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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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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今世又梁祝

第十七章 今世又梁祝

不見二鵝來開口,
愚兄二人出門來,
周恕生賴以依託的叔父一家的生活發生了政治變故,使得夏蓮蓮的父母對於女兒跟「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親侄兒」的戀愛關係,生了疑懼。這年月人的政治經濟地位,都取決於人的階級成分和社會關係。怎能跟一個被開除黨籍、撤銷職務的人家結為姻親呢?何況那孩子的親生父母又是解放初便被人民政府鎮壓了的。到時候連累了女兒不說,全家人都要跟著一鍋黑,被人踩,受人欺。女兒現已長成為四方矚目的紹興美女,連行署專員、地委書記這些大角色,都託人搭口信來,想收蓮蓮當兒媳哩!
江南的梅子熟得早,江南的玉蘭香得早,江南的芙蓉開得早,江南的女子成熟早。
「喂,書呆子,儂背過身子去,臉朝牆,雙手蒙住眼睛,不准回頭,咹?」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夏蓮蓮的父母親有了為女兒另擇門第的打算。他們要採取的措施,自然是先要限制女兒的行動自由:通過給劇團領導做工作,硬把女兒搬回家裏來住宿,每天上下班則由母親大人親自接送。
梁兄你願不願意配鴛鴦?
怎麼?周恕生也上臺了?周恕生也演梁山伯了?他唱道:
從來喜鵲報喜信,
周恕生的嘴唇也不怕燙,自然也知道怎樣餵了人來吃。他心裏一陣狂跳。他到底堅忍住了自己的衝動,而傻乎乎地以雙手端起了缸子,送到了蓮蓮那紅得像櫻桃一樣的嘴唇邊。
梁兄哪!
「燙……」
「阿拉想看!想看……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阿拉愛極了的!愛極了的……阿拉要留著那一天,再仔仔細細……」
蠶桑滴翠繞家園,
誰又知只盼來了離人淚!
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哪論生和死!他被蓮蓮愛過,蓮蓮是愛他的。
前面到了鳳凰山。
水成網,
周恕生因成績特優而考取了全國名牌大學,即將赴京城讀書,夏蓮蓮的父母才又稍稍放鬆了對女兒的管束,又允許周恕生上門來找女兒「個別談話」了。夏蓮蓮則什麼都不管不顧了,整整一學期只跟周恕生匆匆見過五、六面,這回來到了自己的小屋裏,她一把抱住了心上人,放聲大哭。把周恕生剛換洗的白襯衫前襟哭濕了一大片,還印上了一些胭脂、口紅。他們緊緊地相擁著親吻,憋得氣都透不過來也沒鬆開,彷彿命都不要了,只要把對方溶掉,化掉,吞吃掉。他們親吻了幾十分鐘之久。戀愛三年了,這是第一次爆發,卻也翻江倒海似地刻骨銘心……後來周恕生多次在給蓮蓮的信裏,提到這次的忘情,書呆子竟說這是「紹興第一吻」,「浙江最長一吻」,勝過了當年陸遊與唐琬的長吻呢!這時縣劇團正在演出越劇傳統劇目《梁山伯與祝英台》。越劇為浙江代表性劇種,明清時候發源於紹興,故又稱為紹興戲。唱腔柔美,溫婉纏綿,劇目多表現古代才子佳人的愛情遭際,為中國戲曲藝術之瑰寶。而《梁山伯與祝英台》,又是這瑰寶中的瑰寶。周恕生上北京讀書前夕,夏蓮蓮弄到了五張第十排中座好票,請動了自己的父母、周恕生的叔父嬸娘四位大人,陪同周恕生看自己的演出。夏蓮蓮飾演的多情小姐祝英台,金嗓柔潤,風情萬種,演紅了劇團,演紅了劇院,風靡了文化之邦紹興城。
