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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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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蘭亭會,沈園戀

第十六章 蘭亭會,沈園戀

蓮蓮仍不放過他。他們都從語文課堂學得了習慣,讀一篇文章首先要問主題思想。
周恕生也省悟到什麼似的,自覺失言了,也脹紅了臉,無地自容地低下了頭。
「傻子!儂是男的,也哭?不吉利……」
蓮蓮埋了埋眼皮,咬住嘴唇,又想笑他什麼似的。
「啊,儂講得真好,真新鮮。再講,再講講。」
蓮蓮的聲音很清晰,很堅定。當然也包含有徵詢、探問的成分。
這時園林門口,湧進來一大群戴紅領巾的小學生。孩子們像一群下了河的鴨子撲閃著翅膀「呷呷」叫著那樣快活。
「傻子,儂是個男的……日後這些事,有阿拉來替儂做,啊?」
「我們就像在替自己掘墳地,」有天河南騾子偷偷對水抗抗和南詔國王子說,「如果他們肯開開恩,把我們全都活埋在這排水溝裏就好了。」
「鬼!儂壞,儂壞……」
周恕生這個書呆子,只管十分動情地將陸遊的沈園掌故一路道將下來,卻不見蓮蓮站在他身後側,早已哭成淚人兒一般了。
周恕生也忍俊不住笑了,興之所致,又說:
「你壞!你壞!再講,阿拉就咬你,咬你……」
「儂笑哪樣?笑阿拉……」
位於萬里長城腳下的儒林園勞改農場,暫時還是個政治死角。即便是在乾旱惡劣的沙塵天氣裏,勞教營的同教們還是要照常上工。「工人領導小組」的邏輯是,越是艱苦的環境、繁重的勞動,越有利於改造人、教育人。「久旱必有久雨」,為了使農場新闢的一片大寨田旱澇保收,同教們在開挖了整整一冬天的灌溉渠之後,現在轉為挖排水溝。排水溝要求挖掘成底寬一米、堤高一米五,頂寬兩米。每人每天的進度為兩米。澇時排水,旱時可作戰壕,警衛連隊練兵場所。同教們自是一個個累得賊死。出工收工都是一身厚厚的沙塵。
蓮蓮淚眼婆娑,扶住牆角,望他一眼又轉過身子去,抽抽噎噎,索性哭出聲來了。
她身上的線條,越來越柔和豐潤了。她側過身子,雙手絞著胸前的髮尖,腳尖卻一下一下地踢著路上的石子兒,不肯離去。
敏感的蓮蓮,聯想到男女間羞人的事兒上去了。
「這首詞深切地表達了陸遊和表妹無法改變的命運所造成的分離之苦。因為唐琬表妹已經改嫁他人,就像那禁宮牆裏的楊柳,可望而不可即了。縱然過去兩人曾經海誓山盟,又有什麼用處呢?說是唐琬看了這詞,哭了很久,也和了一首,其中有『世情薄,人情惡』一句,不久就鬱悶成疾去世了。真是無處訴多情,佳人苦薄命了!
