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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北洋

作者: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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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元帥林——張作霖的空穴與故宅〔上〕

草莽元帥林
——張作霖的空穴與故宅〔上〕

「大帥府」是一座總面積為三萬多平方米的中西合璧建築群的總稱,位於「少帥府巷」。所謂巷,可想而知,是條不寬的路。《瀋陽晚報》的同行劉禾把她的白色富康從矗滿廣廈的喧鬧大馬路上拐進一條小巷後,一片異國情調的紅磚樓房和一道灰乎乎的豪門高牆便緩緩駛入我眼中。車拐進了張作霖時代,我的思路一時卻拐不過來。這就是不可一世的奉系的老巢嗎?
張作霖雖為萬人唾罵的「反動軍閥」,但他主政東三省時,東北地區的民族經濟獲得很大的發展卻是事實,僅以腳下的鐵路為例:在沒有發達的航海與航空運輸業的時代,張氏自建鐵路達十一條之多,里程總數竟占了當時全國自主鐵路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就憑這個紀錄,東北人也不該忘記這位先人啊!
而張墓的外形又與安陽的袁墓相近,也是直接建在平地上,一個高大的方台,一圈石砌的圓頂,墓道徑直通進墓室。沒有明清皇陵的那種朱牆金瓦峨樓巨碑,只有潔白的石頭與靛藍色的琉璃瓦。民國初時崇尚全盤西化,僅從這些風雲人物的歸宿設計上亦可看出端倪。
然而,對於張有財的死,長孫張學良卻不這麼說。暮色蒼蒼的「少帥」告訴他的傳記作者:祖父被害的原因並非因要賭回別人家的老婆,那天,他根本沒參賭,而是在觀賭時看出,那個姓王的賭徒靠耍手腕贏光了別人的錢,他忍不住指責了那個人。回家途中,兩人由唇槍舌劍演化為拳腳相加,結果,他被那個更年輕力壯的王某打傷,回家後不治身亡。那一年,張作霖才十三四歲。
那時候,裏面可破爛了!總共有五十多戶人家哪,直到九十年代以後,裏面的人家才都搬了出來。
我躡足而出,怕自己蹭起那段歷史的悠悠的回音。
日俄戰爭期間,張作霖曾替兩個在中國東北作戰的外國軍隊當過雙重間諜;大戰結束後,他回鄉娶妻,因家中太窮而不得不「倒插門」(入贅)岳父趙占元家。不料又蒙冤入獄,出獄後一氣之下落草於綠林,成為一方馬賊的首領。這就是張作霖青少年時代的全部履歷。與他同時代的未來軍閥們在讀私塾或讀武備學堂的那些年裏,他卻一個人在荒涼的東北黑土地上啃讀生活的艱辛。
於是,我的眼前,就只剩一間空蕩且落寞的圓形墓室。沒有棺槨,沒有殉物,偌大的漢白玉棺床一直沒等來墓主人。
我們城市裏的鐵路兩側總是一副准垃圾場的窩囊相,腳下自不例外,碑前就是一片極簡陋的平房,碑下雜亂的枯草中摻著不堪入目的生活垃圾,讓人艱於喘息。鐵橋附近正在興建一座頗有規模的市內公路立交橋,重型卡車來來往往而致塵土紛紛揚揚。這時,道口的橫杆伴著鳴笛聲緩緩放下,橫杆兩側很快積滿汽車與行人。俄頃,一列橙色的新型旅遊列車自北京方面隆隆駛來,鑽橋洞而過,直趨瀋陽北站。然後,道口開禁,噪音與塵土相攜而起,紛紛揚揚。
雨亭是張作霖的字,是他在清光緒元年二月十二日(一八七五年三月十九日)生下來後就有的稱謂。待他升任「東北巡閱使兼滿蒙經略使」後,人們便以「雨帥」稱之;及至其長子張學良長大成人開始帶兵,成了奉系的「少帥」時,他則升格為「老帥」。
其實,更為高興的是兩個都在中國東北地區有各自利益的強橫鄰國。用病榻上的孫中山諄諄告誡年輕的張學良的話說,就是:你們東北身處「紅白兩個帝國」中間。孫中山不管兩個強鄰更換什麼樣的國體外衣,掛什麼圖案的國旗,他一眼就看穿蘇聯與日本的共同本質。逸仙先生確是神仙!
