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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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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酷刑與思考

第二十五章 酷刑與思考

他們的神思都飛出了很遠,彷彿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
反動學生們一個個心驚肉跳,面無人色。彷彿那些在煤火裏燒灼得通紅的鐵鈎、鐵叉,也隨時會烙在他們光赤著的肩背上,嗞嗞作響,冒出陣陣油香和肉香。
他們剛走到玉米地頭,遠遠地就傳來一陣陣嘶啞的慘絕人寰的嚎叫。又過了一會,一陣灼熱的薰風拂進青紗帳裏,帶著一股焦糊的油煙味,一股怎麼也不會誘發人們食慾的肉香……
過了沒多久,終於來了機會。根據上級布置,將有軍車來運送他們這批強壯勞動力去北京北郊露天廣場,架設十萬人批判中央一級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大叛徒、大軍閥、大黨閥們的木臺。
「這一切,都跟黑社會組織極為相似。不同的是,共產黨有共同的指導思想,馬克思主義。有共同的奮鬥理想——在全世界實現沒有剝削、沒有壓迫、沒有國家、家庭,人人平等,物質文化生活極大富裕的共產主義。建立黨和黨的組織,武裝奪取政權,實行社會主義,這是列寧對於馬克思主義的所謂貢獻,稱為列寧主義。
「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忽然低聲喝斥了起來。
「看什麼?還不快走!」
整個隊伍又向前蠕動了。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一天早晨六點半鐘,同教們遵例到土坪上集合點名時,發現營部值班室的外牆上,貼了兩條以舊報紙寫的大橫幅:
當然,儒林園勞改農場四周的農村生產隊,以「貧下中農革命法庭」名義對五類分子及其子女,實施原始酷刑處死的事件,很快被匯報了上去,並為林副統帥命令駐軍所制止。政策是:壞人被殺,既往不咎,下不為例。
說到這裏,關東大漢打住了。他忽然睜大了驚恐的眼睛,彷彿被自己談話的內容嚇著了。
「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柢,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噢!」
接著,關東大漢在一次有「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在場的晚學習會上,給全寢宮的同教們講了北京城裏的大變化:革命群眾如何舉著滿街的毛主席像歡呼遊行,學校如何停課鬧革命,紅衛兵戰士如何在街頭遊鬥黑幫分子,如何抄黑幫分子的家,廣播喇叭裏如何高唱毛主席語錄歌,人們的胸前如何佩戴毛主席像章和毛主席語錄徽章,大街小巷如何成了紅海洋……最後他講到北京火車站廣場上,外地來的紅衛兵小將如何擺下紅地攤,滿攤上都是大大小小金閃閃、銀閃閃、各色各樣的毛主席像章,不為出售,只為交換。當然他一個字沒提那天他個人的遭際運氣,也沒提到河南騾子和柳逢春師傅。
當天下午,「工人領導小組」召集全體勞教人員開大會,宣布了北京市公安局軍管小組的重要決定:監獄及其勞改、勞教單位,不准開展「四大」,不准串連,不准成立群眾組織,取消勞教營人員請假制度,勞教單位實行軍事管制,儒林園勞教營由監獄軍管小組協同原「工人領導小組」進行管理,勞教人員應當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個別真正有問題的,也要放到運動後期處理;同時宣布:把違反營規書寫大字報、大橫幅鬧翻案的楊麗萍等四人,專案審查,批鬥處理……
「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寫得何等的好啊!何等的好啊!何等的好啊……」
同教們都聽得著了迷。也許出於敏感的政治嗅覺,或是出於離經叛道的階級本能,大家都感到形勢大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m.hetubook.com.com。有的同教甚至背了工人師傅喜不自禁,手舞足蹈:媽媽的!天翻地覆,乾坤倒轉,越亂越好,越亂越有出頭天。
還自己蓋了高級監獄自己住哪!
