住,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下!
「你匯報匯報,剛才他們叫喊什麼?為什麼叫喊?」
第一排大寢宮裏,一時群龍無首,喊聲大作,亂成了一鍋粥。其他兩排的同教們都被吸引到了窗戶外邊來,並且惡作劇地跟著屋裏叫叫嚷嚷,像在助威。兩位警衛戰士連忙過來驅趕,命令他們各回各的寢宮去,不得在外逗留。至於寢宮裏發生的事情,警衛戰士則不予幹預。反動學生們不算正經勞改犯,情況太複雜,他們也只是臨時戶外執勤。
正在這節骨眼上,營長、教導員一班人馬都走出了值班室。每人肩下都挎著個黃挎包。他們一直走到執法員面前。教導員通知說:
「誰?今晚上真是見鬼了,又鬧鬼了?」
「天哪!我們中間埋伏著多少奸細?」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提議,同教們面面相覷,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
「住手!大家住手!要出人命啦!」
在勞教營裏,「吃」成了生命的同義語。人只要願意活著,就似乎沒有比吃飽肚子更大的慾望,也沒有比飢餓更可怕的折磨。活著是為了吃,吃是為了活著,成了一道簡單的公式。
營教導員朝水抗抗點了點頭。之後他又退過一旁,背過身子去,好讓營長繼續打紹興師爺的頑劣態度。
營長、教導員向大家行注目禮,以眼睛巡視隊伍一周之後,才點點頭:「稍息!」
隊列裏,第三排那位矮矮胖胖的保定府學者忽然喊了起來。這叫喊聲像導火線,許多同教都跟著嚷嚷: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同教們聽著,議論著。彷彿剛才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也沒著誰去理會自己的傷痕。
「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對抗改造,死路一條!」
「大家注意聽了,下面,我開始念了!」
營長的眼睛要爆出火花來。
「士可殺,不可辱。」
關東大漢雖說早就對河南騾子起了疑心,這時仍然有些吃驚:
「誰?那是誰?周恕生身邊的人是誰?」
且慢!晨霧,有人指你為大自然的偽善者!你模糊是非,阻擋視野,消磨意志,遮蓋醜類,淡化凶殘,淹沒真實,迷濛悲苦,侵吞星月……你以光明為敵,你與黑夜結盟,你跟陰險為伍,你布設迷途歧路!
這時,從屋外牆角處傳來一個女子幽怨的歌聲,唱的是江南評彈曲調:
「他們給了你饝吃?給了你水喝?」
「什麼?混蛋,你再講一次!」
這天是星期六。根據往常的規律,「工人領導小組」於星期五晚學習結束前,收到他們的「眼線」、「耳線」送上的匯報,從中找出一兩個「抗拒改造」或是「圖謀不軌」的反面典型,在翌日早集合時進行「因材施教」。「因材施教」是營教導員的口頭語,據說他曾經在工廠子弟中學代教過體育課。
「對!一定挖出奸細!」
關東大漢的左鄰是水抗抗,右鄰是河南騾子。河南騾子過去是南詔國王子。河南騾子平日幹活,總是閒不住鳥嘴,晃著顆光腦袋,不是來一段梆子,就是來幾句豫劇,中氣十足,自得其樂。可今天,這小子從一大早起就臉色發白、神不守舍,像犯了瘟病一般。你看他小子,哪有心事幹活?拿著把鐵鍬,手腳都發軟,鬼鈎了你的魂去啦?你小子拉下了土方,還會有誰幫你的忙!
教導員顯然是不熟悉「奇文共賞」的「賞」字。此時刻,隊列裏的同教們便是想笑,都笑不起來了。紹興師爺妄圖自殺?他的一批並沒有郵寄出的私人信件,怎麼落到了教導員手和*圖*書裏去的?
