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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園

作者:古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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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遲來的尾聲:走出儒林園

第二十六章 遲來的尾聲:走出儒林園

聞達深蹙著眉頭,邊嘆著氣,搖著頭,邊說:
「那就叫五人幫吧!呂師傅,在你們工廠裏,工人師傅們對左傾復辟的可能性,都有些什麼說法?」
「呵呵,東三省的大豆小麥真養人……這麼高大的個子,為什麼沒進運動隊去打球?」
關東大漢以尊敬的眼神看了看席中長者聞達。聞達對這大漢頗為好感,點了點頭,像在鼓勵他。
「那時在我開封府老家鄉下,我有個未婚妻叫笛妹,全家四口,都活活餓死。全鄉餓死兩百多口……」
「好,好!我很替你們高興,為工人階級的大多數人自豪!」
「對!我們這一兩代人,不把極左政治清除乾淨,毛主席和四人幫那一套禍國殃民的東西,就隨時可能復辟!」
「這位是趙良成,北京農業大學糧油研究室主任。他出身中農,就因為說過人民公社公共食堂餓死人,被送進了儒林園……」
「博士!俺支持你把儒林園的電影拍出來。為啥要替人遮羞蓋醜?一個敢於徹底否定自己錯誤的民族才是勇敢的民族,有希望的民族!大漢,你看哪?」
好萊塢博士爭著上去握手。
楊麗萍竟沒顧上跟聞達握手,就轉過身去,一把抱住了小呂師傅。
好萊塢博士帶頭鼓掌。大家熱烈鼓掌。
楊麗萍沒有理會這些愛笑愛鬧的男同胞。她拉著呂師傅的手,來到聞達面前,眼帶淚光說:
父親見兒子不願談私生活,便問起了工作。也是沒話找話。
「博士!博士!注意點,呂師傅該吃醋了!」
「是啊,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至於關東大漢和水抗抗等策畫的那次逃跑,只有太湖才女楊麗萍、南詔國王子召樹銀兩人獲得成功。楊麗萍果真去到了柳逢春師傅的冀東老家鄉下,當了好幾年的「貧下中農兒媳婦」。小個子的召樹銀則一走之後,杳如黃鶴。幾年來,水抗抗、關東大漢、好萊塢博士、河南騾子、太湖才女幾位,都在想方設法打聽他的下落。好萊塢博士還利用赴昆明拍電影外景的機會,找街道派出所查閱了戶口簿,結果發現召樹銀的姊姊召美蘭也於一九六六年夏天失蹤。於是營友們之間有了種種猜測和傳言:有說南詔國王子姊弟兩人逃去緬甸,不久便分了手,王子在緬共人民軍裏做了大官,他姊姊則嫁給了一位泰國富商;有說他下南洋秉承父業,創辦了國貨公司,已成大亨;有說他去了大洋彼岸,找到了父母親,已經有車有房有妻室兒女,成了美國公民;更有說他去了金三角,投奔在毒品大王昆薩麾下,如今常在曼穀、加爾各答、倫敦、紐約、裏約熱內盧神出鬼沒,真正是個滿世界飛來飛去的人物了……
「對對!毛主席領導咱國家,就像管理儒林園!早在一九五七年就有人提出『兩院制』,反對『黨天下』!」
日本進口的「皇冠」牌轎車在長安大街上馳行。南小街路口,東單路口,王府井大街南口,北京飯店。南池子牌樓。天安門廣場東口,勞動人民文化宮。天安門城樓。中山公園。中南海新華門。六部口向左,拐向宣武門大街……北京進口了多少日本車?還有西德的「朋馳」,法國的「雷諾」。先在小汽車上現代化。據「參考消息」報導,已經先後進口了一百九十七種型號的外國小汽車!國產小汽車還生不生產?高官中官都坐進口車,也是三等九級。連滿街跑的出租車都清一色日產的。難怪日本汽車商在廣告上妄言:山重水複疑無路,有路便有豐田車!
