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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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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幸會,幸會

第二十四章 幸會,幸會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掛褲腰上?」
「啊!儒林園勞改農場學生勞教營,好單位嘛,你找鐵司令什麼事?說出來,好替你轉達嘛!」
「你不怕丟了黨籍、公職?還當不當『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
關東大漢在東單北口電車站足足等了一個小時,浩浩蕩蕩,人人高舉毛主席像的遊行隊伍才過完,111路電車才進了站。由於一切交通都要為遊行隊伍讓路,原先規規矩矩地泊在街道兩旁的電車、公共汽車、吉普車、小轎車、大卡車、馬車、板車,一時間都按著喇叭,甩著響鞭,蜂擁了起來,誰都不肯讓誰。要擠大家擠,要塞大夥塞。工人階級開大卡車,貧下中農趕大馬車,就一定讓你官老爺坐的小轎車、吉普車?不定明天革命群眾一聲吼,就把你個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揪出來!咱有毛主席當造反總司令、大統帥。
「所以你們怕什麼?天下大亂,有好戲看!」
姑娘的目光由冷峻轉為嚴厲,已經對他的身分有所警惕、懷疑。
他要去拜訪第三個人,也是此行寄望最大的人。他來北京讀書後結識的吉林老鄉,當著崇文區體委副主任,是他「鐵哥兒」在被發配到儒林園勞教營之前,每逢星期天,這「鐵哥兒」總是要來電話請他去「撐一餐」,經常拍著胸膛說:就憑咱,不是吹,上至北京市委,中央辦公廳,解放軍三總部,下至街道辦事處,公安派出所,軍民聯防小組,一個電話,沒有不通的!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沒說的,您老弟有啥事,看得起咱哥們,只管開口!
關東大漢看著李車長,彷彿看到一線活命的希望。
跟河南騾子分手後,關東大漢來到了北京火車站廣場。他在這裏看到的,又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四處都有解放軍戰士在站崗、巡邏,顯得秩序井然。許多候車的旅客和過路人等,則東一堆西一夥的,圍住了地下的一個小攤子。原來是本市的和一些外地的紅衛兵小將,把自己在各地串連時獲得的各式各樣的毛主席像章、毛主席語錄徽章,擺列在一塊紅布上,任人來品評、挑選和交換。這些像章和徽章,大多為鋁質鍍銅,少數為純銅、不鏽鋼,還有瓷質和有機玻璃製品。出於對偉大領袖的真誠崇拜,如今人人都爭著在胸前佩戴這些像章和徽章。女同志則正好佩戴在左胸乳|房尖上,走起路來「小毛主席」就晃蕩晃蕩,煞是好看。有的大像章則到了碗口那麼大,最大的據說有洗臉盆那麼大。小的則像顆紅鑽石。有的像章還在毛主席腦袋下邊配有韶山、井崗山、寶塔山、天安門等圖案,製作工藝十分精良。據傳河北某地人皆以胸前佩戴碩大的毛主席像章為榮。更有人為了表示靈與肉的赤膽忠心,竟把金屬大像章直接別在了胸肌上,大熱天的皮膚也竟無細菌感染。這就更生動形象地證明了毛澤東思想確是照妖鏡、滅菌劑、指路燈。當然,一般革命群眾還是習慣於佩戴小一些的像章和徽章,規規整整地別在衣服的左襟上方,既表了忠心,又是一種時新的裝飾。
「站住!沒長眼珠子?站住!」
關東大漢在崇文門站下了車。他這才明白,整個北京、整個中國,都染上了紅色癲狂症。個人迷信、個人崇拜已經覆蓋了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土,其程度已經遠遠超過當年蘇聯的史達林。毛主席已自封為至高無上的萬靈之神。他的親密戰友林彪元帥更是尊他為「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他的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或許這正是毛澤東要比史達林更偉大的原因。
