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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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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燕山雪,滇池月

第十四章 燕山雪,滇池月

昆明家裏還暖和嗎?樹還青,草還綠,花還開?我現刻不在北京,而在燕山腳下一座勞改農場裏,領受著今年的頭一場大雪。我至今還沒告訴姊,弟被送到這勞改農場附設的勞教營來改造,還真跟「雪」大有關係呢。弟自小跟了姊在昆明讀書、長大,那時我們都沒見過雪景,只是十多歲時跟著父母去過一次大理縣,站在洱海邊,遠遠地打望過蒼山雪峰。那時,我和姊都嚮往著北方大平原,嚮往著大平原上的冰雪風光。因之我們都喜歡朗誦毛主席的那首著名的〈沁園春.雪〉:
我嚎啕大哭,用兩手巴掌捂住眼睛都止不住。我哭得那樣傷心,這麼冤屈,就是鐵石心腸也會軟一些。居委會和派出所的人口氣緩了些,臉色也好了些,沒繼續盤問那些可怕的問題。他們拿出來一大包信件,都貼著外國郵票,寫著外國字母的地址……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是父親的筆跡……我這才明白,一大包信件都是父母親這兩三年來寄給我們的,被當作特務嫌案扣在了他們手裏……最後他們倒是問了我:想不想看看這些信件?但要交由派出所保管……我說不要,不要,不要!就是這些信件害苦了我和弟弟!我們不要,不要……這天雷劈、天火燒的海外關係,害得我和弟弟人不人,鬼不鬼……害得我,一個二十六歲的女工,魔鬼附了身,是男人見了我,都避得遠遠的……那個男的都不敢跟我談戀愛,我是個一輩子都嫁不出去的貨……
「至多,只算啟發借鑑。藝術創造講究古今中外廣為借鑑。」
「不算,不算,王子,你太牽強了。」
弟,上個月,姊參加了一次義務獻血。姊是「O」型血,隨哪個病人都用得上。而且這次獻的血,聽講還是運到越南前線去的。越南兄弟正在跟美帝國主義打戰,在流血犧牲。姊獻血,也是國際主義。姊要醫生抽一千,可醫生只肯抽五百。醫生還給我寫了個證明,說我覺悟高呢。聽講這個季度又要發展一批新團員。姊自十八歲進工廠那天起,就月月寫入團申請。每屆團支部都找我談過話,都對我好。可總也沒通過。這回我又獻了血,有醫生的證明,看看他們批不批,還有哪樣話說。
姊,俗話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當時老鄉們在一起,說過幾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也就過去了。可是有人要跟我過不去。我們北方交通大學的社教運動深入開展後,不知是哪位可敬的老鄉提高了階級覺悟,揭發了我這「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反動言論」。學校黨委和社教工作組對我進行專案審查,又聯繫到我的「大資產階級家庭出身」和「父母都在海外的複雜背景」,很快將我定為「反動學生」,大會批判、小會鬥爭的結果是:出於反動的階級本性及其複雜的海外關係,惡毒歪曲毛主席詩詞,瘋狂詆毀偉大領袖人格,送儒林園首都高校勞教營勞動改造一年。
燕山雪花大如席!
弟,你還是聽聽我們廠的保衛科長是怎麼講的吧。他是個矮矮墩墩的轉業軍人,在越南前線當過炮兵排長,打下過美帝國主義的飛機;他的腦殼四四方方,像被刀劈過似的,一雙眼睛被炮火薰紅後,眼球的紅絲絲再也沒有消退;一開口就露出兩顆包了金的門牙——聽講在前線時,就是他的嘴裏的兩顆金牙暴露了炮兵陣地,引來美帝雷達飛機的狂轟濫炸,犧牲了很多士兵,他倒沒有死,轉到後方來工作,來訓話:
鐵笛無聲知音者忠言貫耳
「有什麼難的?」
老鄉們紛紛誇著我。
姊!窗外邊的風雪,一夜都沒有停息。窗子玻璃上結了一層硬殼似的冰花。這雪下得人一身骨頭都痛。我們四十多名同教共住著的這大寢宮,後半夜暖氣還是停了。暖氣由隔壁監獄送過來。娘賣的,一切都是那樣刻板,都是些死腦筋!明天肯定是大雪封路,還趕不趕我們按鐘點起牀集合?還上不上工?要是能停工兩天就好了,每天在營部值班室聽「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白字連篇地讀報紙,念文件閉上眼睛領受文盲領導文化的美味,也是一種休息。不讓人講話,還能不讓人走神?腦殼裏的世界總是自己的。可人家也要鑽進來,要占領,叫你靈魂深處爆發革命!