不過提起籌備「儒林園勞教營北京營友聯誼會」的事,水抗抗就窩著一肚子火。兩年前,他和幾位營友聯名給統戰部門遞上過一分申請,最初的想法無非是統戰部門能夠准予登記,並象徵性地撥給一點開辦費而已。可是申請遞上去後,整整兩年沒有回音。直到前不久,社會科學院黨委負責人找他去談話,才道出來個中真諦:
「你喝醉了?怎麼把毛主席跟四人幫扯到一起?坐下來,坐下。」
老人的手落在了他肩上,捏了捏,彷彿要知道他穿了多少衣服一樣。
水抗抗跟黨委負責人鬧了個不歡而散。黨委負責人早查閱過他的檔案:父親是南方某省第一把手,黨中央委員,一方諸侯。皇恩浩蕩,封妻蔭子,奈何不得。且在京的高幹子弟們都有自己的小社會,各種小圈圈。正是這些小社會,小圈圈,在某種意義上決定著大圈圈裏許多人物政治命運的盛衰升遷。人稱「太子黨」,「新八旗子弟」。
河南騾子問。
可是一年前,南詔國王子的姊姊從泰國回來探親,卻跑到北京來找人……真是疑雲悶雨,不知所云了。
「啊,您老就是抗抗的……我跟抗抗是莫逆之友!在儒林園的那些日子,我們經常分析毛澤東式大好形勢。不像好萊塢博士,專門給大家兜售他的下流故事,最後還搞階級報復,硬把一位改造他的女師傅搞到了手……」
「哥們!踩了整整一小時單車,提早五分鐘到達!」
「要死囉!要死囉!」
水抗抗笑了笑,說。這小子真是吃粗糧長大的,一開口就帶刺。
「你們打算成立什麼『儒林園營友聯誼會』,你是聯絡人、發起人?」
五十七八,準備回家;六十七八,大幹四化!
父子倆坐到了沙發上。女服務員給水抗抗也上了一杯清茶。
保定府學者陳國棟補充說。
聞達望著小呂師傅和好萊塢博士,感嘆地說:
「今天是這位領導請客,大家不要客氣。領導拿高工資,取之於民,和*圖*書今天用之於民。大家隨意吃喝,圖個痛快。當然,這次營友們聚會,我在電話裏都講過了,有兩個層面的意思,一是宣布『儒林園首都高校勞教營北京營友聯誼會籌委會』解散,好使上級領導放心,我們這些中年知識分子,並沒有圖謀不軌;一是借花獻佛,給即將赴美講學的王力軍導演、赴美探親並繼承財產的楊麗萍女士兩位營友餞行。還有,陳國棟醫生,也是遲早要走的……今後,我們就真是天各一方了!先講這幾句,算拋磚引玉。」
聞達瞪了兒子一眼。唉,他們一代已經口無遮攔,百無禁忌。
「抗抗他老爹是個開明派,很隨和嘛,不像有的官僚,僵化得像木乃伊……」
水抗抗拍著保定府學者的肩頭說:
「那時我還在地委工作……唉唉,一言難盡,中國的事情,一言難盡嘍!做老百姓艱難,做幹部也不易……」
「這還不容易?咱替小妹妹一報還一報!小呂,可不要嫌咱是個老胃病啊?」
對不起,每一回都是老子來看望兒子。第二次見面很尷尬,還有個小祕書陪同。擺什麼氣派?誰還不知你是個大官僚?無論到什麼地方都帶著個小祕書拎公文包。離了祕書就不能活?聽講你文革初期,不就是被原先那跟隨多年的祕書揭發:你惡毒攻擊過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敬愛的江青旗手,才致使你坐了整八年的高幹監牢?官復原職之後又不吸取教訓?見面總共不到二十分鐘,彼此講了不到十句話。事實翻來覆去就是一句:父親要求兒子回家去看看,認認門。兒子則不承認省委書記的「家」,推說編輯部積壓的稿件太多,工作太忙。臨走前,父親又要把一隻裝著人民幣的牛皮紙信封留給兒子。兒子拒收,像蒙受了奇恥大辱,且用武夷山區老家的方言回敬了一句:這恩德,你要是能早點施捨給我母親,或許我今天就有機會在北京對她老人家盡孝道了。
七十七八,振興中華!八十七八,政協人大;
「阿拉今年三十九歲。兩年來,阿拉一直在心裏邊打鼓,要不要去美國繼承祖父的財產?阿拉的單位師範大學同意去,統戰部門也同意去。還有人來勸說。如今都很開通了。當然,阿拉已經決定去。即便是為了逃脫儒林園勞教營留給我的痛苦的婚姻,分居八年都沒給判離的婚姻……儒林園也毀了他。他後來又抽煙,又喝酒,喝醉了還打人。直到我發現他跟自己的女徒弟鬼混……可阿拉一個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人,快四十歲了跑到外國去當女寓公,丟下女兒,當新移民……阿拉要是能把祖父名下的大公司,遷到中國來就好了。這卻是做不到的。說實在話,也很難相信現在這個擅長消耗浪費、不擅長生產創造的官僚體制……中國,阿拉要走了,可阿拉又牽腸掛肚,捨不得離開這塊給了我那麼多滅頂之災的熱烘烘的國土……」
楊麗萍仍是那樣明眸皓齒,風姿綽約。水抗抗介紹說:
說罷,水抗抗跟每個人都碰了碰杯,喝了酒,才坐下來問父親是不是也先講幾句。
「這樣說來我們是同行了?我們省委的工作,以抓農業為主……三年困難時期,農村是餓死了不少人啊,有統計數字。那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
坐在水抗抗身邊的關東大漢噹噹噹地敲響了杯盤,聲音也有些發嘎地說:
水抗抗連忙把他介紹給父親:
「馴服工具是越來越少了,使用起來沒有過去那麼方便了。」
「首長,您當年怎麼沒有被打成彭德懷右傾機會主義反黨集團成員?」
好萊塢博士朝水抗抗眨了眨眼,像在說,你這老爹沙場老將,不錯嘛!
