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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北洋

作者: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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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煙蔓尋何處——吳佩孚遺跡考〔下〕

茫茫煙蔓尋何處
——吳佩孚遺跡考〔下〕

偌大的墓室裏空空如也,高曠的內壁上有幾行看不清的標語遺痕,再往下,一地亂石。
冬日的太陽,早早地倦怠了,才下午三點多,就懨懨地要回西山了。曠野風起,疏枝齊瑟。北面是著名的玉泉山,那個有名的寶塔正無奈地瞅著我們幾個探墓者,從六十多年前吳佩孚被轟轟烈烈地送到這塊地上,這塔就目睹了吳墓的滄桑。
電文依然是擲地有聲的吳氏風格:
吳佩孚雖然也是一個軍閥,但有兩點卻和其他的軍閥截然不同,第一,他生平崇拜我國歷史上偉大的人物是關、岳,他在失敗時,也不出洋,不居租界自失。……他在失勢時還能自踐前言,這是許多人都稱道他的事實。第二,吳氏做官數十年,統治過幾省的地盤,帶領過幾十萬大兵,他沒有私蓄,也沒置田產,有清廉名,比較他同當時的那些軍閥腰纏千百萬,總算難能可貴。
當時(一九三八年——引者注)日本軍以破竹之勢,席捲華北、華中、華南。以王克敏、梁鴻志、德王為首的政府相繼成立。土肥原作為陸軍、海軍、外務三省特別委員會的負責人,正在策劃在三個政府之上建立以吳佩孚為首的中央政府的工作……
劉建國領我們到小院外,其南側,是原先「花園」的正門,但現在已經被一幢三層火柴盒狀的小辦公樓堵住了。這座樓是三年前剛剛興建的。樓把當年的長廊阻截了,被截肢的迴廊縮在大樓的陰影裏,任流寒漫過。一堆自行車和廢棄的辦公櫃等隨便依在牆根兒,幾隻蒙著厚塵的紅色消防桶在朔風中輕輕搖頭。
日本人還越俎代庖地在什錦花園為他安排過一次記者招待會,他尚未開口,中外記者們已經讀到了列印好的「吳氏對時局的意見」。一身中國紳士裝束的他,放下列印稿,一字一句地說:
車進村莊,順道繞彎,路邊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太太和兩個南方模樣的青年夫婦在曬著太陽聊天,南方人應是在此租房的打工一族。停車問有無吳佩孚的墓,南方人不曉,倒是那位缺了牙的老太太嘴巴一撅:那邊就有個挺大的將軍墓。
倭的眼裏只有你。為所謂的「吳佩孚工作」,日本人已耗資三千多萬日元。
大院西側,還有半爿灰瓦紅柱的老房子,與我們看過的東院遙遙相對,只是已經不似東院這般完整了。一東一西兩簇清時舊房被大院當中的五層鮮亮的主樓比得十分猥瑣,而主樓前正觸目驚心地堆放著一垛紅磚與一垛方方正正的花崗石——無疑,破舊立新工作尚未結束,基建的同志仍要努力。
我們從玉壺狀的院裏步出。
曲同豐?我怔了一下——不就是段祺瑞手下的那員皖系大將嗎?那個被學生吳佩孚打得落花流水的前保定軍事學堂的老師嗎?那個在慘敗後求見孚威將軍卻被拒見的皖軍前敵總指揮,那個當過中國歷史上第一位航空署署長和空軍總司令的北洋集團裏重量級人物,他怎麼也埋在這裏?這個早年留學日本士官學校的湖北軍人,第一次直系戰爭中受盡凌|辱(吳軍的士兵們竟上前來一根一根地揪他的鬍子),雖說後來東山再起當過張作霖麾下的「安國軍」某軍軍長,但畢竟元氣大傷。按說,他恨死了讓他蒙受奇恥大辱的吳佩孚,卻不料,他與當年戰場上的死敵同眠一地了!
一是被日本人害死說,這也是在大陸和臺灣都認同的一種說法。
刊印線裝書時還不會使用逗號,但我已經知道這是山東老鄉吳子玉在預告日食的準確時刻了。看到這半人半神的預言,能不讓人對著者肅然起敬?
吳氏舊宅的位置如此之重要,大大地令我開悟:往北,僅隔三條胡同,就是原先的鐵獅子胡同!也就是說,不管是北洋時代的國務院,還是日本人佔領時期的「華北派遣軍總司令部」,面南而堵的,正是咄咄逼人的吳大帥府。有老吳在斯,哪個當政的北洋總理不忐忑?那些異族的佔領者更是終日惴惴不安!
