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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北洋

作者: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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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廠胡同有遺德——對黎元洪故宅的尋訪

東廠胡同有遺德
——對黎元洪故宅的尋訪

原來,這條並不起眼的細巷,就是北洋時代大名鼎鼎的翠花胡同呀!
那時街頭私刻公章者居然一個也沒有,不然,哪用得著威力無比的軍人們這般耗神費時?
在北京的前門火車站,他受到了熱烈的迎接。儀式過後,他被接上了那輛中國最高規格的金漆朱輪雙馬車,而這輛大總統專車,除袁本人偶爾乘坐外,只在上一年夏天拉過來京的孫中山。
政壇的格鬥場上,他是一個傷痕累累的輸家,但在生意場上,他卻意外地成了大大的贏家。成為寓公的他,先後投資實業竟達七十多個,尤其是他大做房地產生意,不光在武昌、北京、天津有三處連片的私宅,而且還憑眼光與財力(而不是憑以前的領導人身份)開發了許多人看不上的房地產業並大獲其利。在天津當寓公的要人很多,有的是憑從前的社會關係致了富,黎元洪卻是完全靠遵從經商規律大膽運作而成功。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上帝讓他的政治抱負慘澹夭折,卻使他的經濟才幹大放光芒。說他是民國第一批最成功的房地產商也不算溢美之辭吧?
瀛台乃凡人們想像中的仙境,但仙境中的孤寂與清冷又哪是凡人所能忍受的!清代的光緒帝深知瀛台之淒苦,民國的黎元洪也體味到了被閑掛於瓊島上的難耐滋味。貴為一人之下億人之上的副總統大人,竟然發出過「遙望漢江,不禁淚下」的喟歎。他對前來拜訪的故交喟歎過:我做了光緒的替身。
從這排房子在整個大院中的位置和其不凡的氣度猜,它也許就是當年的內院客廳?
忠厚者往往執拗。為了維護民國政體,黎元洪以誓不從逆的執拗捍衛了正義的尊嚴與個人的純潔。如此「大德」,難道不該在這東廠胡同的名宅裏有一尊不大不小的雕像嗎?
就在他剛剛在這「大德堂」裏安好家未過仨月,中南海裏傳出「登基」的喧囂,他參與創建的「中華民國」竟成了袁氏的「中華帝國」,首任大總統搖身變為了「洪憲皇帝」!
那會兒我並不知道,光緒之後的另一位大人物也曾是這美麗島上的孤寂囚徒,只不過他沒像光緒皇帝一樣死在這裏罷了。
後來幾天,在對待袁世凱的葬事上,黎元洪顯然也不能讓段祺瑞滿意。老袁過世以後,段總理以下所有的政府官員都表現得悲悲切切——連周樹人(魯迅)這樣不信邪的部員都被派去守過靈呢!
單從道理上說,袁世凱的安排無可非議:既是「公府」,就該正、副兩職鄰而居之;正職人多事雜,辦公處理應大些,副職事少幕僚少夫人也少(黎只有兩位妻子,在當時已是罕見的夫君),居住地自然就小一些。大總統在陸地上班,副總統在孤島起居,這簡直就是前清統治者們提前為民國正副元首所做的安排。
民國二年(一九一三)年歲杪,黎元洪只得愀然告別故里,赴京去當他的掛名副元首了。
新買主是中日合辦的「東方文化事業委員會」,有文章稱,這是一所特務機構。若果真如此,那東廠胡同又可能恢復了大明王朝時的社會功能。抗戰結束後,日本人走了,這所院落又成了文化人的聚落,其中一位清名遠揚,他叫胡適。
黎元洪自忖不是鐵腕袁世凱,但又絕不願做光緒第二。於是,就難受,就幽恨,就每每在這假山上下踱來踱去最後終於踱不下去了。
他畢竟不是真的泥菩薩。他也借用老袁對自己的討好心情,請大總統的軍法處殺過兩個同鄉的軍界政敵(這件蠢事使他一下子臭了名聲而讓人言像蒼蠅一樣緊叮著他不放)。比泥菩薩有思維的黎元洪對袁氏的用心一眼就看懂了,就像每天看瀛臺上的慶雲殿(他的辦公室)裏的那幾幅清代的皇帝遺墨一樣,他早熟知了其中的每一道筆劃。整日在飄浮著前朝陰謀與死亡氣息的殿堂裏喘息,在大權獨攬的梟雄的眼皮底下「從政」,哪有愉悅可言!
後來革命形勢一天天發展,鑽進革命政權的反動分子,也看出清朝政府是保不住了,於是加緊活動,竊奪權力,從內部瓦解革命。……就這樣,湖北反動勢力逐步擴大,革命力量日益削弱,以至後來黃興到達武漢,還不得不屈居黎元洪之下。資產階級革命政黨的領袖,在第一個革命政權中,地位竟不如反革命劊子手黎元洪。……
於是,民國十一年(一九二二)六月(上一回當總統也是六月),黎元洪在各方的擁戴下專車入京,二度就任大總統。
數日後,尷尬的袁世凱又派要員捧「誥令」請其接受王爺之封,但倒楣的「欽差」竟被一向溫文爾雅的黎元洪罵出門去!
黎元洪被袁大總統迎國寶一樣極為隆重地迎進中南海——大總統已經差人把「副總統辦公處」的牌匾掛在了中南海裏最優美的瀛台的慶雲殿裏。
歷數津門豪宅,沒有哪一個下野了的國家領導人能比黎元洪過得更瀟灑也更從容。
行路難,歸去來!什麼世道!
好在馬上又被黎總統重新任命為總理的段祺瑞大事不糊塗,當即在天津舉兵討伐張勳,並在打敗「辮帥」之後,親往東交民巷迎黎元洪回到東廠胡同,誠所謂「相逢一笑泯恩仇」。
老友章太炎也看出了這點,那個連袁世凱都敢罵的「章瘋子」寫道:
黎大德堂界址
黎、段之爭終於白熱化。
他當然更知道,老段在清朝就是統制(師長)、軍統(軍長)、提督(軍區司令),還署理過權力極大的湖廣總督,而自己的軍銜遠在其之下,最高只是個協統(旅長)。在論資排輩的官場上,這足以讓段祺瑞很看不起自己。雖然自己也是北洋學堂的科班軍人,但卻是李鴻章的北洋水師派,與袁世凱「小站練兵」的那個北洋陸軍不是一個「派」。所以,他一個南方人,因緣附時當上繼任的總統,是以段為首的北洋軍人們的抬舉,自己要坐牢元首之席,必須讓著段總理點兒。
「始終民國,不知其他。」真是一句頂一萬句,在原則問題上,黎元洪一步也不讓。
登上了假山,卻走不進那座著名的八角亭。八十多年前黎大總統經常接見貴賓的風雅之地已被砌了灰磚壘成「亭子間」,且各面的窗上盡糊著白紙,讓人怎麼也看不透裏面儲藏著什麼。
的確,在中國,光有德還玩不了政治。
那時的人憨,以為只要圖章在誰手裏,國家就是誰的。這種迂病居然一直持續到「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開始之時,少年的我,眼中滿是唱著「造反有理」等「戰歌」的「奪權」者,只要搶到了某單位的那柄小圓木頭,該單位就輪到這一派「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了。
不過,那時的大門,是在南邊的東廠胡同北側,因為「大德堂」的門牌是「東廠胡同壹號」與「東廠胡同三號」。現在,那邊已經是居民小院與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的辦公樓。
但這已經是不復存在的一處了:一九七六年的那場驚天動地的大地震,不僅使唐山、天津一帶瞬間死難了近三十萬條無辜的生命,而且,還使數不清的老房新宅轟然變成一地殘磚碎瓦,這其中,就有黎元洪遺下的那幢十分漂亮的洋樓。
我欲因之禱上蒼「保留東廠胡同這座龐大的名宅吧!」
倒也有趣,若黎元洪有幸活到共和國時代,起碼也是全國政協常委了。不過,他是不會有那麼大的壽限的,他死的那年,已經六十四歲了,大大超過了上世紀二十年代末中國男人的平均壽命。
不過,為什麼不是黎元洪的雕像呢?
臨危上任,對明白人來說,當不是什麼值得慶幸的好事。所以,中國古人就有了那句「茍利國家,生死以之」的名言,老外也經常有人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悲壯豪言。復出的黎元洪也許正是以這種心態坐回中南海居仁堂裏的。
我有些心驚地發現,考古學家夏鼐的雕像旁邊有一包捆著的物件,而其西側也有什麼東西被編織袋紮得緊緊的,像要搬家的模樣。看看窗上的蒙塵和門隙間的封條,再看看枯死的老藤和被勁風折斷的滿地碎枝,我忽然感到了瑟瑟風中分明透露出的一絲絲讓人發冷的不祥信息:
是的,擅權的段祺瑞根本沒把繼任總統放在眼裏。黎與段的矛盾由來已久(當年正是段帶兵赴鄂逼黎來京就職的),但從這一天就表面化了。「府院之爭」的種子,其實在這東廠胡同裏就開始萌芽了——「府」乃總統府,「院」為國務院,黎元洪當總統後與國務院總理段祺瑞的一次次爭執,成為了民國五、六年間(一九一六年至一九一七年)政壇上最引人入勝的格鬥表演,是彬彬文人與赳赳武將的過招。
該書是這樣提到黎元洪的(括弧內為引者注):
讓他不得不逃出此宅的,竟是他請來北京「調處國事」的軍閥張勳!眾所周知,民國六年(一九一七)初夏,一直留著長辮以示對清王朝依戀的「辮帥」張勳率所部抵達北京後,上演了一出「宣統復辟」的歷史鬧劇!