蠶桑滴翠繞家園,
白屋青瓦芭蕉樹,
周恕生扶了扶眼鏡,愣愣地看著蓮蓮。他不再迴避那春|水盈盈、脈脈含情的目光。
周恕生一時慌了神,忙著掏出自己髒兮兮的手帕遞了過去。
輪著周恕生來給蓮蓮比畫身高時,他的心才跳得平緩了些,也增添了些勇氣。他確是比女同學高出了三公分。但蓮蓮身子修長,水靈水嫩得像棵青蔥似的,看起來就高䠷哩。
他家住浙江紹興城,跟魯迅先生故居「百草園」、「三味書屋」為同一條裏弄。紹興地方歷史悠久,戰國時代曾為越國國都,宋高宗時亦曾為行都;從來地靈人傑,魚豐米裕,富貴風流。讀書人卻往往性情孤傲,近乎刁鑽,又刀筆犀利,諳熟典章,擅長為人作訟狀打官司,世稱「紹興師爺」。紹興師爺這稱號之於周恕生,原是儒林園同教們對他的調侃嘲弄。他自幼喪父失母,解放初為人民政府所鎮壓。如果說,幼年喪母、中年喪妻、晚年喪子為人生的三大不幸,他攤上的便是頭一大不幸。好在叔父周漢池憐恤手足親情,自小收和圖書養了他,供他上學讀書,望他學業成就。叔父雖為世家弟子,卻於青年時代便加入了地下黨,投身革命,解放後貴為紹興縣縣長,主持縣人民政府工作。周縣長為人正直,不卑不阿,抗上護民,五十年代在紹興縣境深得民望。於此一來,周恕生的少年時代,小學中學,衣食無愁,甚是順達而安寧。
「別這麼沒出息,總有一天會解除我們勞教的!」其實水抗抗心裏也很絕望,但嘴裏卻這麼說。
「紅酥手,白絹綢,滿城春色儂所有……」
轉眼已是一九六六年春天。
「恕生?是儂?嚇了阿拉一大跳啦!」
周恕生和蓮蓮的心裏也很快活。他們稍稍拉開了些距離。不然人家要笑話的。他們轉過身子,向著那因年深月久風雨吹打得字跡模糊了的園壁。
蓮蓮的那隻手又放在了他肩上,手指尖在輕輕的觸摸著,像在傳遞著某種柔情。他沒有再抖動肩頭,而是感到十分愜意。因為他感覺出來,蓮蓮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但她的眼神、手指在明白無誤地傳達著,她敬重他!
他將自行車停在一叢茂密的竹子背後,鎖好,才沿著竹林小徑,來到碑刻前。卻見一位女子,背對著他,半跪半蹲地正在那兒抄寫碑文。窈窕淑女,把塊碑刻遮去了大半。他只好默默地立過一旁,等著人家離開。
蓮蓮的嗓音甜甜的,唱歌似地好聽。
關東大漢這話,無意中又刺傷了河南騾子。這時,他們的目光忽然落到了紹興師爺身上。紹興師爺倒在了他自己挖掘的那段溝渠裏,用一塊骯髒的圍脖蒙住了頭和臉,又跟一具彊屍似的。這傢伙,近些日子總是要死不活的。或許,他早活膩了呢。
蓮蓮忙在自己抄錄的本子上打著標點符號,邊點著頭,大眼睛一閃一閃的,對自己的男同學的學問充滿了敬佩。
「多謝儂叔父趕儂出來啦……儂一定還是老脾性,一天到晚啃書本?對對,書默子,剛才抄的這〈蘭亭集序〉,阿拉不會斷句,儂教教,怎樣?」
周恕生的聲音也很輕,但已是個男子漢似地粗聲粗氣。
過了一刻,還是蓮蓮先轉過身子來,輕輕拉了拉他的手:
蓮蓮輕輕地把他的身子轉了過來。那雙手從他臉上滑到了他肩上,落在他胸前:
蓮蓮卻格格格笑了起來,笑聲如銀鈴般悅耳。
「賢兄有請——愚弟洗耳恭聽!」
卻說周恕生騎著自行車,一路上春風煦日柳綠桃紅,路兩旁麥浪翻湧,菜花金黃,來到了蘭亭園林。但見園林背靠大山,前臨溪穀,遍地茂林修竹,石板路蜿蜒於清溪之畔、花蔭之下,好一個景色清幽、山明水秀的去處!恰好這天人稀少,偌大一座園林越發顯得清靜。不用說,頭一件要觀賞的,便是那被譽作「鐵畫銀鈎」的〈蘭亭集序〉碑刻了。
近些日子,陰冷孤僻的紹興師爺常在閉目靜思,神遊鄉關。
有一次,他們約定了在沈園相見。沈園是一座古老的林園,位於紹興舊城禹跡寺的南面。沈園因南宋大詩人陸遊與表妹唐琬的愛情故事,並其在園壁上所題一首〈釵頭鳳〉聞名於世,作為文物古蹟保存至今。
「王羲之不單是個文學家,他更是阿拉中國第一大書法家。古時候的人稱他的字有『鐵畫銀鈎』之妙。可惜他書寫的〈蘭亭集序〉原帖早已遺失,現在的碑刻,是後來的書法家仿照他的字體書寫的,也已經有幾百年了。」
北京的自然氣候彷彿與政治氣候保持著某種一致。二月末,各大報紙和廣播電臺,均以頭版頭條地位發表了重要文獻:〈林彪同志委託江青同志召開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首先提出「文藝黑線專政問題」,槍桿子又過問起筆桿子的事兒來。政治敏感的人們立即明白了,這是一www.hetubook.com.com場大規模政治鬥爭即將降臨的信號彈。每逢毛澤東主席提出文藝問題時,都不會停留在文藝問題本身,只是挑破個出氣孔而已。緊接著,又傳出了北京四周的軍隊頻繁調動的消息,空氣驟然緊張了起來。
一時,兩個情竇初開的人兒,好不尷尬地站立在竹林小道裏。陽光撫弄著竹枝葉影,竹枝葉影撫弄著他們。還有畫眉、黃鶯、小竹雞在他們頭上啁啾歌唱,像在窺探調笑著他們!