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他正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那柳逢春師傅也看到了他,已經站起來跟他打招呼了:
革命小將把他領進了一間四牆上都掛有毛主席語錄的接待室。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然後拿眼睛注視著他,彷彿認識他似的。在哪見過?自己認識的和*圖*書人都是些愛好體育的高頭大馬,哪見過這樣秀氣的白面書生?他卻記不起來了。革命小將脫下軍帽,露出一頭運動員似的短髮來,原來是個姑娘。人家見他這身衣著,又提了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完全不像有來頭的樣子,口氣早已不是電話裏那麼客客氣氣了。
關東大漢見河南騾子胸前掛滿了毛主席像章,就像身經百戰的英雄的胸前掛滿了勳章。
「劉漢勳!你怎麼進城了?」
「你鐵哥兒?如今當了區文革小組的大頭啦,十天半月不落家啦,市裏、中南海、衛戍區都常有電話來找他……看著你倆是兄弟的情分上,我告訴你一個號碼,你可不要再告訴第二個人呀!你們學校也停課鬧革命啦?乾脆,你找你鐵哥兒派個差事幹幹算啦!區裏的書記、副書記那些走資派,都在他手下靠邊站著哪!」
「你告訴她,我在等著她。她一出來,我就找她成家。」
關東大漢離了柳逢春師傅的紅地攤,又轉了兩處旁的紅地攤,聽操各地口音的人們為著交換像章而討價還價,爭論不休。他心裏真有許多不能言表的感嘆。我們中國人的聰明才智,都耗在這上邊了。甚至為了領袖的一句口號,一個名詞,一道聖旨,一洩私憤,而鬧到肝腦塗地,屍橫遍野,血流千裏……可什麼時候,才能讓勞教營裏的同教們,也人人胸前都佩上一枚金光閃閃的毛主席像章呢?「工人領導小組」會批准他們佩戴麼?有無規定,勞改農場的勞教人員,可否佩戴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的像章?
這樣,關東大漢一個「階下囚」,便要成為座上客了。
「可我……」
關東大漢點著頭,記住了。河南騾子還沒有被「大好形勢」弄暈了頭。
我們是舊世界的批判者!
今天運氣真好,電話很快撥通了,接電話的是「鐵哥兒」的母親,也是先過來一句「為人民服務。誰呀?」他則回敬一句「全國學習人民解放軍」,才報上了自己的單位、姓名。就是清華大個子劉呀?「鐵哥兒」的母親倒是立即記起他來了,忙問怎麼好久不見上門啦?都忙些什麼啦?是不是搞上對象啦,你自己個頭大,對象的身材可要般配啦,若是太嬌小,你個泰山壓頂,日後過日子不方便啦……「鐵哥兒」的母親仍是那麼個愛講愛笑的脾性,好拿晚輩們取個樂兒。關東大漢卻哭笑不得。他只好直說了,他有緊急事,要立即找到「鐵哥兒」。
「是啊,是啊,我沒買到車票……」
關東大漢被革命小將惡狠狠地訓了一頓,乖乖地站起來,低下頭,提了旅行袋就朝門外走。他真害怕忽然從什麼房間裏追出來幾條佩戴紅袖標的彪形大漢,把他綁起來,然後不明不白地關他進黑牢去。
他大吃一驚,自己的不軌行為,早被人盯住了?他眼前一陣發暈。他的一隻手臂被人抓住了。他等著人家把手銬「哢嚓」一聲給他戴上,這可不是毛主席像章!
「好,好,現在她和大家一樣了……那件事也早過去了。」
關東大漢這才睜開眼睛看了看,他簡直不敢相信,又遇上了老朋友,長春至北京直快列車上的李列車長!由於他體形高大,又是堂堂清華大學的研究生,每逢寒暑假回長春,列車員們都喜歡跟他說說笑笑。他的大個頭倒使他在列車上有了好人緣。
「騾子!咱這趟進城,真像到了另一個世界……我真不敢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
「騾子,咱可不能幹缺德事啊!」
「看樣子,提著個旅行袋,要回長春去?」
「一九五六年是誰號召大鳴大放、給黨提意見?一九五七年是誰下令全國抓右派?不說了,不說了……毛主席是咱救命恩人,咱不能忘本。」
「怕啥?如今你們停課鬧革命,你在北京默著幹啥?千萬不要跟著人去搞打、砸、搶、抄、抓,總有一天要算帳的。」
「今天不走了?我每星期五跑車。你和你的同學,星期五的中午,可在這裏碰我……」
電車開開停停,速度還不如步行。街上太擁擠了。馳過東長安街街口,他看了一眼寬闊的「北京第一街」但見大街兩旁的華燈柱子上,一面接一面的望不到頭的紅旗,波翻浪滾般飄揚著。還有隨處可見的巨幅毛主席語錄和毛主席畫像。許多鮮紅的長幅標語,更從高大的建築物上直瀉而下,赫赫醒目,氣勢非凡,大都寫著:和圖書
「怎麼,你不舒服?你不是劉大個?」
破四舊!立四新!