是啊,正是這個人在政治上的開明和對屬下的寬厚,才使他在湖北軍政界博得極好的口碑,不然,武昌起義的槍聲打響後,革命戰士們哪會一下子想到了黎協統?
好一個黎元洪,只著便裝出面,以示對新朝的不承認,他不卑不亢地告訴文武百官:
我這才模糊記起,夏先生乃我中華著名考古學家,似曾任該所所長。也許,身後這排房子就是他生前的故居或辦公室吧?儘管此像不姓黎,但能在本單位院內為自己的學者領導豎碑立像也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首都是不會遷的,但態度是要表的。黎元洪對記者們發表談話:
黎元洪決不是蓋章機器!在當政第二年的春天,為中國是否對德國參戰一事,段祺瑞又目無領導地在內閣通過了與德絕交書,且咄咄逼人地親率全體閣員來「府」,請總統蓋章。黎以「事關重大當再考慮」為由,未允蓋章,老段竟憤然遞了辭呈一甩手去了天津!黎大總統終於忍無可忍——不幹拉倒!遂下令免去段的國務總理兼陸軍部長的職務。
其實,黎元洪不是命裏註定的「真龍天子」,他的一生,也飽經磨難。他的卓然超眾,除了天資與人格外,最要感激的,就是那個死後被拖拉成一地碎骨的張之洞——當初不是封疆大吏張大人慧目識才把個落魄的北洋水師下級軍官收留並逐步委以重任,他黎元洪怎麼會有日後的出人頭地?
儘管奉軍還在張作霖之子張學良的統轄下,但是,北洋時代真的結束了。
袁「天子」頒佈的第一道詔書,就是冊封黎元洪為新帝國的「武義親王」。次日,新朝的袞袞諸公奉袁皇帝之命浩浩蕩蕩趕來東廠胡同致賀,王府井一帶,居然為之路塞!
饒有意味的是,黎的經營活動多是以「大德堂」名義進行的。他要矢志不渝地把「大德」弘揚到底嗎?
我沿八角亭走上當年的空中長廊。
以法律保障人民權利,以法治範圍全國;
如同設在西安門那邊的「西廠」一樣,「東廠」也是因位於東安門而得名。有了東廠,無名小巷也就有了留傳至今的名字。
天津的黎宅有兩處,我去看的只是其中的一處。
俱往矣!涼風打著呼哨掠過,席地掀起一道看得見卻躲不過https://m•hetubook•com•com的沙塵潮。
政界人物除素舊交外,概不接見。至教育界、實業界新舊人物,俱所樂與交遊;而此兩界之後進,更願竭力提攜。
黎元洪的確不是主動投入革命大潮的。上面提到的那本「文革」讀物中的記述,並非全部謬傳。他畢竟不是革命黨,畢竟是在封建軍營中成長起來的清朝官員。革命驟然發生後,他惶恐過,抵觸過——他親手砍殺過一名前來本協報信的起義士兵。他躲在部下家中的床下希冀逃過嘩變,他被自己的下級軍官逼到起義軍大本營後還連連向推舉他為都督(司令)的部下們擺手說:「休要害我!休要害我!」,完全一副當代宋江的模樣。是他手下的那幾個連、排長代他在佈告上寫了一個「黎」字的。與長期不屈不撓地從事反清武裝鬥爭的革命黨領袖孫中山、黃興相比,他頭上戴著的「民國元勳」高帽實在有些大,在民初的「孫、黃、袁、黎」「四巨頭」中,不待言,他的資望最淺。
兩年後,朝廷在太湖邊上又舉行了三天的南北軍對抗賽,依然是段祺瑞與黎元洪「掰手腕」,結果,「南軍」三戰皆勝,「北軍」連戰連敗,故有人背後譏老段為「北軍三戰三北」。
雕像後那排灰瓦紅壁的老房子,已被封條閂緊了門縫。門兩邊的紅柱上各懸一方我們常見的那種掛著小鎖的小木箱(上有「舉報箱」仨字)。東側的方箱之上,釘著一豎條小木牌,「圖書室」三個有些歪扭的字告訴了我這所廳堂現在的用途。
「淡泊名利」,說說可以,真要拒絕唾手可得之巨名與暴利,得有多大的意志和多高的品格啊!
於是,在這人人嚮往的仙境裏只呆了一年多的光景,黎元洪就呆不下去了。
所有喪葬典禮,著內政部詳加擬議,務示優隆,以彰崇報元勳之典。
余為中華民國一分子,既是各方面迫於救國之誠,為促余復出任職,余豈能再事高蹈?亦只得犧牲個人前途。
這就是黎元洪入主東廠胡同的由來。
然而,一切尚沒來得及籌劃,段祺瑞就堵上門來演了出默劇,並且,一句「有我」,把自己打發得遠遠的了。在其位,謀其政。身為最高領導人,卻被屬下如此輕視,黎元洪即使再謙和,也不會無動於衷啊!
黎元洪在天津市政協大廈所在的這個地方一直住到死。
在一陣緊似一陣的北伐軍的槍炮聲中,黎元洪的遺體被安放在了漆著黑漆的楠木棺材裏,他的壽衣既不是傳統的長袍馬褂,更不是一身北洋將軍的戎裝,而是那身大總統禮服,胸前還綴著大總統的金牌——他自認是無愧於這一職務的。
北洋是武人的,也是文人的,但是歸根結底是武人的。所以,徒有武人外形的文人黎元洪就吃不開。
參酌近今中外情勢,以應採用國家社會主義。
民國五年(一九一六)端午節那天下午,一向不上門的總理兼陸軍部長段祺瑞在黎的湖北籍老友張國淦陪同下,忽然造訪。
辛亥革命以清王室的退位而告勝利,古老的華夏第一次把「中國」兩個響噹噹的漢字用作了國名——民國元年(一九一二)一月一日,「中華民國」宣告成立。武昌首義的那一天成了民國的國慶日,孫中山與黎元洪分別當選臨時政府的大總統與副總統。二月十五日,南北兩軍議和成功,清王朝壽終正寢,袁世凱全票當選為首任大總統,而黎元洪的二把手地位絲毫未撼。
王府井大街乃到整個北京市的「舊城改造」已經大有成效,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以舉世獨有的大片明清建築為犧牲物的「舊城改造」工程雖讓不少如在下之類的「戀古癖」們嘆息,但也多少寬裕了久居此地的百姓們的生存空間,提高了整座都市的繁華度與「世界化」,當然也順便暴發了一些官場上和生意場上的巨貪——「順天府」的「父母官」陳希同、王寶森不就栽在這條大街的南端嗎?
民國時代的北、中、南三海,不再是清王室的「西宛」,北海成為國民的公園,但中海與南海卻成了民國總統的辦公地與住宅。袁大總統從鐵獅子胡同把繁多的政務和同樣繁多的家眷一道搬進了中南海後,中南海遂又恢復為禁地。
由於不擅權術,也由於不像段祺瑞、馮國璋、曹錕、張作霖等人那樣一直擁有重兵,所以黎元洪只能被軍人部下們看不起。就連東交民巷也一樣,從來都是功利主義的使節,他們從來沒看重這個沒有實力的元首,而寧願與他底下的各派系保持往來。這倒也好,使他不像其他人一樣被後世罵為「帝國主義的走狗」。
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
但事情卻遠不這麼簡單,是老袁不放心黎元洪呆在外頭,他要把資望頗高的「民國元勳」擱在眼皮底下天天看著他。
眾意難辭,自應受命;成敗利鈍,死生以之;決心革命,毋庸有貳。
誰無肝膽?誰無熱誠?誰不是黃帝子孫?豈甘作滿族奴隸而殘害同胞?洪(黎元洪自稱)有鑒於此,識事機之大有可為,乃誓師宣言,矢志恢復漢業,改革專制政體,建立中華民國!
領頭鬧事的,就是直系大將、陸軍巡閱使馮玉祥。
當天下午,有人奉袁命來為黎元洪量制「親王」制服。平素和藹的黎元洪卻黑著臉表示:「我非親王,何須制服!」一句話,把來人打發出門。
前大總統黎元洪,辛亥之役,武昌起義,翊贊共和,功在民國。及袁氏僭號,利誘威脅,義不為屈,凜然大節,薄海同欽。……
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直到整整二十年後的民國二十二年(一九三三),躺在巨大的楠木棺裏的他被國民政府隆重地自天津運回武昌,是年,黎元洪在津門過世已五載矣!