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初夏,日本人通過盧溝橋事變快速侵佔了北平,一直不肯去南方做蔣的清客的吳佩孚沒有離去,成了敵寇轄下的高級寓公。
先生托志春秋,精忠許國,比歲以還,處境彌艱,勁節彌厲,雖暴敵肆其誘脅,群奸竭其簧鼓,迄後屹立如山,不移不屈,大義炳耀,海宇崇欽。先生之身雖逝,而其堅貞之氣,實足以作勵兆民,流芳萬古。
對於那個諂媚地笑著的汪精衛氏,知書達禮的吳佩孚也回過信,不過話說得很有原則:「公果能再回重慶,通電往來可也。」——你只要還留在日本人佔領區,就別他媽的來煩我!
我繞墓一周。北面有兩扇水泥墓門,被粗壯的鐵箍所固,門隙間有砸過的齒痕;其上,是一長桌狀水泥台,疑是當時的供台。我躍上臺子,摸了摸早已涼透了的墓身,心裏越發冷了。墓南側有個更大的洞,大到足以讓我和同伴把頭抻進去看。只是墓室裏太黑,得定一會兒睛後才能看得清裏面——
那幅「吳佩孚書法」未買回,但那首王昌齡的韻句卻被我吟了一路,我不時地揣摩著我的那位山東老鄉當年狂草這首詩的神情。
怕在場的日本人聽不懂,他厲聲令秘書「斷乎不容更改」地將自己最後的「政治宣言」翻譯成日語。
讀過四書五經的吳佩孚,不獨對外立場堅定,對內也愛恨分明。知道嗎?讓我們中華民族引為自豪的故宮得以保全,誰知道竟與吳氏的一聲https://www.hetubook.com.com斷喝有關——若不是他的旗幟鮮明的反對,紫禁城裏最精華的太和殿、中和殿和保和殿,怕早被所謂的西式議會大廈所取代!
話說當年,洛陽吳大帥驚聞此訊,立馬直接把一封電報拍給了大總統、總理、內務總長、財政總長四位,而偏偏不給當事者——參眾兩院院長!
惜乎哉!從這一點來看,他吳子玉至少又晚生了兩千來年!
我忽然悟出,整個吳氏帥府應該很大,甚至現在這座巍峨的主樓也不會是當年主人的正屋位置,因為按北京四合院的佈局,臨街大門正北方的小院不應該是豪宅的正屋,正屋理應在大門內的西側。如此說來,剛才我呆過的那個小院兒可能只是吳佩孚的「八大處」之一處——成為寓公的吳子玉仍像當年一樣,在自己身邊保留了完整的政務、參謀、秘書、交際、軍法、軍需、軍醫和副官八個處。沒有子女的吳佩孚正好可把他的八大處分配到八座相似的小院中。除八個小院兒之外,吳佩孚應該有自己的會客大殿、臥房,應該有自己的後花園;眾多依附於他的門客和三百多官兵的衛隊,也應該有足夠大的生存空間啊!
它上圓下粗,茁立於天地之間,任寒流摧之暖風熏之,卻堅持著不肯倒下。好硬朗的一條生命之根!好剛強的一道曠野奇景!誠若當年蔣中正先生所贊:「屹立如山,不移不屈。」
握別劉建國,回到什錦花園胡同,我對著已經堵死了的原此院大門拍了張照片。灰牆灰瓦,貌不驚人,只一輛廢棄了的「拉達」轎車蓬頭垢面地廝守著。誰也看不出,這裏曾是一位中國歷史上特立獨行的元帥府第。
空墓裏發出的聲響,也許就是那個自願為吳大帥守墓的神秘長者的絮絮交代?
就是蓋這座樓的時候,挖地基的民工發掘出了一串罐罐,從大到小,好幾個——劉建國說起當年的意外發現。都以為是大軍閥的家,一定埋著什麼值錢的東西,結果呢?他笑了,嘁!裏面什麼也沒有,後來聽說,那是些普通的地漏子——滲水用的家什。想不到這麼大的人物,家裏什麼金貴的東西也沒留下來。
本來,日本人對吳佩孚是寄望極高的。且讀一份二戰後日本「土肥原賢二刊行會」編撰的一段文字:
村東土路邊,是一片蘋果園,三五青壯年農民正在拾掇農活。園中,一座有些規模的穹型圓墓背路而築。
只是,他的被腐惡的政治和濺血的戰爭所浸泡過的心並不是一顆「冰心」,而且,更要命的是,他所處的環境,也更不是「玉壺」。剛才我說了,它像骯髒的泥淖。
茫茫煙蔓尋何處?