他正走著,忽然有人在他背上擊了一掌!他又嚇了一大跳。站下一看,竟是河南騾子趙良成!真是不期而遇了。但見河南騾子也是頭戴黃軍帽,身穿黃軍服,左臂上佩著紅袖章。這小子,解除勞教回到農業大學,就當上紅衛兵了?
「放心,我一定轉交。算你的定情之物?楊麗萍會高興得睡不著覺,出工收工都會把它掛在褲腰上……」
「什麼劉鄧?」
「幸會,李車長,幸會……」
「您送的東西,要好好愛惜,免得給人家看見呀!」
「我是鐵哥弟,我有事情要跟鐵哥兒本人說……」
「李車長,你們幾天跑一趟?還有兩同學……」
「放心!我只是跟著起起哄,從沒動過手……你們怎麼辦?怎麼辦?」
捉住他手臂的人又問。
「大漢!講話注意。你回去告訴水抗抗、南詔國王子、太湖才女他們!趕快起來造反,造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反!造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反!他們迫害青年學生,把青年學生當勞改犯!」
什麼平等、博愛、人權,統統都是資產階級的貨色。革命就是階級壓迫,把敵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難怪有的紅衛兵小將們,把偉大領袖毛主席「造反有理」的語錄歌都唱走了調:「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條,歸根結柢,就是一句話:打砸搶抄,打砸搶抄!」
「柳師傅!真沒想到是你……我請了假進城買衣服,順便看看老鄉。你也攤了紅地攤?」
接電話的是位年輕姑娘朝氣蓬勃的聲音。看來打電話真有一番新學問了。他立即想起了一條不久前從報紙上看到的最新指示:「彭德懷就是海瑞,我們就是嘉靖皇帝。喂,我找鐵哥兒!找鐵哥兒接電話。」
剛才還是滿街的口號聲、鼓樂聲、頌歌聲,現在變成了滿街的喇叭聲、吆喝聲、叫罵聲。這年月的北京城真是百態紛陳,萬象更新。
「大漢!你怎麼進城了?」
毛主席是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
河南騾子揚著眉頭,滿面紅光,比起在儒林園勞教營時的模樣來,已經成了另一個人。只是走起路來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一瘸一瘸的,是在儒林園時為了他告發紹興師爺,被大夥打的。
「天哪,一個國家主席,一個總書記……」
樓門口早有一位頭戴黃軍帽、身著黃軍裝的革命小將在迎候著他了。
至於外地來的紅衛兵戰友們在北京車站廣場上擺下毛主席像章、徽章的紅地攤,還有一層特殊的政治意義。他們絕無營利之目的,完全是為著向首都北京的紅衛兵戰友們顯示:外地人鬧文化大革命,造走資派、牛鬼蛇神的反,向偉大領袖表忠心,一點也不比你們北京人遜色!像章和徽章的製作,可能比你們北京人還講究選用優質金屬材料和採用國際一流工藝!
紅色革命暴力萬歲!