還一次,他撞見一個擅自剪去髮辮的學兵,他非但沒發怒,反倒極出眾人意料地說了句:「去掉這讓人笑話的豬尾巴,你這是領導了文化上的風頭啊!」一句話,在場所有人的驚恐渙然冰釋。按說,暗中勾結「亂黨」與妄自剪掉清朝標誌的辮子,這不僅僅是有違軍紀的大過,不是關幾天禁閉、挨幾十軍棍就能了結的小毛病,而是罪在不赦的殺身之禍啊!但誰也想不到,天大的「反動行為」,到了協統大人這兒,卻是波瀾不驚,煙消雲散。
這時發生的事,《北洋軍閥史話》裏有段非常有趣的記敘:
所有的文物,都有收藏價值。但大部分舊朝的遺產,並未能被妥善收藏並精心研究之。物質的文物的流失一直是泱泱大國的心病,那麼,精神的文物的廢棄呢?
五年之後,黎元洪與夫人靈柩往武昌暫厝。兩年後的民國二十四年(一九三五)十一月二十四日,國民政府以國葬的最高禮遇安葬了這位前政府的元首。是日,全國下半旗,停止娛樂活動。國民政府主席林森題寫了「民國元勳」匾,國民黨中央、軍方、各省市代表、外國人士,以及多達五萬多名武昌民眾參加了這一遲到的葬禮。
按說,段總理既是來向副總統報喪的,也是按禮儀向繼任領導請示工作的。然而……
但要體味真切的歷史,還不是在這條從早到晚總是人潮激盪的現代化大街上,而是在它兩側的那一條條深不可測的小胡同裏。密密地住著小戶人家的巷子裏,沒準兒會藏著一幢舊日豪門,讓你眼前為之一亮。縱橫的胡同如同經緯,而那些豪門往往是改變歷史走向的座標。所以,我告訴過北京的朋友:在北京,我喜歡鑽胡同就像女人喜歡鑽商店一樣的不可理喻。
湖北一鎮,經督臣張之洞苦心孤詣,經營多年,軍容盛強,士氣健銳,步伐技藝均熟練精嫻,在東南各省中,實堪首屈一指。
黎元洪,湖北黃陂人,北洋水師學堂畢業後,在北洋任職,後來投奔張之洞,任湖北清軍馬隊營官,一直升到陸軍第二十一混成協(旅)協統(旅長),是張之洞(時已赴京任軍機大臣)等湖北統治者最得力的幫兇。十月十日晚間,他坐鎮軍營,親手殺死一名回應起義的士兵,後來革命黨人派來的聯絡人員,又被他槍殺。直到聽說瑞澂(湖廣總督)已經逃走,武昌已被革命軍佔領,他才慌慌張張躲到一個參謀家裏去。因為他平時裝得厚道、寬大、偽善的面孔欺騙了不少人,加上同盟會在《革命方略》等檔中,散佈了對漢族地主、官僚的大量幻想,使部分人認為黎元洪「聲望高」,讓他充當湖北軍政府首腦,一定有很大的「號召力」。……後來,他被革命黨人用手槍逼著上臺,就一言不發,還堅持不肯剪去辮子,表示對清朝的忠心。革命黨人只得另組「謀略處」,負責軍事指揮。至於政務交涉,大家也沒有足夠的重視,立憲派的頭目、湖北諮議局議長湯化龍,於是又被推舉出來……新誕生的湖北軍政府,軍政要職一開始就被兩個反動傢伙竊據。
民國十一年(一九二二)以後的直系,是何等的威風!他們先後將老段的皖系和張作霖的奉系打敗,成了北京政壇的新霸主。吃飽了撐的,津門布販子出身的曹大帥竟想過元首癮,便令手下軟硬兼施逼黎讓位。
黎元洪自我放逐後,並未門前冷落車馬稀。恰好相反,比他孤零零呆在瀛台時更為熱鬧了。高朋滿座,鴻賓接踵,東廠胡同,冠蓋盈門——不怕別人譏訕泡妞的蔡鍔將軍秘密南下前來過,許多看不慣老袁稱帝的政客們來過,湖北原籍的同鄉故交也來過。人們來謁副總統,不為溜鬚拍馬,只為互通聲氣,相泄牢騷。
按說,有這樣一段為國浴血奮戰史的國家領導人,一定是值得後人尊敬的歷史人物。但事實恰恰相反,現在我們所熟悉的是,黎元洪只是反動的北洋軍閥時代的全體壞人中的一個,至於他早年是否有過報效國家的光榮履歷,負責注釋歷史的人從來不告訴我們。
甲午年(一八九四),中日兩國海軍於黃海大比拼,「廣甲」艦奉命增援威海,途中,不幸被敵艦擊中。鐵甲轟然沉淪,將士全部墜水,場面一定比美國電影《泰坦尼克號》表現得更為慘烈。是役,中國近代海軍極為屈辱地全軍覆滅,剛剛而立之年的黎元洪也極為黯然地結束了其海軍生涯。
在起義後的第三天下午的軍事會議上,留著短髮的黎元洪清楚地表明自己不再是效忠清朝的統兵之將,他正式宣誓就任革命軍首領。那一天,他的宣誓算得上慷慨激昂:
但足智多謀的老袁識破了副手的心思,他不急不躁,不光同意自己的副手繼續兼任鄂省的一把手,還讓他當了名義上的全國最高軍事長官——參謀總長。
是喲,比比滿街碎骨的「張南皮」,浩劫過後重被禮葬的「黎南陂」真的算是劫後餘生了——一九八一年,為紀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武漢市人民政府在原黎墓後側重建黎的新墓。不知是選址有誤還是施工有瑕,墓丘不久即塌陷。四年後該市又撥款重修了黎墓,並在墓前立起了「大總和_圖_書統黎元洪之墓」碑。
黎元洪在天津的另一處遺宅也不復存在,據知現址是煙臺道上的兒童影院。
尋古時,有時不得不從旁門左道進入。
到了清代初始,滿人帝王們不屑於沿用前朝皇帝們的恐怖統治,就把東廠連同大批太監一古腦給廢了,這座大院,成為大清王朝哪位開國重臣的府邸。新主人毀牢建屋,填坑鑿河,一番折騰後,葳蕤的草木覆蓋了先朝的凝血,流淌的碧水漂洗著瘀痂的冤魂,明明一座人間地獄,居然蛻變成一處有華宇、亭閣、假山、曲溪的絕美之境。至晚清,此宅為軍機大臣、禮部尚書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外交部長)裕祿的家園。
大總統雖明令發表,但鄙人決不敢領受!蓋大總統以鄙人有辛亥武昌首義之勳,故優予褒封。然辛亥革命起義,乃全國人民公意,及無數革命志士流血奮鬥,與大總統支持而成。我個人不過濫竽其間,因人成事,決無功績可言,斷不敢冒領崇封,生無以對國民,死無以對先烈。
必欲復位,請南都武昌,無滯宛平中。
我知道,明代閹黨們施虐的痕跡早不可尋,清朝豪門的美輪美奐也不會保存得比紫禁城或恭王府更多。我只想來看看,當年受盡軍閥們的窩囊氣的黎元洪經常徘徊仰歎的那座假山是否還在?山上那座接待過許多貴客的八角亭還能承受八面來風嗎?那道企圖超越亂糟糟現實的空中長廊還殘存幾許?
清末,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在老家搞的那次「彰德秋操」,不光讓朝廷發現袁氏的統軍能力,也順便發現了「南軍」指揮者黎元洪的不可多得。演習結束後,「閱操大臣」袁世凱曾高興地向朝廷打報告說:
權力從來因人而異,對性情剛烈的強人來說,只要有實力,名義可有可無;反之,則名實難副,要麼當個舒舒服服的傀儡,要麼活活被氣死。不信,你看,光緒貴為一國之君,卻保不住自己愛妃的性命,更管不了襄助他改良大業的維新黨人的死活,最後,連自己的皇位差一點也保不住;而老袁當權時,卻管他什麼議會制還是內閣負責制,從來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黎元洪知道,自己的這番輕慢態度不可能不激怒欲化悲痛為力量的老段和那一班北洋軍閥們。他一直是「他們」之外的一個。
想入其間久矣!因為,此地曾是明代的令人恐怖的東廠,還曾是中華民國第二任大總統黎元洪的私邸「大德堂」。
(六月十二日)京畿各師旅軍官數百人佩刀入新華門,圍居仁堂,藉口索薪餉,百喻不散……復雇流氓走卒數百人,手執驅段退位等紙旗,圍守住宅呼喝之聲響震屋瓦……
我費力地掀開保險櫃的頂蓋,空空如也,只一櫃底的積塵隨風而旋。
是的,當初啟程赴任的黎元洪顯然沒有料到,他會一去不返!