皖系,直系,都入黃土裏。
回望吳墓,空寂於荒原之中,周圍只有寒風狂搖枯枝。
相鄰的一個高門第,即路口標牌標明的那座十九號四合院。「東城區文物保護單位」的銘牌在斯,但沒注明是哪位大人物的故居。石階未損,朱門緊密,綠框整潔,描簷工麗。京城胡同裏常見這種風景,即表面上依如舊宅,但整修一新的門窗牆瓦和緊閉的大門讓人敬而遠之——裏面住著的一定不是一戶平民百姓。我們正要掠門而去。不想一輛小卡車在門前停住,下來兩人叫開大門,稱是「送氣兒的」。裏面馬上閃出一年輕人,驗明來人身份後,遂大敞其門並卸去高門檻,幫來人從車上往下卸一罐罐燃氣,再一罐罐兒地往院裏滾。
說實話,這類說天象的文字很難讀,我也向無興趣,但第一頁的頭一行文字還是嚇人一跳。文曰:
表面看來,是部將馮玉祥害苦了他,馮於陣前的反戈一擊令吳猝不及防應聲落馬,隨之遭亂蹄踐踏以致終其生亦未能復元;但更深一層原因,是曹錕連累了他,曹三哥買得「元首」高位坐定後,因個人能力的低下,致使中國政壇更加紛亂,國內局勢更加動盪,人神共憤,終使直系功敗垂成,吳佩孚的武力統一中國之夢也成為泡影。
一是被國民政府的特工人員投毒致死說,這是當時漢奸報紙上的說法。
竊以吳上將軍子玉,為國元老,韜晦蜀中,於茲數載,雖身寄乎山林,心常系於國家。值此外患危急之秋,翩然蒞隴。謝安雖老,共仰東山。矧其前戍遼東,適逢日俄戰役,滿洲形勢,日本軍情,觀察靡遺,瞭若指掌。應請中央及全國袍澤一致敦請出山,主持對外軍事,為政府外交之後盾,做人民救國之先鋒。
不知是天太冷還是講述者歲數太大,老人說不清「文革」時誰來搗毀的吳墓,也說不清原先的吳墓是什麼場面,只是糾正了我對腳下這片土地的叫法,說他們莊叫小黃門兒,不是普蘭店。
吳佩孚晚年,一直呆在這座大院中,直至謝世。
吳的人格魅力,確也令不少人折服。有一例證:北伐軍攻堅武昌時,一位吳軍的軍長死守城中直至被俘。勝利者責其不該為吳氏賣命,該軍長卻答:吳大帥的主張可能不對,但其人格令我信服,且對我有知遇之恩,故本人明知城不可守也要為他而戰。戰勝者感其對吳氏的忠義,非但未加害這位敗將,反而將其釋放。
花白鬍子上垂著清鼻涕的老人還在講少時見到的景象:吳佩孚沒有兒女,平常很少有人來掃墓。倒是有一個人,在他的墳邊上蓋了間屋住,聽說是他手下的人,一直住了好多年,後來去了那邊的村裏當了學校的工友,「文化大革命」來了,這個人www.hetubook.com.com就不見了。
怎麼說,這也是個英雄啊!小彤忽地冒出一句喟歎。
秋季七月的壬辰日辰。正是初一那天。太陽被陰魂有所掩食。以至於全體食盡。
北洋時代的吳大帥偃旗於四川白帝城數年後,靜極思動,便借調解西北地方漢回民族糾紛之際,起身去了甘肅。時值「九.一八」事發,西北五省的新軍閥們見天上掉下個吳老帥,連忙聯名通電中央,要擁戴他出山領導抗日。通電云:
當然,現在每天擠在故宮裏遊覽的人們,是不會記起北洋時期一位愛國軍人對這座「世界遺產」所做過的貢獻的。不信,你若隨便找個遊客問問,人家一定會瞪你一眼:老吳是誰?
