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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北洋

作者: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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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元帥林——張作霖的空穴與故宅〔中〕

草莽元帥林
——張作霖的空穴與故宅〔中〕

一九三一年前,滿洲的日本政治權力被限制在租借地和鐵路區內。他們有過高地估計自己對滿洲的軍閥統治者張作霖的影響的傾向。北京政府的權力在張作霖的轄地內是很小的,但張同樣善於有效地限制日本人,視情況需要或是不理他們,或是與他們妥協,但是成功地利用競爭的日本利益集團的互相傾軋,可靠地維持一個中國半獨立的政體。
民國元年(一九一二年)時的張作霖已經三十七歲了,該考慮安家置業的事了。所以,進入瀋陽後,他先是租了前清道台大人的一套舊宅住下,後又買了下來。過了一年,又購得其西側的原江浙會館,然後,將兩處老房子統統拆除——嘁!如此破費,卻不過是為了買塊地皮而已。窮苦農民的兒子要建全奉天省最棒的房子,土匪出身的長官只想張揚不羈的個性。他命工匠按所見過的奉天城裏前清王府的樣式來建他的師長私邸。經一年多的建設,這座頗有些規模的三進四合院於民國四年(一九一五年)秋落成。然而,隨著地位越來越高,老婆也就越娶越多,小後院裏住不下了,所以,他又在後花園東邊建起一座二層的青磚小洋樓,人稱「小青樓」,讓五夫人帶著各房的女兒們住了過去。隨著勢力越來越大,政務也就越來越多,二進院裏的那排正房(辦公室)已容不下偌多的公務,他又在假山之後建成一座三層高的青磚大樓,即當時瀋陽城裏最高的「大青樓」。
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
我失聲誇起來:「真像!」遂端相機調焦。快門響時銀光閃。忽聽屋裏不知哪兒傳出小女子的呵斥聲:「不准拍照!」這回是真的嚇了一跳!原來是「謝絕入內」的大帥辦公室裏,還真有活人在值班!我一邊訕訕地收起相機,一邊從屋裏那面老式鏡子裏看清,一位早早穿上長羽絨服的女工作人員正凍得縮在門扇之後盯著我呢!中國的展覽幾乎都不准拍照,連這只有幾件明清傢俱的空屋子和蠟像也不例外,的確莫名其妙。
這一天,恰巧是張學良的二十六歲生日,奉軍總參謀長楊宇霆等一班留京的奉軍高官嘻嘻哈哈聚到「少帥」居住的中南海裏,然而,慶賀的酒杯還未端起,噩耗已自關外傳來……
兩隻狐狸眼,機警過人,天性狡黠,外表文弱,內心殘忍。
只念過幾個月私塾的張作霖不是書法家,字寫得自然不咋樣,而且,他的書法既不以自己的字或號或堂號或齋名落款,也不鈐印,橫豎就這三個字「張作霖」,而且,他的不講法度的字體滲出了一股來自民間的野氣,一股過目難忘的霸氣。是啊,我行我素的張作霖根本不需要掛別人——哪怕再有名的人——的字畫來裝點自己的家,要掛就掛自己的。你說誰家的手筆能寫出他的遠大心志?
二進院是張作霖的辦公處。不等邁進去,先被那座超大垂花門嚇了一跳——比我先前在北京的舊日王府裏見過的所有垂花門樓都有氣派,雖說雕工不如京師的精細,但那種傲視一切的霸氣,卻不得不讓你對深深庭院裏的主人產生一種莫名的敬畏感。東、西廂房是主人的秘書長室與機要秘書室,正房自然是主人的辦公廳與會客廳。整個外牆面的基礎部,全被密密的石頭浮雕嵌滿,流覽一圈兒,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但經人提示後,方看出主人的情趣與志向:大部分浮雕是題材平庸、雕技質樸的裝飾圖,除了民間傳統的花草薈萃外,便是大小駿馬圖。真正屬駭俗之作的是這樣兩塊:一塊兒是一大一小兩隻獅子在吃盤中的各種水果,題字為「大小英獅吃各果」;一塊兒是一隻雄獅雙掌壓住地球儀,題曰「雄獅舉掌握寰球」。雄獅既是自古以來中國豪門建築不可或缺的裝飾物,更是這位志向齊天的師長的自喻;而「果」者,國也!本「師」志在吃各國,握寰球!這哪是一個遠離京城的關外師長所敢想的事喲!更意味深長的是,別的浮雕都是尋常的獅飾圖案,偏偏這兩方竟是蟠龍為邊飾!天底下,除了皇帝的宮苑外,我只見過曲阜的孔家有資格以龍柱為飾,萬不料他張作霖早就悄沒聲兒地躲在自己家中,把帝王的專用圖飾鑲在了牆上,且當成了本獅(師長)之飾物!清末民初,軍人當道,但敢有如此狂想者,捨「張」其誰?
