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儒林園

作者:古華
儒林園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五章 帝王風流

第十五章 帝王風流

「是不是你關東大漢疑神疑鬼了?不過是一篇文藝批評?」
「再說宋江本來是個讀書人,一心報效朝廷,不得已才當了反賊,現在迷上了李師師的妙體,又是跟當朝皇上在牀上平分了春秋,哪裏還想回水泊梁山寨子裏去,跟那班粗魯兄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過草莽生涯?因之說書人稱道,自古以來,有三樁美人計名垂千古,功名萬世。一是春秋戰國時候的西施之於吳王夫差,二是東漢末年的貂蟬之於董卓呂布父子,三是北宋末年的李師師之於山東及時雨宋江義士了……所以說京都名妓李師師,為平定梁山泊一百零八條好漢,穩固大宋江山,立下了大腿功勞的……」
水抗抗因對好萊塢博士的一套亂七八糟的「學問」十分反感,便拉了關東大漢,坐在大寢宮的一個光線暗淡的角落裏聊天。水抗抗喜歡跟關東大漢談論「大好形勢」,彷彿能從「大好形勢」的縫隙裏,找尋到一絲半點兒希望的亮光。
水抗抗和關東大漢無處可去,只好上公共廁所。每逢休息日,往來於寢宮與公共廁所的人就很多,彷彿是一條散步的林間小路。只要你願意,蹲在廁所裏,愛拉不拉,薰著臭氣聊聊天,交換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道消息,警衛戰士和值班師傅多不予干涉。
「你說算個什麼事兒!一個皇帝老子微服出宮,私訪名妓,竟沒見著人面,白白跑了一趟。
「大漢,你鼻孔大,聞到了什麼氣味沒有?」
有一天好萊塢博士突然在寢宮裏大叫:
……
「也就在這時,山東義士及時雨宋江率眾起事,於水泊梁山聚義一百零八條好漢,替天行道,劫富濟貧,數省災民紛紛投奔,聲勢浩大,馬步水三軍,軍威日盛。大宋皇上派去十萬官兵圍剿,卻是屢戰屢敗。於是有奸相蔡京、太尉高俅合謀,替皇上定了招安之計。招安之計,兵不刃血,自然屬於特級絕密。徽宗皇上招宋江進京,便將其安排住進李師師的香閨裏,可見是何等的禮遇隆遇了。你想想,宋江為一反賊,身高不過六尺,又生得黑頭黑臉,其貌不揚,得著了李師師這絕色名妓,牀笫高手,還有不飄飄欲仙的?再說那李師師也十分懂得國家事體,社稷大義,雖說接待的是一個從荒僻之地來的匪首,但既是皇上招來商議平定天下大計的,便是朝廷貴賓了,還有不曲意迎逢的?她奉呈給好漢宋江的,也自是香體而不是冷體了。
在水抗抗的班組裏,同教們的生活仍是像鐘表那樣刻板:
一個星期日的下午,不少同教又圍聚在大寢宮的過道上,聽好萊塢博士瞎講鄙俗故事。他說他今天要溯歷史河道而上,從北宋徽宗皇上如何嫖上名妓李師師到大唐女皇武則天如何玩弄男臣。他傢伙倒是坦白,承認自己的故事並無歷史依據,純係「說書小子」的杜撰。
紹興師爺周恕生比先時更陰沉了。不知他從什麼時候起,撿回來一牀腳亂七八糟的廢鐵絲、銅絲、鉻絲,像個收破爛的。他傢伙撿來這些廢金屬絲做什麼?難道想去換成零花錢,買糖吃?買煙抽?又見他不知從哪裏弄來幾大塊舊砂布,一有空閒就咬著牙關一根根地擦拭這些金屬線,擦得晶亮晶亮的。