當初武昌的革命士兵們沒有看錯人,黎元洪確有聲望。
對上級不卑不亢,對下級卻關愛有加。一位士兵聞母親在家砍柴時墜入山谷而亡後,恍惚欲以身殉母。黎元洪聞知,親往該兵班上慰問並致送八十銀元囑其歸家安葬亡母,後還保其進入軍校。剛才說了,協統大人的工資不薄,拿出六分之一的工資幫助一個無名小卒倒也不算多麼了不起,但這卻體現了一個長官的情操。
其實我知道,共和國的研究所裏,斷斷不會有民國先總統的雕像,儘管是考古單位。但我又多麼想在這個院落裏一睹這位周旋於各軍閥巨頭中的文弱元首的姿容啊!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一日清晨,經過一夜激戰的革命士兵,聚集在武昌市閱馬廠湖北諮議局開會,成立革命政權,推舉都督。在資產階級革命黨人所散佈的「先知先覺」論和英雄史觀的影響下,很多人認為參加起義的士兵,誰也不夠資格當都督。……混入這次會議的立憲派,看準了苗頭,就乘機舉薦黎元洪,要他出來當都督。
六月八日,戰火尚未熄滅之時,國民政府就頌布了優恤令:
這就是黎元洪在大是大非前的選擇,你說他圓滑也罷,精神也罷,他總有自己的原則:不衝動,不盲從,有後手。
比鬼都精的袁世凱立馬一拒一允:堅決不准其辭職,同意遷往他處居住,且連新宅都替你打點好了:袁氏自己出資十萬元,從前清遺老的手中買下了東廠胡同的那處名宅,然後,無償轉送黎元洪。
毋忘數年立國之根本精神,道德禮教,當視物質文明尤為注重……
但黎元洪不為所動。
本該由繼任總統主持的公祭儀式,也由段總理代表了。
眼瞅著老袁為圓一個荒唐的皇帝夢而越來越犯糊塗,黎元洪適時地提出了兩個請求:
果真是蒼天不負有心人,在那段碩果僅存的民國原貌的牆腳處,我極意外地發現了幾個模糊的刻字。俯身辨識,十分難解,但待我把地下的積雪搓上那塊小碑後,那幾個字便逐一變得清晰起來。
說來生氣,不是那個打敗了奉系的曹錕一個勁央求,自己哪會再度出山?曹錕的頭號大將吳佩孚以少勝多,贏了直奉戰爭,曹氏便想登上大總統的寶座,只因一時覺得分量不足,加之吳佩孚的堅決反對,才不得已請出了德高望重的前總統黎元洪。
當年,黎元洪繼袁世凱任大總統時,不少政壇人士咸以為強人時代已經結束,老實人開始新的時代,天下將從此太平,因而奔走相慶。那位不識實務的名士嚴復卻捋著白花花的鬍子冷笑道:「黎黃陂是德有餘而才不足。」實話好說,就是難聽。黎元洪二十幾歲在北洋水師學堂讀書時,嚴復就是學堂監督,校領導的話十分入骨點出了黎之優劣——德高,才疏。
段祺瑞和張國淦的車子馳抵東廠胡同黎寓的門口,張搶先進入內院向黎報告:「總理來了。」接著又倉皇又喘著氣說:「總統過去了。」
他避居東交民巷後,立即通電全國:
有德的富豪會把賺得的錢回報給社會。黎元洪就不像其他下野同居天津的軍閥巨頭那樣當守財奴,他還真有點像八百年前的「及時雨」宋江哥們兒,仗義而又疏才。在繁多的善舉中,他特別熱衷於投資教育,尤其是故籍湖北的小學、大學,只要有求,他都捐款,且動輒成千上萬。
第二柱內的牆角,竟有一鐵制保險櫃棄置地上!它顯然是北洋時代的舊物,床頭櫃一樣大小的笨重的個頭,堅實的構造,厚敦地承受著近百年的風雨侵浸。雖那時尚無密碼鎖附於其上,但兩片又大又粗的鐵活頁也足以使內藏物品安然無恙。保險櫃正面的六瓣花造型之上,依稀看出「零二十五」三個阿拉伯數字碼。
威海的劉公島也不告訴我們。
還是那道西洋式的長長的灰牆,還是那個深奧莫測的大門。只是,我多年前看到的由郭沫若氏題寫的「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大木牌,不知何時被換成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小銅牌。
這時的黎元洪,不再是一聲不響的菩薩,簡直成了怒目的金剛!
身邊有了大總統的人,副總統的日子就過得不自如。所以,當某日岑春煊和章士釗前來拜訪時,他便嚇出一頭冷汗。
上世紀五十年代,健康的毛澤東常從自家的「菊香書屋」小院兒裏步出,經過曾做過袁世凱住處的豐澤園,往西沒多遠,就踏上了登瀛台的寬橋。
識「德」難,而識一個汙爛時代追求「大德」的故人,尤其難。
古往今來,有幾個當官的不貪?新總督大人一到湖北,官場又照例找了個理由掀起了一場既轟轟烈烈又扎扎實實的進獻禮品的高潮。追求自我完善的黎元洪看不起腐朽官場趨炎附勢那一套,這可能與他早年在水師學堂開始接受西方文明思想和三次在日本考察不無關係。他的上司張鎮籌集十幾萬銀兩向總督大表忠心,其他同僚也紛紛用重金孝敬領導,惟他這個急待提拔的旅長卻僅湊上寥寥數元「意思意思」,轉過身來,卻為饑寒交迫的漢口災民捐出了多達三千銀元的善款,一時大得人心——他月薪為五百兩銀子,三千元是他整整半年的工資!這可不是「作秀」,歷來大小官員們「作秀」花的總是國家的錢。
出殯那天,八十人的「皇杠」抬著老袁從當了三個禮拜靈堂的懷仁堂出來,已經誦了三七二十一天經的和尚、道士們,拼盡最後一點力氣為這個要回老家的亡靈大聲超度。新華門外搭的三座素彩牌坊下擠滿了貌似悲傷的各級官員,本應親自垂淚執紼的繼總統黎元洪卻並未露面,只是在靈柩運出新華門的那一刻,他才跚跚而至,且一言未發,只向那具沉重的棺材行了鞠躬禮後,便轉身回他的辦公室上班去了。
天津的黎公館面目全非,但北京的東廠胡同裏卻大致如舊。不過……
黎元洪第二次下野後,就再也沒回來過,他把這座已經擴展至四十八畝地足有五百多間房屋的偌大院落,繳了經辦實業的學費——他任董事長的中興煤礦因連年遭遇新舊軍閥的混戰,終致虧損,為還銀行貸款,無奈只得把這「大德堂」賣了三十萬元以償債。
入住東廠胡同後,黎元洪就開始拒領副總統月俸及公費,並自請裁撤「副總統辦公處」。他自我「下課」,不當這沒滋沒味的二把手了!不再去備受袁氏欺凌的參政院主持會議,更不去中南海裏拜見「老大」——那邊,稱帝的鼓點越來越密。他以消沉來表明一個天良未泯的政治家對竊國者的忿忿然。
吾國由專制為共和,實出五族人民之公意。元洪受國民付託之重,自當始終民國,不知其他。
從汪洋裏揀回一條命的黎元洪不甘平庸,次年南下南京,投奔兩江總督張之洞合辦的「延才館」,其治軍之才得以顯露,從底層一步步被提拔起來。尤其受張總督之派,三度赴日考察軍事,眼界大開,統軍思想也為之一新。經十年奮鬥,這位前海軍下級軍官一路而為新軍第二十一混成協的協統(旅長),張之洞所倚重的軍事助手。
辮子從這個人的腦袋後墜落以後,從整個武昌城裏墜落以後,各地的武裝反叛便和剪辮子運動同時迅疾開始。
八角亭該是儲藏著許多奇聞軼史的。比如說當年主人如何在此接見各方俊傑商討建立「好人政府」的主張(中共早期領袖李大釗正是因為擁護這一主張而在黨內飽受指責不得不一再檢討);再比如逃離京城前的蔡鍔怎樣坐在亭子裏與主人發狠地說:「四十日後必有佳音」;還有,我的躊躇滿志的膠東老鄉吳佩孚如何走出亭外對主人暢抒安邦鴻志……
他是民國十七年(一九二八)六月三日晚在家中猝逝的,死於腦溢血。
假如——儘管歷史不能「假如」,我還愛一遍遍替黎、段兩位民初時的巨子「撮合」——你黎先生為政再圓滑些,你段將軍待人再謙恭些,北京政府是否會由此走上民主之途,而中國政壇是否會不再風詭雲譎?須知,總統與總理本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都想把中國的事情辦好,並在歷史上留下清譽。
與五色國旗同盡,鼎湖一去,譙周從此是元勳。和圖書
說完後,他轉身入屋,甩下的滿院子貴客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查史籍,民國六年(一九一七)七月一日晨,張勳擁溥儀復辟;二日晚,黎元洪赴東交民巷避難;三日,段祺瑞馬廠誓師,十四日進入北京,並迎總統回東廠胡同私宅;八月二十八日,黎遷居天津。
東廠胡同,就是王府井大街北端的一條讓我期待一遊的胡同。
嗚呼!這絕不是天方夜譚,而是當事人張遵埏老人親口對我講的。
他為自己的家起了個堂號,叫「大德堂」,此後,在此向左鄰右舍前院後街擴展的房地產買賣中,就均用「黎大德堂」名義進行了。做個有「大德」的人,不再趨炎附勢迎合誰,這樣活著,即使錢少點,又何其暢快!