現在我們學的近代史,還是國共兩黨並肩北伐時的版本,說白了,是模仿前蘇聯人的口吻寫成的。歷史總是由勝利者執筆。北伐勝利了,人們便再不肯提張作霖與「本黨」總理交往的事兒了。如果服從了三民主義的張學良不在西安發動「兵諫」,還當他的「副座」(中華民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老子的功勞或可會被人提及,可惜他落了個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張作霖曾幹過的那點好事也一併陷進淤泥中了。
三進院最早為「後宮」,是張作霖和圖書幾房妻妾居住的地方,長大完婚的張學良也曾長期住在此院的西廂屋。
張作霖雖已主軍主政,但少年時的理想卻並未在激烈的廝殺中泯滅,從滿院的浮雕和大青樓裏保留下來的壁畫上,都能看出他的情趣所在。
兩種社會制度轉換之際,新與舊的對撞雖不可避免,但也往往不像後人想像得那麼尖銳與激烈,陣營也未必旗幟鮮明;所謂「革新派」未必全無舊觀念,「保守派」也未必堅拒新東西。歷史舞臺上的主角們往往退一步為舊人,進一步又成新人,進進退退,新與舊誰能說得清?慈禧太后殺完了維新人士,又頒令全國推行「新政」,李鴻章、張之洞等朝中重臣也都資助過在野的維新團體「強學會」,袁世凱、黎元洪、段祺瑞乃至各省首長如張作霖他們,哪個不是剪了辮子又成新朝棟樑的?即使是民國了,應邀北上的革命黨領袖孫中山第一次見到袁世凱的時候,不也振臂高呼過「袁大總統萬歲!」的封建口號嗎?以張作霖的身世,他沒受過新思潮的影響,滿腦門子忠孝節義,是只認實力的一介草莽英雄,所以,他在新舊體制劇烈融合之際的表現也就可以理解了。
大帥府安之若素。醫官依然天天換處方,廚房照常頓頓來送飯。其實,小青樓內,只有大智大勇的壽懿天天以淚洗面,陪著被安放在她臥室對面會客廳裏的張作霖的遺體。
離開二進院時,再次回望端坐在那兒的蠟的張作霖,不禁暗自替古人慶幸:還好,沒把你塑成兇惡的東北虎模樣。
有威不在身高。威是極少數領袖人物與生俱有的內在氣質,威是當權者全不經意間的舉手投足。
看到他的字,油然記起一個關於張作霖的「黑故事」:
年方三十的五夫人大放悲聲!另位只有二十三歲的大帥遺孀馬岳清更是哭成淚人!正是豁達的五夫人容忍了她,妝扮了她,她才得以從一個津門戲班女孩的卑微角色,走上帥府六夫人的顯貴之位。
現在的廣州中山堂裏,還展示著一封孫氏「民國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寫給「張總司令雨亭啟」的親筆函,廣州軍政府的大元帥稱自己「赤手空拳與吳賊決鬥,一年以來屢蒙我公資助,得以收拾餘燼由閩回師……」實為鐵證。而孫文辭世前的抱病北上,即是為建立這種聯盟的最後一搏。途中逗留天津,正是為了拜會寓居津門的張作霖。作為回訪,張作霖派長子張學良到他下榻的張園(孫走後才成為溥儀的「遜帝行在」),垂暮之際的中山先生的那番「你們東北地處紅白兩個帝國之間」的無比英明的論斷,就是那次在病榻上闡述的。
沒文化,卻不一定是老粗,正像識字人也不一定就明白事理一樣。「卑賤者最聰明」,雖說是後來的當政者對知識份子的奚落,但也符合張作霖這類草莽好漢的實情。
對這個一直被貶為「日本帝國主義的忠實走狗」的「反動軍閥」,瀋陽城裏的這所「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沒把其面目醜而化之,這多少有些令我意外!