來元帥林之前,我曾在瀋陽仔細流覽過三洞橋——那個因張作霖被炸而名載史冊的鐵路橋。
遼寧省近現代史博物館
我禁不住走下殘破的石階,俯身撩了把水。令人心寒的涼。
帥府正門的那兩塊金屬牌匾上嵌著此宅的過去與現在:
日本人的興高采烈是可想而知的。雖說駐紮在中國東北地區的關東軍自作主張操辦了這次卑鄙的謀殺,以致日本內閣總和圖書理田中義一在遭天皇責難後不得不引咎辭職,甚至憂憤至死,但一直不肯就範的中國「東北王」提前被中止了生命,只會使「大日本帝國」的「大陸政策」更加順利地實施下去。
顯然,沒張作霖什麼事兒。
沒有任何外力幫助的張作霖在亂世中迅速崛起,成為上世紀初期東方大地上的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你能說沒有其緣由?
此地景色甚好。對面是鐵騎山,腳下有渾河水,四周峰巒起伏,森林茂然。只是,枉費了張學良與其父的五夫人壽懿女士的一片苦心,這麼好的風水竟沒招來逝者的遊魂。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年)五月,在張作霖周年忌日前開始建造的這座東北第一陵,尚未完工時,「九.一八」的槍炮聲就驟然爆響。硝煙起時山河色變,鐵蹄踏處工匠四散;國破家亦亡,安能顧陵墓?好精緻的一座華夏宏墓,遂成為被廢棄的建築工地。那些被奉軍從北京的王公墓前和太監廟裏移來的精美和不精美的石人石獸,更是凌亂不堪地倒伏於區內各處,一片狼藉。嗚呼!張作霖雖死猶恥,倭寇讓這位中國強人死後還蒙受著不能入土為安的屈辱。
從一個修理自行車的老人身後繞過,登上斜斜的路基,卻只見一方新砌的臥式黑色大理石碑取代了原先的標誌牌。
墓室內,穹窿內壁上繪著炫目的海藍色的天空,天上的一朵朵白雲與下面的一片片波濤都繪得十分俗氣。最不可思議的是,墓門上方竟塑著兩個背生雙翅卻是坐在石墩上的裸女!在我看來,這粗俗的雕塑實在與墓主人的身份不符,真不知張學良當年為何會選擇這種不倫不類的圖案。西洋化的雕飾與中國化的色彩十分難看地擰在了一塊兒,讓人十分費解。天文臺一樣的圓頂罩著一個令我感到悲愴的故事,儘管這故事的主人公一直屬於戲文裏的白臉人物。
這就是大帥府。劉禾把車停在了狹窄的停車場。她說,她家原來就住在這裏面。
張作霖,奉系軍閥首領,時以「奉張」稱雄於北方。這位北京政府的最後一位執政者,是唯一不得好死的中華民國國家元首——眾所周知,民國十七年(一九二八年)6月4日一大早,從北京撤回東北的張作霖在家門口遭到了日本人的暗算,斃命於兩聲驚天駭地的巨響之後。因事發地是皇姑屯火車站外的一座鐵路橋,故史稱「皇姑屯事件」。
張作霖一直是中國近百年歷史教科書上灰頭土臉的人物。民國十七年(一九二八年)的那個黑色的暮春,張作霖的噩耗傳出瀋陽城後,除了東三省懸著弔喪的挽幛外,關內乃至國外,竟是異口同聲的慶幸!
那麼,人們對墓主人——那個在北洋時代晚期的政壇巔峰上不搖不墜的小個子東北漢子,是否也一直有視覺上的誤差呢?