「儂、儂……也忒……儂就一眼都不想看……」
「去學司鼓?當吹鼓手?你又不是成績不好,我又不是供不起你上大學!連你嬸娘都盼望著你考上大學。」
一九六〇年春天,在基層和圖書幹部的反右傾機會主義運動中,縣長周漢池終於也沒有逃脫厄運:被劃作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說是北京的彭德懷元帥好比一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毒藤,周恕生的叔父則是這毒藤蔓生至紹興縣所結下的一個毒瓜。逃脫了反右派,逃不脫反右傾。經過大會小會的批判鬥爭之後,給他叔父的處分是:開除黨籍,撤除黨內外一切職務,降薪三級,保留公職,下放城關中學當教員。
襯衫領子髒了,還不換?上回替你洗那內褲,都黏了些什麼呀?髒兮兮……
夏蓮蓮的父母也態度十分勉強,來陪看一場戲真是天大的面子了哩。叔父肯來看這場戲,更是因為視侄兒如愛子,才決心來這大庭廣眾之中忍受被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的滋味……蓮蓮則在臺上飾演著祝英台,她麗若仙子,哀怨迷人,文戲真唱,把整個的心身都投入進去了,她本身就是祝英台,臺下的周恕生就是梁山伯。在生活中,他們也要「十八相送」了啊,夏蓮蓮就要送周恕生上北京讀書啊,今後一南一北,兩地相思,見面不易……
有一回,蓮蓮不知從哪裏弄來一瓶鮮牛奶——浙江水鄉的稀罕之物,請了周恕生到劇團宿舍,用搪瓷缸在火爐上煮了來吃。同宿舍的女伴出去了,他們有了個臨時的小天地。

周恕生心理平衡了。他外表懦弱,內心裏卻是十足的剛強、執拗。難得蓮蓮有這麼一分心計!蓮蓮也要他讀大學,學法律,一時增漲了他的上進心和人生志氣。他愛蓮蓮愛得更深了。花前月下,兩人只要待在一起,就總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總也看不夠似的。當然有時感到不滿足,只想要時時刻刻都待在一起,不分離。任什麼事兒,也都相互關心,總關心得不夠,不夠哩:
長輩講話,豈容晚輩回嘴?真是膽大妄為。
配鴛鴦,配鴛鴦,
他為妻兒把柴打,
昨晚上又熬夜了?看你眼睛起了紅絲絲!
蘭亭相遇,沈園相戀。
樹上鳥兒對打對,
「等你學完法律,大學畢業,我再替你和蓮蓮辦親事。也了我一件心事,一分責任。就這麼定了!」
門前喜鵲對打對,

蓮蓮雖是有些不滿足,但也接受了。她甚至暗暗喜歡著恕生的舉止嚴肅,不像有的人那樣輕浮。自小沒有父母驕慣,在叔父家裏長大,他善於約束自己。
直至周恕生在北京大學法律系四年級時被打成反動學生,送來儒林園首都高校勞教營,他都堅信:
「劇團是什麼好地方?文藝部門,要錢沒錢,要人沒人,是些要飯吃的窮單位!不過吹拉彈唱,男男女女,是是非非……告訴你吧,一個文藝,一個教育,知識分子成堆,平時誰都不把他們看在眼裏,每回政治運動一來,卻總是拿他們開刀問斬,先揀了軟的吃!」
恭喜賢弟把家回!
梁兄呀!
周恕生唱:
「當吹鼓手就沒有學問?孔夫子還不是吹鼓手出身……韓愈〈師說〉中也說: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
一語定終身,就這麼定了。九州方圓,大大小小的首長們,都習慣於這樣思考、處置問題。國家國家,家即是國,國即是家。每戶為一家,每個單位也是一家。國有國君,家有家長,自然一切都是由國君家長一人說了算:就這麼定了!