當時,奉天城裏人稀車少,出入此巷的小汽車更寥若晨星,不像現在,幾輛旅遊大巴就把帥府路塞死,惹得過往的騎車人嘖有煩言。
共和國的創建者們對「矢志討赤」的「老帥」深惡痛絕,但對發動了「西安事變」的「少帥」卻十分感念。我造訪帥府那天,正是張學良在美國夏威夷島上過世整一個月的日子,其故居的房間也就成了「千古功臣張學良展室」,在一張大幅的臉上佈滿累累老年斑的張學良的彩照下,擺著許多簇由親屬及當地有關部門送的鮮花。在這間張學良與髮妻于鳳至共同居住過的房子裏,我不禁想起有情有義的周恩來在紀念「西安事變」二十周年座談會上的那聲肺腑之歎:「每次提到張將軍,都不禁落下淚來。」
但五夫人畢竟是女人,她的大度是有限度的,她容了陽氣甚旺的老夫搞了馬岳清,卻再也容不得他搞了自己身邊的侍女。這樁秘聞直至二十一世紀初,才被侍女和張作霖的遺腹子披露出來。
我不會相面,所以看不出張作霖有多難看——豈止不難看,他年輕時甚至稱得上是眉清目秀吶!如用古文形容,算得上是「翩翩一少年」,張學良哥兒幾個長相哪比得上他爹呀!眉清目秀為什麼在後人眼中,卻成了獐頭鼠目?舉止得體又不失幽默感,又為何成了開口只會罵「媽了個巴子」的橫暴老粗?——我把大人物有無幽默感看得很重,毫無幽默感的人是不該從政的。
有歷史學家寫過:
這故事來自野史,但卻十分形象地再現了張作霖其人。
說到治軍嚴明,突然就想起一個極有趣的軼聞,即被毛澤東反覆推薦的「紅軍歌曲」《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曲調,竟是當年蘇維埃土地上的子弟兵們從東北大地上學來的!已經有耄耋之歲的東北人回憶過了,比共產黨的軍隊更早唱響這段旋律的,是張作霖的奉軍。
就在這座名宅的一進院西廂房,hetubook•com.com原大帥府內帳房,現展覽館旅遊商店裏,同事小軍買了本最新版(二〇〇一年4月版)的《張作霖全傳》,封面上分三處寫著這樣幾行提示:
6月6日,亦即張作霖一命歸西的兩天之後,奉天省公署發佈公報稱:主座身受微傷,但精神尚好。
這就是張作霖,一個依然敬重舊主的新朝大帥。之後,溥儀還寫了張作霖對「逼宮」的馮玉祥和日本人所表示的憤懣,然後,他寫道:
浮雕上,除有牡丹、荷花、梅花等士大夫喜愛的「高貴」品種外,還有西瓜、桔子、石榴等農家歡喜的「不入流」的東西,更有甚者,他竟把土豆、大蔥、蘿蔔等莊戶菜端上了牆面!畫面上的題字也很實在,沒有一副文縐縐的酸秀才式。有幅題為「金錢草」的畫配著這樣兩句詩:「外國進金錢,花香在中原。」整個一個土財主!在大青樓裏,張作霖辦公室內牆上完整保留下來的一幅水墨壁畫,畫面上既不是雲中飛龍、殿前仙鶴,更沒有哪位在任總統的裝模作樣的肖像(恐怕他哪個也看不起),而是一群肥碩的綿羊在悠閒地啃草!完全是主人夢裏的田園詩嘛!這幅充滿民間生活氣息的壁畫,是他請奉天的一位民間藝人住進帥府裏畫的,那位作者,在所有的中國書畫家辭典裏都沒名兒,但卻在這不可一世的名宅裏堂堂正正留下了自己的大名——「蔡曉坡」。而二進院、三進院裏的眾多浮雕畫上,也都十分清晰地留下了作者的名字:「翰西作」、「鐵邑水西造」,「遼陽張紀五作」……沒一個是名載青史的人物。這不能不讓我重溫了在遙遠的法國凡爾賽宮裏有過的震撼:就在那座流光溢彩的輝煌殿堂裏,畫師與工匠的油畫肖像與歷代國王一樣掛在牆上,國王把藝術家當朋友,把美化自己的人當人看哪!雅點說,叫禮賢下士;俗點講,拿人當人。二十世紀的張作霖與十八世紀的法國國君竟然在這一點上「氣味相投」!