關東大漢卻不像別的同教們這樣悲觀。他有一套自己的思考與認識。
「我母親大人一九六一年得水腫病死了,死得好,免得今天被人活埋。你母親也死得好……」
這時,報紙、廣播、內部文件,不斷地把毛主席的最高最新指示傳達到儒林園勞教營來。這些最高最新指示也很快被「中央文革」屬下的作曲家們譜曲,成為新語錄歌。同教們更是唱得興高采烈:「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寫得何等的好啊——何等的好啊,何等的好啊……」
詩人的瘋狂,帝王的瘋狂,導致時代的瘋狂,一個古老民族的瘋狂。
一切為了專政,專政就是一切。民主也罷,自由也罷,酸不溜溜的平等博愛也罷,都有其深刻的階級屬性:你要擁有地主資產階級的民主自由,必然要使無產階級、勞動群眾失去民主自由;為了保障無產階級及廣大勞動群眾的民主自由,就必須取締地主資產階級的民主自由。沒有超階級的民主自由。二者必居其一,這是絕對真理。
水抗抗更是感到振聾發聵,聞所未聞。
制止的辦法仍然是宣傳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要文鬥,不要武鬥。然而廣大人民群眾對於「當代最高最活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毛澤東思想,除了「無限崇拜、無限敬仰、無限熱愛、無限忠誠」之外,亦已習慣了「活學活用,急用先學,立竿見影」。當人們需要搞武鬥槍槍炮炮殺人時,呼喊的是毛澤東的最高指示:「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當人們需要把「群眾運動」控制在一定的範圍之內,以防失控而導致動搖極權之塔自身,搬用的則是毛主席的另一類最高指示:反對無政府主義,克服左傾蠻動思想,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等等。
稍稍活躍了幾天的同教們,被當頭一棒,打得暈頭轉向。一個個又俯首帖耳,面如死灰。誰叫他們得意忘形,張牙舞爪,忘了自己的社會等級、政治身分?忘記了文化大革命運動的階級屬性,忘記了文化大革命的四大民主,是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進行!忘記了在毛主席的錦囊裏,民主從來只是手段,囊中之物,需要時亮出來大轟大擂,不需要時緊鎖囊中,絕不讓其招搖惑眾。專政才是目的。
「我是不是告訴過你,我母親是位老革命?」
階級鬥爭無情,有時需要打碎些罈罈罐罐,出現流血的政治和政治的流血。無產階級專政面對嚴酷的現實。每當大規模的、急風暴雨式的階級鬥爭、群眾運動爆發之際,總會伴隨革命的激烈性,各式各樣的過火行動,會死掉一批人。死掉一批反革命分子、嚴重不純分子有什麼不好?中國人口眾多。即便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打熱核戰爭也不怕,中國和世界都可以減少一半人口。當然核輻射一定會長上慧眼,保護好偉大的毛主席及其家人。所以,每到革命運動的緊要關頭,毛主席總是揮起他統帥、舵手的巨臂,痛斥右傾、調和,「糟得很」!肯定形勢大好,「好得很」!和圖書所以他老人家總是不失時機地指出,中國人民進行的革命鬥爭,是給全世界人民樹立一個樣板,開一代雄風浩氣。但他老人家萬忙之中,偶有疏忽;中國臣民芸芸眾生、孰死孰活,自然是皇帝老子金口玉牙說了算;可那世界各國白種、黑種、紅種、黃種之民眾並未授權予他,甚至國際共運創始人馬恩兩位先聖也不曾立下遺囑,由他來表態:爆發熱核戰爭也不可怕,至多,世界人口減少一半!
「單憑這種由信仰形成的鬆散聯盟,是無法進行奪權鬥爭的。於是出現了列寧。列寧把馬克思的『暴力論』無止境地誇大,變成了暴力萬能。列寧好生了得,他從德國黑社會的祕密組織那兒得到了啟發,找到了師承,著手把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人們,以類似黑社會祕密組織那樣嚴密地組織起來,便出現了共產黨。最有意思的是,咱中國方塊字的這個『黨』字的下半截,便是個四足立地的『黑』字!
儒林園勞教營「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最能領會毛澤東思想的精髓。為了徹底打掉反動學生們的造反氣焰,翻天妄想,便採取了「槍打出頭鳥」戰術,每天一次批鬥會。上掛「彭羅陸楊反革命修正主義集團」,下聯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誰不老實就批鬥誰。北京城裏已經貼出了新標語:右派翻天,格殺勿論;大學校園裏還唱出了〈血統歌〉: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子混蛋!要活命的快投降,不投降的就埋葬!就埋葬!