「儂去考大學,學法律。阿拉每個月工資三十三塊,加上夜餐費、演出費,七七八八,每月拿得到四十五塊。儂只要考上了大學,不管是在杭州、上海、北京、南京,阿拉不吃零食,少穿衣服,月月供你二十塊錢,沒問題!」
周恕生來到北京大學m.hetubook.com.com法律系讀書之後,眷眷不忘的自然是他紹興老家的美人兒。夏蓮蓮也真是一片癡情,每月省吃儉用,給他寄來二十元錢作零花。一南一北,情意綿綿,鴻雁往還。真正是以濃情蜜意、離情別恨寫成的「兩地書」。
梁兄請!
似是而非,似懂非懂,蓮蓮竟也謅出了自己的一番道理。
「傻子!你怕燙,我不怕燙。」
夏蓮蓮唱:
梁兄你若是愛牡丹,
「聰明人,你說是哪一天?」
你為哪個送下山?
周恕生跟夏蓮蓮談戀愛,年齡上雖然早了些,叔父倒是沒有反對。相反地,叔父、嬸娘都十分喜歡這個麗若仙子的小演員。特別是嬸娘,本來對丈夫收養侄子一直心存芥蒂,但自從侄子不時把戀人夏蓮蓮領來家裏,夏蓮蓮又「嬸娘,嬸娘」的叫得怪甜親的,嬸母大人也就另眼相看了,縣長同志府上有個小美人兒出出進進,眼睛都要鮮亮許多哩!
好在蓮蓮十分堅決,在家裏跟父母又哭又鬧,要死要活:「阿拉就是喜歡他!就是愛他!何況只是他叔叔犯了錯,倒了楣,跟他一個中學生有什麼關係?他們家有哪一點對不起你們?先前你們拍馬屁股都拍不贏……」
接下來的另一次打擊是夏蓮蓮被調動了工作,再沒有給他寄過錢和信。她是去了專區越劇團,還是去了杭州的省越劇院?她是被迫跟地委書記的兒子訂了親還是成了親?因為古往今來的紹興美女,常被一些大戶人家選去當作花瓶……他仍是一月一封地給夏蓮蓮寫信。可他的這些信也是泥牛入海無消息。直到有一天,他那為著兩個女兒的前程而改了嫁的嬸娘給她回了封短短的信:恕生:蓮蓮全家都離開紹興了,已不是你的人。你要好好讀書、讀書。你可憐的叔父一片苦心,讓你學好法律……
我為你賢弟送下山!
我與你今生難婚配,
喜鵲滿樹喳喳叫,
「哪樣吃?」
「好,好,學法律,學法律……古人說,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奉公如法,則上下平……我們國家,就是少了法律,運動層出……」
到了一九六一年下半年,全國城鄉正鬧大饑荒,紹興老家卻傳來好消息,說是省裏正在給叔父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問題進行甄別,不久就可能恢復黨籍、職務和工資待遇。可是過了不久,又說事情被卡在一位地委主要負責人手裏,正是這位負責人把叔父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反黨分子」的。為這事甚至在省委內部引發了紛爭。一九六二年初,周恕生終於接到了最壞的消息,叔父因替自己申訴,被處理成「右派翻案」、「反攻倒算」,成為現行反革命分子,開除公職,交由老家貧下中農監督勞動改造……接著又是嬸娘為著兩個女兒的前程,跟叔父離了婚。叔父是妻離子散了。
叔父知道他想進劇團,是為了夏蓮蓮。但叔父有叔父的感嘆和憂患。周恕生知道,在去年的反右派運動中,因叔父平日主政公道,仗義執言,差點被打成右派分子。聽說還是搭幫省裏一位大官說了說話,保護了他,才算過了險關。
梁兄要摘也不難……
牛奶煮開了,加上紅砂糖,香甜撲鼻。蓮蓮把搪瓷缸端給他,請他吃。
我家花園牡丹好,
我肝腸寸斷口難開,
打柴度日也艱難!