在中國呆了二十五年之久的鮑威爾先生不光釆訪過張作霖,而且還與南方的革命黨首領孫中山、西北軍(即國民軍)的馮玉祥、上海灘「聞人」杜月笙等人都有交往。他回到美國寫在華回憶錄的時候,張作霖早已過世多年,但說到這位出身卑賤的中國元帥,他依然充滿敬意:
儘管展覽的說明文還在用憤怒的口吻說,張作霖「無恥地」稱自己與孫中山先生是「老友」……但孫中山曾接受過奉張的十餘萬大洋和五千支步槍的襄助一事,卻是有案可查的,孫中山派自己的兒子孫科與汪精衛等要人專赴東北為張氏祝壽的事兒也無須否認。困境中的孫中山,參與建立孫、段、張三角同盟,以期南北夾擊獨霸北京政壇的直系,這也早不是秘密。
對張作霖父母的情況,人們知之甚少。一般的說法,他的父親也是一位紅鬍子。因此,我笑問他年輕時在哪裡讀書?他眨了眨眼睛,通過翻譯回答說:「綠林學校。」張作霖將軍不失為一位具有幽默感的人。
出事那天,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傳來後,列隊迎接的大帥府門前的軍樂隊便被遣散了,一班恭迎「當家的」回府的女眷們慌作一團。副官請五夫人去接憲兵司令部的電話。電話報告大元帥專列在老道口出事了,詳情尚不清楚。五夫人疑為幻聽。撂下電話,就見一輛小臥車急急駛來,瀋陽憲兵司令齊恩銘和大帥的副官抱下了一身是血的「當家的」,徑直入宅,一直放到了小青樓裏的五夫人床上。因為被炸之後,大帥神志迷糊地囁嚅了幾句,副官聽懂了一句,是:「我到家……看看小五兒……」五夫人哭成淚人兒,五夫人聲聲呼喚。醫官趕來,但已無力回天。血肉模糊的張作霖殘喘著,說:「我兩條腿都沒了……恐怕不行了……告訴小六子(張學良的乳名),以國家為重,好好幹吧……我這臭皮囊不算什麼……叫小六子快回奉天……」然後,命喪黃泉。距被炸時只有四個小時,年僅五十四歲。
直率無羈的民國二十七師師長把一腔遠大的政治抱負都築在了自己的家中。往院裏走走,才知道,「治國護民」只是封面,二進院裏的那幾方牆上的浮雕和主人自題的字幅才是內文。
這位少婦絕對了不起,她深得張作霖之寵,不光因精明能幹,而且還胸懷寬廣,從不恃寵干預政事,把這個大家庭理得井井有條,各房之間和睦相處。小青樓本是張作霖為她一人所建,但她把別的妻妾生的子女也接到自己頭頂上住了——張學良的妹妹們都住在小青樓的二樓。
最暴露了他野心的是橫匾上那四個大字:
西方在華的主要報紙《密勒氏評論報》的主編鮑威爾先生曾專程前往奉天採訪過張作霖,在他的那本MY TWENTY-FIVE YEARS IN CHINA(《我在中國二十五年》)中的張作霖,就是一個具有幽默感的人:
在《我的前半生》中,溥儀詳細記下了那次會和-圖-書面(括弧內除特別聲明者外均為筆者注):
作霖身短小,目炯炯有光,精悍之色見於眉宇。……遇事剖決如流,機警過人,及其怒也,鬚髮畢張,辟易千人,故人畏其威而懷其惠。
交談中,我幾次提及外界有關他與日本人有染的說法。他告訴我,在一九〇五年日俄戰爭中,他的確幫助過日本人,那時他作為一位遊擊隊頭領,專門襲擊俄國人的交通線,而且幹得比任何人都更出色,因為他從小就生活在這片白山黑水間。
喏,這就是二十一世紀之初人們對他的態度。
這是初夏的一個夜晚,我第一次出了日本租界,到了張作霖的「行館」曹家花園。花園門口有個奇怪的儀仗隊——穿灰衣的大兵,手持古代的刀槍劍戟和現代的步槍,從大門外一直排列到大門裏。汽車經過這個行列,開進了園中。