我們復驅車橫穿公路,遠遠見荒野裏有一半圓建築。駛上一座入村的小橋,見兩位穿迷彩服的年輕士兵在壓腿彎腰自我操練,便問軍閥吳佩孚的墓是否田中那座「饅頭」。軍人相視搖頭,說,聽說過吳佩孚的墓就在這一帶,但不知到底在哪兒,田裏的那個圓堆不是墓,是座老碉堡。
即便是吳佩孚這樣「知書達禮」的「儒將」,也是滿腦子的封建思想。他最崇拜關羽,在「上下」、「尊卑」、「主從」之類封建道德束縛下,他明知曹錕當總統的時機尚未成熟,雖曾極力表示反對,但終究不能不服從他的那個昏庸的上級。吳在直系三派中兵力最強,曹錕實際上不是他的對手,但吳就是不敢取而代之,始終被曹氏家族牽著鼻子走,最後一同走進火炕,成了曹錕的殉葬品。
是為民國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四日。從突患牙病到蹊蹺辭世,只有短短的十天。
屋裏面煙霧彌漫,店主正與一幫哥們兒在「砌長城」,他叼著煙捲兒頭不抬眼不睜地回答我:這就是普蘭店。
劉建國是破壞的見證人與參與者之一,他指著主樓前的籃球場說著幾年前愚公移山一般毀掉此院內的大片假山的痛心舊事——
看過吳佩孚墓之後的次日,正是星期天早晨,我在北京潘家園的舊書攤上「淘」得了一本線裝的小冊子,發黃的封面上題著《日食參考說》,作者署名「吳佩孚」,名下附一紅章,是陰文「吳佩孚印」。攤主索價三百元。
那時,擠在宣武門內象房橋國會廳裏爭吵不休的參議員和眾議員們簡直昏了頭,居然要拆除封建王朝的三大殿,在其廢墟上另建宏殿「當家做主」!
無論叛將如何討饒,他決不寬恕容納——馮氏的國民軍發動第二次政變後,滿以為驅逐了段祺瑞會使吳佩孚高興,便通電要全軍投靠吳氏門下,吹捧「吳玉帥」有「命世之才」,並表示:「此後動定進止,惟吳玉帥馬首是瞻」。但他接到通電後,卻只批了四個大字:「全體繳械」,愣是把送上門來的大禮擲出門外,生生逼得國民軍又變成一塊又砸回來的石頭;
得意時清白乃心,不怕死,不積金錢,飲酒賦詩,猶是書生本色;
我瞅著空當,言明來意,青年門人乃准我等入內一覽,並說這是張部長的家,不讓參觀,但記者嘛,看一眼無妨。至於張部長是什麼部長,小夥子也說不清楚,只說是部隊的,當過中央委員,九十多歲了,住在第三進院兒裏。
吳佩孚之死,一直有三種說法。
當初困居白帝城時,像一千多年前在夔門長歌當哭的杜甫一樣,吳佩孚也在懸崖上面對茫茫大江抒發過連篇的感慨,他的長詩《萬縣放歌》的最末一首,是一首很悲涼的短章:
無論局勢如此變化,他決不改弦更張——當初驚悉第三路軍總司令馮玉祥叛變、本軍形勢危急之際,他的日本顧問焦急地請其與昔日的老師段祺瑞攜手對付危局,他卻大談「千古不磨之成文憲章,即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之八德」,堅稱自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堅決不做違背四千年「成文憲章」的事;
和吳一樣留在北平的一些有身份的人士怕死也怕失去悠閒的日子,便摧眉折腰事倭寇,其出任偽職的經歷成了終生難以洗淨的污點,這其中不光有吳的一些北洋同僚與舊部,也有北大名教授周作人這樣的名士。
我不禁小跑過去,為吳佩孚墓的表面上的完整如初而頗感意外。但到了近前,才知並非吳墓,是「顯考曲公同豐偉鄉將軍之墓」。
寒雨連江夜入吳,
也就是說,我看到的,只是當年「花園」的一小半兒而已。
這本書是一九八七年出版發行的,那樣一個尚有思想禁錮的時候就能在這樣一本權威的「史」中「偏袒」一個前朝軍閥,可見吳佩孚的下場著實有些讓人惋惜。
就在這時,身體健壯的吳佩孚意外地被一塊攙在餃子餡兒裏的骨碴硌傷了牙,幾天後,兩腮紅腫,疼痛難耐。於是,華北偽政權的軍事首領齊燮元和一位擔當特務機關長的少將(一直尊吳為老師)帶日本軍醫處長、護士急匆匆趕來,對他進行了治療……
李信偉「玩車史」比較長了,下鄉時即把村裏的一輛趴了窩的手扶拖拉機鼓搗好並因此當上沒有駕照的司機。他相信我的「考古」直覺如同我相信他的嫺熟車技,所以一路上不停不問,「捷達王」直奔玉泉山下。
只要他不那麼「堅持原則」,只要他稍微通融一下,他本人的命運乃至北洋集團的命運,都極可能因而改變。
瞻前顧後,再無明顯土堆,惟那座「碉堡」似墓,便疑兵m•hetubook•com•com士不諳民間事,復下路請教一位正在疏林裏耕作的老農。老農抬手一指那孤零零的圓物:那就是嘛!