吃中飯時,水抗抗和南詔國王子各省下了半個饝,關東大漢省下了整一個饝;河南騾子則只喝了一碗菜葉子湯,把兩個大饝都帶回到寢宮裏來。他們心裏都有默契,這些饝是為誰留下的。下午的批判教育會,觸及靈魂又觸及皮肉,會有紹興師爺的好果子吃。營長和幾位「工人領導小組」成員都憋了一肚子火,留著下午來發作。
「學生……到。」
水抗抗在隊列裏替紹興師爺捏一把冷汗:又迂又腐的傻瓜蛋!還不趕快低頭站好?營長馬上就要「打」你的「態度」了。
營長叉開雙腿,像個等邊三角形似地站在那裏,眼睛朝隊列瞇縫了好一會,忽然亮開他的粗喉大嗓:
隊列裏,關東大漢和南詔國王子分別看了水抗抗一眼。他們的意思很明白,讓水抗抗注意一下河南騾子的表現。整個早上,河南騾子都像在發瘧子似的,渾身哆嗦個不停。
「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不知道「汪得弗」為何物。營教導員憑直覺感到這是個不祥之兆。
河南騾子的苦衷,只有水抗抗心裏有譜。可是水抗抗也頗懷疑自己的推斷。紹興師爺的絕命書,難道真是河南騾子偷下來,上交給「工人領導小組」的?天哪,河南騾子幹得出這號缺德事?他可是個最為忠厚、誠實的人哪,當初是寧可來儒林園勞教營,也不肯將他開封老家一九六一年餓死兩百多人口那句話改口的呀,他為自己的誠實付出過沉重的代價。
紹興師爺重複了一遍。
這情形,倒是使得關東大漢傻了眼,不知怎麼辦。他眼睜睜地望著水抗抗幾個較為冷靜的班組長在拉扯,在勸阻。還有南詔國王子和保定府學者兩位矮個子又跑又跳地在叫喊:
寢宮外值勤的警衛戰士走到窗口,隔著鐵窗玻璃看了看。反動學生們自己打自己,活該,領導上也沒叫他們管。
「這裏,首先,我們要問問你周恕生,以你滿腦袋瓜的反動思想,怎麼算得上『乾乾淨淨』?你有哪一點乾淨?從頭到腳,靈魂醃髒,臭不可聞!再有,我們也要告訴你周恕生,你想死?沒那麼容易!還得看組織上同不同意你。因為說不定工人階級、貧下中農,還要以博大的胸懷,立足於拉你、挽救你、爭取你、改造你。要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做到苦口婆心,仁至義盡。即便是對那些定了性、戴了帽的敵人,我們都立足於教育、改造嘛,何況你是個沒定性、沒戴帽但確實是反動透頂的思想犯呢?只要你老實認罪接受改造,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你就會有出路,有一定的前途!」
「打!打死了大家償命!」
遠處,三間大寢宮裏的同教們,都提心弔膽地擠到了窗口,門口。
教導員回敬了一個眼神,不動聲色。
他們的臉色很嚴厲,眼睛像長了刺,嘴皮緊閉,嘴角下撇,臉塊比平日拉長了半寸。同教們一個個豎起耳朵,心裏「怦怦」跳著,不知哪一位今天又要倒大楣了。
「狗特務!有種的站出來,站出來!」
「汪得弗!汪得弗!汪得弗!」
「大家注意聽了。最近,我們查獲了周恕生的一批反動信件。是他寫給他情人的。現在,我就給大家讀一讀。用你們讀書人的話來講,是『奇文共看』,對『奇文共看』……」
「報告!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民以食為天,吃飯是第一件大事……」
「是你?你?」
「『蓮蓮,更可悲的,是執法者毫無法治觀念,或是知法犯法。我們國家現行的至上而下的勞教制度,本身就是一項違法的制度,沒有刑法、民事訴訟法做依據,關押的是一些不經法庭審理、而由黨政長官們判定的人犯……』反動透頂!誣蔑黨所制定的勞教制度為違法。把你們送來勞教營,怎麼沒有法律手續?黨領導法律!北京市委聯合高教部、公安部作出的決定!還有中央領導同志的親筆批示!怎麼不是法律?黨的決議就是法律,是比法律條文還具權威性的高級法律!大家不用急,還有精采的哪:『查遍古今中外的法典,都不曾有過「勞教」這一說。是史達林統治時期的發明。是解放後從蘇聯抄襲過來的……所以,蓮蓮,在這勞教營裏,真正犯法的,絕不是我們這些說了幾句不合他們口味的言語的大學生,而是那些把我們關進這古老的天牢儒林園來的人……』周恕生!我們告訴你,甭想用封建主義法律和資本主義法律來反對無產階級的法律!無產階級的法律的第一大特和-圖-書點就是它具有鮮明的階級性和黨性!你個反動學生根本沒有資格談法律!大家耐心聽,下面還有哪:『先前說過,這個世界我看透了,不讓人活,只讓人畜生一樣苟且偷生……』好傢伙,誰不讓你活?是你自己配不配活!我們要正告你周恕生,這個世界,天,是無產階級的天,地,是社會主義的地,一千個好得很,一萬個好得很!東風浩蕩紅旗飄,八億神州盡舜堯,堅決消滅帝修反,紅色江山牢又牢!