「報告首長,這是我女朋友……當年,她是我們勞教營『工人領導小組』成員,良心大大的好!我就愛上她了……也是對極左路線的報復。是不是?寶貝?」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們為什麼總是要跟領導上頂牛?經歷了十年浩劫,解放思想,言論自由,也不能鬧到個個腦後都長反骨。」
其實這是水抗抗第三次跟父親見面。第一次是一九六五年夏末在儒林園。第二次是一九七九年初,父親參加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
只有太湖才女楊麗萍依然站著,似有話要講。她淚光晶瑩,忍耐了好一會,才說:
「太湖才女駕到!你好!麗萍,你好!」
「農大已同意俺的請求。開封地區農業科學研究所十分歡迎俺回去……要改造俺老家黃河大堤下的老鹽鹼地。就是俺那口子不願離開北京,說孩子好不容易考取了重點中學。俺要離京,她就跟俺這瘸子丈夫離婚……」
好萊塢博士又有了幾分酒意,眼睛卻直盯住聞達,好像在問:聞書記,你敢不敢讓你省裏的電影廠開拍這劇本?
「是啊,你們這一代人,吃了大苦,吃了大苦……」
好萊塢博士一直捧著酒杯沒有坐下,這時問:
兒子說得陰陽怪氣,父親也只好乾瞪眼,情況又確是那樣。那寶貝刊物正在鬧著要地師級待遇哪,編輯組長鬧著要正處級!
「你們那刊物,肯定是個左八股,盡是些書記的報告啦,黨校校長的講稿啦,宣傳部長的屁話啦,文字乾巴,老氣橫秋,除了白白養著一大班子人員鬧級別待遇,就是叫少數人借著名目賺稿費收入。普通幹部和群眾則拿它當手紙,都嫌紙張太硬……」
一直悶不吭聲的保定府學者陳國棟感嘆地說。
最後來到的,是太湖才女楊麗萍。
「我說哪,怎麼少了一位?博士,你自己介紹吧!」
「報告首長https://www.hetubook.com.com!客人來了……過兩小時再來接您?」
穿軍便服的青年直接把他領進店內一間陳設雅致的單席餐室裏。女服務員正在笑咪|咪地替首長掛上大衣。看樣子抗抗的父親也是剛到。
保定府學者摘下眼鏡來擦擦,說。
「水伯伯……啊,對不起。聞叔叔,儂這大公子可真會說話,好像中國人口太多,就是阿拉這流人沒有能死乾淨……呂師傅!呂師傅!」
四十年積怨,兩代辛酸,不能忘懷。血濃於水。誰是血?誰是水?兒子心裏有數,父親心裏也明白。
「有關部門批轉到我們這裏來了……領導的批示是:為什麼要搞那麼多跨行業的學會、協會、研究會、聯誼會?枝蔓旁生,相互重疊。且這些『會』大都糾纏歷史舊帳,恩恩怨怨,無益於安定團結和四化建設。」
「麗萍!你跟好萊塢博士兩個到了美國,不要忘記打聽南詔國王子的下落。」
「印數多少?如今倒是這些經濟刊物銷路好。」
當水抗抗領著「關東大漢」站立在聞達面前時,個頭並不矮小的聞達都要仰起臉來。
水抗抗張大了嘴巴,豎起耳朵,彷彿不相信這會是他父親說的話。
「我六十九歲了,也快離休了……要不要替你來個半包辦?省裏的好女孩子多得很,大學畢業,思想進步,長相漂亮,人品端方……」
「走出儒林園!」
水抗抗有些驚訝地看著父親。真是個大官的思維方式。年近古稀,才說「快要離休」,也不害臊。叫喊了幾年的「領導幹部年輕化」,可哪個老人不戀棧?鼻孔裏插著氧氣管,身子坐在輪椅上,門口停著急救車,還要執掌大權。難怪北京的老百姓中間,流傳著一首關於年齡的順口溜:
「我們是個清水衙門,比不得你們一方諸侯,黨政財文一手抓……」
一九八七年九月七日〜一九八八年九月十日
「這個批示有違憲法。有違國家根本大法。」
「快放開!你們如今都這樣放肆丨」
「看看太湖才女,還沒出國門,先學會了洋規矩!你們再摟抱下去,好萊塢博士可要吃醋啦,你們要搞同性戀還是怎麼的?」