他問者有意。我言者無心:
「大觀樓上那天下第一長聯,你能背?」
「放心,王子,都是幾個老鄉在一起。三個公章,不如一個老鄉,對不對?」
姊,看看我都說到哪裏去了。我就是好胡思亂想。我自小的理想就是做一個旅行家、遊歷祖國的山山水水。阿爸帶我們走得最遠的地方,是大理縣的洱海、三塔寺、蝴蝶泉……點蒼山下,南詔古國,田園錦繡,白藥之鄉,歌舞之地,多麼富於詩情畫意!我的「南詔國王子」這外號,還是阿爸在三塔寺裏給我取下的呢!阿爸說,從大理往西南方向沿著滇緬公路走,過騰衝,翻越橫斷山脈,到德宏州,下瑞麗,抵達邊境小鎮畹町,就是外婆家了。畹町外婆家屋後有一條小溪是國界,那邊就是緬甸了。阿爸說,等過幾年,我和姊姊都高中畢了業,他再來接我們出去時,就先領我和*圖*書們去畹町看一次老外婆……。
弟,事情還沒有完。
「下聯呢?王子,背下聯!」
「我不說,你們自己也清楚,今天到會的都是些什麼人!全廠各車間的剝削家庭出身的子女。黨在現階段的階級路線,是依靠工人階級、貧下中農,團結其他勞動者,改造、利用民族資產階級及其知識分子,孤立、打擊直至消滅地富反壞右、官僚資產階級及其堅定反動立場的家屬子女!其中,關係你們這部分人的具體政策是: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本人政治表現!我們是注意把你們跟你們的父母一輩區別對待的。至於你們是不是接受改造、脫胎換骨,跟罪惡的家庭徹底決裂,站到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一邊來;還是堅持反動階級立場,跟自己的父母劃不清界線,仇恨黨和人民,就全看你們自己了!叫做『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我是當兵出身的,從來沒有忘記給反動分子準備幾粒花生米!我也可以告訴你們,我們廠黨委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農業學大寨』的號召,先後派出三批先進骨幹去山西大寨參觀學習。三批取經回來的同志都深受教育,大寨大隊貧下中農長期堅持抓階級鬥爭,抓出了經驗:定期公開五類分子訓話會,地富子女交心會,經常警告、提醒他們,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一有風吹草動,比如說臺灣的老蔣反攻大陸,或是美帝、蘇修大舉入侵,首先就解決了這批人,剷除內應……這裏,我也代表廠黨委和革命群眾先跟你們講清楚了,你們都認識認識,誰是誰,以便提高警惕性,互相監督,檢舉揭發壞人壞事:檢舉揭發得好的,可以立功受獎!同時,我也告訴你們,你們每個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在黨團員積極分子和廣大革命群眾雪亮的眼睛監視之中!只許你們努力生產,改造思想,重新做人……」
弟,姊就是要學習「愚公移山」,要「感動上帝」。姊在拚足了最後的力氣,爭取搬掉壓在我們姊弟頭上的兩座大山:資本家出身和海外關係。別的人,如今姊都不恨,就恨我們反動的父母親!他們自己去了美國,花天酒地去過資產階級的腐朽生活,而把你我兩個做子女的丟在這裏,背著該死的出身和比鬼還可怕的海外關係,背著「美蔣潛伏特務」的嫌疑,走到哪裏都是一身黑,受審查,受監視,抬不起頭,做不起人……
弟,你想阿爸阿媽、阿昆阿明了,姊又何嘗不想著他們?骨肉手足,怎樣劃得清界線?你說跟他們沒有任何來往,一刀兩斷了,誰相信?人家說,反動父母反動心,打斷骨頭連著筋!刀子刨不掉思想上的階級烙印……所以多半時候,姊恨著他們!