關東大漢正在猶豫,自己要不要使用武力,將打手們一呼啦全撩倒在地……卻見一直靜坐一旁閉目養神的紹興師爺,忽地「哇哇」大叫,像頭餓狼似地撲入人群,整個身子趴在了血跡斑斑的河南騾子身上!如果還有人施展拳腳,就只會打在紹興師爺身上了。
好萊塢博士一個箭步跳將出來:
整整一上午,同教們在無聲無息中過去。
他們返回寢宮的路上,發現紹興師爺仍是孤零零地站在離老柏樹不遠的土坪裏,雙手背到了身後。他被正午的太陽曬著,乾灼的熱風吹著,滿頭滿身都是土塵。趁著看守他的執法員取中飯去了,水抗抗走攏去才發現,紹興師爺的雙手背到身後,是被上了手銬。水抗抗汗津津的身子一下子涼了,只覺一股冷氣從腳後跟颼地竄到了腦門頂。這就叫做無產階級專政?無產階級鐵桶般的專政?每一個人都面臨著這嚴酷的專政。
寢宮裏,身胚高大的關東大漢,這時站到了同教們中間,儼然一個司令官似的,雙手巴掌朝下一壓,然後以他低沉雄渾、震得整個屋子嗡嗡作響的嗓音宣布:
隊列裏又是一派死寂,一派無聲的對抗氣氛,同教們都在互相交換著眼色。水抗抗緊張地盯住關東大漢。大漢雙拳捏得鐵緊,渾身都在顫抖。水抗抗真擔心他手臂一揮,大叫:「反了!反了!」
「呵呵,你個二班匯報員,倒是很會愛護你的同教,噢?不經過批准,誰讓你來交頭接耳的,噢?」
紹興師爺恢復了「自由」,回到了班組裏。下午的批判會也取消了。但對紹興師爺的懲罰,確是起到了殺一儆百的效用。同教們中那些膽小怕事的,一個個把自己龜縮、封閉得更緊了。有的甚至不敢抬起眼睛看人,只顧低下腦殼走路、幹活、吃飯、睡覺。除了天花板,就剩了腳尖前面的三尺地面。
營教導員的話一落音,營長便又走上前來大聲宣布:
「士可殺,不可辱。」
「坦白從寬!人家是自己站出來認錯的!」
「『不久,我將回去,乾乾淨淨地回老家去,回到從小養育我成人、供我上學,已經背著現行反革命分子的沉冤謝世的叔父身邊去……』大家都聽清楚了,他的叔父是個什麼貨色?是個畏罪自殺的革命敗類!他現在也想學他叔父當自絕於人民的敗類!這就是周恕生抗拒改造、妄圖反動到底的鐵證。
當天上午的勞動,仍是分段開挖水渠。兩華裏長的渠道線上,就像一群啞巴在剷土掘壕,沒人喊話,也沒人哼唱。他們都只剩下了軀殼,而把思想、靈魂、感情留在了早訓話那土坪上,留在了那個平日不大起眼、甚至人人都有些嫌惡的紹興師爺身邊了。紹興師爺空下來的一段土方,正好加給了關東大漢來挖掘。吃雙份糧,就得幹雙份活。
好萊塢博士看了保定府學者一眼。他額頭上添了兩塊紅腫。同教們也都被這如哭如訴的歌聲吸引了,呆住了。南詔國王子立即趕到了後牆窗口。
「呵呵,原來你們中間還有黑話……今後,大家不准講黑話。改造思想,重新做人,就應當老老實實,打開窗戶說亮話。」
紹興師爺站了起來,還前邊拍拍膝蓋,後邊拍拍屁股,揚起一陣小小塵土。
「『領導小組』全體成員都要回城裏聽重要報告,這裏暫時交給監獄警衛連看管!至於周恕生的問題,等我們回來再作處理。現在吹哨子,全體集合。」
教導員這時又清了清喉嗓,邊念邊評論、邊消毒:
隊列裏,有幾個同教在偷偷哭泣。水抗抗、關東大漢、南詔國王子的眼睛也熱辣的。原來紹興師爺晚上的小動作,還有這麼一段苦情;原來紹興師爺對於法律,還有這麼勇敢而精闢的見解。他不愧為北大法律系的高材生。
「到。」