「你母親一定有許多高見了?」
「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嗡嗡叫,幾聲淒厲,幾聲抽泣……」
那天,勞教營學生們在「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們的監護下,分乘三輛解放軍大卡車向北京北郊廣場進發時,一路上都放聲高歌毛主席的語錄歌、詩詞歌:
「噓——小聲點,說共產黨無人性,腦袋要搬家的……」
恰在這時,市「文革小組」給勞教營下了通知,要求在勞教學生們中開展學毛主席語錄,唱毛主席語錄歌等活動,營房四周都要刷寫語錄牌,宣傳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形勢: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而是大好!關東大漢在班排學習會上匯報進京見聞的事,也傳到了營長、營教導員耳朵裏。教導員覺得由勞教學生來現身說法效果更好,宣傳革命大好形勢,宣傳毛澤東思想的無窮威望。於是又安排關東大漢在全營大會上作了一次講談,更受到全體同教的熱烈歡迎。
「在馬克思、恩格斯、伯恩斯坦、考茨基的時代,馬克思主義只是作為一種理論、信仰、對人類世界的認識科學而存在。共產黨只是一些立志拯救世界於水火的知識分子的鬆散聯盟。你今天相信馬克思主義,你就是馬克思主義者。你明天不相信了,懷疑了,或者信一半、不信另一半了,你就是修正主義者、改良主義者或者是別的什麼主義者了。而且馬克思、恩格斯的『暴力論』,只是作為一種革命的催生劑、輔助手段來提出。
自從目睹過了豬棚邊那令人魂飛膽散的一幕,學生勞教營裏的同教們安分多了。人人都被嚇破了膽。每天下工回到各自的寢宮裏,除了開會學習,便屏聲住息,安靜得很。還有個明顯的變化,就是同教們的食量大減。有的人甚至看到食物、聞到油膩就想嘔吐。
還有一組題為「我的控訴」的大字報。署名人為太湖才女楊麗萍。
沉默,可怕的沉默。沉默的背後,是同教們活躍著的思考。關於前途、命運的思考,關於逃離儒林園的思考。離開了這座儒林園,會不會進入另一座儒林園?五湖四海,九州方圓,豈只一座儒林園?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鐵桶江山,紅彤彤的毛https://m•hetubook•com•com澤東思想大學校,是不是一座囚禁一切自由思想的大儒林園?座座青山埋冤骨,天涯何處有芳土!
七月中旬的北京地區天氣,已進伏暑之期。同教們上工下工,都只穿條短褲,而光赤了上半截身子。一天下午兩點半鐘,「工人領導小組」兩位成員和幾名警衛戰士,率領著他們去到一塊邊遠的玉米地裏去耨草。當他們路過一處附近農村生產隊的豬棚時,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一個個就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似的一動不動了。不要說反動學生們驚呆了,就連「工人領導小組」成員和警衛戰士也驚呆了。
「大漢,你說說,共產黨為什麼會這樣殘酷,喜歡鬥爭、流血?」
於是秩序頓時大亂,同教們一窩蜂地湧向這大字報和大橫幅。任憑營長和幾位領導小組成員吹著銅哨子暴跳如雷。顯然,這大字報和大標語的矛頭,都是指向「工人領導小組」。
「她有大學問。她私下對我說過,共產黨有著它娘胎裏帶來的特性:殘酷鬥爭,無情打擊。最主要的,又是跟黨組織的創始人列寧有直接關係。
「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里雪飄……秦皇漢武,略抒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鵰。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其實她是個老托派……你不信?二十年代的留蘇生。她不相信列寧的『暴力革命學說』,而相信伯恩斯坦、考茨基的『和平革命論』,還有托落茨基的『階級革命論』。三十年代被開除出黨,到東北跟咱老爹相識……」
一時間勞教營裏風氣大變。同教們打破往常的冷漠、沉鬱和粗鄙,一個個思想活躍了起來。就像一架架鏽跡斑斑的機器,被重新注入了機油,吱吱嘎嘎地恢復了轉動。大家都自覺行動起來,在每間大寢宮的南牆上辦起了「革命大批判專欄」,貼出了一張張小字報。內容大都為控訴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罪行,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謬誤,剖析高等院校的招生制度、學分制度、檔案制度扼殺人才等等。這些小字報以空對空,屬於純理論性批判,因而得到了「工人領導小組」的默許,只要求每個班組將這些小字報的內容摘抄下來,交營部存底。
堅決鎮壓反革命分子的反攻倒算行徑!