「買啥票?跟我走……到了車上,只要我車長不查你的票,誰查?你找個紅袖標戴上!如今紅衛兵大串連,根本沒有買票這一說……毛主席老人家一道指示,把你們的旅費全包了!」
關東大漢這傢伙,真是人還在,心不死。當他發現整個北京城,乃至全中國,都被紅衛兵運動的狂飆所席捲,許多人比他更受苦受罪,大難沒頂,他非但不覺得悲哀,hetubook.com.com反倒有些幸災樂禍。他直想笑。這個世界,真是個充滿了活劇、鬧劇的世界。北京和全中國,都是大舞臺。毛主席真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傑出的導演,最偉大的天才,能把八億人口耍猴兒。
河南騾子把他拉到街邊問。
都已經跟著李車長走到專供列車員們內部出入的一道側門前,關東大漢忽又站住了:
他伸出手去跟李車長緊緊握著。
「對階級敵人來說,整座北京城是天羅地網!」不知是誰,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衝著他的背影喊。
他又返回了花市大街上。這回他沒有等公共汽車了。他快步走著,頭都暈了。忽又想起,先前「農大」的那電話,不是說河南騾子他們在花市大街上抄反動權威的家?可花市大街這樣長,這樣大,哪裏去找他?他不時側轉身子看看後面。在這火紅的年月裏,人最易疑神疑鬼。因為到處都是神,到處都有鬼。原先他很為自己的高大身材自豪。每逢上街,總要吸引來許多敬慕、驚歎的目光。如今他很為自己的高大身軀喪氣,走在大街上是個大目標,彷彿人人都在盯住他,懷疑他,跟蹤他,捕捉他。人們的目光在他的身前身後織下了一張無所不在的網,在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階級鬥爭新動向。
「保重,保重。」
關東大漢明白了,紅衛兵小將們是在抄什麼反動權威或是民主人士牛鬼蛇神的家。十六、七歲的孩子們響應毛主席革命造反的號令,行動最徹底,最激烈。毛主席一次又一次地在天安門廣場上接見他們,號令他們……早上在公共汽車就聽人講過,全國各地數千萬大中學校的紅衛兵戰士們,都在一起行動,挨戶查抄地富反壞右、資產階級、走資派等等。光北京城裏查抄出來的金銀財寶、古玩玉器、古書古畫,集中在一座大廟裏,堆成了幾座山哩!
他問了兩遍,才記住了「鐵哥兒」的那個保密號碼。他就站在原地撥著。可是連撥了五次,對方都是盲音,佔線。「鐵哥兒」如今高昇了,成了大人物了,一天到晚電話不斷了。他記起了還應給農業大學的河南騾子撥電話,看能不能聯繫上。農大宿舍樓的電話倒是即刻通了:「找誰?河南騾子趙良成?啊,啊,他跟紅衛兵戰友們上花市大街抄反動權威的家去了……」
關東大漢一時間眼睛都看花了。忽然,他眼睛一晃,看見原先那「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太湖才女的戀人柳逢春師傅,竟然也坐在廣場上,嘴裏叼著香煙,面前也攤了塊大紅布,紅布上也擺滿了各色各樣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
「啊……這樣吧,我們先派位同志跟您見見,然後再替你預約好時間。您現在哪?要不要派車接您?很近?好,好。我們辦公的地方就在原崇文區黨委大院。從花市大街一直向南走,對對,您熟悉,好,一會見,一會見。」
「請問從哪裏來?有介紹信嗎?」
他們站在街角談了好一刻,直到一位紅衛兵戰友前來喊河南騾子去集合。河南騾子硬塞給關東大漢二十塊錢、十斤糧票,請他轉給水抗抗。他母親死了?他哭什麼?勸勸他,他母親死了好,死得正是時候,不然要受更大的罪……好萊塢博士和保定府學者兩個被捕了?他們是真有學問的人!說著又從胸前摘下好幾枚紅光閃閃的毛主席像章,讓大漢回去送給同班組的同教們。
「毛主席是紅司令,他老人家號召紅衛兵造反……」