黎元洪在戰爭中只是「廣甲」炮艦上的「大車」,論級別還不夠挨罵的格,所以,劉公島就沒顧上唾罵這位至少算是「貪生怕死」的日後的大總統。
有趣的是,書生氣十足的章大師怕老實巴交的朋友受直系軍人之制,竟想出了「遷都武昌」的奇怪主意:
黎元洪先後寓居天津兩次,換言之,亦即他曾兩度出任大總統又兩度辭職回津——第一次是因理不好與段祺瑞的關係,結果把政局攪得亂七八糟自己不好意思再幹了;第二次是被急於取自己而代之的直系軍閥曹錕壓迫得走投無路不得不灰土臉地回到這海河邊上。
他的死,何嘗不也是北洋時代壽終正寢的象徵?
有人回憶過,不吸煙也不喝酒的黎元洪先生待客也是既無煙亦無酒,只白水一杯。君子之交,十分清爽。
二〇〇〇年元月十八日那天下午,北京東城區文化局的小李領我看過面目全非的法華寺後,回到了車流不斷的王府井大街。我告訴他:我還想再到馬路對過兒的那個大院子裏去看看。
不是他不想為民國幹事,實因他本來就清楚「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時下老袁又太想「家天下」了!
推翻了「反動軍閥政府」的國民黨政權,獨對擔任過這個政府首腦的黎元洪表示出敬意。因為,他們對這位下臺元首之死有難逃之責——北伐軍打到魯南時,先要沒收黎元洪的中興煤礦(今棗莊煤礦),後又向該礦攤派軍餉一百萬元並限期繳清。黎元洪受此重創,心緒大壞,在馬場看賽馬時忽然昏迷,幾天後便溘然辭世。
現在的王府井,只有那座洋教堂得以安慰性地照料,從南頭看到北頭,誰能再說這是一條舉世僅有的東方皇城裏的王公宅第群?拆掉的不僅是陳年老屋,還有一個民族的文化,而拆掉就永遠不再重現。患了「統一模樣症」的新建築們好則好矣,但你能知道這一座摩天廈與那一片光幕牆是矗立在哪國哪地,又體現著一種什麼文化嗎?
天津南開大學舉行開學典禮那天,贊助人黎元洪曾親臨學校祝賀,並與欣然的學子們合影留念,他的大女兒也在那群學子中間。與女兒同班的一位叫周恩來的英俊少年當然不會引起他的注意,但周卻對黎說過的話耿耿於心——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共和國政務院總理周恩來在中南海懷仁堂裏宴請一些實業家們時,得知鄰座的中興輪船公司老闆即黎元洪的長子後,主動提及與其大姐是南開第一批男女同班同學的往事,而且還風趣地回憶起黎元洪當年說過的「有飯大家吃」的名言。不知周恩來先生是否知道,就在他在廣東成了國共兩黨都十分倚重的一代俊傑之時,開明的黎元洪曾下令敞開黎公館大門,讓躲避兵燹的南開的女生及部分教員家庭入住家中。
不幸的是,嚮往西方民主制度的黎元洪偏偏遇上了個性情剛愎喜歡攬權且連袁大總統也敢頂撞的武夫段祺瑞。當初老段拿你當領導,並不讓你管事兒。可你,竟真的要說了算了!於是,段祺瑞得寸進尺,「泥菩薩」欲忍不能,「府院之爭」就越演越烈。
共和國終於承認死者是上一朝代的大總統了——此前的「中華民國」似乎是不存在的,「北洋軍閥時期」、「國民黨統治時期」、「解放前」、「舊中國」、「舊社會」即是共和國的人們對一九一二年至一九四九年的表述方式。所有在那個朝代任職的人身份前面都要加「偽」字,大如蔣介石的「偽總統」,小至村子裏的「偽保長」。
……黎走入客廳像個木偶似地坐在主位上,段、張分坐兩邊,段向黎三鞠躬,黎也欠身答禮,段不開口,黎也不出聲,張更不敢講話了。這幕啞巴戲做了四十分鐘,段站起來向黎半鞠躬告退,黎茫然站起身來送客。段臨走時向張交代說:「副總統方面的事,請你招呼!」張這才搶著問:「國務院方面的事呢?」段答:「有我。」一面說一面跨上汽車,車子就開動了。
回溯北洋時代,沒有哪一任最高統治者能比黎元洪在臺上時表現得更為開明與從容。
北洋時代的頑劣性質,的確沒有因這個人的存在而變得文質彬彬起來。
一樁極端的例子令黎大總統惱怒得無以復加:
至八月份,鬧劇演至極致——大德堂的水與電悉被掐斷,總統衛隊也奉令撤走。
須知,蔡元培先生正是被黎元洪親自任命為北大校長的(我曾見過那份黎任命蔡任北大校長的「大總統令」複製品),由是而使陳獨秀、胡適、周氏兄弟、劉半農、李大釗等一代知識份子精英成為一呼百應的時代巨子。
「統治者的幫兇」?「反動傢伙」?「反革命劊子手」?——發高燒的荒誕歲月裏,史學家的論斷也是全不可信的胡話。
說實在的,我很失望,恕我不再提及在原「北洋水師提督府」(海軍司令部)裏看到的那些糟踐自己先人的展覽內容——從苦撐殘局的國家重臣李鴻章,到飲藥自盡的水師提督(司令)丁汝昌;從一艘艘軍艦的管帶(艦長),到那些模樣陌生的外國軍事顧問,除了一個壯烈殉國的鄧世昌之外,展覽文字把戰時的主官幾乎罵遍了——「無能」算是好的,「貪生怕死」是一般稱謂,「賣國賊」是最高頭銜。而恰在這一年秋,我去了趟日本,在李鴻章被迫簽訂《馬關條約》的那座城市裏參觀過一座帶有中日戰爭遺物陳設的博物館,發現日本人對他們自己的哪怕是失敗了的軍人前輩也充滿敬意而決不輕慢!
光緒皇帝被困島上時,沒有這座橋,慈禧老太太讓她的過繼兒子老老實實呆在仙境裏悔過,如需出島,則由太監們划船「接駕」。若不是想到可憐的載湉人生的最後十年一直困在島上並最終死於島上的涵元殿裏,我還真要在垂柳依依波光漣瀲的瀛臺上沉醉呢!
再比如他說:
資望最淺,性情也最溫和,那三位,個個都是咬鋼嚼鐵的硬漢子,他卻溫吞而謙和,完全不是政治強人的模樣。然而,敦厚的人,一旦認定目標,就會死心塌地地去做;而這樣的人入了夥,憑原先在江湖上被傳誦的為人,往往又很快後來居上,成了群英中的首領。北宋末年山東鄆城縣的宋江就是這樣的人,清朝末年湖北黃陂的黎元洪差不多也是這樣的人。
北京政壇上,居然有了點「無邊光景一時新」的氣象了。
天下大亂的年代,只在教科書上罵遍古人還不算過癮,掘了「反動頭子」的墳才是最徹底的革命。早在此書出版前六年——風雨蒼黃的一九六六年,黎元洪的後輩鄉黨就「宜將剩勇追窮寇」地一舉搗毀了其在武昌南士宮山上的「前大總統黎公墓」。
二〇〇〇年十月十三日
然而,黎元洪寧願不要這一切。他要的是自己的獨立人格。
他是在軍閥們答應「廢督」、「裁兵」、「整理財政」三項復職條件後才回到東廠胡同的。
我將信將疑,有點近「像」情更怯地走上前。
各位致賀,實愧不敢當!