呂師傅苦笑了,看了一眼好萊塢博士,抬手抹了抹齊耳短髮:
聞達避開了他逼人的目光。幾十年來,他都小心翼翼地繞開文藝工作,這個惹是生非、災禍連年的行業。
「注意了!注意了!儒林園給咱大家夥都留下了傷痛!可咱還有十億人口要過日子,不要搞得這麼悲悲慘慘淒淒戚戚,不要變成最後的午餐,不要拂了抗抗和他老爸的一番心意!河南騾子,你不是早就要求調回你開封老家去工作?手續辦得怎樣了?」
「免了免了,越告越麻煩。倒是咱那口子想得開,守著咱寶貝兒子好好過吧,去什麼鬼外國!」
接著進來的是河南騾子趙良成和保定府學者陳國棟。河南騾子走路仍是有些跛,是儒林園留給他的永久性紀念。水抗抗把他們介紹給父親:
父親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兒子:
好萊塢博士咬住下唇,動了感情,又捧著半杯啤酒站了起來:
話沒說完,楊麗萍坐下身子就嚎啕大哭。大家都跟著掉淚。滿座唏噓之聲。
「咱中國的病根,說複雜,很複雜;說簡單,也簡單,一句話:小農經濟,初級文化,一黨專政,以權代法,朕即天下!」
水抗抗筷子一拍,激憤地站起來說。
「不瞞您領導說,為這事咱可後悔了有年頭。在儒林園餓得啃過泥土……那年月,咱腦瓜裏想的,眼睛裏指望的,就是一個:吃。人很快就被還原成動物……」
「久仰久仰。聞書記!承蒙貴黨錯愛,咱跟水抗抗都進過太上老君的丹爐,煉出了火眼金睛!」
「為了聞老的一番肺腑之言,我們要一起敬上一杯!可惜我在儒林園染下了該死的胃潰瘍,只能以橙汁代酒。」
「那電影,當然應當拍出來。但也不要把咱中國人搞得太寒磣,好像咱國家到處都有儒林園……咱的目的,還是為了防止左傾復辟,為了咱中國開放、進步!」
「對領導同志的批示,要端正態度,虛心學習,深刻領會,貫徹實行。」
社會科學院大廈經濟研究所《國際經濟月刊》編輯部。
水抗抗也沒有伸出手去。只見老人的頭髮全白了,上一次還只是花白色。身子也比上次胖了些,肩背已略顯傴僂。卻又滿面紅光、雙目炯炯的,眉頭上揚,額頭上皺摺深刻,線條有力,一副大權在握、養尊處優的富態相。
「麗萍!你到美國去繼承財產,可不要隨便跟人家親嘴,小心傳染病!」
「文革中,我比你多蹲了一年。國民黨的牢房,日本人的牢房都蹲過。最後蹲了共產黨自己的班房,日子最難熬,有什麼辦法?哈哈哈!」
呂師傅的話,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只有聞達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渾身都不自在。好在他已經習慣了年輕一代的牢騷話,學會了忍耐。唉!今天人人都有牢騷,咱中華民族遇上了一次歷史性的牢騷潮……
「四個堅持」就免談了。行人止步。人民公社已經解散,階級鬥爭已經取消,國營經濟正在解體,大力引進外資,大力發展私營工商業……妙在心照不宣,理論實踐分離。毛澤東主席當年詛咒過的「和平演變」,正在大張旗鼓地進行。
「大漢!你又攻擊咱?咱當年可是儒林園裏第二高度!」
矮矮胖胖西裝革履的保定府學者陳國棟,忽然扶了扶眼鏡說。www•hetubook•com.com
「咱怎麼辦?」
水抗抗坐在他的《國際經濟月刊》編輯主任辦公室兼臥室裏,一直等到十點半鐘,還沒見到他偉大的所羅門父親光臨。早在三天前就約定了時間是星期日上午九點半!講好了不帶祕書,並由父親在全聚德烤鴨店預訂餐室請營友們中飯。這些官老爺!處處搞特殊化,不講信用。他們習慣於下級按時守候,自己則常常任意變更約會時間和地點。
水抗抗眼睛被淚水糊住了,他看到的席間難友,一個一個都扭曲了,變形了。