在一條兩邊有粗大的楊樹的柏油路上疾跑了一會兒,我感覺快到目的地了,便在一處村外停住車,進路邊一小店打聽普蘭店村在哪個地方。
一片冰心在玉壺。
平明送客楚山孤。
都完蛋了,八個院兒好歹留下了你們看過的那麼一個小院兒,還是我們單位自己出錢修的,至今也不是文物保護單位。
當年,噩耗傳出冷清的什錦花園吳公館,北平的日本佔領軍和漢奸政權立馬重重祭奠了這位不肯屈就的大人物,甚至連日軍侵華最高司令官也參加了公祭儀式,而華北淪陷區的各省市三日之內均下半旗志哀。
後來,從《北京文物勝跡大全.東城卷》裏,我查到了有關什錦花園胡同十九號的文字,稱其為晚清建築,保存完好,曾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亦即令人恐懼的「軍統」首領戴笠在北京的住處。
雖不再是威風一時的孚威上將軍,但吳佩孚依然保持著不屈的尊嚴,他的數百人之多的衛士,戴的既不是「國軍」的統一帽徽,更不是日後漢奸部隊「華北治安軍」的醜陋標誌,而是一體的嵌著「孚威」兩字的特殊徽章。胡同兩端,「花園」門前,吳氏衛隊定時換崗的景象一定是蔣介石和後來的日本人統治下的北平城裏的一道特別扎眼的風景——落魄的北洋巨人竟然能把獨具的傲骨完整地保存在了這條狹長的胡同裏。
墓地四周有松牆圍護,墓前立著一通石碑,上刻「孚威上將軍吳公之墓」,松牆外邊立一塊「吳佩孚墓地」指示牌。吳佩孚手下一位師長,在墓地建成兩間陋舍,自願充任守墓人,長年居住守護在這裏。
冬季村外,斜陽荒塚,能不暗驚這位吳子玉先生的讖語?
不過,隨著前蘇聯關於中國問題檔案的解密,我對吳佩孚有了更深的憐憫:也許,在那樣一個紛亂而貧窮的時代,不管是誰走上政治舞臺中心,不依靠某一強國,就真的不能實現統一中國的夢想?就真是必然要走向滅亡?
一九三八年六月七日於北京什錦花園十一號公館客廳親贈壽泉
莫非,這就是吳佩孚人生悲劇產生的最根本的原因?
我只知道京西多古墓,吳佩孚也埋在那一帶,在海澱區的一個叫普蘭店的村外果林裏,再一無所知。
還一種,即患牙病併發敗血症說,這是參與「吳佩孚工作」的日本高級間諜的說法。
一波波汙流濁水漫過來又退下去,極想把這位閒著也是閒著的退休大帥拉下水,這其中,既有他的前部下、後來當了汪精衛偽政權的軍事首領的齊燮元,更有戰後被國際法庭絞死的甲等戰犯日本駐華特務機關首腦土肥原賢二和華北派遣軍參謀長阪垣征四郎。吳佩孚不為所動不受抬舉不肯附逆,天長日久,院裏松柏本色不凋。他甚至極少邁出自己的家門了,即使汪精衛敦請其去日本佔領軍機關或別的什麼地方會晤他的請求也無不統統落空。
其實,吳佩孚最終成為悲劇人物,更深一層原因是他太固執於頭腦裏的封建傳統觀念了!
它在訴說什麼?
失敗後倔強到底,不出洋,不入租界,灌園抱甕,真個解甲歸田。
這是作者死前半年題贈別人的。
惟「平」乃能「和」,「和」必基於「平」。本人認為,中日和平,唯有三個先決條件:一、日本無條件自華北撤兵,二、中華民國應保持領土和主權之完整,三、日本應以重慶(國民政府)為全面議和交涉對手。
古人重義,義薄雲天。無論是那位守城之將,還是這位守墓之將,能為故主如此忠心,該是何等的堅忍啊!那位敗軍之將,後來窮死津門;而這位守墓之人,卻不知所終,結局無法不令人懸念:試想一下,一位孤獨無援的神秘老人,默守著故主的一丘圓墳,春秋倥傯幾十載,不惜黑髮人熬成白髮人,這是怎樣的傳奇!