「以毛主席高瞻遠矚的政治眼光,明察秋毫的鬥爭經驗,還會看不出來自己的同事們對他玩的這一套?他老人家只是不動聲色、睜眼閉眼先讓同事們表演罷了。何況又是他力舉三面紅旗,造成三年經濟災難,國家和老百姓都傷了元氣,偉大人物也不得不忍氣吞聲於一時;
他們一上午都沒注意到紹興師爺。那傢伙一直捂著被子倒在自己的鋪位上,臉色蠟黃,牙關咬定,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就跟死了一樣。
……
「原來徽宗皇上究竟是個皇上,不似那太監平日裏狗仗主勢,奴才的身分老爺的威福,知道事情張揚不得,相逼不得。李師師縱是個風月女子,若要到手,還得憐香惜玉,不可莽撞……另說三個宮中人離開之後,老鴇母好生納悶:今日這三個相公,怎的這般有禮?不似往常如虎如狼?特別是其中一位,更有些大人氣象。你說個老鴇母,風月場中察言觀色和_圖_書,什麼世面、什麼人兒沒見過?她心裏暗自鬼喜,倘若是個真命天子,小兒李師師可就紫微、太極雙星高耀,有了攀龍附鳳的福分呢。
「你哥們愛信不信,咱故事就這麼說。反正每回完事之後,寵臣都要跪在則天娘娘腳下,千恩萬謝,三呼萬歲!則天娘娘粉面含春,鳳眼威重,降下旨來:臣等免禮罷,也不用萬歲,寡人只要每晚上有臣等陪睡……」
「你囉嗦什麼?還讓說不讓說?」
他們也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回各自的鋪位上穿了大衣,出到寢宮外邊走走。雪停了,乾冽的北毛風仍在呼呼叫嘯,捲起雪地裏的紙屑,像巫婆扶乩時放出的紙人紙馬似地相互追逐。土坪凍成為一塊大冰場,可惜不能溜冰玩。老柏樹披上了一層厚厚的冰甲,更像一個斷頭殘臂的「冤」字。山崖下,垂下來一排排長長短短的冰掛,像一把銀梳……
「『三位大官人在上,諒奴婢身上不爽,來日相待了……』
……
「所以這幾年,批判彭德懷有名無實,或者說名實相反。這不能不說明,黨中央的路線方針出現了某種斷裂。在對待彭德懷的問題上,高層領導人在搞釜底抽薪,金蟬脫殼,實際上是在孤立、架空偉大領袖毛主席……」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如今,偉大的毛主席又著人舞劍了,意在誰呢?」
「哈哈哈……」
於是這大寢宮裏,無形中便有了兩組聲音,一古一今,帝王風流和當代政治,交織、融匯在一起。卻又是各唱各的調,各吹各的號。
……
「你說宮裏的那些小太監,活活地被閹了,摘去睪丸,不通人道,不談論這些花街柳巷的軼聞趣事,還能談論別的?可叫徽宗這好色皇上聽了,卻春心大動,不能忘懷。但那李師師礙著名分,又不能下旨傳進宮裏來,怎辦?他又猴急的,也等不及像唐明皇時候,楊玉環那樣先去佛門裏邊走一遭,帶髮修行,淨身三載,再傳進宮來給個封號……苦思苦想,都不得法兒。只為了這李師師啊,徽宗皇上直鬧到日不甘味,夜不安枕了。幸而他身邊有個見多識廣的年老太監,摸準了皇帝老子的這個不得告人的淫心浪性兒。」
「那晚上,徽宗皇上駕到,園中各處,皆由太監把守得密不透風。且說皇上進得李師師香閨,免去許多禮節,酒席歌舞侍候罷了,揮去左右,逕由李師師牽了手,領進極樂房中,即有侍女上來寬衣。但見房中紅燈半暗,香氣馥鬱,那李師師啊,披了件蟬翅金絲衫兒,把個身子半露不露、半透不透的,嬌艷羞怯,柔若無力,撫著皇上的手,鶯啼燕語:賤婢今日得幸萬歲隆恩,三生福分……請旨萬歲爺的……金槍迎逢,可輕緩些兒,奴家雖賤,身子卻嫩……說得徽宗皇上渾身惹火,哪裏還顧得龍顏體面?