一任關外風浪起,這廂忙建四合院。
瞧,「奉張」就是這樣一個政治立場堅定,愛憎異常分明的軍事強人。
我向張將軍提問中國國內政治問題。他保證說,他的一切措施都是為了和平,他的興趣只在於統一中國,當然,如果需要的話,也不惜使用武力。
從張作霖頭一回晉京接受國家領導人召見時的言與行,就可看出此人「思想覺悟」水準之低:他一見到袁大總統,便跪地三叩頭。老袁連忙趨前扶起他,笑言:「此民國也,不興封建那一套禮數矣。」他卻振振有詞地回稟:「前清時俺只知皇上,如今只知大總統……」後來,他駐節津門,雖已是威風八面的北洋第一人了,但見到比他年輕許多的遜帝溥儀時仍翻身便拜。
張宗昌也是土匪出身的民國著名軍人,落魄時投靠奉張,張作霖曾天天供錢任他賭,對其寵愛可見一斑。後來,這位山東大漢也真爭氣,憑戰功一躍而為奉系驍將。某次他從黑龍江省駐地來瀋陽謁見老帥,一入大青樓,就大大咧咧往大帥辦公室裏走去,邊走邊道:「老爺子,效坤(張宗昌字效坤)到了……」不料話音未落,張作霖拍案而起:「出去!重進!你是軍人嗎?媽了個巴子的,當在家裏呢!」高出大帥整一頭的張宗昌登時目瞪口呆!好在這傢伙反應快,馬上原地頓足立定、向後轉、邁步退出,然後,在門口回身舉手敬禮並高喊:「報告!張宗昌到!」待裏面發話後才規規矩矩進屋聽訓。
封底,竟又把「兩隻狐狸眼」一句罵人的話嗦了一遍。想必作者和編輯對這個俏皮的比喻自鳴得意。
西廂房南屋,原為張學良的辦公室。戎裝「少帥」的蠟像也很逼真,但卻不傳神。蠟制的英雄畢竟沒血沒肉。只因他一直被當成正面人物來講,故在此屋與之邂逅時未再覺驚奇,誠所謂「見慣不驚」也。
讓我有些吃驚的是奉張與「中華民國之父」孫中山的良好關係。
我到天津的這年六月,榮源(溥儀之岳父)有一天很高興地向我說,張作霖派了他的親信閻澤溥,給我送來了十萬元,並且說張作霖希望在他的行館裏和我見一見。這件事叫陳寶琛(溥儀的師傅)知道了,立刻表示反對,認為皇上到民國將領家去見人,而且去的地方是租界外面,那是萬萬不可以的。我也覺得不能降這種身份和冒這個險,所以拒絕了。不料第二天的夜裏,榮源突然把閻澤溥領了來,說張作霖正在他住的地方等著我,並且說中國地界內決無危險,張作霖自己不便於走進租界,所以還是請我去一趟。經過榮源再三宣傳張作霖的忠心,加之我想起了不久前他對我表示過的關懷,我又早在宮裏就聽說過,除了張勳,張作霖是對於清朝最有感情的。因此,我沒有再告訴別人,就坐上汽車出發了。
我下了汽車,被人領著向一個燈火輝煌的大廳走去。這時,迎面走來了一個身材矮小、便裝打扮、留著小八字鬍的人,我立刻認出這是張作霖。我遲疑著不知應用什麼儀式對待他——這是我第一次外出會見民國的大人物,而榮源卻沒有事先指點給我——出乎意外的是,他毫不遲疑地走到我面前,趴在磚地上就向我磕了一個頭,同時問:「皇上好!」
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年)的那個春天,張作霖一臉春風,因為四十一歲的他終於有了一個完整的家。此時他已榮升奉天督軍兼省長。他以省為家,在家治省,此宅既是他與眾多家眷的私宅,也成了他在督軍署與省府大院之外的官邸。風雲變幻莫測的動盪時代,這一帶自然也就成了戒備森嚴的特殊地帶。