勢頭正盛的國民黨罵他,因為他是「黨軍」武力統一中國的最後一塊頑壘,不是他,南京城外那個無梁殿四壁上的「北伐烈士英名錄」就會少鐫若干行;共產黨罵他,是因為他一直以「討赤」為天職,並殺害了中共啟蒙者與北方領導人李大釗。對一九四九年以前的近現代中國史,國共兩黨的評價總是你是我非,但說到奉系軍閥張作霖,卻頗為例外地保持了一致。
地圖上的地名都是些大小圓圈,元帥林不是圓圈,甚至連個小黑點都不是。所以若不是當地人領來,我很難走到這個草深松高的地方。如同河南安陽的「袁林」,撫順城東這片草莽裏的「元帥林」也是陵園,是中華民國安國軍政府陸海軍大元帥張作霖的墓地。
動盪的成長歲月,使這個生性機敏的小個子擁有了過人的膽識和堅強的意志,擁有了寧可亡命也不肯認輸的倔強性格,擁有了胸懷白山黑水放眼中原大地的宏志與耐力。
其實,張學良只是這座龐大建築群的第二代主人(據說,瀋陽房產檔案上現在還登錄著「張學良」仨字)。管這兒叫「張學良舊居」和「少帥府巷」都不準確,也許叫「元帥府」或「元帥胡同」更為貼切,因為這兒首先是張作霖的住處。
鐵路還是當年的鐵路,路基也還是當年的路基,舊橋炸毀後又建https://m.hetubook.com.com了新橋,鐵路炸斷了再續新軌,唯獨對斯人的評價,卻一點也不肯翻新。
關於張作霖從軍的原因,張學良另有說法。他說,父親是因避禍而投奔了清軍。當年,張作霖和二哥張作孚為給亡父報仇,蓄謀槍殺王某。就在他們夜襲仇人家時,驚動了其宅院內的一位老太婆。怕老嫗大叫,張作霖上前掩其嘴,不料手中的槍響了,老嫗登時斃命,而宅子內一片大嘩!兄弟二人不得不中止復仇行動,連夜潛逃。流浪多日後,張作霖在遠離故里的「毅軍」當了兵。而他的二哥則被官府緝捕到案,被判刑十年(大清刑律有親屬代為服刑之規定,故張作孚的刑期由其二伯父代服)。
這是一個自立於草莽的民間梟雄,這是一個有別於其他軍閥的多彩元帥,在北洋時代的政治舞臺上,這位最後出場的主角無疑是最富傳奇色彩的人物。
幼年的張作霖,人稱「張老疙瘩」。東北方言裏,「老」即「小」——「老姨」說的是「小姨」,「老閨女」說的是「小閨女」,而「老疙瘩」當然就是「小兒子」了,「疙瘩」即「寶貝疙瘩」之簡稱兼昵稱。傳統的說法是:因父猝死,家又被洪水沖毀,娘不得不帶著他們兄妹幾人改嫁外鄉的一個獸醫。「張老疙瘩」雖天資聰穎,卻因家貧,唯讀了幾個月私塾便不得不輟學,後跟繼父學相馬、醫馬、騸馬,並因之結識了各路「鬍子」(土匪)。後因生活所迫,他成了大清國的兵勇。
從民國元年(一九一二年)春到民國十七年(一九二八年)春,只十餘個春秋的北京政府,就走馬燈似的換過七位國家元首。七位中,數首任的袁世凱和其老友徐世昌幹的時間最長,都當政四年;數他張作霖最慘——從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年)6月十八日下午在中南海懷仁堂裏宣誓就任安國軍政府陸海軍大元帥,到轉年的6月4日上午殞命於瀋陽家中,還未滿一周年。