「現在咱來說說,這宋徽宗皇上如何好色呢?他皇宮裏養著數千名普天下選來的嬪妃宮娥,真叫美女如雲,香艷欲滴,可他卻一個都瞧不上眼,單單戀上了開封街頭煙花巷裏的絕色名妓叫李師師的……敢情這皇帝老子,也跟咱市井男兒一樣,端著碗裏,瞧著鍋裏,家花沒有野花香哩!可他娘的皇帝老子嫖上了街上有名的窯姐兒,你說這大宋江山,還有個不衰敗的?」
水抗抗如今聽來,都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劉少奇主席真是敢講話啊。可會不會被人認作是「司馬昭之心」?
「她寵臣只怕是姓驢,是驢變的,才長了根三尺長的傢伙,供皇上娘娘受用,哈哈哈……」
「彭德懷元帥不是反對人民公社吃公共食堂嗎?公共食堂已於一九六一年春天明文撤銷,允許農民恢復起家庭的小鍋小灶;
「所以我說,《文匯報》上的這篇大文章,不同凡響。反修防修,警惕中國出修正主義,出赫魯雪夫式的野心家、陰謀家、兩面派啊!」……
「自徽宗皇上得了李師師妙體,頓叫六宮粉黛,顏色盡失!他沉湎於妓房之娛,更是疏於朝政。只因李師師名滿京師,王公大臣,名人學士皆有過歡娛交往,徽宗皇上也就無法將其接進宮中。後來,他命太監在皇宮地下,掘出一條暗道,直通天香園李師師極樂房內。也是艷史一絕。真是既為人君,就任什麼事情都辦得到,任什麼花樣都使得出。和圖書
這時,好萊塢博士他們那邊也散了場,吵吵嚷嚷如同剛下了大課似的,不能忘懷師長精采的演講。
「大漢,眼下這社教運動,正轟轟烈烈,鄉下都在重新劃分階級,城裏也在大批判、大鬥爭,還會有比這更厲害的?」
「大漢,你怎麼就看出了最高層的這些不一致呢?」
「你說那李師師平日嬌嬌滴滴,羞怯無力,可到了戰場上,那牀笫功夫,卻如蛟龍翻湧,千姿百態,極盡妖淫。那徽宗皇上,哪裏經見過這等歡媾手段?更兼李師師幹著這活兒時,便嬌喘微微,遍體透香,柔若無骨,溫軟如綿……直叫皇上銷魂。她更有一套艷功絕技,說書人稱為『吞夾之術』。即是她的下體能大能小,伸縮有致,緊緊夾住,堅挺良久而不致放射……直夾得皇上嗷嗷歡叫,欲生欲死,欲仙欲佛,直到渾身都要溶化了,她才一予鬆弛,致使精噴如注……皇上也就癱瘓在她身上,半日動彈不得。
「氣得兩個太監直咬牙,只得在鴇母耳邊交關道:
「好萊塢博士!再講一個!再講一個!」
「過了三日,徽宗皇上仍做太監妝扮,命那一老一少兩太監帶一分厚禮,乘夜色混出了禁衛森嚴的皇宮,又來到天香園。這回鴇母更不敢怠慢了,忙將三位宮中人讓進內園一陳設雅致的花房內,擺果請茶,閒話一刻,方見一位眉清目秀小丫鬟腰肢款擺,從內室長廊走出,稟告鴇母:媽媽在上!姊姊剛服過龍肝鳳汁湯,須在牀上歪一會兒,還請三位官人稍候……氣得兩個太監直瞪白眼,一個教坊窯姐兒,倒比宮中娘娘還會拿分兒,擺架兒,遲早挨俺皇上亂操兒!倒是徽宗皇上沉得住氣,靜靜地坐著,又等了半個時辰,方聽得那內室長廊裏,慢慢起了絲竹笙弦之音,又款款飄出一陣陣溫馨檀香,方見一位盛裝玉人,艷壓群芳,麗若仙子,由兩位小女兒隨侍左右,裊裊婷婷,輕搖蓮步,從中走出。那徽宗皇上,一時心猿意馬,眼花撩亂,如同在九重天外,見了西施、貂蟬、楊玉環。麗人直走至三位宮中人座前停下,屈膝行禮:
過了一會,好萊塢博士後面跟著南詔國王子、保定府學者幾個「聽眾」,路過二班牀頭時,他忽又怪聲怪氣地叫道。
「說說說!不過好心提醒你一句……」