「傻子!一個杯子,就不能兩人吃?」
周恕生唱:
周恕生脹紅了臉,竟生了氣似的,瞪著眼睛說:
滿懷悲憤無處訴,
飄來一對大白鵝!和_圖_書
呆頭鵝,呆頭鵝,周恕生確像隻呆頭鵝……
不久,周恕生的叔父家裏,生活發生了變故。
杏花春雨到江南……
整整有兩年時間,高中生周恕生和縣越劇團演員夏蓮蓮,鬧得丟魂失魄,風雨紹興城。青少年時期的書生之戀,不是肌膚之親,而是三天吵嘴,兩天鬥氣,淚水攬著笑聲,痛苦拌著甜蜜,卿卿我我,怨怨恨恨,卻也死去活來似的!
「住嘴,你個十六、七歲的高中生,懂什麼孔夫子、韓昌黎?你以為就是你讀了幾本書,會背幾句孔子曰、莊子曰?」
要是做為一縣之長的叔父大人不出面干涉,周恕生或許就另有了一條較為輕鬆而幸運的人生之路。但在神州大地,炎黃子孫們的學業前程,大都是由長輩尊者代為選擇而後定奪的。這種選擇定奪,不管賦予了多少現代色彩、冠冕堂皇的說訶,卻仍脫離不了古老的規範:學而優則仕。
喝過牛奶,蓮蓮嫌褲子熱,想換裙子穿。可宿舍就這麼大,也沒個屏風遮攔。她想出了一個法子:
那晚上周恕生在劇場,被夾坐在四位大人中間,初時很不自在。況且叔父落魄之後,跟過去的同事——蓮蓮的父母已沒有什麼話好講。
雄的就在前面走,
英臺說出心頭話,
有志者事竟成。八月裏,周恕生接到了北京大學法律系的入學通知書!據說他的成績被列為浙江全省文科考生第一。叔父周漢池是個釘子錐著都不喊痛的硬漢子,當了右傾機會主義反黨分子也沒有掉淚,接到侄兒的通知書,卻抖著雙手哭了:
梁兄呀,
祝英台拉住了梁山伯,夏蓮蓮拉住了周恕生,他們剛剛從沈園出來,從陸遊為唐琬題詩的園壁上走下來……
田成方,
起早落夜多辛苦,
昨天為哪樣笑得那樣張狂?還有跟人握手,半天半天都不放開!
鴛鴦成對又成雙,
又哭又哭,早對儂說了,如今新社會,婚姻自主,阿拉當不了陸遊,儂也成不了唐琬!
原來叔父當著縣長,也有牢騷、怪話。
他看戲看得入了迷,著了魔,竟在座位上哭泣了起來。夏蓮蓮的父母以奇怪的眼神打量著他。只有叔父了解他,知道他是為了即將跟夏蓮蓮的離別而哭泣。叔父把手絹遞給了他。後來嬸娘也把手絹遞給了他。
馬家勢大親難退!
相依相伴送下山,
同窗三載情如海,
無限希望盡成灰……
蓮蓮緊緊拉著周恕生汗津津的手掌,顯出種女丈夫的氣概來。
周恕生唱:
夏蓮蓮在臺上哭成了淚人兒,邊哭邊唱;臺下人不獨周恕生哭出了聲音,滿場裏都起了唏噓之聲。臺上臺下,演員觀眾,一起為著偉大的愛情悲劇,一掏傷心之淚。正是「看梁祝,先把手絹兒備」了。至於臺上臺下,各有一位斷腸人,就只有他們本人清楚了。
金雞啼破三更夢,
「誰反對你跟蓮蓮的事了?要健康發展下去嘛。她的父母也都是我的同事,大家都贊同你們嘛……你明年就高中畢業了,報考法律系,學法律去。我們國家少的就是法律。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加上官不知有法,民不知有法……」
白屋青瓦芭蕉樹,
周恕生的前程,不容他本人思考。因此沒有進縣越劇團去學司鼓。儘管千古聖人孔夫子也是吹鼓手出身。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卻終遭人相以為恥矣。
和*圖*書周恕生第一次受到了摧毀性打擊。叔父為人正直,為官清廉,卻落得如此下場,使他欲哭無聲。為了替叔父討回清白、公正,他上書中央組織部、中央辦公廳。不久他收到了兩張白紙鉛印的來函收據,從此卻泥牛入海,再無音訊。
雌的後面叫哥哥!