周恕生連忙站起身子,伸出一隻瘦長的手去,將蓮蓮拉了起來,卻又怕燙似地縮回了手。
周恕生這才看清楚蓮蓮已經長得身材修長,粉面含春,眼波欲流,神態嫵媚,儼然一個大女子了。他不覺地漲紅了臉。
蓮蓮格格笑著,跑著,淘氣地亂背起〈蘭亭集序〉中的句子來。周恕生跟著笑了。
「好桂!儂亂改古文,褻瀆前賢!」
這於周恕生可是拿手本領了。他立即信心大增,把蓮蓮領回到〈蘭亭集序〉碑刻前,雙雙蹲下身子去,邊誦讀、邊講解了起來。蓮蓮則一手撐在膝頭,一手撐住下頜,做出副聆聽教誨的樣子。
或許,也是周恕生平日好讀書、好胡思亂想,感情上過於敏銳所致。但蓮蓮確是長成為一個美人兒了。
「『群賢畢至,少長鹹集。』這兩句講的是當時當地有名的學者名流,老的少的都來了。他們是王羲之、謝安、孫綽、郤曇、魏滂,還有凝之、渙之、玄之、獻之等。真是群賢畢至了。
他到底忍不住了,叫喚了。
「怎麼?掉了一顆鈕子?回頭,阿拉來縫上……」
蓮蓮比他大方,立時走了過來,硬拉他背靠背地站在了一起。周恕生敏感地感到,他們的肩背、臀部、腿肚,觸電似地貼了一貼。
蓮蓮還是那麼天真無邪,好動而淘氣。又把他拉到一棵竹子下,靠攏竹身量高度,纖纖玉指,壓在了他腦門頂上,而那少女的圓圓隆起的胸脯,也輕輕觸到了他身上,憋得他氣都出不來。
「老子死也要死回雲南去,老子昆明四季如春……」南詔國王子說。
「不,阿拉自己會縫……從小自己縫……」
蓮蓮用手指點了點周恕生的肩背,眉宇間總流露出一種嬌氣,以及伴隨這嬌氣而來的嫵媚。她很喜歡聽周恕生講古文,講詩詞。而恕生一講起這些來,總是那樣有板有眼,生動有趣。蓮蓮真想什麼時候,也能把這書呆子難住一回!