「現在可以了!通過幾年的政策調整,國民經濟情況已經基本好轉,難關已過,危機消除,毛主席看準時機,又可以在政治上大所作為了!否則,任憑他的同事們幹下去,他就真要被人架空,大權旁落了。對不起,天既降大任於斯人,他老人家要重新清算彭德懷……」
關東大漢繼續說:
「呵呵,大漢,你真是人高一頭,肚量大,眼界寬。從姚文元的這篇文章的發表,你能看出些什麼具體跡象來?」
「你這些消息哪裏來的?當我不知道?你天天晚上蒙著被頭睡覺,也不打呼嚕了,用小耳機聽收音機!是美國之音,還是倫敦BBC?還是自由中國之聲?你這傢伙千萬注意,不能出岔兒,收聽敵臺,要判十年以上重刑……至於咱鐵哥們,你放心,誰都賣不了誰……」
「不過小打小鬧,男女關係,咱沒有大興趣。」
寢宮裏,又爆發出一陣粗野的哄笑。
「卻說老太監給徽宗皇上出了個主意,叫微服私訪。先著人探明了路徑,打聽好了李師師女士在何處院坊上班接客,便在一個黃昏時分,皇上大人也換了太https://www.hetubook.com.com監服飾,由一老一小兩個太監陪著,人不知鬼不覺地鑽出禁宮後門,一路闖蕩到燈紅酒綠的煙花巷裏來。你看他個萬歲爺爺竟跑到開封街上來嫖妓,算他娘的什麼事兒?真是朝無朝規,國無國法!
南詔國王子那傢伙好樣不學,有次蹲了茅坑回來也說:
勞教營的同教們跟隔壁監獄裏的犯人們一樣,停止了野外勞動。「工人領導小組」對大家的日常活動做了臨時調整:早點名改在室內進行;上午以班排為單位挑選明年開春用的花生種、玉米種、春麥種、棉花種、黃豆種等等,下午則集體學習文件或讀報紙,或召開各種名目的批判會。偶爾也安排同教們在各自的鋪位上自學,但不准串牀,不准交頭接耳,有「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巡迴檢查。
「紹興師爺死了?」
「老水,你大約說對了。黨內鬥爭,從來就是翻舊帳,為的算新帳。翻舊案,為的辦新案。醉翁之意豈在酒?」
「鴇母讓她在三位宮中人斜對面坐下。徽宗皇上眼睛一眨不眨,直盯在李師師身上。名不虛傳,李師師果真妖媚百態,風情萬種,國色天香。可坐了不到一杯茶久功夫,沒說上八、十句話,那兩位小女兒竟又過來隨侍。李師師起身喝了個萬福,即告辭道:
水抗抗和關東大漢在牆角再也坐不下去了。人各有志,亦各有趣。好萊塢博士的風流掌故,真是不堪入耳,鄙粗之極。
「彭德懷不是說全民煉鋼是破壞森林、勞民傷財,得不償失嘛?自一九五八年冬天的全民煉鋼運動之後,黨中央再沒有叫咱老百姓砍樹木、挖鐵砂、砌土高爐煮生鐵了;
「你傢伙懂的怪事真多!」
儒林園遇上了百年罕見的大風雪,時颳時停,十天半月都沒有停息。真正的滴水成冰、冰凍三尺的嚴寒天氣。
「在營部值班室那報架上,粗粗瞄了幾眼……《海瑞罷官》這齣戲,可是歷史學家吳晗教授一九五八年寫的呀!他如今是北京市副市長,全國人大常委,跟彭真、鄧小平、劉少奇他們的關係都很深……聽說他是鄧小平總書記的老牌友,常在中南海北面的養蜂夾道裏一起打橋牌。」
「這回,她娘的鴇母還不喜從天降?李師師更是閉門謝客,淨室三日,日日香浴,迎候皇上駕臨。
「大約,中南海內,又要風起雲湧,波翻浪滾了。」
「博士!你胡說,她寵臣的那傢伙搆得過桌底?哈哈哈!」