前邊有人大聲喝斥著。他抬頭一看,是三個紅衛兵小將在人行道上拉起一根紅繩子作警戒線。他站住了,朝東面的胡同裏看進去,原來是小將們包圍了一座四合院,正把院裏的大鬼小鬼們轟出來,被勒令緊靠院牆跪成一排。但院子裏仍有人在哭喊「我們擁護毛主席呀,我們擁護造反派呀」,還傳出來打砸家具的乒乓聲,摔碎瓷器、玻璃的嘩啦聲,加上眾多的喝斥聲、哎喲聲……又見一本一本的線裝書,飛落院牆,跌落到胡同裏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些書又厚又重,磚頭一般,落在地上,嘭嘭作響。那些散了頁碼的書頁,便被風颳起,滿胡同裏紛紛揚揚。
這就是革命行動,造反業績。便是街道上的公安派出所,對紅衛兵小將的造反行動也不能勸阻、干涉。樂得睜眼閉眼。既是響應偉大領袖的偉大號令,誰敢潑冷水?有的則協同紅衛兵小將行動,提供一切有政治歷史問題的人士的地址及情況。因為毛主席教導說:「革命就是暴動,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的行動。」革命就是要批判人性論,清除人情味。
他穿過也是貼滿了紅紅綠綠大標語、插滿了風獵獵紅旗的花市大街,來到了原區委會的大院。現在大院門口掛了塊醒目的長牌子:崇文區文化革命領導小組。大院裏,大樓前,到處都是白花花的大字報,以及各種「炮轟」、「火燒」、「油炸」、「砸爛」、「摧毀」、「打倒」等等叫人膽戰心驚的大口號。樓頂上裝著四隻大喇叭,朝向四面八方,正在高音量地播放著毛主席語錄歌曲。
「劉漢勳!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提倡造反精神,肯定造反有理,是工人階級、貧下中農、革命幹部群眾起來造走資派的反,造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的反,造資產階級、修正主義的反!絕不允許階級敵人及其子女乘機翻案,搞反攻倒算!絕不允許反革命分子翻天!你一個儒林園的勞教人員跑進北京城裏來幹什麼?找什麼鐵哥兒?他如今是毛主席革命路線上的人,跟你們勢不兩立,是你死我活的關係!本來我可以立即通知工人糾察隊,把你抓走,送回勞改農場去。但看在你過去認識鐵司令的分上,也看在你還沒有現行活動的分上,勒令你立即離開這裏,離北京,老老實實回儒林園去!否則,你就會撞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上!」
「就是劉少奇、鄧小平。」
「記住!你們要趁早,替自己安排下一條活路!」
「這年頭誰不造反?誰願當保皇派?我參加的是首都三司一派。革命最徹底!剛才看到的,是我們小分隊正在抄一戶反動學術權威的家!是小麥專家,有人揭發他一九六〇年大饑荒時謾罵過毛主席,三面紅旗坑害了黎民百姓……」
管他個尿!他關東大漢一個勞教大學生,算老幾?想這麼多幹什麼?紅海洋裏的一滴小水珠都算不上呢!只有被紅海洋淹死的分。生存、活命,才是最最要緊的事情。幸好他還記住了「鐵哥兒」家裏的電話號碼。原是那號碼順口易記。前面是花市大街了。他又找到了一處公用電話。窗口裏守電話的也是位左臂上佩了紅袖標的老大爺。老大爺也是先看了一眼他胸前所配閃金光的毛主席像章。這回他算內行了,大爺剛說了句「農業學大寨」,他馬上答一句「工業學大慶」,交上四分錢,再拿起話筒撥號碼。
關東大漢好不容易擠上了電車。車上人疊著人。他想起好萊塢博士講過的那「香蕉」故事。今天的頭兩件事還算順利。他有了現成的衣褲鞋襪,不用再買新的;更為重要的是他擁有整整二百二十元一筆巨款,三十斤全國糧票;住五角錢一晚的旅店,吃兩角錢一餐的飯,他可以走遍大半個中國……要不要改變今天的整個計畫?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不,不,太不仗義。儒林園的同教們都還不知道北京城裏的大好形勢,還有水抗抗和南詔國王子,不能丟下他們不管。何況女友也在電話裏提醒過他,如今全國上上下下一個樣,一張網,還不如回儒林園勞教營安全……透過車窗,他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大約還只是上午十一點鐘。他原先有一塊瑞士梅花表,到農場後就跟倉庫保管員私下裏換了五斤白糖吃。反正是按著監獄裏統一的軍號上和*圖*書工、下工、學習、就寢,要那勞什子什麼用?現在他才有些後悔了。