「我現在讀地理學,日後當徐霞客,周遊名山大川,不是更好?」
阿媽呀,為什麼到處這樣恐嚇人?為什麼都說的一口話?上上下下在造一種輿論、一種氣氛……到底要幹出什麼事情來?其實,包括五類分子在內,誰敢反對黨、反對毛主席?誰都曉得,在我們國家,工人、貧下中農、城市貧民,占了人口的絕對優勢啊:誰都曉得,無產階級專政的柱石,是數百萬的人民解放軍和公安幹警,還有數千萬的武裝民兵啊!那個反對得了以這樣強大的軍隊武裝起來的黨權、政權?而我,一個二十幾歲的織布女工,出身剝削家庭,已經是條夾緊了尾巴的狗,好聽話啊,還不放心?還不放過?既不准我信奉如來佛、觀音娘娘,更不准我信奉上帝,我不信服共產黨、不信服毛主席,還會信那樣?
弟,自運動以來,姊禮拜天都很少休息,自願參加青年突擊隊,出義務工。車間黨支書郝大姐(也有人背後喊她母夜叉)說,出身不好的人,更應多出些義務工,有利思想改造,脫胎換骨,姊是盡了自己的力氣在做。姊今年二十六歲了,還月月向團支部交心。團支部也一直在考驗我。可我都快過歲數了,他們還不批准。如今運動多,一個人有天大本事,也要依靠黨團組織,做馴服工具。有時候,姊心裏也想不通,很委屈。姊織的布都是一等品,已經連著三百天沒有出過次布。可車間領導從不表揚姊,任什麼「先進」、「標兵」都沒有姊的分。姊有好幾個徒弟,都是工農出身的子女,說實在的,工作都不如姊,卻入的入團,入的入黨,當的當班組幹部。姊明白,如今做人,全憑出身成分。
「你看,長聯上的『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這幾句,跟毛主席的『昔秦皇漢武,略抒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鵰』,是不是有些關係?」
「五百裏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茫空闊無邊!看東驥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高人韻士,何妨選勝登臨。趁蟹嶼螺洲,梳裹就風鬟霧鬢,更蘋天葦地,點綴些翠羽丹霞,莫辜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
和*圖*書如今,我閉上眼睛,就又像跟阿爸阿媽阿昆阿明一起,還有你阿姊,重遊這些地方。還記得黑龍潭森林公園裏的漢柏、唐梅、宋槐嗎?西漢的柏樹青雲直上,已經兩千多年;唐代的梅花古樹新枝,已經一千多年;宋朝的槐樹年紀最小,也已經八、九百年。多麼倔強的生命。比起它們來,人真是應該羞愧;也就有了勇氣,要活它個七、八十歲,把這世界看個究竟。當然有的事,或許到我們死時都不會搞清白。
可是,姊,我卻萬萬沒有想到,毛主席的這首詞也會給自己引來政治災禍。皆因去年冬天的一個禮拜天,我和北方交通大學的幾位雲南老鄉一邊觀看校園裏的雪景,一邊聊大天,吹牛皮時說:
我就像跌進了冰窖裏,嚇得渾身打哆嗦。我哭著,向他們訴說了父母的事情。我們是自一九六二年底以後,再沒收到過父母親的信。弟你那年僥倖考取北京的大學,我給父母寫過幾封信報喜,告訴他們國內形勢如何大好、黨的政策如何英明,我們生活如何幸福、身體如何健康、思想如何上進,以及我跟那卡車司機的感情……可一直沒有收到回信。我跟自己的父母三年前就斷了聯繫,徹底劃清了界線呀!我和弟只是父母在外國所造成的海外關係的受害者呀,受害者……
弟,開會的事還沒有完。
「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淩虛,嘆滾滾英雄誰在!想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元跨革囊,偉烈豐功,費盡移山心力。儘珠簾畫棟,捲不及暮雨朝雲,便斷碣殘碑,都付與蒼煙落照,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
姊,這些事,我都沒法在信上告訴你。我對不起姊姊。想到你一個人在昆明家裏忍受各種痛苦折磨,我就要掌自己的嘴,掌自己的嘴!