「後來,王羲之娶了媳婦,成了家,還是念念不忘練書法。說是有天晚上,他在睡夢中,用手指在媳婦肚皮上畫呀畫呀,他媳婦被他畫醒了,捉住他的手指問:儂在做哪樣呀?王羲之半睡半醒,說,阿拉在練書法……他媳婦抱怨:怎麼要畫人家的身體,儂自己沒有體呀……王羲之醒了:對呀!書法應當有自己的體,自己的風格!」
「賢弟免禮,」周恕生也學著越劇腔兒,雙手打拱還禮。更是逗得蓮蓮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周恕生脹紅了臉,低下了頭:「阿拉不會成陸遊……」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同學偶遇,男女相聚……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
他們在鵝亭裏坐下來。蓮蓮這才告訴周恕生,自己已經沒在中學念書,而考入了縣越劇團當演員……過些日子,她們劇團要演出折子戲《十八相送》、《樓臺會》、《化蝶》,她要請他去看戲。
「阿拉笑今時的書呆子、蛀書蟲,批評舊時的書呆子、蛀書蟲!哈哈哈……」
「這個王羲之呀,自小就喜歡臨帖練字。年輕時候,他交了個有學問的和尚做朋友。那和尚在自己的寺廟前養了一池荷花,還養了一群白鵝。他常跟這和尚坐在荷池邊談古論今,欣賞荷花和白鵝。後https://m.hetubook.com.com來就連那群白鵝都認識王羲之了,只要他一來,白鵝們便會伸長頸脖,晃動腦袋,撮起雙翅,『嘎嘎嘎』歡叫著,迎著他跑去,歡迎他的到來。他也喜歡這些白鵝,每回都要給他們帶上些吃食。據說王羲之就是從鵝頭、鵝頸晃動時的形態裏,領悟到書法運筆的生動有力氣韻,而逐漸形成了『鐵畫銀鈎』的獨特風格的。」
「儂講講啊,陸遊的詞,是哪樣回事?」
經過了這個春假日,每到星期天、節假日,周恕生不再需要叔父催促,便自己戶外活動去了。且必定是和蓮蓮在一起,形影不離。
「恕生……儂又哪樣也一個人來蘭亭?嘻嘻嘻,一個人就一個人!阿拉和儂在一起,不就成了兩個人?」
聽周恕生講解得那麼生動有趣,蓮蓮不覺地將一隻手放在他肩上。周恕生卻怕癢怕燙似地輕輕抖了一抖肩膀,把蓮蓮的手抖了下來。蓮蓮噘了噘嘴,委屈地瞋了他一眼。
「蓮蓮,儂長高了……」
原來這女子竟是他高小時的同班同學,小名蓮蓮,小他一歲,愛唱歌跳舞,也愛在老師和男生面前耍點嬌氣。高小畢業後,他們考上了兩所不同的中學。住在一座紹興城裏,竟也一晃三年沒有見面。
周恕生扶了扶眼鏡,問自己的女同學。
那是一個春天假日,叔父見他一天到晚當蛀書蟲,不愛戶外活動,便將一輛平日自己上班坐騎的自行車借予他,命他去郊外蘭亭公園一遊。這蘭亭公園,位在紹興城西南十幾公里山中,是當地一處名勝。相傳為一千多年前西晉大書法家、文學家王羲之所書〈蘭亭集序〉碑刻,所設鵝池,所養荷花,所植修竹,所居瓦屋等等。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這開篇幾句,講的是時間、地點、事由。西晉穆帝永和九年,亦是古曆癸醜年,三月上巳日,王羲之和他的朋友們,相聚在會稽、山陰兩縣交界之處,這個叫做蘭亭的地方,臨水洗濯,除去宿垢。會稽就是今天的紹興,山陰今天仍叫山陰。『修禊事』就是用溪水洗去身上不吉祥的汙穢之氣,但又不是真的洗浴,只是一種象徵性的儀式。我這樣講,你懂嗎?」
周恕生這才明白了過來,蓮蓮是在為唐琬哭泣!為古代的這對不幸的戀人哭泣……於是他眼裏的淚水也忍不住湧了出來,傻乎乎地陪著蓮蓮哭。
「恕生!儂也長高了!儂把人都忘記了吧?來,比比,看誰高過了誰?」
蓮蓮氣得直跺腳,小拳頭都捏緊了,有無限惱恨又無限柔情地瞋了一眼:
周恕生正講得洋洋得意,不知為什麼,蓮蓮竟飛紅了臉,側轉身子去,不走了:
「儂什麼都懂……哎喲,阿拉膝頭都蹲麻了,站都站不起啦,儂就不會拉人一把?」
水成網,
蓮蓮站下了,噘著嘴,低著眉。她頭上的一束青絲都跌落下來,滑過肩頭,越過高高隆起的胸脯……