聞達握住關東大漢的手問。
關東大漢忽然問。
「真有意思,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地方,竟然還有改造者和被改造者的結合……」
「這位是保定府學者陳國棟,北京醫科大學副教授……」
「對。我們兩年前呈送過申請。首腦機關辦事效率真高……」
說罷雙手摟住小呂很響亮地親吻了一下。小呂羞紅了臉,推開了。
「陳大夫,你們醫科大學還沒有批准你去英國皇家醫學科學院做研究?」
聞達拍著有些害臊的呂師傅的肩膀,說:
有什麼辦法?小人物總是要屈從於大人物,總是要做許多違心的事。為了顧全大人物的面子!
「聞叔叔,您是大領導,您給評評理……我跟我那位工人老大哥分居已經八年,法院就是不給判離……他還從我手裏搶去了女兒,到處告狀,要阻止我出國。女兒離不開我,真可憐我閨女,才十一歲……」
「應該問訂戶多少。每期三十多萬分,介紹國際經濟動態、企管經驗、致富門路……每年賺幾十萬元。賺回的錢一個不剩被社科院財務局收走。文章出了問題才找我們算政治帳!這就是中國特色。」
關東大漢見楊麗萍沒顧得上跟大家說話,就跟小呂師傅相擁在一起,便以他特有的雄渾嗓門說:
「大漢,你是咱儒林園的思想家。當著抗抗父親的面,你說說,咱中國的病根,究竟在哪?」
好萊塢博士有些醉了似地坐下來,卻有意無意地把手臂搭在楊麗萍肩上。
「抗抗同志,講話要注意分寸……如今做領導的不隨便給人扣大帽子了,你們就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憲法規定了公民有結社、集會自由。領導同志要不要遵守憲法?為什麼總是以言代法,以權越法?」
聞達端著杯子剛站起,營友們卻一致請求他坐下來講。他是席中長者,站著講話,大家心裏不安。聞達只好坐下了,清了清喉嚨,說:
「今天,不成敬意,能請到大家,認識大家,我很高興。真正的高興。先前那位王導演講,大家都是進過太上老君的丹爐煉過的!我也一樣。作為一個黨齡長過各位年齡的老人,面對大家,我心裏十分歉疚!也可說是負了債!我犯過很多錯誤,整過不少人,自己也挨過不少整。我參加過八年抗戰。可我文革中也足足坐了八年班房。罪名是我反對毛主席,攻擊江青。我怎麼敢反對、敢攻擊?尊敬崇拜還來不及。當然也私下裏說過他們一些怪話,發過一些牢騷,許多事辦得比封建皇帝還不如嘛!我還宣傳過劉少奇主席的『新民主主義新階段論』……我能埋怨誰?埋怨毛澤東主席?埋怨四人幫?我只有面對歷史,檢討自己。不檢討自己是沒有出路的!另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也跟大家一樣,憂國憂民,總在想著,中國還這樣窮,國家搞成這樣子,黨風民風搞成這樣子,怎麼辦?怎麼辦?我苦於不能回答。小時候,私塾先生教授我讀古文。我至今記得孟子的兩句話。一句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說,民為國之本,君為國之役,故民貴於國,國又貴於君!另一句是:『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是說,關心百姓的人,百姓就支持他,擁護他,跟他同憂樂。可惜這些我們小時候就學過的道理,一九五六年之後,忘得一乾二淨,大家不管錯對都只服從一個毛主席。變成了『民為賤,社稷次之,君為重』。關係完全顛倒!本人,今年六十九歲了,或許,重新認識這些道理,已經遲了。我明年一定請求離休,讓年輕有為的同志上去……」
水抗抗苦笑著搖了搖頭。你還記得老家鄉下!還好意思提到老家鄉下?