「三個宮中人,來到天香園,見庭院清幽,屋宇別致,花木繁盛,絲竹悅耳,燈火燦然,跟那闊大陰森,大殿套小殿、金碧輝煌的禁宮相比下來,又是另一番風光。老鴇母見來了三個宮中人,忙不迭的滿臉上堆下笑容來,讓坐敬茶,不敢怠慢。請問三位相公大人屈尊賤地,有何吩咐?老太監忙答:傳女兒李師師來見!一聽要傳李師師,老鴇母心裏便叫聲苦也,正陪著樞密院太尉大人下棋哪!晚上全包了去。可宮中人又是開罪得的?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三位大人在上!奴婢萬死!小兒李師師偶感風寒,病臥在牀,不得見客,奴婢萬死……兩個太監知是鴇母託詞,正待發作,倒是徽宗皇上識得事體,這檔子事兒著急不得,便使眼色止住,並命鴇母平身,不忙不忙,改日來見罷!
關東大漢一人選不了兩分種籽,食堂也沒減他的雙分口糧。
「也罷,皇上輪著做,風水流著轉。到了北宋末年,趙家皇上由一個叫趙佶的龜孫子做了,號稱徽宗,卻是個十分荒唐、十分好色的𣰈𣰈玩藝。真是皇家氣數,子孫不肯了。正是在這位皇上治下,天災連年,人禍橫行,餓殍遍地,直鬧到天怒人怨,山東宋江謀反,浙江方臘起義。
「老兄對什麼大事有興趣?」
「老水,你沒見《文匯報》上的這篇文章,是為了把一九五九年黨中央廬山會議上,批判彭德懷右傾機會主義反黨集團的老案子,重新翻出來?海瑞是位明朝嘉靖皇帝手下的清官,跟宋朝的包公一樣,為百姓平冤獄,除奸賊。現在來批『海瑞』,不是把彭德懷元帥當海瑞了?那麼,誰又是嘉靖皇帝呢?他娘的,這團歷史的麻紗總也扯不清了……和*圖*書另外,你沒感覺出來?近幾年來,在黨中央最高一層裏,對於彭德懷反黨集團一案,總好像有些貌合神離似的。聽說一九六二年的北戴河會議,曾經爭論過要不要給彭德懷平反。毛主席動了氣,才又重新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他這一叫,又把全寢宮的人都驚動了。大家慌忙趕到紹興師爺牀邊來看個究竟,但見紹興師爺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射出陰冷、直勾勾的光來,不肯瞑目似的。
「是要帶上根棍子!娘賣的,你剛剛屙下去的肥料就被凍住,一筒一筒凍上來,滿坑裏長出了路南石林,再不敲打就要鑽出茅坑板啦,娘賣的!」
河南騾子自兩個月前挨了那頓亂拳腳,人瘦多了,走路一直有點歪歪斜斜的,也沒見他請傷病假。有時還能聽見他在偷偷哼唱兩句河南梆子或是豫劇。
南詔國王子沒再到處亂竄,去找尋楊麗萍的下落,因太湖才女已回到了自己的班組。如今他一有空閒就躲在牀上翻看一張雲南省地形圖,再沒聽他拉長尖細的嗓音唱過雲南民歌: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
「你們還不過癮?還要聽?武則天娘娘很了不起,真叫天下鬚眉愧對列祖列宗……他娘的也很簡單,就這樣,則天娘娘跟她的寵臣隔著桌子對坐,桌上邊奏議朝綱,桌下邊肉鞭迎逢,曲徑通幽,叫做朝政、淫樂兩不誤……」
「還有那武則天女皇上哪?快講!快講!」
「老水,你指的是鮮饝的?還是肥豬肉的?」
「你老水真是……天大的事情擺到了眼前,還裝糊塗。咱新中國解放後的哪次大運動,不是先拿文藝開刀?評《武訓傳》,批《清宮祕史》,評《紅樓夢》研究,反胡風,反右派,到一九六二年八月的北戴河會議,毛主席嚴厲指出: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到去年公布的毛主席關於文藝問題的兩次憤怒批示……只差沒有下命令把他媽的寫書的、唱戲的、拍電影的統統抓起來斃了……當然話說回來,哪次運動要解決的又哪裏是什麼文藝問題?他老人家不過是拿文藝開刀問斬!」