「多謝多謝,後會有期!」
「還會有假的?揪出了彭羅陸楊反黨集團,毛主席下一步的戰略部署是打倒劉鄧!」
關東大漢聽這一說,真是如雷灌耳,舌頭都吐了出來。他搖了搖頭。捏了捏耳朵。
北京城已經變成名副其實的紅海洋,變成一所紅彤彤的毛澤東思想的大學校。更為觸目驚心的是一條以白油漆刷寫在大道上的大標語:批臭封資修!打倒帝修反
「噢!對對對,怪不得叫做天下大亂,形勢大好……毛主席又來一九五八年那股勁頭了!那回是經濟,這回是政治……打原子戰爭有什麼了不起?中國不怕死掉三、四億……他老人家真是雄才大略,有氣魄……」
關東大漢驚魂方定,這又高興了起來,便把自己請准一天假進城,並已經給他打過了電話的原委說了說。
姑娘的目光由嚴厲變成了冷笑。關東大漢吶吶無言。不跟「鐵哥兒」見上面,能有什麼話說?
「騾子,你看這形勢……」
「您是誰?哪個單位?鐵司令上人民大會堂出席重要會議去了。我們可以先請您到接待室來談談!」
河南騾子看來是見不著了。他放下電話,再遞上四分錢,給值班老大爺,又繼續撥「鐵哥兒」的電話。他堅持著有一搭沒一搭地撥號。他明白自己的電話只有見縫插針樣才能撥進去。他大約撥了半個小時,撥得那「為人民服務」的老大爺都直朝他瞪眼睛,可終於撥通了:「最高指示,抓革命,促生產。喂,哪兒?找誰?說話!」
「最高指示:文化大革命形勢,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而是大好!形勢大好的一個重要標幟,就是廣大人民群眾真正動員起來了……」
河南騾子看著他,彷彿看著一個陌生人:
他進到了售票大廳,在問訊處的窗口打聽了幾個問題:現在購買火車票,是否需要機關單位的證明?上車是否要驗證件?沒有證件的人怎麼辦?女服員回答他:買臥鋪票一般要看看證件,買硬座票不要看證件,上車也不驗證件。他又摸準了一個「行情」。剛走出售票大廳,有人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劉大個!」
關東大漢在上衣口袋裏摸索了半天,才艱難地摸出了證明信。他真後悔找上這地方來。
「儒林園?好地方嘛!看看你的證明信。」
姑娘目光冷峻,單刀直入地問。問得關東大漢渾身都發毛,只好結結巴巴地說自己從儒林園來,身上有證明信。
「走著瞧吧!我們這些人,大約哪一派掌權都不會喜歡……」
「大漢!你們要鼓起勇氣,行動起來,革命造反!奴隸們要自己解放自己,打碎舊制度,舊國家機器……」
「不扯那些……咱說話算話。咱這一輩子,不是楊麗萍不娶。咱託你把這幾顆毛主席像章送給她。還有,這是我宿舍的地址和電話。」
「你這大漢……咱現在琢磨,你們勞教營,可說是原北京市委主要負責人推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產物。你們應當找『中央文革』告狀,反映情況!」
此時刻,他真恨不能變成一個身子矮小的侏儒。他在人行道上規規矩矩地走著。快要走近崇文門飯店了。那兒朝東一拐,向前走個五、六百米,就是北京火車站。他決意去北京火車站看看。
大約只有少數幾個最親近的造反派戰友才使用這個美稱,對方的態度馬上客氣多了:
當代馬克思主義的頂峰,毛澤東思想勝利萬歲!
「公司停產鬧革命,批走資派,鬥牛鬼蛇神,形勢大好。我閒著沒事幹……楊麗萍怎樣了?她還好嗎?」
「騾子,你也造反了?真沒想到能見面!」
哈哈!今天真是個好日子,該遇上的人都遇上了,咱要給同教們帶回多少驚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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