這個書生,真是個癡人,竟胡謅起來了,引得蓮蓮破涕而笑。
「還不住口?阿拉生氣了!阿拉生氣了!」
「你不會、不會什麼?快講,快講喃——」
周恕生來到當年陸遊題寫〈釵頭鳳〉一詞的園壁下,左等右等,不見蓮蓮到來。正在著急,便覺身後拂過一陣清風,他的眼睛就叫一雙從後面伸過來的手蒙住了。這是一雙柔嫩的手,多情的手。他的心,一下子又劇烈地跳動起來。他知道這是誰的手。他沒有叫喚。這雙手願在自己臉上停留多久就讓她停留多久。他張開嘴唇,直想親一下那手指頭,卻搆不著。
其實,周恕生覺得蓮蓮變化得最大的,是那雙眼睛。三年前,那雙眼睛也黑亮黑亮,但黑亮得有些呆。可現在!她的一雙眼和*圖*書睛,顧盼多情:清泉似的,照得見人的影子;會說似的,懾得住人的心。無盡情思,欲言又止。莞爾一笑,令人銷魂。
「阿拉是被叔父趕出來的。」
周恕生口舌木訥,問。
出於一種對自己所知頗廣的得意心理,周恕生雙目炯炯,神采飛揚,也滔滔不絕了。
他們離開了碑亭,肩並肩地沿著竹林小道,向鵝池走去。鳥雀在竹枝上啁啾跳竄,不時把一陣陣晶亮的露珠,灑在他們頭上身上。
「鬼!沒人當裁判,這樣子比得高低出來的?」
「如今是新社會了,婚姻自由,儂不會當唐琬……阿拉也不會、不會……」
蓮蓮這時雙手撐在雙膝上,嬌氣地望著他。
「鬼!儂硬是比阿拉高啦?」
他嗜書如食,手不釋卷。十五歲上配了近視鏡,瘦長個子,文弱書生,謙謙君子。十六歲上交了女友,感情上早熟早戀,行為上循規蹈矩。
不見寺廟,不見和尚,也不見大群嘎嘎歡叫著的白鵝。只在鵝池的一側建了座鵝亭,鵝亭裏立有一石碑,石碑上大書一個筆走龍蛇的「鵞」字,相傳為王羲之真跡。
「『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是說,因此他把今天來蘭亭相聚的朋友們所賦的詩等,記述下來,讓後代的人讀了之後,知道有今天的盛會,更知道有這一段關於生死的感嘆……蓮蓮,這就是這篇〈蘭亭集序〉的大概意思。有的,我可能講得不貼切,古文的妙處,常常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蓮蓮,儂哪樣一個人來遊蘭亭?」
無意中,他多打量了那女子幾眼。但見女子一身素白衣裙,一頭烏黑青絲,學古代仕女似的挽成一個髮髻,高高頂在腦後,自有一種風韻。由於髮髻挽得高,潔白細嫩的後頸、雙耳就特別惹眼,雙耳上還上有兩顆瑪瑙耳墜,在微微顫動。再看這女子半跪半蹲的側影,更覺面目俊秀,線條流暢,體態動人。這女子、這石碑、這蘭亭、這清溪,倒是渾然一體,組成為一幅晝、一首詩、一支歌了似的……他不覺地呆呆看了許久,晃了眼,迷了神。
周恕生也笑了。他拉著蓮蓮,邊走邊勸慰:
乾燥的西北風呼嘯著,捲起一股股沙塵在大地上肆意橫行。名曰春天,卻是比冬天還要嚴酷……
「走呀!儂倒好,比阿拉閨女家,還怕羞啦?」
果然,周恕生扶了扶眼鏡,眉宇一揚,又說開了:
蓮蓮這才想起,恕生自幼喪父失母,缺少撫愛。這一來,更激起蓮蓮心裏溫暖的願意和柔情。
難怪蓮蓮出落得像個畫裏人兒!原來她已是個越劇演員……
蓮蓮竟學起越劇腔兒,像個古代仕女似地給他行了個屈膝禮。
「四十年後,陸遊已經六十多歲了,他宦海沉浮,四處飄零回到了紹興,舊地重遊,想念唐琬表妹,又寫下了兩首〈沈園〉詩:『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弔遺蹤一泫然。』」
「阿拉今日裏好高興!儂呢?」