身後,一位租望遠鏡的老漢指點著對岸的鐵騎山說:「瞧見了吧?對面山頂上有塊大石頭,叫晃蕩石,平常老晃蕩,可就是掉不下來。不信,你花兩塊錢看看?」我眼力尚好,極目對面山頂,果見中央凹處有塊巨大的石頭。我笑著拒絕了老漢的慫恿。
那天,站在那個終結了他生命的鐵路橋上,我的目光順著兩道泛著陽光的鋥亮的軌道滑得很遠,直至渺茫的北洋時代。
有關張作霖的傳記在台海兩岸出了不少,相同的說法是:張作霖之父張有財是個不務正業、嗜賭成性的傢伙,某次,他把莊上一個姓王的人贏得光光的,逼人家拿老婆抵債,被那人一怒之下打死了。而被打死的版本又有兩個,一是說被那廝引入村外林中用鐵鎬敲碎後腦勺當場斃命的,一是說兩人互毆時被那人踹中要害抬回家後不治身亡的。總之,按「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文革血統論」來看,張作霖日後成為殺人越貨的土匪、成為「投靠日本帝國主義的反動軍閥」,是自有其「反動基因」的。
所謂「三洞」,說的是橋下由兩座水泥橋墩隔成的三個通道,兩「洞」依然跑火車,一「洞」為公路與人行道。史籍稱此處為「老道口」,因其為南滿鐵路與京奉鐵路兩條鐵道的交叉口——橋上的鐵路北接長春南通大連,橋下的軌道由瀋陽鋪到北京(時稱「京奉鐵路」)。當年,日軍就是在這座橋上預埋了二百五十磅炸藥,待凌晨五時三十分大帥專列如期而至時,五百米外望塔上的關東軍獨立守備隊隊長狠命扭動了開關,三洞橋那極厚重的鋼筋混凝土橋面就準確地砸在了第四節車廂上……
其實中山先生寢宮的設計也非首創,凡在法國巴黎的榮軍醫院看過拿破崙墓室的人都知道,南京鐘山上的那座穹隆頂建築幾乎就是前法國皇帝墓室的翻版。張作霖死於孫中山之後三年,而生前又以「中山先生老友」自居;建此墓園時,正是中山陵剛剛竣工之際,張學良已經讓東三省統一在了青天白日旗下,所以,無論出於長遠的政治考慮,還是追附當時的審美觀,張學良把先父的長眠處建得與中山https://m.hetubook.com.com陵相似是很有可能的。
遼寧省和撫順市的地圖上,都沒標「元帥林」。
不光墓室如同中山陵,整個「林」都與「國父」陵園無二致:正門也在山下,也是必須登一級級石階才能到達山上的墓丘。只是,站在修葺未久的元帥林牌坊往下看,一切都是反的——原先的一百零八級石階,現在大部分已沉於深不可測的水中,成了陸地通向水裏的碼頭;而石階盡頭的元帥林正門,更早淪為魚鱉之宅了。兩幢帶五角星浮雕的造型獨特的石柱,孤零零分立水中,不復有帝陵前望柱的威嚴,倒像西子湖裏的「三潭印月」一類的建築小品。正門成了澤國,旁門便成了通道,我就是「走後門」從陵墓背面繞過圓牆進入陵區的。前後錯位,上下顛倒。
不知是外人們以訛傳訛,還是張學良誓死為尊者諱,反正我們讀到的「歷史」往往與真相並不是一回事。
二〇〇一年十月二十四日這一天的上午,我站在三洞橋上忽生感慨:在這樣的大環境裏,人不可能不灰頭土臉。
後來,我找到了當地有關這座立交橋開工時的報導,人們顯然沒有考慮要為一個壞人殉難處追加點預算——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八日,《瀋陽日報》上是這樣報導的:
我是一個對歷史遺跡有盎然興趣的找尋者,我對所有影響過歷史的人物都懷有一種敬意。所以,我第三次來瀋陽之際,專程來到這裏,找那塊猥瑣的水泥標牌。
望著一旁甚囂塵上的立交橋建設工地,我很想知道這座城市的決策者與建設者們是否會從這龐大的工程投資裏撥出一點點碎銀來,在這令整個中華民族蒙羞的地方,為一個曾讓歷史生動的先人,再留點什麼……
張氏陵前的這一泓大水,是撫順大伙房水庫東北角兒的一段河汊。狂熱的一九五八年,高唱著大躍進歌謠的人們,在努爾哈赤一戰功成的薩爾滸古戰場上建成這座泱泱水庫(總蓄水量二十一億立方米)。從此,這一方的黑土地飽受滋潤,但也從此,一座完整的陵區成為孤立於半島上的半拉子風景。自從有了下游那道四十八米高的水庫大壩,鐵騎山與元帥林就成了隔水相望的兩個景點。
新碑正面是一行深鐫著的大號魏碑金字:
有關張氏家族的來歷,晚年的張學良曾講過:他們張家本姓李,祖籍是「河北省大城縣」,本家一位女子嫁給張家後,因無子嗣,便將李家一個男孩子過繼給了張家,這位男孩兒,就是張作霖家族的先人。張學良還說,他曾問過父親:現在李家已經沒有後人了,他再過繼回去如何?「我父親聽後,還連連說好!」
本報訊九月二十七日,位於當年張作霖被炸的皇姑區三洞橋附近,鳴響了興建立交橋的哨響。
劉禾能在這座「東北第一宅」裏住,不是因為與張家有什麼親緣。時代滄海桑田,大帥府裏最能看出冰川擦痕。
而且,北京東交民巷裏的英國人、德國人、法國人、義大利人和美國人等對張的斃命似也有些釋然。他們對一直周旋在日本人與俄國人中間的張作霖並不瞭解也就不太感興趣,去年張的就任大元帥儀式,西方使節們居然違反國際外交慣例沒有到場祝賀,現在當然也就更不會為其喪生而哀傷。國際社會不講道義,只認實力。
死了張雨亭,居然會讓各方都開心!嗚呼!
莽莽中華大地上,稱為「陵」的君主之丘遍佈東西南北,但叫「林」的恐怕只有屬於民國的這兩座,而名為「元帥林」的,唯此一座。在墓主殞命後的第七十三個年頭,正是長風萬里送秋雁的時節,我走進空曠而寂寥的元帥林。
哦,奉天遺民們對前朝的本土首領有了起碼的敬意。
碑陰是一篇記載事件發生過程的銘文。不過,還是直呼「張作霖」大名,既不是「先生」,也不是「將軍」,更不承認他是「大元帥」。上前摸一摸,儘管每個字窩都粘著金粉,但還是挺髒。
僅複述早年張作霖的兩個故事,即可窺其為人。
這一開工興建的群體式立交橋,位於和平區與皇姑區交匯處,該地因歷史上曾發生張作霖被日本人所炸而聞名。此和圖書處地處交通要道,道路狹窄,車輛擁擠,經常發生交通堵塞。由瀋陽鐵路局設計院和瀋陽市市政工程設計研究院共同設計的這一組大型立交橋,將從地上穿越沈吉、長大鐵路。
我知道,把尋常的景物說得神乎其神是旅遊景點的人對外來遊客的一種商業性誘惑,如同長白山人士堅稱天池裏有個巨大的水怪。估摸得有幾十噸重的「晃蕩石」顯然不可能搖晃,無非因為它身陷兩巒之間,旁有疏林遮擋,加上相距遙遠,時有山嵐漫漶,才讓人偶會產生錯覺而已。
走下「三洞橋」,我走進了大帥府。
張學良舊居陳列館