周恕生唱:
嘻,罾子,都是給儂看!除了儂個書呆子,阿拉哪個都看不上……阿拉,阿拉就怕、就怕做沈園裏那個那個唐琬、唐琬……
英臺若是女紅妝,
戲至《樓臺會》一折,進入全劇高潮:祝英台要遵從封建禮法,被迫出嫁了,梁山伯終於省悟到了同窗三載的賢弟祝英台原來是女扮男裝,千裏迢迢地趕了來卻來遲了!一對風流千古的情人,面臨著生離死別。當祝英台與梁山伯唱道:
缺少芍藥和牡丹!
……爹爹之命不能違,
臉上的胭脂、口紅都沒洗乾淨,不怕人家講?臺上臺下不一樣。
好在周恕生很有心機。叔父一家遭了罪,從受人敬重、受人吹拍落到了被人歧視、被人凌|辱的境地。他決心努力上進,考上大學,以圖日後報效、幫助叔父和嬸娘。由於夏蓮蓮父母的阻撓,也由於他要加緊複習功課,準備高中畢業考試和隨之而來的全國高等院校秋季招生統一考試,他咬住牙、狠住心,少跟蓮蓮見面了。叔父、嬸娘都暗自歎服侄兒驚人的律己毅力。家庭遭了變故,侄兒好像一下子成熟了,長大了。只是他的近視眼鏡,半年之內加深了五十度。
夏蓮蓮唱:
那有雌鵝叫雄鵝?
這期間,周恕生瞞著叔父大人,偷偷去考過一次縣越劇團,為的是能跟夏蓮蓮朝夕相處。越劇團其時正在招收幾名樂手,周恕生考取了司鼓學徒。周漢池縣長一向重視文化工作,關心縣劇團的油鹽柴米,他的親侄兒自願屈尊學藝,又聽說古文基礎甚好,正是人才難得,劇團哪有不錄取之理?
狂風吹折並蒂蓮,
夏蓮蓮唱:
周恕生唱:
鳳凰山上百花開,
向你梁兄報喜來!
儂這條連衣裙領口挖這樣低?裙子又這樣短,給誰看?
山伯難捨祝英台,
夏蓮蓮唱:
原也是禍從口出。在一次縣委常委的集體交心會上,縣長同志坦率地承認自己內心深處,對三面紅旗有過懷疑。比如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全縣的森林砍掉了百分之七十,把風景林都砍光了,還發生了砍蠶桑樹燒木炭的怪事,結果全縣只煉出了三十噸熟鐵。紹興地方沒有鐵礦,是從農民家裏收上來上好的鐵鍋、鐵架、鐵火鉗、鐵掛鈎砸爛了煉成的……殊不知這一來,紹興縣長也遇到了犯上抗命的「家長」問題。三面紅旗是由全黨最高領袖毛澤東主席親自舉起的,大煉鋼鐵也是由毛主席一句話:「就這麼定了」。開國元勳彭德懷尚且因此被劃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傾頭領,你個小小紹興縣長竟敢有違最高家長的旨意,還不活該倒楣?
他為何人把柴打,
周恕生閉了嘴。但他心裏還憋著許多話,把眼淚水都憋出來了,也不能說。
夏蓮蓮唱:
只見山上的樵夫把柴擔。
賢弟請!
夏蓮蓮唱:
梁兄啊!
我與你梁兄難成對,
儂哪,儂哪,阿拉團裏那祝英台角,每回都朝儂扯飛飛眼!儂當阿拉沒看見?
叔父認為,新社會,世事有所不公,就因缺少法律。解決問題,必須家規、黨紀、國法一起抓,三管齊https://m.hetubook.com.com下。叔父的這些高論,算不算紙上談兵,魏晉遺風?