日本人狐疑:這麼強烈的爆炸竟然沒炸死「東北王」?他們後悔沒派埋伏在兩側的日軍敢死隊衝上專列掃射或刺殺一番——當時陰謀策劃者已經安排好三個方案:一是爆炸,二是在爆炸現場前不遠的鐵軌上安裝脫軌器,三和_圖_書是敢死隊直接衝鋒與張作霖衛隊同歸於盡。按日本人的方案,張大帥必死無疑。然而,現在,張作霖居然沒死!日本人心虛,便不敢再輕舉妄動。日本駐奉天的總領事林久治郎來了,但他只能在辦公區域被留住,按中國人的風俗,眷屬區是不容外邊男人進入的;日本人不死心,又讓夫人們蹀躞著趕來探看究竟。好樣的婦道人家壽懿,平日一樣的濃妝艷抹,高高興興在小青樓的臥室裏接待了東洋女人,甚至還讓副官取來香檳,賓主共同為大帥的僥倖脫險而舉杯呢!送客時,五夫人讓女賓們遠遠地看望了西屋床上紗帳裏「剛剛睡下」的大帥。燈火通明的房間逸出濃濃的醫藥味兒,鴉片燈具、水果還擺在榻畔,頭裹繃帶只留眼、鼻、耳的張作霖似睡得很香。日本人親見張作霖尚在,日本人愣是被五夫人蒙了!噩耗一直拖到半個月後——六月十九日張學良回到奉天——才公之於世。
第一眼就讓我暗吃一驚——這道典型的中國明清式的「廣開大門」上的橫匾,竟寫著「治國護民」四個大字!封建軍人通常標榜的是「保境安民」,但區區一個中將師長卻不說「保境」而志在「治國」!好一個膽大包天的張作霖!不知這「逾制」的牌匾是何人所題?又是何時所懸?天高皇帝遠,師長也忒大膽,他竟然不管官場與社會上的繁文縟節,心裏怎麼想的就怎麼表露,就像早年他拜倒在盛京將軍腳下時的回答一樣乾脆俐落——人家問這個自請招安的土匪頭子:「為何求撫?」他朗朗回答:「為了升官發財!」難得他這麼直率!
望重長城
儘管東北長期處在日本軍閥的鐵蹄下,張作霖常常不得不奉命行事,但蓋棺論定,他無愧一個愛國的中國人。張作霖把自己的大半財產用於興辦教育。他年輕時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但他在東北亞地區,跟俄國人和日本人玩弄國際政治這副牌時,卻是一個精明的牌手,應付自如,得心應手,始終保持了東北領土的完整。
這位東北軍事獨裁者,在中國人心目中,只是一位出名的「紅鬍子」。這個名詞的起源,可以上溯幾個世紀,是中國人對早年從西伯利亞入侵強盜的稱呼。後來,凡是活躍在東北的那些無法無天的中外土匪,就統統被稱為「紅鬍子」。外國人另外送給張作霖一個綽號「東北虎」,形容他的大膽妄為和豪放不羈。我一直聽見他的這兩個綽號,斷定他是一位兇狠的、滿臉絡腮鬍子、屁股後插著兩支快槍的土匪頭子,所以去訪問他的時候,心裏已經有所準備。因此,當我坐在會客廳裏,看見一位矮小、溫和、沒有鬍子的人走進來,有人介紹說這就是張作霖將軍時,我不由大吃一驚,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每逢外出,駐張園的日本便衣員警必定跟隨著,這次也沒例外。我不知道張作霖看沒看見站在汽車旁邊的那個穿西服的日本人,他臨送我上車時,大聲地對我說:「要是日本小鬼欺侮了你,你就告訴我,我會治他們!」……
一個性格奇特,身具劉邦之用人之道、諸葛之忍容之術,充滿權欲的大野心家。
哭聲驚動了在場的東北軍政要人。張作霖的老夥計們大事不糊塗:此爆炸定有複雜背景,且極可能是日本人所為!因為從山海關到瀋陽城,京奉鐵路一路都是奉軍守兵十步一哨地戒備著,唯老道口一帶歸日本關東軍警戒!而且,大帥在北京就與日本人鬧翻了,日本人極可能乘亂製造事端。所以,在張學良從北京歸來之前,秘不發喪!