關東大漢站起來,舉著一杯淡黃色的橙汁:
愛荷華城——多倫多——溫哥華
穿軍便服的青年把水抗抗交給「首長」,轉身走了。
「聽說你們的《國際經濟月刊》辦得不錯,還能賺錢?」
「楊麗萍,你和你柳逢春師傅的離婚官司打得怎樣了?」
「王導演,外號好萊塢博士,在勞教營因書寫〈儒林園日記〉,蹲了七年大獄……」
水抗抗乘坐的「皇冠」牌駛進和平門全聚德烤鴨店前的停車坪裏。
這時一位身材壯碩健美的女同胞在門口探頭探腦,水抗抗一眼看出來,是好萊塢博士的同居女友、電影製片廠的小呂師傅,連忙請了進來:
「難怪了,當年林副統帥有言,對毛主席的指示,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可是林彪先生早摔死在外蒙的溫都爾汗沙漠,毛澤東主席也已經長眠在紀念堂的水晶棺裏。」
「不要忘記『四個堅持』!」
水抗抗桌子一拍,說。
聞達緊握著好萊塢博士的手,並不計較他的出言不遜,且談吐風趣:
水抗抗端著啤酒杯站起,來了幾句開場白:
「抗抗吧?真抱歉,早飯後一直有人來談工作,脫不開身……不要和-圖-書生氣,好不好?全聚德的房間已訂好。這樣吧,我已經要了車來接你,直接去全聚德。我十一時二十分一定趕到。你的朋友們是十一點半鐘到齊?回頭你要負責介紹啊。好,我們見面談,見面談。」
「還打光棍?不是聽講有了女朋友?都四十二歲了。過去在老家鄉下,你這個年紀的人,都有孫子了……」
「陳大夫如今是我們國家有名氣的胸腔外科專家。英國皇家醫學科學院給了他邀請……」
「劉漢勳,外號關東大漢。學的是天體物理,卻是我們儒林園的思想家,擅長分析時局……」
河南騾子抹了一把眼睛,說:
這天又是禮拜日,他也得早上八時起牀,真他娘的沒勁。因為在平時,他八時以前一定得起來,把鋪蓋疊好放到書櫃頂板上,把鋼絲牀摺攏靠在南牆角,把衣服鞋襪統統塞進紙箱裏。再把辦公桌、椅抹一遍,地板拖一遍,迎接同事們八點鐘前來上班。北京大約是全世界塵土最多的國都之一。桌椅窗臺一天不抹就會蒙上一層細細的粉粒。可園林工人們卻年年月月蹲在地下拔草、除草,所有的機關學校於星期六下午例行愛國衛生運動,消滅的也是青草。街旁院內、房前屋後皆裸|露出光禿禿的泥土,才算清潔衛生。惡草務去,大約城裏人的祖宗原先居住在鄉下的時候,在莊稼地裏養成了拔草、除草的傳統習慣。中國人是跟青草不共天日了。
編輯部主任水抗抗就住在辦公室裏。他四十二歲,資歷還淺,又是個單身漢,在高樓林立的北京城,分配不到宿舍房。都怪他脾氣倔,不肯跟房管部門拉關係。他說,在辦公室南牆角支個摺疊牀有什麼不好?既便利工作,還每個月省下好幾元錢的水費電費房費。跟朋友們打電話也方便,舉手之勞哩。他說,普通人,若不混上個司局級,家裏能裝電話機?
九十七八,一定火化!
「博士!你把本子帶到美國去拍。一定要拍出來!」
畢竟是高級衙門的車子,連一向嚴守門衛制度的傳達室,都不事先電話通知,就讓車子進了院,司機上了樓。要不是約了營友們在烤鴨店聚餐,水抗抗就真要抗命了。今天哪裏都不去,吃方便麵!