「過後,陸遊另外娶了親,他表妹唐琬也改嫁給了當地一位名士。有一次陸遊郊遊,在沈園與表妹不期而遇。兩人舊情難忘,卻又無可奈何,欲哭無聲。表妹置以酒席,殷勤款待了陸遊。兩人都十分傷感,他們本該是舉案齊眉的好夫妻啊。陸遊告別表妹後,帶著幾分醉意,著人拿來筆硯,便在這園壁上題寫了這首古今傳誦的〈釵頭鳳〉: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這一段先介紹了蘭亭的地理特點,自然風光,再寫王羲之和www•hetubook.com.com他的朋友們依次列坐在彎彎曲曲的溪水之旁,有人在上遊將盛了酒的酒杯,放在荷葉上,任其順著溪水飄下,當那杯酒飄到誰的面前,誰就將那酒飲了,隨即賦詩一首……這時刻,雖然沒有絲竹管弦音樂伴奏,但一杯酒、一首詩的,大家輪流著抒發|情懷,也該是十分美好的了。多麼有趣的一群文人騷客啊。」
北京的春天無春色。天氣仍是乾凍乾冷。街道兩旁的樹木,仍是枝椏光禿,毫無綠意。即便是那些號稱四季常青的松樹和柏樹,也被一冬的寒風吹打成了土灰色。建築物下,人行道外,到處都是裸|露的灰白色泥地。由於乾旱,地表全是一層浮土。有時還會颳上幾天幾晚的「賊風」。於是那來自塞外荒原的沙塵,便跟北京郊區、城區的浮土匯集成風沙大軍,襲擊大街小巷,攪得天昏地暗。這時刻最苦了滿街上那些騎著自行車上下班的芸芸眾生。十米開外,看不清人影、車影。風衣風鏡,圍巾頭巾,成為出門必備之物。因之北京人老少皆有一領銀灰色或米黃色風雨衣,不防風雨,只防沙塵。
「多謝儂的講解……可王羲之這篇〈蘭亭集序〉的主題思想是什麼?」
「蓮蓮!蓮蓮……儂哪樣啦?不好過?為哪樣要哭?」
「蓮蓮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失顏色……」
杏花春雨到江南……
這可好了,他一流淚,倒是把蓮蓮的哭泣止住了,伸過來雪白的絹絲手帕,心疼地替他擦著淚珠兒:
蓮蓮的聲音很輕很柔,總像唱歌一樣的好聽。
「蓮蓮,蓮蓮……」
田成方,
「陸遊,世稱陸放翁,阿拉浙江紹興人,南宋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他文武雙全,嫺熟兵法,曾經長期參加抵抗金人南侵的戰鬥。〈釵頭鳳〉這首詞,寫的是陸遊自家的愛情悲劇。陸遊初戀的情人,是他的表妹唐琬,兩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後來有情人終成眷屬,結了婚。婚後愛戀更深了。但陸遊的母親是個老頑固,見兒子年紀輕輕,只依戀自己的妻子,無志仕途,便很不喜歡唐琬這個才貌雙全的媳婦,認為媳婦過於妖媚,耽誤了兒子的前程。加上唐琬婚後無子,更是觸犯了封建倫理,就硬逼著陸遊跟唐琬離了婚。活活地把一對恩愛夫妻拆散了。
「屁!現在城裏的風聲越來越緊了,鬥爭越搞越激烈,」關東大漢插嘴說。由於每人每天挖渠兩米,因此彼此靠得很近。「你們聽說了嗎?原先準備第一批解除勞教的十名同教,上面不予批准。有的人白拍了馬屁、白當了打手了。」
「阿拉真想打你!真想打你!」
「高興,高興……阿拉再跟你講兩個王羲之的故事,儂要不要聽?」
周恕生藏在鏡片後邊的眼睛裏,溢起了淚花,渾身都升起了一股暖意。他連連點著頭,真像個傻子似的,不會說話,只會點頭。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蛟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他們走出竹林,過一道小溪石橋,來到鵝池邊。正值荷葉新綠,團團圓圓,如笠如蓋,聳立水面。葉面上有露珠滴溜,有蜻蜓駐足,有青蛙翹首。還有兩隻人工雕塑的白鵝立於池畔,以及幾隻正在覓食的水鴨子。
「王羲之的這篇文章……蓮蓮,儂曉得,魏晉時候,讀書人都不務實際,而喜歡高談闊論。叫做坐而論道,紙上談兵。他們常常空談什麼生啊死啊,並且引經據點,滔滔不絕。對於社會生存、發展所需要的農桑百工經濟,他們毫無興趣,是一批真正的空談家、書呆子、蛀書蟲!王羲之所感嘆的,就是這樣一種學問風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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