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
會上,派出所那幹部屁股上別著一把手槍,腰上束了一根子彈帶,訓起話來更嚇人:你們,在舊社會搞壓迫,搞剝削,吃喝嫖賭,姦淫擄掠,無惡不作!你們的雙手沾過工人階級、貧下中農的鮮血!新社會,由於毛主席政策英明偉大,大部分不抓不殺,交由當地群眾管制勞動,實行改造!黨和政府允許你們活下來,並給你們一分口糧,讓你們自食其力,重新做人,是你們的萬幸!所以,只許你們老老實實,不許你們亂說亂動!給你們定的制度都遵守了沒有?外出請假,來客登記,定期匯報思想、分段打掃街道、互相檢舉揭發……
我得意忘形,語出狂妄,發表自己的高見。當即有位老鄉問我:
上星期,車間裏通知我到廠保衛科去開了一次會。廠保衛科是個什麼地方?不是偷、扒、拐、騙、賭,不是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好人誰到那地方去?一聽這通知,姊的心就跳得又慌又亂。
我又洋洋自得地一口氣背下了下聯:
上前天,我下班回家還沒燒晚飯,街道上的居民委員會和公安派出所,竟來通知我去參加五類分子會!我說我是織布廠的女工,已有八年工齡,不是五類分子呀!可人家問:你父母親是不是地主兼資本家?逃到海外去了?這次開會一戶一個代表,只好請你去參加了!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噢!?我說不過他們,更害怕他們給我吃罰酒,只好去參加了。一到那會場上,天啊,都是些六、七十歲的地、富、反、壞、右分子,從小在教科書、連環圖、電影裏接受教育,他們都是舊中國的剝削者,吸血鬼,害人精啊,我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女工,今天卻落到跟這些社會敗類一起開會……
對了,姊差點忘了告訴你,我們織布廠也在搞社教運動,搞傳統教育。唱憶苦歌,吃憶苦餐。派老工人去郊區山上挖來野菜,去打米廠買來粗糠,做成野菜粑粑吃,一邊吃一邊唱憶苦歌,聽老工人訴苦。姊出身不好,也跟著吃,跟著唱,抬不起頭。車間裏也是大會串小會開個沒完。有個四十幾歲的女工,平日從不做聲,只埋頭織布的,查出來她是逃亡地主的小老婆,被鬥爭了三次,打脫了牙齒,最後開除了廠籍,送回她鄉下老家改造去了。弟,看到這些,姊就嚇得渾身打哆嗦。不過姊眼下情況還好。運動積極分子們會議多,生產任務完不成,我們不開會的女工就常常加班加點。
可大家都上「貢獻班」,不拿加班費。每架織布機上,都掛了標語牌,不是寫著「工業學大慶」,就是寫著「農業學大寨」,或是寫著「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
姊!姊!你不要走,你要等著我……姊,你的事,你不講,弟也夢得到,想得出……姊,你不要只想著五百裏滇池一條路。世上還會有別的路,真的!姊,你相信弟,莫太急……講不定,哪天半夜,弟就回來敲屋門。只要姊備下一筆盤費,糧票,弟就和姊走大理,過騰衝,翻橫斷山脈,到德宏州,下瑞麗江,到畹町外婆家……阿爸講過,外婆家的屋後邊,就是哪條和_圖_書邊界小溪……只要有姊跟弟在一起,哪怕討米要飯,走到天邊,也要找到阿爸阿媽和阿昆阿明兩個老弟……
「這長聯真是文采風流……」
「真難為他,記性這麼好。」