遙想五百多年前,此胡同甚是了得,哪有普通百姓們安身的份兒!頗有心計的明成祖朱棣為提防皇親國戚中的敵對勢力,特意在這有諸多親王居住的皇宮東側設了一處秘密員警機構——東廠。該「廠」只生產恐怖,而全體「工作人員」悉為嘴上無毛的太監,他們直接對皇帝本人負責,受命繞開正常的司法檢察官署,如都察院、大理寺等,秘密偵緝、審判有可能對「當今聖上」的地位和聲譽造成威脅的任何人。所以,無論皇親國戚,還是老臣勳將,莫不望而生畏。深受帝王信任且又失了男根的大小閹人們,折磨起人來只會感到快慰,所以,在太監業達到頂峰的明代,東廠狐假虎威,廣置耳目,濫用酷刑,大造冤獄,致使慘案不絕於世。據說,惡貫滿盈的大太監魏忠賢也曾當過東廠的領導。
這話說得很實在,也很感人。他的這番表白,既不是對報館發表的,也不是在公開場合宣稱的——這個務實的政治家似乎很不愛當眾作秀。他只是在給自己的北洋水師恩師薩鎮冰的私信裏說了上述的話的。
這一次,直系的曹錕比皖系首領段祺瑞更蠻橫地趕走了他。
這幾個字出現在這個位置上,真正是這所歷史名宅的注腳:
其中,「黎」與「址」兩個字已經被後來修復此牆時的水泥抹得看不太清楚了,「德」勉強可識。
那座在原英租界裏佔據了好大一片地的黎公館,是黎元洪的第一處天津住宅,有四幢小樓共一百七十一間屋,可見其公館之闊綽。幾座小洋樓中,最有名的乃戲樓,每到傳統節假日與辛亥革命周年日,他便廣請賓朋來家看名家唱戲,他念念不忘他是「民國一分子」。後來,那條街上的北洋舊人的寓所越來越多,抬頭不見低頭見,使他不得開心顏,他才又往德租界另購地皮建起新宅。新公館建成後,他的元配夫人留下居住,他只在逢年過節時才過去邀請故舊賞堂會。
黎元洪就屬於一旦決心下定便義無反顧再不反悔的那種人。
黎元洪遂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大名。
我有些悵然,便輕輕合上保險櫃的鐵蓋,還好,總算沒被裏面的厚厚的塵土嗆著。
瀛台的確很美,不大的人工島上,有巨集殿瓊閣,有奇石異木,而且它的色彩十分瑰麗,島上的皇家建築不再是單調的明黃色與朱紅色的交響,在黃與朱之間,古建築師巧妙地加進了一方方綠瑩瑩的琉璃磚瓦音符,使壯麗的瀛台既不失帝王之氣,又不乏人間的平實。
黎元洪知道岑春煊與袁世凱在前清時即有過節。同為平級的封疆大臣,互不服氣乃官場正常之事,但風傳這位西南實力派人物時下正在意圖籌劃軍事反袁行動!而且,他也知道這位名滿南北的章士釗乃袁的紅人,章妻吳弱女士是袁的親戚,向以「四伯父」稱袁。現在,此二人連袂來鄂,定有大事交底!果然,主客坐定後,客人即稱:袁世凱正在北京帝制自為,成為竊民國之大盜,他們已與革命黨領袖孫中山、黃興達成共識,擁立副總統起兵討袁!
於是,我們站到了王府井二十七號大門前。
從速召集國民大會,解決時局糾紛;
他告訴過天津的記者:
繞過假山,我還真發現了一尊雕像!
生於一八六四年的黎元洪,曾在三十歲那年參加過極為悲壯的甲午海戰hetubook.com.com,而且是極少數死裏逃生中的一個。漫漫數千年中國歷史中,不知哪一位君主比黎元洪遭受的磨難更長久——他所在的軍艦被日艦所擊沉,全艦官兵落水,絕大部分人慘烈殉國,他竟然一個人在茫茫黃海裏漂流了十個多鐘頭才被救上岸!
但有誰知道,黎元洪不是「不拿白不拿」的人!待袁大總統死後,黎元洪致送奠儀,恰好也是十萬元。明眼人一看即知,他這是償還老袁的房錢吶!
到了民國初期,這裏成黎元洪的宅第。
聽說黎元洪攜印章而去,曹錕忙命令擔當直隸省省長的部將率兵攔住總統專列,並摘走火車頭——不繳出總統印章就休想挪動一步!
老袁讚揚的「湖北一鎮」,即黎元洪所在的駐鄂陸軍第八鎮(師),鎮統制(師長)雖是張之洞的「姑父」(張家婢女的丈夫)張鎮,但實際上的指揮者是協統黎元洪。不過這老袁也實在夠滑頭的,他的讚揚很巧妙,他只說該軍隊是「東南第一」,偏不說在整個參加「秋操」的軍隊裏應算老幾,因為「北軍」是由他的愛將段祺瑞統率的,表現得不如「南軍」出色。
二〇〇〇年六月的一個下午,我和夥伴趕到天津的解放南路探看原黎公館故地。原德租界的威廉路中段,只有一幢可望而不可即的雄偉巨樓矗立在先朝副總統的廢址上,門口有兩位立得筆直的士兵在站崗。士兵身後的紅漆大字標牌赫然注明:
悵然登上風骨嶙峋的假山。山上一棵楸樹已經很有些氣勢,卻不知是否黎氏當年手植。偶一打量,極意外地發現了兩塊石上居然還有先前的刻字!一曰「嶺崎磊落」,一曰「崖半亭高」。是從前的清代某大人寓此時所鐫呢,還是黎元洪購得此宅後刻石明志?舊時代的遺存居然還有這麼多,我一時喜歡莫名,不覺忘了方才滿腹的鬱悶。
北京的王府井大街無疑是當今中國最有名的商業街之一,儘管它現在既沒「王府」也沒有「井」了,但歷史留在這條街上的遺痕,何止琳琅滿目的商品所能掩盡的?王府井大街改造後,氣象一新,很有點國際大都市的模樣了。我不愛逛店,但每次從那幾尊傳神的街頭人物雕塑跟前走過的時候,就像迎頭遭遇到清末民初時代留長辮的洋車夫和剃頭匠,以及那個穿旗袍正說著京韻大鼓的女子,似乎專門在等我這個對近代歷史有點興趣的旅人。每次看到他們,我總要還一個會心的微笑。
北軍的段總統官心胸本來就不寬廣,不知聞此訕言後心裏會對黎元洪作何感想;更不知這是否為段總理與黎屢相齟齬的伏筆。
更加了不起的是他對有「政治思想問題」的下屬的寬恕。
出大門後,回到王府井大街,我不由自主地沿當年「大德堂」的後院牆北行了幾步。
大殮之後,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及二、三、四集團軍總司令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等共同在京發起公祭儀式,北海公園成了弔唁場所,新紮的素牌坊上綴滿白花,牌坊上的橫批沒什麼新意,就是這種場合常見的「名垂千古」四個大字,倒是兩邊的輓聯言簡意賅,分別是「首義」和「護國」,只四個大字就把他畢生的功勞都濃縮在裏面了。
兩位北洋時代的元首,竟死於差不多同一時刻。中華民國陸海軍大元帥之死被普遍視為整個北洋時代的實際終結,而天津英租界裏的前總統的噩耗就成了無關政局發展的局外事。
經過慎重考慮,他終於像被他放過的那名學兵一樣決然剪掉了那根「豬尾巴」。男人的髮辮一直是清廷強加給漢人的一根自縛的繩索。
老袁很有辦法。起先,他送給黎元洪一紙「民國柱石」的題字和一百萬元軍餉,從精神到物質,都讓你感動一把;後來,又親筆題寫了「中華民國副總統府」的大匾派專人送達武昌,那塊掛了一年半的「中華民國湖北軍政府都督府」舊匾自然被取而代之。
繞樓南去,拐過樓角,謔!還真有座不大的假山!上面居然還保留著一座八角亭!而亭旁的清代長廊,也十分稀奇地尚在一截!
黎元洪非常明白,袁大總統決不是傳說中的癩蛤蟆轉世,而是一隻隨時能撲食各路奔馬的巨獸。所以,他執意不去北京就職,寧願繼續呆在武漢。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還在青島針織三廠當庫工時,張之洞的重孫張遵埏老人與我成了忘年交,那時他剛自原籍河北南皮被「落實」回青島原單位。一九五七年他被劃為「老右」是天經地義的,因為他既有嚴重的歷史問題(除了曾祖父為大壞蛋張之洞外,他本人還在民國時期擔任過天津廣播電臺的要職),還有現行的反黨言行(他曾和妻子把一位哭哭啼啼的鄉下女人領進家中管了頓飯,而那位女人是被鄰居的廠長拒之門外的前妻)。記得在車間裏,這位民國時代畢業於北京朝陽大學的名門之後對我講過,「文革」中他被遣返原籍後,曾眼見曾祖大人的帶著枯黃髮辮的頭顱被當地「紅衛兵」從墓中掘出來並滿大街地踢來踢去。張家祖塋好大一片,其祖輩、父輩的墓裏均有不少陪葬品,惟最大的張之洞墓,棺木裏卻什麼珍寶也沒有,這當然很令「革命小將」們失望。在場的張之洞後人,只有連當地的「地、富、反、壞、右」也瞧不起的他和他的一個有些瘋癲的老叔——張之洞的一個孫子。後來,他奉命用一張席子卷埋了這位不知何故死去的老叔,再後來,又用同樣的方法埋了自己的妻子——賢妻實在受不了「貧下中農」們對自己和對丈夫的折磨,趁他實在熬不住昏睡片刻時,自懸於梁上。說到「文革」時的經歷,老人每每搖晃著花白的腦袋哽咽起來。
本日(六月七日),十四機關軍警長官二百餘人到府索薪……
比如他說:
吳佩孚此次行事,頗效項城(袁世凱),但以資格未充,又於南方絕無信用,故不得不借公籠罩。
驀回首,見一方紅色路牌在無言昭示:翠花胡同。
天津市委員會
黑暗中的大總統見生存難保,便命姨太太捲起大權——袁世凱傳給他的「中華民國之璽」、「大總統印」和「陸海軍大元帥印」等圖章躲藏進法國人設在東交民巷裏的醫院,他本人則攜隨從乘專車退往天津。
毋率爾破壞社會組織及家庭制度,倖免各趨極端;
他的那位國士朋友章太炎則以一幅輓聯說盡故人一生:
辭去副總統、參政院院長和參謀部長職務——本人能力實在不能勝任;請允遷居「海」外——瀛台冬日過於寒冷,夫人有恙,懼冷。
不過,讓黎元洪難受的不是這塊新匾,而是大總統推薦來副總統府當差的來路不明的人。納之難受,卻之無由,黎元洪不得不苦笑著將這些負有特殊使命的人照單收下。
執拗的黎大總統又犯了「民國系國民公有之物」的老毛病,堅決不向惡勢力低頭。頭頂雞毛帚的中國軍人們在洋人跟前一地雞毛,但收拾一個手無兵權的首腦還是大有招數的。
很難說袁世凱不知道發生在武漢的那場密談。所以,一旦平定了南方的軍事反抗,江山坐穩,老袁就不容黎元洪獨立在外了。三番兩次請不來後,大總統索性將自己的第一悍將、陸軍總長段祺瑞派到了湖北,「迎請」副總統到北京「磋商要政」,且連北上的專列都準備好了!這回可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矣!