四周的山崖,山崖下的大牆,崗樓,監房,樹木,時而浮現於輕柔溫軟的霧靄之上,時而隱沒於團團滾滾的白雲之中,近看似古代城堡,遠望似瓊閣仙山,哪裏像千載天牢儒林www.hetubook.com•com園?
畫地為牢,紹興師爺被單獨留在了空盪盪的土坪上。水抗抗和關東大漢最為關心的,是有沒有人給他送早餐吃。
營長親自厲聲點名了。
「報告!一排二班思想匯報員水抗抗,來問本班同教周恕生要不要喝水、吃飯。」
竟然有反動學生對抗他的命令。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他威不可擋地逼近了紹興師爺,咬著牙關警告:
水抗抗倒是不怕,自己惹下的不是什麼大禍。而且「四個第一」明明是林彪副主席的話,是工人師傅張冠李戴了。毛主席的「吃飯是第一件大事」這話,卻有文件可查。頂多,也是打打他的態度,來陪著紹興師爺,在日頭下罰站好了。何況自己平日勞動積極,營長、教導員都看在眼裏的……
整座寢宮墮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你就是你,霧就是霧。看!東邊的旭日已經躍昇,霞光已經飛舞,軍號已經吹響,你快些蒸騰,快些消隱,快些還人間舊有容顏,復大地本來面目。
教導員的聲音倒是不高。在同教們的印象裏,他比營長有水平,強調思想教育,利用政策攻心,講究獎罰並舉。
這下子壞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了。說不定最後導致挨幾個耳光武力解決。
好在這時營教導員轉過身子,又走了攏來。他邊走邊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張白紙片來,朝大家晃了晃,才說:
稍稍遲疑了一下,紹興師爺在一派死寂似的隊列裏輕聲回答。
水抗抗一時覺得冷氣透心,又口乾舌燥,說話十分困難:
營長顯然是一時沒有聽懂這句文謅謅的話。
臨時緊急集合之後,「工人領導小組」全體成員坐上吉普車走了。三間大寢宮的前後,各站了一名全副武裝的警衛戰士。走了工人民兵,臨時來了正規軍。
「好哇!爺們拳頭癢了幾天了!來,大家揍這狗日的過過癮!」
「出列!站到隊伍前邊來。面對全體,站好。」
「工人領導小組決定,一排二班反革命學員周恕生停工反省。暫不關禁閉,就在土坪上站定,由執法員看管。下午,一排全體營員開會,對周恕生進行批判、鬥爭,視情況再考慮是否逮捕法辦。誰也不准請假。現在,大家快去食堂早餐,不准誤了上工時間。解散!」
水抗抗轉過身去,雙腳跟一並,作了個立正姿勢:
「怎麼?大家都陽痿了?沒有一點精氣了?告訴你們,太史公可是在受了宮刑、割掉睪丸之後,憤而著書立說的!我們呢?胯|下的香蕉都還在嘛,當硬的時候,倒軟塌塌的了?」
「不要緊,我們都替你留著饝……都怪你脾氣強,不肯低頭,還當面頂撞……他們說過什麼時刻放開你?」
太湖才女大約是離開了牆角,聲音小了許多,但仍能聽得清晰:
「汪得弗!汪得弗!」
「打奸細!難怪他平日假裝忠厚老實!」
紹興師爺看了他一眼,不答話。透過那厚厚的蒙著塵土的鏡片,他彷彿看到紹興師爺的眼睛裏閃著兩星模糊的淚光。