弟,再說這滇池邊上的大寨田,省委、市委領導都在廣播裏講,我們昆明地方海拔一千七百米,是個高原城市,又四季如春,風調雨順,要五百裏滇池做哪樣?至少要圍墾出五千畝到一萬畝大寨田,向黨中央報喜!向毛主席報喜!可是也有老輩分的人私下講怪話:雲南壩子多,氣候好,陽光和雨水都充足,可就現成的田土都種不好,年年靠從兄弟省分調進糧食來吃,如今找上滇池圍墾大寨田,是個專討中央領導喜歡的花架子功夫,還有的講,滇池的水面縮小了,自然生態被破壞,會改變昆明四周十來個縣分的氣候,是作的子孫孽囉!這些怪話有不有道理,姊不敢認真想。姊反正一心跟黨走,就不會有錯。要隨時隨地跟錯誤思想言行劃清界線。出身不好的人,可犯不起錯誤。如今全昆明市各行各業的人,都在滇池邊上出義務工。我們廠青年突擊隊,就在離大觀樓不遠的蘆葦灘上插下了戰旗。團支書要求我學習愚公移山精神,在火線上立功。
如今,我已經不恨他了。他有他的難處。他出身好,根正苗正,要是沾上了我們的壞出身,還有可怕的海外關係,就一輩子都會洗刷不乾淨,並且害了子子孫孫。他也怕丟了手裏的方向盤。他是大娃子,上有老父母,下有小弟妹,負擔不輕……我有時真想幫幫他,我也不要跟他成親。可他再也不肯回來!我們的家庭成分、海外關係,嚇得他不敢回來……我只可憐他,不可憐自己。姊已經是個賤體。有時想哭,都哭不出。
弟!姊活得真累呀,弟!姊只是為了弟才活著。姊只盼望著你大學畢業,有分工作。弟,姊要是沒了你,就沒有任何牽掛了。五百裏滇池,是個上好的淨身地……
「我對毛主席老人家的〈雪〉一詞有兩點看法,一是他受了我們昆明滇池邊上大觀樓天下第一長聯的影響,二是反映出了毛主席有帝王思想。」
離黑龍潭森林公園不遠,是金殿。那真是座奇特的建築物。從殿柱、牆壁、走廊,到殿裏的每一尊菩薩,殿壁上雕刻著的龍鳳麒麟、神話故事,到整座金殿的梁簷頂蓋,全部都是黃銅作成!古時候的人真比現在的人聰明。現在的人越變越蠢。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時,曾經有人想放炸藥把它炸毀了,好去發射鋼鐵衛星!幸虧殿裏的幾個老活佛提出抗議,報告了上級,才被制止住。還有那筇竹寺,也是座古老的寺廟建築。我記得進了寺廟大門,就有一副對聯:
姊,不講了,不講了。我思想走了板,跑了調了,太反動了。越想這些,就越沒有「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勇氣。我們還是來講講小時候跟了父母親的最後一次旅行。姊還常去西山龍門嗎?那是在滇池北面的懸崖絕壁上,人工開鑿出來的一條半明半暗、高高低低的岩石走道,下邊是碧波萬頃的滇池。登上這走道向南望去,就真是「五百裏滇池奔來眼底」、「喜茫茫空闊無邊」了。走道盡頭,是座凹進石壁裏的山神廟,以及那座神龍騰飛的龍門。阿爸當時告訴我們,這條石壁走道,高出滇池水面一百多丈,是由一位四川來的石匠獨力鑿成。石匠信佛,他要藉這石壁工程來感動天神、修成正果。他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地鑿啊鑿啊,開鑿了整整四十年,鑿出了這條石壁走道,這座山神廟,最後鑿成了這座龍門。可是等他正在修整神龍的最後一根龍鬚時,忽然天昏地暗,電閃雷鳴,風雨大作,他一失手,腳下一虛,就像夥石子似的,栽下波翻浪湧的滇池裏去了……也有人說是玉皇大帝派來一班仙女,把他接到天堂去了。因為風雨過後,西山、滇池的上空,出現了一道七彩長虹,長虹上仙袂飄飄,仙樂渺渺,直有一個時辰那麼久……