「你的母親真是個了不起的托派……難得她對黨的歷史有一套獨特的看法……這也是歷史的另一側面的認識……」
這就是偉大毛澤東思想的鐵的邏輯:你死我活。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活!你死我活是可以把八億人口、五十五個民族、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管制得如同鐵桶一般密不透風的哲學邏輯。
對於無產階級司令部陰差陽錯地交給他們這些反動學生們的光榮任務,真把他們愣住了。簡直不可思議,不敢相信,卻又是千真萬確。
強烈要求「中央文革」調查儒林園勞教營情況!
過了兩天,同教們便每人得到了一冊紅塑料封皮的毛主席語錄本,一枚有機玻璃質地的毛主席像章。在頒發這兩樣神聖的寶物時,營部作了規定:像章不離胸,寶書不離身。於是每天早上六點半的早集合訓話,增添了一項新內容,集體誦讀毛主席語錄本中的兩段教導,一是敬愛的林副統帥在語錄本扉頁上的題詞:「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二是語錄本中一段最高指示:「凡是錯誤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要進行批判,絕不能讓它們自由氾濫。」
接著他們打破了沉默表現出由他們的階級本性所生出的歡欣鼓舞。他們不便大聲吆喝,而只是竊竊私議:
每天晚上七點半的晚學習,則要在開會之前齊唱語錄歌、毛主席https://m•hetubook•com.com詩詞歌。同教們最喜歡唱的是「反對歌」,幾乎人人都喜歡號叫:「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緊接下來是道白:「革命無罪!無罪無罪!造反有理!有理有理!」往返三遍,鏗鏘有力。同教們還喜歡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太湖才女身上的文藝細胞豐富,給這支語錄歌配上了一套類似徒手體操的舞蹈動作,讓大家邊唱邊舞:「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是、寫文章!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階級的、暴力的行動!」
老天有眼!老天報應,正是他們中的某兩個大人物把咱打成了反動學生,送來這美好的勞教營。如今輪著咱替他們這些黑幫分子搭批鬥臺!
徹底清算資反路線對青年學生的殘酷迫害!
關東大漢回到儒林園首都高校勞教營,一時竟成了見過大世面的人。他首先對水抗抗和南詔國王子兩個私下裏講了在北京城裏的見聞,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勢,見了河南騾子的情形。又囑咐南詔國王子去找著太湖才女楊麗萍,私下裏轉交了柳逢春師傅的禮物及柳師傅捎話等著她成家等等。
敬愛的林彪副統帥指示:文化大革命搞武鬥,打派戰,有好人打好人,不該;好人打壞人,應該;壞人打好人,鎮壓;壞人打壞人,活該……總之一句話,天下大亂,是亂了走資派,亂了階級敵人,通過大亂達到大治……
奇怪的是那幾位武裝警衛也不時地回頭張望,也是丟魂失魄的。部隊的鐵的紀律約束著他們:沒有上級命令,不准擅自介入農村的文化大革命運動。何況,革命戰士,能站在貧下中農的對立面,去保護地富反革命?
關東大漢確是有膽有識,不同凡響。他腰纏二百二十元巨款,四十斤全國糧票,又有北京火車站的「內線」。幾天後,他把錢糧分作四分,自己留下一分,其餘三分給了水抗抗、召樹銀、楊麗萍。他們已經密商出了「分別離開儒林園、各自投身大社會」的行動計畫。楊麗萍已跟柳逢春師傅取得聯繫,可直奔冀東鄉下他貧下中農的父母家,去做一名老實孝順的農家兒媳婦;召樹銀則潛回雲南昆明,約了可憐的姊姊召美蘭,再遠走中緬邊境小鎮畹町的外婆家,視情況決定越境去金三角,還是一路流浪下南洋,最後目的地是飄泊到太平洋彼岸,尋找父母和弟弟。南詔國王子的這計畫偉大複雜;水抗抗的母親已去世,不能再回福建武夷山老家,也不能去投奔省委書記的父親——聞達除了「走資派、劉少奇死黨」兩項罪名,還有歷史上的「叛、特嫌疑」,已被關進監牢聽候審查。水抗抗最後決定跟著關東大漢去闖關東,到長白山原始森林裏,當臨時採伐工或是採參人……。