後來,我從《北京舊聞叢書》中查到了一點相關的文字:
半圓的鋼筋混凝土澆築的大墓沒有任何標識,更沒有名人之墓應有的一些附屬物(如圍牆,如松柏,如守廬的房屋),上部的表皮剝落得極為襤褸,下部乾脆全然裸|露了,只餘那些嶙峋的大石子兒在不停地硌眼;更驚心的是墓身上有兩處被鑿開的不規則的洞,如同兩隻被戳瞎了的眼窩在幽幽地瞪著世人。
曲墓為近年新建,從墓碑上看,是其子女集資重修的。原墓想必毀於「文革」。同是京西名人之墓,「破四舊」時,連附近的萬國公墓裏的共產黨領袖李大釗烈士墓碑都被推翻了,何況一個軍閥的土丘?
他年容吾一抔土,
於是,在日本人與漢奸的假惺惺的鱷魚淚裏,在抗戰領袖蔣介石委員長的悲切的弔唁聲中,在家人與部下號啕哭別聲中,北洋集團裏的唯一儒將、性情倔強的吳佩孚魂歸蓬萊仙山,惟餘他手書的那幅長聯在這故宅正堂的牆上瑟瑟而泣:
前年春節,我在安徽黟縣的西遞村裏見到過一幅落款「吳佩孚」的書法,是那首千秋傳誦的唐詩:
其實子玉先生也答應過「出山」,條件也極簡單和圖書,只一條,即:請日本人撤出包括東北在內的所有中國領土。而且,他也確實令舊部於河南開封一帶集結改編成了「皇協軍」,甚至還派人在山東境內招過兵,只是後來該部「全部潛逃」,「回歸重慶軍建制」(日本人語)人們才知道了吳氏的初衷。
自古聖豪幾墳塋,
倒是什錦花園裏的這座僅存的小院有點像「玉壺」——口小肚大,遺世獨立。所以,吳子玉就天天呆在裏面做著他最後的人生殘夢。
是的,有書為證,秀才將軍落魄後常應求字人所請題寫這首唐詩。這首流露著淡淡的蕭瑟離愁的古詩,這首標明作者表裏澄澈的情操的絕唱,一定是下野大帥的最為貼切的感情載體。
無論外力是否可借,他決不稍加利用——蘇聯人、日本人都沒住聲兒地拉攏他,都想賠本武裝他的部隊,但被他一概拒絕(在這一點上,他既不如蔣介石,也不如馮玉祥,人家是借了老毛子的資金壯大了自己,然後,再翻臉不認人。
老吳是誰?一句頂一萬句!各報刊登載了吳氏通電後,頌揚吳帥之聲鵲起,抨擊國會之議潮湧,「保存此大地百國之瑰寶」的威嚴號令讓始作俑者噤若寒蟬,故宮三大殿方倖免一劫——「大地百國之瑰寶」與「世界遺產」實為同一個詞。
惱怒的日本人終於體味到了十幾年前的蘇聯人所體味到的絕望,即:這位腰板筆直的中國軍人領袖斷斷乎不會屈服了。
劉建國說著,表情既失望又不乏對已故主人的欽敬。我趁熱打鐵地給他講了一點吳的晚年。
果真是它!
與蘇聯人的願望適得其反,自茲吳佩孚更加仇視蘇俄人,也更認定「赤化」只會毀滅儒家的中國。對吳絕望後,蘇聯人才開始專一對廣州孫中山的工作,這才有了國民黨的起死回生,這才有了國共合作的怪誕局面,進而有了北伐的勝利與北京政府的垮臺。須記,在北洋政府時期,無論是段祺瑞、吳佩孚,還是張作霖,不管哪個系的軍閥當政,都不願放棄外蒙的宗主國地位。
然而,我突然看出,它不似碩大的饅頭,更不是什麼碉堡,而是活脫脫一具堅挺的陽物——
某年我去宣武門的新華社找人,無意走進北洋時代的國會廳。圈在國家通訊社大院兒裏的一座灰磚建築,被眾多十幾層的高樓困於垓下,一副四面楚歌的可憐相。若不是門口嵌一塊標牌,誰也不知道此乃近代中國的議會政治的肇始之地。
我終於沒敢買下這幅字。造假之時風早已灌滿這曾以「誠」為本的徽商之鄉,這裏幾乎家家為店,店店有「古董」,但有幾家的「古董」不是為天南海北的遊人「訂做」的?那一天,我只花二十元錢買了一柄顯然是被做舊了的「臥佛如意」以充鎮紙,寫這本書時摘抄一些文字,就是用的這柄「文物」。
對佔領者來說,實在是不幸的很哪!儘管長得像面首一樣可人的汪精衛先生終於答應「合作」、甚至從中國戰時陪都重慶逃到法國人控制下的越南河內了,但一直在日本人手底下的吳佩孚將軍卻沉默如山,任冷落多時的什錦花園突然冠蓋聚集說客盈門,卻統統無濟於事!