這是唐代大詩人李白的詩句,極狀燕山風雪。
弟,你知道廠保衛科開的什麼會?原來是全廠五類分子子女會!我進會議室一看,牆上貼著大字標語:認清前途、改造思想!真可憐啊,來開會的都是些二、三十歲的妹子、後生子,一個個灰頭灰腦,滿臉霉氣,不敢抬起眼睛來看人……我也低下了腦殼,有一肚子吐不出的苦水。原來我們廠的五類分子子女,只有三、四十名。父母一輩的罪孽,遺傳給了我們這些無辜的後代。有了這罪孽的身分,非但入不了團,進不了黨,表現再好也當不了「基幹民兵」,勞動再出色也成不了先進,還鬧得男的沒人肯嫁,女的沒人敢娶!因為有紅頭文件規定,重要部門的工作人員和黨政幹部,不經嚴格審查批准,不得與五類分子子女及其有複雜海外關係的人通婚!這一來出身好的青年人,誰肯找這政治麻煩?若還跟我們這些人沾了邊,豈不壞了階級成分和社會關係和*圖*書?還要影響下一代,子子孫孫跟著沒出息!五類分子子女們互相通婚呢?又會黑上加黑,雙料貨,反動加反動!工廠裏、街道上一出什麼事故,或是有了偷盜案、反動標語案、投毒縱火案、反革命集團案,公安人員來偵破,首先被懷疑、受審查的,總是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和我們這些做子女的!挨了打,受了氣,都不敢訴冤屈。有人甚至公開辱罵:地富子女,殘渣餘孽,社會禍害,遲早要被斬草除根的!
這兩個休息天,姊都參加了廠裏的青年突擊隊,去滇池邊上開墾大寨田。只是上月抽血後,頭有些暈。不過弟放心,姊買了十個雞子回來煮紅棗吃,還有半斤紅砂糖,都是補血的。姊一個人在家,休息天不去做事,日子太難打發。你認得的那個卡車司機,自社教運動後,再沒有來找過我。沒天良的!我都為他做過流產手術,當初他是跪著求親來的。弟,他絕情絕義的那些日子,姊差點就……再見不著你。
儒林園的這頭場大雪,卻是裹脇著北風呼嘯而來。風助雪勢,雪形風威,整整一夜都沒有停息。就像那荒野上有千千萬萬頭餓瘋了的白毛老狼,在一起淒厲地嗥嗥長嚎……南詔國王子一整夜都沒能睡好,渾身骨頭痠痛。他時睡時醒,似夢非夢,恍恍惚惚地,一會兒覺得自己回到昆明老家見到了姊姊,一會兒又覺得是姊姊迢迢萬里,來到冰天雪地的儒林園探望他王子弟弟,姊弟倆有多少話要說啊,許多話,信上沒法寫,只能見面說……在夢裏說啊。
「王子,你說〈雪〉一詞所表現的帝王思想呢?」
迷人的地方,自有迷人的傳說。阿爸還領著我們遊了路南石林。路南石林是一大片天然石灰岩「森林」。鬼斧神工、天下奇觀呢。那一棵棵高聳入雲的「石樹」,像刀像劍,像碑像柱,像獅像虎,千奇百怪,千姿百態,像什麼的都有……遊石林必須結伴而行,由嚮導帶路,否則會走入迷宮,越繞越深,再也出不來的!石林四周的山寨裏住著撒尼族兄弟。他們愛唱歌跳舞,火把節是他們的情人節。他們的姑娘穿著繡花衣裙,頭上銀飾閃閃,一個個美如天仙。姊,記得那回你還纏著阿爸在石林百貨商店替你買了一套撒尼族服裝,說是學校裏舉辦文藝晚會穿呢。
不是來到北京讀書,南詔國王子很難想像到北國冰雪的遼闊壯觀。每年入冬以後,常常在一夜之中,有時甚至是頃刻之間,滿天裏玉龍紛紛,銀甲千萬,卻又輕若雲,軟如棉,無聲無息地就把房舍院落、樹林道路、山丘原野,乃至整個燕山山脈,華北平原,裝扮成耀眼的銀色世界。這世界是那樣的淨潔溫柔,又是那樣的冷酷嚴寒,把一切生命的美醜、善惡、真偽都覆蓋住,也把大自然的活力統統窒息住。