聞達雙手抹了一把臉,像要抹掉臉上的慍色和驚詫。這就是他和中青年之間的「思想代溝」,可怕的「代溝」,一個個腦後都生了反骨。
這時服務員已經把大圓桌上的杯盤碗碟都擺設好了,幾道冷菜亦已上了席。聞達、水抗抗以今天午宴主人的身分,招呼大家入席。坐定之後,女服務員給大家一一斟上五星牌啤酒或北冰洋汽水。
「這是當年師大校花、高材生……父母親都是知識分子,都死於反右派鬥爭。她本人則因一篇古文〈阿房宮賦〉被打成反動學生……她的生命力真叫倔強。那時同教們都驚訝,大災大難的,她竟然活了下來……」
「還有南詔國王子。他給俺剃了進儒林園的第一個光頭……」
河南騾子也插嘴說:
今天水抗抗按時起牀清潔房間,是因為上午九時半,他的偉大的所羅門父親參加過了中央工作會議,要來看望兒子,禮賢下士。
「兩年了,有關部門還在研究、研究,大約在等著咱『煙酒』、『煙酒』……可咱怎麼會給他們孝敬這一套?」
負責人傳達到這裏,朝水抗抗擺了擺手,聳了聳肩頭,表示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水抗抗卻不知天高地厚地頂撞說:
「中中中!為了大漢這一針見血的回答,為了保定府學者、武夷山公子這補充,為了不再劃右派,咱乾杯!」
父子倆沒有說上幾句話,營友們就陸續來到了。
「要不要我請新華社的朋友給你寫分『內參』,告他們一狀?」
也是沒事找事,自作多情,寫上那麼一紙申請去乞求施捨、恩准。其實營友們相聚,每人每次出五塊錢,買些啤酒、汽水、熟肉、五香花生米,邊吃喝邊聊天,需要誰批准?水抗抗又一次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劣根性。平日好像滿嘴牢騷,罵天罵地,辦起事情來卻又循規蹈矩。可他姥姥的,當初整人、批人、鬥人,把人打成思想犯,送進儒林園勞改農場附設勞教營,又是遵從的哪條哪款?屁!人家才不循什麼規,蹈什麼矩。一拍桌子可以抓人,一道批示可以命令法庭關人、殺人,當然有時候一張條子也放人。
「我們省委辦了個『理論研究』,每期只印三千分,養著個三、四十人的編輯班子,賠得一塌糊塗……停掉吧,又是個自一九五〇年以來就辦起的指導性刊物;不停吧,每年為它賠幾十萬,計委、財廳意見大得很。」
首先進來的是好萊塢博士王力軍,仍是一口連鬢鬍,腦後的頭髮長得耷拉在後肩上。粗眉大眼,不修邊幅,一副桀驁不馴的氣度。他進門就摔掉手裏的太空羽絨服,大遠的邊看手錶邊向水抗抗伸過手來。
「儒林園首都高校勞教營」,實際上是被一九六六年冬天文革造反高潮所衝散。首先是「工人領導小組」自動解體,師傅們都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工廠去「抓革命、促生產」。原先要把「勞教營」變成常設機構的計畫也自行消失。因為計畫的批示者本人也被打成了「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被五花大綁插高標遊街示眾。勞教營的全部「成果」是三人死亡、兩人判刑、兩人發瘋、一人失蹤。
「我只聽說過儒林園古時候是座天牢,後來變成了勞改農場,高級監獄。」
關東大漢和好萊塢博士、小呂師傅在一旁議論著。隨後談開了好萊塢博士幾年來籌拍有關儒林園勞和*圖*書教營電影的事。
「報告!您是水主任吧?首長叫咱來接您……是不是就動身?車在樓下……」
好萊塢博士舉起酒杯,一仰脖子,把滿滿一杯啤酒喝下。
直到十一點,電話鈴才剌耳地響起來。水抗抗一肚子火,任其響了好一會兒才接。太不像話了!竟有這樣約會的?我就是你的下級,也不得這樣失禮!是他的顯得蒼老而權威的聲音:
父親端著茶杯站著,蹙著眉頭,身材仍是那麼魁梧,習慣性地伸出了手。
關東大漢的話,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水抗抗坐下來,卻不肯住嘴:
「聞叔叔!在儒林園天牢,就是有了她,阿拉才活下來……她,也使得阿拉認識了真正的工人師傅……」
「呵呵!你們真是人才濟濟,人才濟濟。陳大夫,很高興認識你。」
一九八三年,北京早春時節。