「咱看大氣候,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中央揪出了羅瑞卿大將,只是一齣大戲的序幕。」
「問題的根源,在於怎樣評估一九五八年的大躍進運動以及隨之而來的三年大饑荒,餓死人口幾千萬。你沒聽講過?劉少奇主席在一九六二年一月黨中央召開的七千人大會上,代表中央作檢討,痛哭流涕,說應當把這幾年來對國家、人民犯下的錯誤,刻成石碑,樹在每個縣委的門口,樹在每個地委、省委的門口,直至樹立在中南海的大門口,讓子子孫孫不忘記前人的錯誤、教訓!這是什麼話啊?說給誰聽啊?誰聽了舒服啊?據說大會的代表們個個熱淚盈眶,報以之經久不息的掌聲……」
……
「皆因有一天,徽宗皇上閒來無事,忽聽身邊兩個小太監在偷偷談論,說京都教坊,出了個絕色名妓,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不說,最妙者是她的身子,時冷時暖,有奇香。若是她喜歡的相公睡上去,她身子便要柔弱無骨,溫軟如綿,還透出陣陣幽香,叫人銷魂;若是她看不上的等閒漢子,人家一躺上去,她那身子便會陣陣發冷,直至寒若冰霜,且下體也天衣無縫,無徑可循。直令那漢子興致全無,認了倒楣,告辭了去……如今滿京都城裏,王公大臣,文人學士,莫不以與她相交為榮。只嘆俺這禁宮裏,養著的這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三千宮娥,竟無一個比附得上!
「彭德懷元帥的主要罪名,是反對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這三面紅旗。尤其反對大躍進大煉鋼鐵、破壞森林勞民傷財,反對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吃公共食堂!可是黨中央近幾年的方針政策也真奇怪,報紙、文件上天天批判彭德懷的右傾機會主義路線,可是在一些具體的做法上,又處處都是按了彭德懷元帥當初的批評意見辦。
「彭德懷不是認為人民公社『一大二公』是颳共產風,是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性嗎?一九六一年黨中央製訂了『人民公社六十條』,規定在現階段,人民公社的管理不宜實行www•hetubook•com•com公社、大隊兩級所有制,而要退回去,實行『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好傢伙,以生產小隊為經濟核算單位,一退就退回到一九五六年的初級農業合作社去了;
「好萊塢博士那傢伙滿嘴裏就是色|色色,你滿腦瓜裏就是吃吃吃……勞教營作風敗壞,工人領導小組成員進行了調整,二排三班那太湖才女的案子,被搞得神神鬼鬼,最後不了了之……」
當好萊塢博士惡作劇地伸過手去,要替他把眼皮合上時,他忽然惡狠狠地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來:「娘希匹!」
「『聽著!三日之後,著李師師淨室迎駕!皇上微服賞花,不得有誤!再者,閉上你臭嘴,皇上的事要傳了出去,你滿門抄斬!』」