一天傍晚,在老柏樹下,水抗抗忽然問他:
擺在同教們面前的,是一個極為嚴酷的現實:北京和全國各地的高等院校已經停課鬧革命,革命師生員工已經走向社會,走向全國,去為偉大的毛主席煽風點火,煽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之大風,點群眾運動的熊熊烈火。而他們這些反動學生已被排除在這場大革命之外,已經沒有返回學校的可能。是坐以待斃,等著成為儒林園監獄的正式囚犯?還是利用機會,自謀出路?可悲的是,他們都是有家歸不得!那萬惡的家庭是萬萬歸不得!看一些從城裏傳來的紅衛兵小報、傳單,偶爾提到,南方數省,特別是廣西、湖南、貴州,鄉村裏的貧下中農自發成立「最高法庭」,成戶成戶地活埋五類分子及其家屬子女,務求斬草除根……而在以毛主席為首,以林彪副統帥為副的無產階級司令部看來,廣西、湖南鄉下殺人,當地駐軍應予制止,不要幹擾運動大方向,是大好形勢下的小問題……https://www.hetubook.com.com
關東大漢四面看了看,沒人,才又說: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時候一到,一定要報……
「世界上所有的黑社會組織,都有共同的特徵:祕密性、排他性、殘忍性、紀律性。列寧把思想信仰變成了組織嚴密的黨。加入黨組織是極神聖、極嚴格、極祕密的事。要經人介紹、本人申請、組織審查、入黨宣誓、終生不渝;要遵守黨章,保守秘密,上不告父母、下不傳妻兒,等等。在處於地下活動中,黨在執行紀律、處決叛徒時,也是絕不留情的。為了高於一切的黨的利益,犧牲性命、殺父弒母,均在所不惜。
「由於列寧建黨之初的這種師承,便決定了黨內外鬥爭的殘酷無情,不擇手段,為著革命利益,或者各種別的複雜原因,必須對黨組織內部,特別是領導層中間,不斷進行清洗。這是一個事物的兩個面,鐵的組織、鐵的紀律,能使馬克思主義的信仰變成一國或數國的工農政權,另一方面又是殘酷鬥爭,無情打擊。咱偉大的中國共產黨從成立那天起,便充滿了血腥味的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純潔隊伍,消滅異己。井崗山時期的『消滅AB團』,延安時期的『搶救運動』,都是這種典型的事例……至於解放以後的,咱就免講了。」
保衛「社教」成果,粉碎翻案妖風!
很顯然,這裏要施行的是一種最原始古老、最野蠻酷烈的「烙刑」。當通紅的鐵器從煤火中抽出,烙在那些光赤著的人肉身上,會發出什麼樣的聲響?飄出什麼樣的氣味?冒出什麼樣的油煙?伴隨出什麼樣的嚎叫?階級和階級鬥爭的復仇理論,演進成野蠻的復仇行動,且年復一年地予以煽動蠱惑、加壓加溫,必然導致這種瘋狂的酷刑。煽動、鼓吹、倡導階級仇恨的領袖人物或許並不了解,貧下中農對年年月月的階級鬥爭已經有了疲勞和厭倦:乾脆打掃、消滅了這些人渣、禍根,好使世界早日乾淨,革命早日成功,世界早日大同!正如毛主席有詩云: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
原來離他們這支隊伍三、四十米遠近的地方,露天裏有一大堆熊熊燃燒著的煤炭,翻滾著暗紅色的熱浪,熱浪中間卻插著十幾支帶木柄的鐵鈎、鐵叉、鐵剷。煤火的一邊,守衛著三、四十名武裝民兵和農民。他們的身後,豎有一條橫幅,一塊木牌。橫幅上寫著毛主席語錄:「反對貧農,便是反對革命;打擊貧農,便是打擊革命」。木牌上則大書一行仿宋字:「貧下中農革命法庭」!煤火的另一邊,背向火堆跪著一溜光赤了上身的人犯,一個個被反剪了雙手,且有根粗繩索把他們串在了一起。每個人犯的脖子上掛有一塊黑牌,上書各自的身分等級:「反動地主」、「反動富農」、「現反分子」、「極右分子」、「勞改釋放犯」等等。一位身穿黃衣黃褲的民兵隊長之類的人物,正手裏拿一個本子,大約在宣布「貧下中農革命法庭」的神聖決定……
「對對,那是去年夏天的事,後再沒提起。」
對不起,無產階級專政如大山巨壁,反動學生們無異在以卵擊石。上午勞動時,監獄裏給增派了警衛戰士。中午回到寢宮,同教們即發現早上的大橫幅、大字報已被揭掉,代之兩條殺氣騰騰的大標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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