弟,參加了廠保衛科的這次訓話會,姊心裏只想哭。我想所有參加會的人回到家裏都會哭。我們犯哪樣罪了?為哪樣要重新做人?一九四九年,我只有八歲,弟你只有六歲。我們沒有壓迫剝削過人,沒有做過任何壞事呀!為什麼我們成了天生的反革命?為什麼公開威嚇說,臺灣的老蔣一旦反攻大陸,或是美帝蘇修入侵,就先要消滅了我們這些人?老輩人講,古時候皇帝出兵打仗,總是先殺幾個死囚犯來祭刀、祭旗;現在新社會,要跟人打仗,就要先拿我們這些出身不好的人祭刀、祭旗?阿媽呀,太可怕了!姊自開了這次會,常在夜裏做惡夢,夢見他們殺人,殺人……
參加過五類分子訓話會後,居委會和派出所的人把我單獨留下來談話。他們問我:你父母親是那年逃去外國的?現住在那一國?是幹什麼的?知不知道他們跟美國中央情報局和臺灣特務機關是什麼關係?這些年來,他們給你寄了多少錢做活動經費?都交下了一些什麼祕密任務?你給他們回了多少次信?每次信裏,都寫了些什麼?用了些什麼暗號暗語、假名假姓?用沒用顯影墨水?你有些什麼思想動機?
噢?哪個不老實?現在社教運動高潮,你們是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噢?聽清楚了?老實告訴你們吧,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是不講客氣的!噢?監獄再擠,也總給你們留著位置的!噢?只有老實改造,天下太平,才有你們的出路,噢?大寨大隊的貧下中農說得好,一有風吹草動,一旦臺灣的老蔣反攻大陸,或是美帝蘇修大舉入侵,就先解決了你們這些內部禍患……
「好!你先背上聯。」
「好!好!王子,上聯你背得一字不差!」
姊!阿爸阿媽他們是怎麼了?一九六二年底以前,他們月月都給我們寄信寄錢,過苦日子那兩年還大包小袋地給我們寄來過餅乾、奶粉、豬肉、牛肉罐頭。可自從台灣的蔣委員長喊過一陣「反攻大陸」,國內階級鬥爭的風聲日緊,阿爸和阿媽就再無音訊。阿爸、阿媽是丟下我們不管了、不要了?阿昆阿明在美國過得習慣嗎?英語學得怎樣了?長有好高了?聽講美國那地方風氣很壞,把牛奶、小麥倒進海裏去,人人開著小汽車亂跑,女的光了屁股跳舞,男的愛打架鬥毆,資本家壓迫工人,地主剝削農民,遲早會爆發革命……阿和*圖*書爸阿媽為什麼要到那鬼地方去?連信都不能給自己國內的兒女寫?還是他們自己的日子也不順?生意賠了錢?遭了土匪搶?阿爸、阿媽!要是在外邊日子不好過,就帶了阿昆阿明回來吧!國內除了愛搞政治運動,抓階級鬥爭,生活用品一律憑票供應,住房比較擠——阿昆阿明可以睡上鋪,我可以睡地板,私人沒有小汽車,其它的也都還過得去!當然你們在外國生活過、情況複雜的人,恐怕每三天要去居委會派出所匯報一次思想,但不管怎麼講,也比住在那人吃人的外國地方強……你們回來了,我和姊就不再背著個「海外關係」、「特務嫌疑」,一舉一動被人懷疑,受人監視了……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昔秦皇漢武,略抒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鵰。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多麼深刻的人生哲理。這副對聯,我看過一回,就再不會忘記。人活在世上,究竟圖個什麼?世界上所有的宗教信仰、思想主義,都在力圖回答這個問題。不同文化、種族、信仰,應有不同的回答。我們倒是省事,只有一種回答,由一個人代替回答。誰不同意,就專政,就你死我活。為什麼要人家都死了,他才能活?