「今天有領導在場,雖然不是咱的頂頭上司。咱讀書人,不管水平高低,學的哪一行,誰不愛自己的國家?可是,這國家愛咱嗎?或者說,咱有資格愛嗎?讓咱愛嗎?看來,咱只能等年紀大了,又在外邊發了洋財,才回來做|愛國華僑……每想到這,就像有把小刀在剜咱的心!大家知道,一九六六年文革剛開始,咱那可憐的紹興師爺自殺死去的那晚上,勞教營來了次大搜查,查出了咱寫的〈儒林園日記〉,變天帳,判了我十五年重刑!後來林彪摔死了,咱被減了刑,坐滿七年才出來。周恩來總理於學生勞教營一個落實政策的批示,咱才跟大家夥一樣被分配了工作。可公安部門,至今不肯把那〈儒林園日記〉還給我!說是弄丟了,沒有了。一大本判了咱十五年反革命徒刑的主要罪證,怎麼會丟失哪?後來咱懂了,是有人怕咱日記公開,怕咱根據日記改電影、拍電影!可是對不起,電影劇本咱寫出來了,那斧頭砍出來似的素材就在咱腦子裏。七年來,咱這劇本在七家電影廠旅行,誰都叫好,深刻生動,驚心動魄,中國的古拉格群島!可是至今,哪家電影廠都不敢開拍……上邊有人說話,說咱寫得太陰暗恐怖。結果成了咱寫得太陰暗恐怖!哈哈哈!」
大家都跟著起立,一一跟聞達碰杯,然後乾杯坐下。水抗抗在關東大漢耳邊提醒,要定期去醫院檢查,防止病變。
保定府學者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聞達也笑著說:
三十七八,等待提拔;四十七八,累死白搭;
「首長,您好,您好。抗抗兄,你告沒告訴你大人,我當年在儒林園舊監的一棵老柏樹下,遇見過明朝的東林黨人,還有清朝金聖嘆的冤魂?」
「等美國大使館的簽證……咱父親一輩,在美國加州一帶有好幾門親戚,也都要我去。小呂她不肯跟我渡洋,捨不下她電影廠的金飯碗。咱今後是年過四十,隻身飄泊哪!」
其實水抗抗倒是一直我行我素,跟那些為平民百姓所詛咒的「太子黨」、「新八旗子弟」毫無牽連。他心裏憤憤不平的是,要求成立「營友聯誼會」,本是營友們的誠摯心願,經常聚聚,以期相互交流、激勵,為四個現代化出力。可申請送上去整兩年,非但不批准,還說上一堆屁話來訓人。有的人物,大難不死,一經恢復高位,也就恢復了當年威風,而將文革中被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關進秦城或儒林園的單間號子裏,飽受優待的教訓忘得一乾二淨。
楊麗萍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她眼睛望著聞達,聲音透著酸楚地回答:
水抗抗剛氣鼓鼓地放下電話,走廊上就有了腳步聲,門口就筆挺地站立著一位穿草綠色軍便服的青年:
另一邊,水抗抗在拉著保定府學者陳國棟問:
「咱做工反正是憑力氣、手藝吃飯,現在也明白了,擔了幾十年領導階級的虛名,但實際的好處在哪裏?工資?獎金?住房?休假?福利?哪條算得上『領導階級』?誰是領導階級?真是!咱就跟斧子、鉗子、鋸子一樣,不過是個工具……還有,咱年前跟力軍回石家莊鄉下過春節。可鄉親們也跟我們開玩笑:咱名義上是你們領導階級的同盟軍,實際上這大隊、生產隊幹部,比過去的保長、甲長還厲害!」
好萊塢博士用一隻手摟住了小呂的肩頭說:
十七十八,清華北大;二十七八,電大夜大
河南騾子趕快提醒。關東大漢卻大大方方地將手臂放在呂師傅肩上!
然後於十一時半,去和平門全聚德烤鴨店參加「儒林園北京營友聯誼會籌委會」聚餐,宣布籌委會解散。對不起,講好了是由他的大官僚父親請營友們的客,給老頭子一個大面子。再者也是為即將赴美國探親、講學的好萊塢博士王力軍、太湖才女楊麗萍餞行。真有意思,過去誰要沾上海外關係就好比魔鬼附身,不是特務嫌疑就是匪諜嫌疑;如今誰要有門子海外關係迎來送往,光耀鄉裏,比做官當老爺還神氣。
聞達握著小呂師傅的手,讚許地點著頭。
「要是紹興師爺能活到今天就好了……他的夏蓮蓮如今是全國著名的越劇演員。」
「博士,你是去講學。什麼時候動身?」
水抗抗問坐在對面的好萊塢博士。
水抗抗、河南騾子、太湖才女、保定府學者,還有關東大漢,也把各自杯裏的啤酒、橙汁乾了。
河南騾子大聲說。關東大漢看一眼聞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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