關東大漢的口腹之患,由於水抗抗的多方請示匯報,「工人領導小組」倒是發了善心,已經決定在每天增加一倍勞動量這個前提下,每餐多發給三兩饅頭的定量。由此,關東大漢對水抗抗更是滿心感激。
這時,大牆下的總門大開,一輛軍綠色的中型吉普車馳了進來,停在勞教營辦公室門口。從車裏下來一個挾著皮包的人,行色匆匆地進了值班室。
人們這才住了手。一個個看著自己的巴掌、拳頭……水抗抗眼裏的淚水,涮唰地流了下來。
「這年月,這地方,誰神經沒毛病?」
「咱提議今晚上挖挖奸細!看看是哪位梁上君子偷了人家的私人信件,送交上去邀功請賞的!」
他向著隊列走前了兩步,高高舉起雙手,像樂隊指揮打拍子似地朝下壓了幾壓,把反動學生們的叫嚷聲壓了下來。隨後,他以目光在隊列裏找尋著目標:
張師傅兩手叉腰,乜起雙三角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水抗抗。
「『親愛的蓮,』肉麻得很嘛,『大半年過去,我沒有給你寄過信。不是不想你,念你,』呸,真不像話,『也不是哥沒給你寫,寫了很多很多,但沒法給你寄……』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對工人領導小組審查信件不滿,『半年來我總在做夢,夢見你,夢見我們在一起的甜蜜、純hetubook.com•com潔。純潔得戀愛了六年,沒有肌膚之親……』呸呸!後悔啦?來不及啦?是不是?『那時,我待你如親妹妹。你守身如玉,我潔身自好。你是個越劇演員,在臺上演《梁山伯與祝英台》。我就是臺下的那個又癡又傻的梁山伯,你就是那個聰明伶俐、閉月羞花的祝英台……』聽聽,自比封建時代的才子佳人,靈魂多骯髒、多陰暗!『蓮蓮,可是現在我墮落了。晚上,我總是親著你的相片,笑盈盈的相片,做著下作的動作……』靈魂的骯髒必然帶來生活的腐敗,不打自招了吧?『這個世界,我看透了,以黨代國,以言代法,以權越法。仍是帝王獨裁,朕即天下……』這是反革命的瘋狂叫囂!這是對無產階級專政的最惡毒攻擊!大家不要忙著呼口號,要沉得住氣,聽我把周恕生的情書念下去。『古人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因為聖人往往是和尚頭上打傘,無法(髮)無天!古人又說,法之不行,自上犯之。長此下去,天下豈能無事?』大家聽清楚了,周恕生在這裏影射了我們英明的黨中央和偉大領袖毛主席。
一時,十幾二十個怒不可遏的漢子一湧而上,拳腳|交加,把河南騾子打翻在地。河南騾子只顧上用雙手雙臂護住頭部。整座寢宮,只聽得一片砰砰彭彭的拳腳聲。許多拳腳,甚至都沒有落到河南騾子身上,而是相互落到了打手們自己的臂上、肩上。
教導員近半年來領導水平提高很快,講究鬥爭策略,即是說的最嚴重的事態,也是不緊不慢,有條不紊。跟性格魯莽、脾氣暴躁的營長形成鮮明的對照。他清了清嗓門,略微抬高了一點聲調說:
紹興師爺看了營長一眼,眼睛在鏡片裏閃著亮光。這位自從來到勞教營後,就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的北大法律系高材生,這時冷冷地吐出六個字來:
紹興師爺又看了他一眼,仍是不答話。水抗抗心裏一沉:他已經是啞巴了?從此不再講一句話了?或者說,他的心,早已經死了?