「卻說徽宗皇上迷上的這絕色名妓李師師,是個九天玄女帳下幾百年下凡一次的妙可人兒。咱不說她長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國色天香,是西施再世,貂蟬轉生;也不說她如何通音律、善歌舞、吟詩作賦、琴棋書畫,聰明的了得……咱先說說,貴為一國之尊的皇帝老子,怎麼迷戀上她的?九重禁苑,跟大街上煙花巷,好比天上人間之別啊。原來宮中制度,皇上每日裏五更早朝之後,便整天無所事事了。說書小子雲,皇上五更早朝,聽大臣奏事,接各方奏摺,撐死了只一兩個時辰。下朝之後,昏庸皇帝自然是把時間和精力都花在聲色犬馬之中了。
畢竟是天寒地凍,廁所又無門窗玻璃,四處透風,水抗抗和關東大漢低頭看了看糞坑裏,果然如南詔國王子所說,一根根糞柱如筍如塔,高高矮矮,成片聳立,真像是一坑大盆景了。他們蹲了一會,便覺股下如利刃割著般生痛,趕忙提褲起身,切切察察踩著雪粒,返回寢宮來。還是寢宮裏暖和,進門就要脫下大衣。
「話說那大宋王朝,本是由一介武夫趙匡胤先生發動『陳橋兵變』創立的天下,建國都於開封府,是我們河南騾子的老家了。趙匡胤因此被尊為宋太祖。有一段說書故事,叫做〈宋太祖千裏送京娘〉,是說他沒有發跡之前,很有英雄豪氣,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有位名叫京娘的孤女因被人拐騙,流落異鄉,十分可憐。他一怒之下,便將京娘從人口販子手中奪下,然後千裏迢迢,護送弱女子回老家。這段評書,說的是宋太祖不好女色而好江山!他媽的,一個年輕的單身漢,領著個妙可的小娘子,曉行夜宿,同行千裏,什麼好事幹不出來?可說書的就是把趙家祖先說成不沾女色,好生了得!
「大漢,毛主席是借了這個題目,來做新的文章?」
「老水,上星期的上海《文匯報》上,登了一篇大文章,叫做〈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你注意到了沒有?」
「當然是全局性的……你聽說過沒有?三軍總部,已經開始批鬥羅瑞卿……羅瑞卿官封大將,素有儒將之稱,外號羅長子。解放以後,他青雲直上,從兵團司令升為公安部長,又從公安部長做到總參謀長,做到國務院副總理,中央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類似古代的樞機院主事、內閣副總理大臣、兵部主簿,官不可謂不大。他被揪了出來,會是他一個人的問題?聽說在批鬥他的會議上,葉劍英元帥痛哭失聲……」
「各位上廁所尿尿可要小心啦!最好帶根棍子,不然剛剛尿出就成了冰棍,要把哥們的香蕉凍住啦!」
「『奴婢李師師,拜見三位大官人……』
日子一天天挨過去,氣溫一天天見寒冷,風雪像個性情乖戾的魔王,直到把大地凍得開裂、把一切生機掐滅。
……
「所以我說老水,上海文藝評論家姚文元的這篇文章有來頭!事非偶然。誰不知道吳晗教授跟中南海的關係?聽說毛主席曾經看過《海瑞罷官》的演出,說不錯不錯,共產黨員也應當學點海瑞精神……當然偉大的政治家,是常常要改變自己的觀點,忘性也大,說翻臉就翻臉……到如今,若是沒有通天人物做後臺,沒有巨大的政治鬥爭的需要,他姚文元一介書生長了幾顆腦袋,敢拿吳晗教授的戲來開刀?文章後面,一定還有大文章!咱走著瞧……」
「大漢,你真有高見;我聞所未聞……」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