第一次,一九九四年「十一」期間,我與三洞橋擦肩而過。那是我第一次到瀋陽,乘計程車偶過此地時,無意間瞥見高高的路基上有塊高不過膝的骯髒的水泥牌,上面極不認真地嵌著幾個小字:「張作霖被炸處。」沒待回過神兒來,車已駛遠。兩年後我隨單位領導譚先生路過瀋陽,借轉機飛延邊的空當又打車來看舊地,知否?知否?卻道光景依舊——還是那塊蒙滿塵埃的簡陋水泥牌,還是那六個毫無憐憫心的銘文,如同標明此地埋著一條髒狗一樣的不屑。那一次我還是連車也沒下。這一次,二〇〇一年十月二十四日,借採訪在瀋陽五里河體育場舉行的慶祝中國男子足球隊入圍世界盃的大型演唱會之機,我第三次來到瀋陽,也第三次來看三洞橋。
張作霖連連說好,是因為他已經知道自己本該叫「李作霖」或「李××」,因為還在他擔任奉天督軍時,就曾有一個來自河北省大名縣(並非「大城」)的老農前來認親。督軍府的衛兵聽這個自稱姓李的老頭兒來認本家張督軍,以為他是說胡話,差點兒動手打了他。但見老農理直氣壯硬要往裏衝,才不敢貿然行事,將不速之客的來訪層層上報給了張作霖。興許聽父輩說過自家並非原籍東北,張作霖便請老農入府。老人掏出一冊極舊的家譜,指指點點,找出張作霖祖先的名諱,並準確地說出張的祖父的大名!這一下,張作霖呆住了!督軍大人禮遇了這位找上門來認親的老叔,並讓副官將其好生招待了一番。數年前,魏福祥等人編著的《張作霖沉浮錄》中有此記載。
蘇聯人更是歡天喜地。他們一直把中國的張作霖視為中國第一仇敵,他們認定張乃日本人的走狗,而曾在日俄戰爭中打敗他們的日本人一直是蘇聯人的心腹之患。欲防備日本人的抄後路,必先打倒奉張,進而在遠東建立一個符合蘇維埃國家利益的中央政權——蘇聯人全力策動的中國南方的「國共合作」和北方的馮玉祥的「北京革命」,其實質蓋出於斯。蘇聯人尤其忘不了前些日子張作霖在北京主政時留給他們的恥辱:中國軍警突然闖進蘇聯使館及相關辦公室,起獲了七卡車干涉中國內政的材料(李大釗就是在那一天被捕的),從而使蘇聯人在世人面前大大地丟了一回臉。現在,與蘇聯接壤的漫長疆界上沒了這個強人,「老毛子」豈不快哉?
也許這樣對比不恭——但張作霖的這座墓室確與我數度謁過的南京中山陵的墓室十分相似。
另一個故事說的是他的大度:新婚後入住岳父家的張作霖,因常替各路過往的土匪醫馬,本人性情也剛烈,遂惹得趙家廟村的富戶們暗自擔憂,一個叫李老恒的鄉紳竟向廣寧縣(今黑山縣)縣衙誣告張作霖「通匪」。張作霖與張作孚因之蒙冤被逮,關進縣獄,一番磨難自不待言。由於查無實據,關了一段時間後,縣衙便將張氏兄弟釋放。出獄後的張作霖才乾脆破罐子破摔,真的投奔了一路「綠林」。後來越幹越大,成了頭目,但又不甘為匪,便設計劫了東三省最高官員「盛京將軍」增祺的小妾,請其搭橋,主動接受了清政府的招安,搖身一變為官軍裏的中級軍官。山不轉水轉,十幾年後,當年被誣「通匪」的張作霖一躍成了中華民國奉天督軍——全省的第一把手!就在張督軍衣錦還鄉回到趙家廟村時,嚇破了膽的李老恒與老妻前往督軍行轅請罪。誰知督軍大人哈哈一笑,說和_圖_書:我張作霖從不記仇,你雖告發我,但也是為了鄉里安寧,況且縣衙並未將我怎樣,反使我奮發向上,才有今日。說罷,反掏出二百塊大洋塞給李老恒,勸其回家安心過日子。喏,這樣一個心胸敞亮不計前嫌的人物,能不出人頭地?