憋在「花園」裏的吳佩孚肯定天天都在後悔,恨自己沒能掙脫封建道德的束縛,不忍背叛一味胡來的老上司曹錕,不能容納反對過自己的各種勢力,不會為長遠利益暫時與敵手妥協,以致從歷次大戰中走出來的凱旋者最終成為腐敗時局的犧牲品。直皖戰爭和直奉戰爭,他都是勝利者;第二次直奉大戰期間,眼看又要獲勝,功敗垂成之際,萬不料肘腋生變,部下馮玉祥突然叛亂,回兵京城,一舉囚禁了曹錕大總統,推翻了直系控制的北京政權。成為馮氏政治資本的「北京政變」不光使直系軍隊猝然兵敗,而且還使吳佩孚這位軍事天才直墜萬丈深淵裏,再也無力爬回到政權的平臺上來。
打聽農人,吳墓何在?農人遙指村外路北。
抽了沒事兒的一天,我請插隊時的好友李信偉駕車陪我去找吳佩孚的墓。借著順利找到吳氏故宅的運氣,我想再試一把兒。
國民政府與最高國防委員會還分別決議,追贈吳佩孚為一級上將。在中華民國的軍人榮譽史上,這是一項至高無上的頂戴。陪都的報紙上,更譽吳為「中國軍人的典範」。
我知道,這肯定是「文革」的「豐功偉績」,在毀滅歷史方面,史無前例的那場「大革命」是人類史上最徹底的一次文化暴行。
日本人為什麼要隆重追念吳佩孚?是善搞詭計的日本人在繼續作秀?還是他們的確為吳的民族氣節所感動?——有時東洋人也會對寧死不屈的中國志士表現出比較奇怪的敬意,數年後他們不也曾朝與他們戰死的張自忠將軍的遺體列隊鞠躬致敬並妥善收殮了嗎?
執政了的蔣介石先生顯然是一位很看重軍人骨氣的人,他不僅沒有羞辱曾被國民政府通緝的敗將吳佩孚,反倒允許「孚威上將」保留昔日的尊嚴,還曾請孔祥熙持自己的親筆信前來北平登門看望並贈款了其十萬大洋。秋日,蔣氏甚至借北上之機設宴款待了吳佩孚。勝利了的總司令與敗軍之帥的相見,當朝與在野的地位,恐禮節重於內容。當年接納過吳佩孚的川籍軍人楊森稱,蔣吳會面後,「自此遂成莫逆」,顯為溢美之辭。兩個都夠倔強的漢子的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見面,氣氛想必融洽不到哪裡去,但蔣氏對前輩軍人領袖的敬重卻實在令我意外——原來他和吳氏一樣,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沒骨和_圖_書頭的軍人,不信你數數看,投過來叛過去的,有幾個將領能得到蔣介石的真正尊重?
一行人悵然回到路上。
洛陽親友如相問,
……何忍以數百年之故宮供數人中飽之資乎?務希毅力唯一保存此大地百國之瑰寶。無任欣幸。盼禱之至!
你看,連吳氏早年曾在日俄戰爭中的經歷也成了人們擁其出山的資本。只是,蔣介石深恐吳佩孚真的東山再起,便一面電請「玉帥」入京共謀國是,一面急令楊虎城部進兵蘭州壓迫老吳趕緊走人。吳佩孚最後的機會失去了。他再也無以號令千軍萬馬的可能了。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初,他不得不離開甘肅,輾轉回到舊日京城。
吳佩孚下葬那天,來了好多人,和尚、道士、軍人,還有日本人,好幾里地長吶!不過,他的墓一直不風光,就這樣兒,嗯,就這樣兒。
一個被打倒的舊軍閥,能得到政見不同的當年敵手們的一致稱頌,實屬不易!