我知道,他的政治遺囑是不會殘留在這保險櫃裏的,那十點最後的意見其實很有考古價值。
五年的賦閑,使他已無意於政治。這位愛吃西餐、愛穿西服、愛騎洋馬、愛打網球的歐美思想與方式的崇尚者,此時已成為誰也不敢小覷的大實業家,他在房地產、金融、礦業等諸方面的大商海里弄潮嬉浪,居然如魚得水。他辭退了代總統馮國璋按月發給他的三千元生活津貼,這既是表明了他一貫清高的為人準則,也說明他家私殷實並不缺錢花。
說起來,黎元洪這種性格的人是不適宜做中國的一把手的。在依然被封建傳統包圍著的「民主」國度當家,要有詭計,更要有鐵腕,必要時要不惜殺戮。而黎元洪恰恰是被人稱作「黎菩薩」的老好人,這樣的人哪能在最高位上坐得住呀?
雖不知翠花胡同深淺,但我知道,裏面有一座當年熱鬧一時的宅子,即中國國民黨北京市黨部的辦公地。袁世凱統治後期,這條窄窄的胡同是危境,因為獨裁者取締了代表「暴民」利益的「亂黨」,密探、軍警們一定像他們的老祖宗魏忠賢公公那樣盡職地從事著特殊工作。幸自黎元洪執政始,黨禁解除,國共兩黨的北方大本營才重又活躍起來,成了北京國民運動的策源地。革命黨的黨部與大總統府邸比鄰而居,和平共處,國內民主政治才漸漸復蘇。只是,好景不常,到了奉系巨頭張作霖入主中南海後,國民黨與共產黨都成了罪在不赦的「赤黨」,國共兩黨的北方領袖徐謙、李大釗等人悉為政府通緝犯,市黨部被查封,翠花胡同才復歸無聲無息。
那天,段派其心腹、國務院秘書長徐錚將軍前來呈送一份福建省三位廳長的任命書。盛氣凌人的小徐居然頗不耐煩地嚷嚷:「總理那邊已經定了,總統就不必看了,只管蓋上章就行了。」瞧瞧!這哪是一個政府官員對國家元首應有的態度?
他的一個護兵,暗中參加了革命黨,某日收到革命領袖黃興的一封密信。黎元洪無意看到這封隱語頗多的信後,已經猜出大概,但卻並未深究,反倒讓該兵趕緊「養病」去也。
其實黎元洪已經聽說了袁氏過世的消息,但這個謹慎的人不敢輕信,遂派自己的大女兒前往中南海打探。在中南海裏居住的時候,女兒經常出入袁的內宅。女兒親眼見到懷仁堂裏尚未入殮的袁世凱的屍體蓋上了黃緞子的陀羅經被以後,他才始信輪到自己施展身手了。
凡進過中南海的人都知道,新華門與瀛台一南一北,隔一汪碧水(南海),遙遙相對。
莫非,這座著名的大院也要被「改造」?
勝利者國民黨人和失敗者北洋故友們一道憑弔了這位忠厚的死者。
「黎菩薩」之名,最初得之於武昌道義之初,當時他面對下級用槍頂在腦袋上的逼迫一言不發,生死置之度外,正如廟裏的泥菩薩一般——當地人的「泥」與「黎」音同;而後北京的政壇又都這樣稱他,是因為他心善面慈,性情溫和,一副悲天憫人的菩薩心腸。這尊自省其身有道、普度眾生有心的「菩薩」,若生於民主國家裏,沒準是個不錯的國家領導人。但上蒼不憫老實人,偏偏把黎元洪降生在專制之國的風雷激盪時期,又偏偏把他捧上了億民之上的最高座椅。於是,他的不幸也就一直忽忽悠悠相伴左右。一生愛馬的黎元洪知道,在一群穿著軍裝的虎狼中間行進,再高潔再驍勇的馬也會失蹄並隨時有可能被撕咬得血肉模糊。
這番名副其實的「推辭」,絕對是篇經典的罵賊書。你看,黎元洪開口閉口稱袁為「大總統」,而決不稱其為「皇上」或「吾皇」,當然也就更不會自稱是「臣」;而且,他直奔主題地提到武昌首義,為的是讓在場的文武百官牢牢記住,「和圖書辛亥革命」的勝利是怎麼來的,別忘了他袁世凱也曾為之努力過!袁氏斗膽稱帝,就是「生無以對國民,死無以對先烈」!
最令人愕然的是,同在天津洋人租界裏當寓公的段祺瑞突然趕來弔唁。兩位北洋老人,互不原諒久矣,雖說同居一地,老死不相往來。但聞黎元洪過世,剛強的老段卻再也不能無動於衷,他面對長眠了的政敵,不禁老淚潸然!
剛到天津的黎元洪宣稱不承認北京的奪權者,並去上海欲聯絡各方組織合法政府繼續揮舞他的元首權杖。無奈曹錕他們迫不及待地開始工作,而國人和列強使節們又只認實力。於是,黎元洪真的心灰意冷了。他去日本呆了一段時間,本來還想去他一直嚮往的歐美轉一圈兒,無奈沒有護照,而辦護照就得求北京的「偽外交部」,黎元洪絕不願求那些人。所以,他只好回到天津專心做他的生意了。他厭極了齷齪的政治,自茲不復見任何當政者。之後幾年,隨著北京秉政者的更替,也還曾有機會復任總統,至少是續完被強行中止的任期,但他,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再上當了。
他死後的第五天,國民革命軍進入北京;第十天,國民政府通知中國駐外使館改掛青天白日的新國旗;第十七天,直隸處改稱河北省,北京市因失了京城地位而改叫北平。
清代的黎元洪,儘管成為朝野刮目的中年將領,但隨著恩師張之洞的調走、新總督的接任而止步於原地,一直到清廷退位,他也只是個協統…………原地踏步走的旅長而已。
黎元洪並非「偽總統」,他是被中華民國約法和議員們的選票抬到國家元首位置上的。比比民國山頭上相繼出現過的那幾個人影,呆得最久的當然是蔣中正先生,而閃回頻率最多的則是黎元洪了——他居然當過三屆副總統和兩屆大總統。
用國民政府提供的萬餘元喪葬費,家人們把這位喜歡西方文明的前總統安葬在了他的自家洋房的院子裏。
其實,風雲突變的那幾天,逼他革命的人只看到了他表面上的冷漠,卻難窺他內心澎湃的激|情。且看他的一封私信:
沒幾天,潛出京城的蔡鍔將軍在雲南首舉討袁大旗。黎元洪聞訊,擊節贊曰:「松坡(蔡鍔字松坡)不愧英雄本色!」這是英雄相惜的誇讚,又何嘗不是黎元洪個人在大是大非面前的寫|真?