張老帥的身世很慘:一個從遼寧省海城縣葉家鋪子北小窪村走出來的流浪兒,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苦孩子。
皇姑屯事件發生地
民國元年(一九一二年)九月,被大總統袁世凱任命為中華民國陸軍第二十七師中將師長的張作霖開始在瀋陽城裏興建的這座豪宅,從民國五年(一九一六)他攜家眷入住,到民國十七年(一九二八年)他在此宅內過世,除去在天津和北京住了幾年外,差不多有十年的時間他一直在這深宅大院裏主家、主軍、主政。
一個故事說的是他的果敢:少年時代的一次賭博中,他遭人合夥算計,輸得精光。他悟出被詐,遂一刀剜下了自己腿肚子上的一片肉,擲在賭桌上:「來!我坐莊,賭這塊肉!」舊時賭場的規則是莊家賭什麼,眾人就要陪著賭什麼——張作霖賭了身上的一塊肉,若贏了,輸家也必須奉上自身的一塊肉!眾賭徒連忙向張作霖認錯賠不是,並把詐來的錢悉數退還。敢做敢當,甚至敢玩命,這就是張作霖!
我不是頭一回來看三洞橋。
自從民國二十年(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九日起,也就是震驚世界的「九.一八」事變發生的第二天之後,此宅就不是張作霖遺族們的住處了。蓄謀已久的日本關東軍把張氏帥府當成了他們佔領的主要目標之一。翌年4月,英國人李頓率國聯調查團來滿洲瞭解「九.一八」真相,日本人才把大帥府讓給了原奉系將領于芷山所轄的偽「奉天第一軍管區」。後來,日本人接著把張學良未建完的西院洋樓群建好,讓于芷山把司令部搬了過去,這邊則成了「滿洲國中央圖書館奉天分館」和「國立中央博物館奉天分館」。民國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年)夏蘇聯紅軍擊潰日本關東軍並佔領東三省,中共領導的冀熱遼軍區司令員李運昌率五千人馬隨之開進瀋陽,把司令部安在了大帥府裏,沒幾天,彭真、陳雲、伍修權、葉季壯四位中共東北局委員們也搬了進來,這裏成了共產黨在東北的權力中樞。但共產黨人只在這裏呆了幾個月就被迫撤出,因為史達林政府與蔣介石政府有約在先:一旦日本投降,蘇軍就要將除旅順之外的東北地區交還中國政府。面對氣勢洶洶前來接收的龐大國軍,中共軍隊不得不退避三舍。於是,翌年的二月末,這裏成了國民政府軍政部下屬某部門和國民黨瀋陽市黨部的辦公地。半年後,國民黨軍政機構撤出,這裏又恢復了圖書館與博物館的功能。民國三十七年(一九四八年)林彪指揮共產黨軍隊攻克瀋陽城後,依然讓這豪宅保持了文化場館功能,只是把「東北圖書館」從北邊的哈爾濱搬遷過來,使其內涵更為豐實。到一九五七年,圖書館中又分出檔案館,東北圖書館與東北檔案館兩館一直並存院內。「文革」初期,天下大亂,各地軍人秉權,瀋陽軍區曾三次派人前來查閱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叛徒」材料——劉青年時代曾任中共滿洲省委書記,還真的被抓進張學良的監獄呆了一個月。共和國第二任元首被殘害致死的三大「罪名」——叛徒、內奸、工賊,頭一項便是從這大帥府裏查到的「白紙黑字」。到一九七〇年,檔案館搬走,遼寧省文學藝術聯合會和遼寧省作家協會又被安排進來填補空白。劉禾的父親是省文聯的詩人,所以,她也就無意間成了大帥府裏的居民。
雖然這邊的三進院加後頭的大、小青樓都已辟為對公眾開放的場館,但西院仍是政府主管部門的辦公處。有一幢幢異國風格的紅磚樓房的大院,本來是長兄張學良要給眾多弟弟們建的家,因「九.一八」事變,張家一天也沒住上。至今西院大門口依然掛著「遼寧省文化廳」、「遼寧省文物局」的大牌子,其個頭比大帥府正門的兩塊牌匾還大呢!
一個有可能改寫近代中國乃至東亞歷史的強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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