對吳佩孚之死,真正感到難過的是遠在巴山蜀水的中國中央政府。打敗了吳佩孚的蔣中正先生親致唁電給北平什錦花園吳公館,盛讚了吳子玉先生:
竊喜。拐彎便到。
翻開扉頁,兩行似褪了色的鋼筆字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
日光愈發失溫,而曠野上的風越來越硬,透過吳墓身上的兩個窟窿發出奇怪的鳴響。
像所有的異族統治者一樣,敵寇急於在佔領區建立從屬於自己的傀儡政權。南方,中國正在蔣介石先生領導下進行著艱難困苦的全民抗戰;而華北則一直有剿不盡的共產黨軍隊在打遊擊戰。日本人看好了兩個一直與蔣不對付的中國人,一是中國當朝二號人物汪精衛,一個便是曾統兵近百萬的北洋時代最有人格力量的吳佩孚。他們希望「汪吳合作」,一南一北,一文一武,敦請這兩位強人出任傀儡政權的頭兒,則亡華春夢便可從速變為現實矣。
現為新華社內部小會場的舊國會議事廳,面積的確小點了,但誰知道第一代中國議員們竟有過「動遷」的驚人念頭!
晦暗而破損了的長幅,敷著一層塑膠膜懸在數百年前徽商的堂屋裏,讓我怦然心動。細看看,字也流暢,墨也沉香,讀一讀暗紅方章,倒也是「吳佩孚印」。但附在上面的標價總有點讓人生疑——堂堂吳大帥的遺墨就值區區三百八十元嗎?
不須伐石姓名敘。
我們只好去問一位在吳墓附近牧羊的老人。
無論主公如何無能,他決不取而代之——老上司曹錕那麼不受人愛戴,入主中南海後只知道整日尋歡作樂,他卻寧肯躲得遠遠的(在洛陽)也不願「犯上作亂」;
所以,吳佩孚只要呆在這個偌大的院子裏,一股子森然的正氣就像院裏的那株古樹一樣,深深紮根於舊朝帝都中心,並且,超然於市井之外。舊時的建築可以修復,但古樹卻無以再造,樹對於時光之忠誠是萬難作偽或克隆的。所以,我不再吱聲,只是回望著院中央那株殘存下來的彎木,默默地行了一個注目禮。
不過,即使在春秋時期,這種坦蕩蕩的君子做派就已經成為社會的笑柄了:那個「仗義」得非得等敵國的軍隊上岸列好陣後再出兵的宋襄公不就是個例子?那個一邊整理著被砍歪的帽子一邊嘟囔著「君死冠不免」的孔夫子的弟子不也是個例子?無論中外,在政治舞臺上,不講權術的演員只配出演悲劇角色。
二〇〇一年一月二十九日於山海樓
我一點兒也不懷疑此書的真偽了,只想把屬於這個人的東西一併收藏起來,便以二百元的還價成交,欣然成為此書的主人。
一旦踏著軟軟的鬆土真的抵達吳佩孚墓下,我反倒有些踟躕了。這位民國英雄的歸宿雖不出意料地慘澹,但所見還是讓人略感酸楚——
枯寒的林枝緘默不語。
若沒有日本人的入侵,吳佩孚原本是要在北京城裏頤養天年的。可是,盧溝橋事變的槍聲打斷了他的殘夢。
乍看起來,後兩種說法也不無道理,因為蔣介石怕有影響的「舊人」與日本人合作,確有過此類「前科」——汪精衛逃到河內後,他即命令軍統人員前往制裁過,只因汪氏命大才僥倖苟活了下來;與吳佩孚一併被日本人考慮的前北京政府首任國務總理唐紹儀,也是剛剛與日本人在上海灘秘晤後便被人槍殺的。但明眼人都知道日本人的一貫把戲,十一年前的張作霖被關東軍炸死時,不也曾被日本人宣稱是「南方便衣隊」所為?沒誰相信只害了幾天牙病的吳大帥會壽終正寢。
從關於吳的個人悲劇,中華書局出版的《中華民國史》(第二編)中有一段中肯的評論:
我有點暗驚與這位山東老鄉的頻頻相遇,便從塑膠套中取出此書。
還一點耐人尋味的是,國共兩黨都對他們第一次合作時的仇敵之死表示了相同的惋惜。駐重慶的中共元老董必武就這樣對記者發表談話說:
我怎麼這麼好運!
人們遺憾過,當時吳大帥並非必死無疑,德國醫生曾前來他家為其診治,只要他肯去受國際法保護的東交民巷內的外國醫院,遭暗算的英雄之軀或可有救。可他,寧死不肯違背多年前向國人所做的承諾(不住租界,不結交外國人)。
儘管老人身上的那件黃軍大衣內裏已經髒得和他鞭下的群羊一樣看不出白色,但對其童年的所見,老人的記憶還是很鮮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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