像下,一方銅牌,趨前讀過,方知果然不是黎氏的尊容,而是已故夏鼐先生的座像。
繼大明太祖而興,玉步未更,綏寇豈能幹正統;
成為中國第一代海軍,緣於他十三歲那年隨當兵的父親離開故鄉黃陂縣來到北方的直隸省。父親乃李鴻章大人的軍隊裏的小官佐,曾帶兒子到兵營。某日,小小的黎元洪見到持洋槍出操的士兵們整齊劃一的陣容後,大為激動,遂立志棄文修武。彼時,李鴻章正銳意整軍練兵,任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後,更是把天津建成了洋務運動的中心城市,北洋水師學堂即是李大人創辦的一所待遇較高的軍校。黎元洪夙有學習新式軍事知識為國效命疆場之願,又有健壯體魄,遂瞞齡報考了水師學堂(人家限齡於十七歲,他已十九歲了)。在校期間,黎元洪即以勤奮好學、堅忍耐勞而出人頭地,畢業後被派往「廣甲」艦任職。
為羈縻這位寡言而睿智的副手,老袁甚至讓第九個兒子給黎家當了二女婿。
其實,當個光拿錢不幹事的副總統有什麼不可以?據黎的女兒著文稱,黎元洪在任時,每月副總統的俸金加參政院的補貼等,一共五萬元。天!五萬元呀!
那一刻,正是張作霖被迫離開北京的時候。次日晨,張作霖被日本人預埋的炸彈所斃命。
雕像立於北邊那排清代舊房的門前空地上,黑色的大理石基座上,一位穿西服的中年男子在凝思。
沉夢被驚破的黎元洪一定會對陽間的胡鬧而大感震驚與惶恐,便若聞知同時發生在距武昌千里之外的另一樁毀墓壯舉後,那他則一定會頓感慶幸:不管怎麼樣,他還留了個囫圇屍首,浩劫過後還能被本地政府重新築墓安放;而在河北省南皮縣那邊,他的恩師、清末最主要的漢族大臣張之洞的墓穴,就不光被當地的「革命小將」搗毀,而且,其髮辮尚連著的遺顱竟然被揪出陰沉木的棺槨當球踢!
其實他明白自己為何能捲土重來。曹錕的資望不夠,南方孫中山的割據政權「軍政府」又一直存在,只有他才合適做各方都認可的元首。
黎元洪,一個不大被現今的人們提起的名字。但寫中國近代史又不得不寫到他,因為他是推翻清廷的「武昌首義」的首領,那次軍事叛變引爆了全國各地武裝反抗清王朝的炸彈,直到大清國被迫宣佈退出歷史舞臺,此起彼伏的爆炸聲才漸漸消停。因是年為辛亥年,那一年的武裝暴動便成了名垂青史的「辛亥革命」。
因有文物官員作陪,我輕鬆地邁進了這座被灰牆圈得春光一絲不泄的深院。
我匡算過,民國初年的銀元與二十世紀末的人民幣比值約為一:一百;而房地產,又大大超過了這個比例,差不多是一:一萬。如黎元洪手下的教育部普通官員周樹人(魯迅),憑自己一兩個月的收入(三百元月薪加講課費、稿費),就能買下白塔附近的那處已被辟為「魯迅紀念館」的寧靜的小四合院(當時他花了八百銀元),而時下在京城二環路以內想買那樣完整的住宅,豈不得八百萬!一個北洋大兵,每月六塊大洋,就能活得比較像樣,除了自己天天能吃上肉以外,還能按月寄回家去幾塊錢(難怪那年頭不乏兵源),這比黎家的廚子收入還高呢——黎的廚役每月工資四塊錢。正因此,也就理解了毛澤東在成為職業革命者之前為什麼會當了幾個月的北洋大兵,後來為什麼會為在北大圖書館打工的八元月薪而自喜。那時的大學教授們,學問與月薪均如泰斗一樣令晚生高不可攀,哪個也得幾百元,像年輕的周作人,剛到北大任教就有二百元的工資,等於現在的兩萬元呀!陳獨秀是系主任,月薪三百。但是比比國家第二公務員黎元洪,教授們統統是小巫見大巫了,副總統兼參政院議長的收入,竟是陳先生的一百倍!等於時下物價的社會中,他黎元洪月薪是……五百萬!嚇死人了!
「統治者的幫兇」、「反動傢伙」、「反革命劊子手」——這就是當時的史學家所告訴我的黎元洪。
但從民國十一年(一九二二)六月之後,二度下野的黎元洪就在中國政治舞臺上消失了,直至淪落成今天一個可有可無之人。現在,說到北洋時代,人們想起是袁世凱,是袁世凱旗下的段祺瑞、馮國璋、張作霖等強悍的軍人執政者,而同樣也是起步於老牌北洋軍校的黎元洪,反倒成了被遺忘的局外人。
因天冷,翠花胡同行人稀落,正好可由我細細覓找八十多年前的歷史遺痕。
然而,等客人們怏怏離開後,他又急遣手下人為二位說客各送去五百銀元敦其從速離漢,因為會談時,屏風後面即有老袁派來的密探!
一進大門,即是一座又一座毫無美感可言的灰磚辦公樓。往右,是臨街的灰色院牆,鍋爐房與煤堆築起的黑壓壓的風景很是扎眼。只有往左,才有飛簷挑起的舊貌在等著我去看。
倒楣的是,這次剛好幹了一年,就又飽嘗了軍閥的顢頇與欺壓,他不得不齎志而歸。真是應了一年前的預言:犧牲了個人的前途。
「文革」正熱鬧時,上海人民出版社出過一套《中國近代史叢書》,不足百頁的《辛亥革命》即其中一本。小書印數高達八十萬冊,定價卻只有〇.一七元。我至今保留著十五歲那年買的這本我的中國近代史的啟蒙書。
回到東廠胡同的黎元洪已心灰意冷,請遠在南京的副總統馮國璋代理權力,自己攜家眷親隨等黯然離開大德堂,去了天津,當寓公去也。
九泉之下的黎元洪終於受到了官方和民間的一致褒獎。
此牆居然還保留著一段原貌,起始的一段是清末民初頗為時興的西洋式院牆,雕花裝飾與基礎均十分別致,只是後面改了模樣,平庸地順著胡同向西伸延。
這位「好人政府」的宣導者和力行者,天真地以為袁時代的個人專制將葬送在自己手中,一個西方式的中國將統一起來並擺脫困境。為此,他大力恢復了議會與被取締的政黨,他還回應孫中山的倡議擬按美國模式將中國地方分治,為此他延請北大著名教授李大釗先生參與起草相關法案;他把袁時代的總統府預算從近二百萬元一下子降至不到六十萬元。
困在車廂中,可殺不可辱的國家元首憤不欲生,拔槍欲自殺,卻被左右強行攔住。困籠難耐,萬般無奈,僵持良久,時已夜半,他只得通知遠在北京法國醫院裏的姨太太把「國璽」交出去,換得自己平安返津。
且看可憐的黎大總統民國十二年(一九二三)六月間通電全國時的悲慘自訴:
革命為迫不得已之事,但願一勞永逸,俾國民得以早休養生息,恢復元氣;
長廊已不長矣,只餘半截,就頹敗至山下。殘存一段,柱欄朱漆斑駁不堪,窗臺地面積塵淤淹。廊房一章章被臨時門框隔開,似前幾年還各有所用,便現在又統統捨棄。
大是大非面前,黎元洪再一次表現出了忠厚人的執拗——他正告前來勸他退讓政權的張勳的說客:並非我個人貪戀這個位子,而是「民國系國民公有之物,退位一節,當以全國國民之公意為從違!」
黎元洪退到了王府井大街一隅的東廠胡同裏,離袁氏遠了,離政壇遠了,離自我卻愈來愈近了。
也就是說,東廠胡同並不是黎元洪在京的第一處住宅。
這座用黃與綠琉璃磚與瓦砌成的橋,是登瀛台的唯一通道。
我曾兩登劉公島。第一次是一九九四年,恰是千古傷心的「甲午海戰」爆發的第一百周年;第二次上島是在翌年,亦即中國海軍被矮壯的強鄰堵在自己的司令部裏被搗毀的第一百年。我是忍著一個中國人的屈辱來觸摸北洋沉錨的。
先前的大德堂內院裏,空空如也,沒有人回答我的疑問。南邊的那座月亮門那邊時有學者模樣的人出入,但他們與我相距甚遠!
估計那會兒的副總統又犯了「泥菩薩」的本性,他只樂呵呵地聽卻決不插言。等客人逼他表態時,他卻大搖其頭,十分自信地斷言:袁大總統斷不會稱帝,君等盡可放心。
我是個半點功名也沒有的白丁,自然得不到他的邀請,所以就不去兒童影院探看了,即使去了,相信就像在全然新貌的解放大道一樣,也看不到任何黎氏遺痕了,這時代的人們——尤其是孩子們——誰還能在並不景氣的銀幕上隱隱看出疊印著的一個老古董的身影呢?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曾有幸兩入中南海,參觀過毛澤東故居「菊香書屋」為主的南海名勝古跡。被稱作「撥亂反正」的那個時期,中南海東側的毛的舊居一帶曾不公開地向人們開放過。
黎元洪儘管是個公認的忠厚人,但卻並不貪生怕死,這在以後的從政生涯中會一再體現出來。
半年後,惱羞成疾的袁世凱一命歸西。黎元洪按法律程式,於袁氏辭世次日在東廠胡同住宅中一切從簡地宣誓接任。
我有些難以置信地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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