「跪不跪下?混蛋,你真的活夠了?還不跪下?」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晨霧真是大自然的奇蹟,有形有色,包融萬象於懷抱,掩護山川於渾然。她不似風,時急時緩,反覆無常;她不似雨,鞭抽大地,乖張暴戾;她不似霜凍,嚴酷無情,扼殺生機;她不似冰雪,狂暴僵化,久難消蝕……她從不在大自然裏逞強鬥勝,炫耀標榜,大喊大叫,不可一世。她總是靜悄悄而來,靜悄悄離去。她是虛無的化身,她為縹緲作證。她撩人光怪陸離的夢幻,寄人天上人間的遐想。她無爭無求,無得無失,大悟大徹,瀟灑飄逸。她最富神祕,傳奇,哲理,詩意。
立即有兩位牛高馬大的「工人領導小組」成員應聲而出,站在了營長的身旁,準備執行紀律。
他的聲音不高,可是全體同教們都聽清楚了。一排二班的隊列裏,他的位置空缺著。有種!好樣的。水抗抗、關東大漢懂得,同教們都被他的大膽妄為所鼓舞、激勵。只有河南騾子像幹了什麼虧心事,渾身在篩糠似地發抖。
屋外,顯然是警衛戰士前來驅趕她,命令她立即回自己的寢宮裏去。
「混蛋!你敢歪曲毛主席的教導?毛主席指示的是四個第一:人的因素第一,政治工作第一,活的思想第一,活的因素第一!你個臭大學生,欺侮我老粗沒有文化?在工人階級面前耍花招?」
「回去!回去!誰讓你跑出來亂唱的?」
雙方呈現出嚴峻的對峙。土坪上更是一派死寂般肅靜,彷彿空氣都凝固住了。
果然,脾氣暴躁的營長火了,打旱雷似地吼了起來。同教們對他這吼聲沒有不膽戰心驚的。
營長大為不滿地瞪了教導員幾眼。
這話沒有引起粗野的哄笑,而像突地點燃了一串鞭炮,大家都叫嚷,蹦跳起來:
晨霧,世人就是這樣的極端,這樣的盲目,這樣的頑愚。你不因被美化而自得,被詆毀而氣餒!
「噢噢……他們叫喊『壞得很』、『壞得很』……出於氣憤……」
「一排二班周恕生!」
遵例,「工人領導小組」全體成員包括值夜班的,都應出席星期六早上的集合儀式。當然他們無須列隊報數,而成散兵線很威嚴地站立在同教們面前。
水抗抗一鍬一鍬地甩著土塊,不時地朝向河南騾子那邊打量。或許,他偷了紹興師爺的情書,也曾和_圖_書經苦思苦想、猶豫遲疑過很久。在權衡了種種利弊之後,出於對紹興師爺性命的關切——從營教導員早上宣讀的那情書內容來分析,紹興師爺確是隨時都有自殺的可能,才上交給「工人領導小組」去的……但這一來,河南騾子不管出於什麼動機,都是當了奸細,出賣了同教。而他一個誠實的人幹下了不誠實的勾當,又最不善於掩飾、保護自己。
「現在計數!一,二,三,四!五!六!七——」
「周恕生!你可以站起來,站起來。我們不主張搞體罰。說理鬥爭,以理服人嘛,毛澤東思想是戰無不勝的理論武器嘛。當然,有時工人、貧下中農對於抗拒改造的人,出於革命義憤,偶爾動動手,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總的來說,我們是講政策,守紀律。所以,你站起來,面對大家站好了,對,不要頂牛嘛。」
「誰是奸細,他自己清楚,我大漢也心裏有數。現在,我從一數到十,他若還不自己站出來認錯,保證今後不再做內奸、特務,我就要像拎小雞一樣把他拎起來,扔到腳下,把他揍成肉泥!」
「今晚上來一次大清理!」