也是年輕人逞強好勝,我一口氣將那長聯的上聯背了下來:
儒林園的風雪,燕山山脈的風雪,華北平原的風雪,整個中國北方的暴風雪,來吧!來得更猛烈些!
「王子,言歸正題,你說毛主席的〈雪〉怎麼受了大觀樓長聯的影響?」
弟,連著幾天夜裏,姊都在夢裏見到你。姊每回盼到你的信,就高興得掉淚。可你的信裏,總是講你被下放勞動了,哪樣都好,哪樣都不缺。姊就曉得,弟一定是瞞著什麼事情了,弟是有了苦處了。近半年多來,姊總是右眼皮跳,姊總是揉右眼皮,可它總是跳。右跳禍,左跳喜啊,弟!你來信給姊講句真話吧,你如今不在學校好好唸書,下放到了哪裏?
黃粱未熟睡著的且莫翻身
昆明天氣滿暖和。街兩邊高大的桉樹、水杉樹葉子青青的。木棉樹更是開滿了碗口那樣大一朵的花,現在都叫它為英雄樹,開的花也叫英雄花,可老街坊們仍是叫它攀枝花。同是一種樹,都各有各的叫法。你還記得離我們家不遠的翠湖公園嗎?公園草地好|嫩綠,柳樹新出了葉,湖裏那大片水浮蓮,開滿了水仙花。今年公園裏還增修了幾處新景致,有「爬雪山」,「過草地」,「紅色遵義城」,「飛奪蘆澱橋」,「延安寶塔山」。城市居民休息遊公園,也不能忘了長征精神,革命傳統。只是做得有點假,不耐看。
至於我本人的表現,他們可以去織布廠了解……我是新社會長大、受教育的青年,我熱愛新社會、熱愛黨和毛主席,我沒有做過任何壞事,我已近三百多天沒有出過次布,都是一等品,我怎樣會是「美蔣特務機關的內線」?
弟,你放心,黨的階級政策,姊也懂。姊不會發牢騷,講怪話。車間黨書記郝大姊在會上講:出身不好的青年,就是要夾緊尾巴,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她只差沒說「不准亂說亂動」了。可人哪來的尾巴?怎樣能夠夾得緊?這事姊想了好幾天,才想通。是打了個比方,還記得我們家從前養過的一條大黃狗?狗就愛翹尾巴。後來城市裏不准養狗,被公安局的人牽走了,弟你還哭了鼻。是叫我們這些出身不好的人,做一條夾緊尾巴的狗。車間黨支書記郝大姊常對出身不好的女工講,她手裏有根棒子,哪個的尾巴翹得高,就要把哪個的尾巴敲下去!姊可沒有尾巴翹,免得人來敲。
「你們看,還是上面的這幾句,『昔秦皇漢武,略抒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鵰。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不明明在說,古時候的秦始皇、漢武帝,他們不過略微有點學問作為罷了;唐太宗、宋太祖雖說被人稱為明君,但他們的德政仍然有限得很,算不上文采風流;至於成吉思汗,好像天之驕子很了不起,他的騎兵遠征了歐亞大陸,但也不過是位在馬背上靠了弓箭打遍天下的武夫而已!以上這些所謂的英雄都過去了,成了歷史,要是論及真正的風流人物,領導世界革命,實現天下大同,還得看今天的領袖了!同志哥哥們,這不是帝王思想是什麼?」
姊,近一年來我寫給你的信,都是說的假話。因為真話不讓說,原因你猜也會猜得出。
「好!好!王子,你傢伙應當去學文科。」
姊,爸媽最近可有信來?我有時想他們,有時又恨他們。他們在外國過好日子,不理睬我們都可以,為什麼還要留下個「海外關係」害我們?弟想不通。天底下哪有不疼自己親生骨肉的父母?姊,還記得嗎?一九五六年,阿爸他從外國回來接走阿媽和阿昆、阿明之前,領著我們玩了半個月,去遊了黑龍潭、金殿、節竹寺、大觀樓、西山龍門,還去遊了路南石林,遊了大理洱海、三塔寺、蝴蝶泉!
「我姑妄言之,你們姑妄聽之,大家都不要太認真,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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