周恕生依言,立即轉過身子去,以雙手蒙住眼睛,規規矩矩地面朝牆壁站定。
他曾一度想從叔父家裏出走,去贏得生活的獨立。但蓮蓮勸阻了他。對他說,叔父是對的,如果兩人都廝守在同一個縣級劇團,是沒大出息哩!讀大學,學法律,日後當法官判案子,多好!儂看那一齣一齣大戲裏唱的包青天,為民請命,替民伸冤,多受人尊敬、愛戴?就算成不了大法官,也可當名刀筆吏,阿拉紹興地方自古出師爺,替人寫狀子打官司,沒有不贏的!
過了一山又一山,
叔父為顧及影響,也是免生一些不必要的傳言、誤會,百忙之中用了一個星期天的晚上,特意把縣劇團的團長、副團長、編導等人請到家裏來喝茶、剝瓜子、談工作,詢問劇團的人員配備、劇目安排、演出收入、經費開支、老藝人生活等等。還根據上級文件精神,要求文藝工作必須堅持政治掛帥、思想領先的原則,要創作排演一些反映農村大好形勢、歌頌三面紅旗的現代劇目。就是一個字不提侄兒考取了縣劇團又不讓去的事。劇團團長、副團長都是人精,況且每年都要靠縣政府撥款補貼,才能維持劇團生計,如今縣政府首長的旨意,還有不心領神會的?便是對於青年骨幹演員夏蓮蓮違犯團規不到年齡便談戀愛的事,也因對方是周縣長的親侄子,他們早就睜隻眼閉隻眼了。
我只道有情人終成眷屬,
可惜你英臺不是女紅妝!
這件事,對周恕生的刺|激很大。他第一次領悟到,自己的命運並不掌握在自己的手裏。家庭和社會,有時對人就像一張無所不在的羅網。
梁兄你真是隻呆頭鵝!
又向錢塘道上來!
蓮蓮深深的盯了他一眼,那眼睛水汪水亮,深不見底,任什麼書上、電影上女子的眼睛,都沒有這樣迷人、勾魂。
兩書僮唱:
怎麼?又來到了蘭亭公園,來到了鵝池邊?他們就在這裏相逢……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青山環抱,茂林修竹,石板小徑,清溪湍流……怎麼?在他和蓮蓮之間,還出現了兩個書僮?如今學生讀書,又不是古時候的相公、小姐,怎麼還用書僮?
書房門前一枝梅,
周恕生麻著膽子為自己爭辯。
夏蓮蓮唱:
「儂哪?一個缸子,哪樣吃?」
你不見雌鵝對你微微笑,
請隨愚弟把家還,
青青荷葉清水塘,
出了城,過了關,
「傻子!儂還不會餵了人家吃?」
當周恕生拚足了勇氣,向叔父大人提出去縣劇團學司鼓的請求時,叔父的兩道粗眉就擰成兩條蠶寶寶似的:
「傻子,哪一天?哪一天?」
蓮蓮不禁有些傷心、委屈。她「喂喂」了兩聲,才把書呆子喂得轉過身來:
叔父見他哭了,口氣也就溫和些了:
蓮蓮又愛又恨,她抓過恕生的手,用力掐著,掐著!都掐紅了,這個書呆子,就是不喊痛!你就是不想愛他都不成。

周恕生看著看著,也進戲了。神思所至,他彷彿在跟夏蓮蓮一起演出了。祝英台在女聲伴唱下,跟梁山伯難捨難分了:
爹爹是允的馬家媒!
叔父口氣很硬,一時還生了氣。
蓮蓮摸摸索索,穿穿脫脫,忙活了好一陣。她幾次打量恕生,那書呆子果真背朝著她站在那裏,一動沒動。
儂這件上衣太緊了,惹眼。
前面到了一條河,
美滿姻緣兩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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