早上六點半鐘,霧氣已經散盡。勞教營全體同教們聽新監崗樓軍號在土坪上列隊集合。沒有一個遲到的。三個排擺下三個長方塊。每個長方塊又由三個班組的三列縱隊組成。報數點名均以排為單位,三個排同時進行。聲音短促有力。半年時間下來,三個排的報數、點名聲已能整齊劃一。對於這一點,「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均為滿意,營長、教導員引為自豪。
「讓他作交代!讓他作交代!」
兩個執法員二話沒說,轉身一人一下掃堂腿,就把紹興師爺掃得倒一筒木頭似的,趴在了地上,啃了一嘴的泥巴。眼鏡被跌出去好幾尺遠。他仍不甘服,雙手在地上摸索,雙腿在地上亂蹬,身後留下四道鮮明的泥印。他摸著了眼鏡,用袖口擦擦,再戴上,然後屁股著地,雙手抱著膝頭,硬著頸脖,倔強地朝向大家,就是不肯跪下。
出乎「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的意料,更是出乎全體同教們的意料,紹興師爺竟是個死硬派,非但沒有遵從命令跪下,連腦袋瓜都不肯低下。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
「讓這個敬酒不吃吃罰酒的反動傢伙跪下來!今天就是要殺雞給猴子看。」
「下面,我們來宣布周恕生抗拒改造、妄圖自絕於人民的證據,也是令工人領導小組,以及你們大家都要百倍警惕的證據。」
水抗抗一本正經地回答。為了大家,為了事情不再惡性發展下去,他甘願日後為這個回答受到懲罰。南詔國王子偷偷朝他標了標大拇指。
牆外那女子仍在唱著:
好萊塢博士這時端著他的老茶水缸站起:
關東大漢的最後通牒,立即贏得了一片叫好聲。這傢伙講話底氣足,有號召力。
「打態度」就是在鬥爭中對被批判者當眾施以高壓,打掉其囂張氣焰或其他惡劣表現,使其老實就範。
南詔國王子這時倒能提醒關東大漢:冷靜,冷靜。他身邊的保定府學者也說:不急,不急,先問明情況再說。水抗抗眼睛一直不離河南騾子,不知怎樣給予幫助。河南騾子早已嚇得面無人色,渾身篩糠似地顫抖。
執法員頭戴草帽,肩上挎著快慢機,手裏拿著個吃餘下的饅頭,大步走了上來。是那姓張的師傅。
紹興師爺滿不在乎地站到了隊列面前。他摘下近視眼鏡,扯起衣角擦擦,再戴上,又抬起手來抹了兩把頭髮,高昂著腦袋瓜。
清晨,儒林園穀地,霧氣平鋪,如一張乳白色絨毯,輕柔而溫軟,淨潔而舒展。又如藍天上蓋下來浩闊的白雲,團團滾滾,綿綿不絕,連接天日。
水抗抗身子站得筆挺,規規矩矩地保持著立正姿勢:
星期六晚上仍是政治學習,以寢宮班排為單位。營長、教導員臨走時布置:一排今晚的政治學習,主要內容是批判周恕生,幫助他認識「自絕於人民」只能遺臭萬年,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才是唯一的出路。同時也要聯繫每個人的思想實際,談各自的認識。其餘兩個排,各要派兩個代表參加。可是學習會剛開了三分鐘,跟南詔國王子召樹銀坐在一起,早上領頭叫喊「汪得弗」的三排那位矮矮胖胖的保定府學者,就跳了出來:
「執法員!」
「還不走?快點!」
「跪!你給大家跪下!」
關東大漢,哪裏聽得進南詔國王子和保定府學者的勸告。開始扳動他的小黃瓜一般粗細的手指頭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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