軍法森嚴,公私分明,有張有弛,無論親疏,這才有了近百萬奉軍當年的不可一世。
一九二三年春,我訪問過張作霖元帥,至今印象深刻。
如同阿Q忌諱光亮,張作霖最不願被人提及早年落草為寇的經歷。其實與他當「鬍子」的短暫歲月相比,他當官軍的時間更長——且不說日俄戰爭前他就當過清軍士兵,單說主動受招安後成了中級軍官,到清朝覆亡前他已經是堂堂的「關外練兵大臣」兼二十四鎮統制。咳!人不能幹醜事,雪白的綢衫上有過污點,任後來使多大的勁兒也搓洗不淨了。但更大的醜事是他在武昌首義後的鎮壓「亂黨」之舉,本來他是駐紮在遠離省城的洮南府裏的奉天前路巡防營統領,聞省城有革命黨人行動後,星夜率部趕至奉天城鎮壓,並因此而立足省城,成了擁兵自重的關外軍閥。這種不光彩的發跡史一直為人所詬病。民國成立之後,他從一鎮之統制,搖身變成一師之師長,換的是頭上的帽子,不換的是擁兵自重的思想。清朝的鎮亦即民國的師,統制就是師長,正所謂「換湯不換藥」也。
此宅初建成的那些年裏,有一個英俊少年每天都要拎著書包從這大院身後的和_圖_書督署街經過,也許坐在洋車上,也許一個人走在馬路上,總之,他常常邊趕路邊怯怯地打量路南的這座龐大的灰色建築群。直到近半個世紀以後,這個當年奉天洋學堂的學子以共和國首任總理之尊走進這所龐大的宅第後,才第一次見識了灰色高牆裏面的一切——一九六二年6月某日,受人愛戴的周恩來先生邊細細參觀,邊向身旁的夫人鄧穎超講述著當年經過此地時的情景,感慨道:那時,這兒真是神秘威嚴得不得了!
從三進院迴廊的東北口出去,眼前豁然一亮——假山前後,一大一小青磚樓依然矗立。我們先去了小青樓。
一丸塞函谷;三箭定天山。
小青樓是座中西合璧式的二層樓,當年,主持帥府家政的五夫人壽懿就住在樓下的東屋。
一個深宅大院裏的少婦,一個滿族將軍的格格,能在痛失棟樑的非常之際,咽淚妝歡從容應付危局,實堪欽敬!張作霖之死,除了使北洋政府提前折壽外,還使一個叫壽懿的不凡婦人從此湮沒於塵世。「九.一八」之後,五夫人帶六夫人移居天津,共和國成立之前,她選擇了臺灣,且在島上一直活到一九六六年。正是這一年,大陸開始了駭人聽聞的「文化大革命」。她和一直住在一起的六夫人馬岳清躲過了大劫。
這首簡單明快的「丘八歌」,真是奉軍的一首思想政治工作的好教材。不知原創者姓甚名誰了,更不知道他們是否也擁有完全的知識產權,是否也是抓來一首好聽的曲子新填的詞兒。令奉軍官兵萬萬想不到的是,這首本軍練兵曲,日後竟一度成了中國大陸上唱得最響的歌曲之一,毛澤東在生前最後一次列車巡遊的途中,在提醒登車晉見的省委書記和大軍區司令要與林彪劃清界線後,曾親自指揮人們同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吸食毒品、嗜賭如命的小土匪竟爬上民國元首的寶座。
如今,我等普通遊人來也,既無需等一進院裏的「承啟處」的官員發問(現在性質一如從前,原承啟處成了導遊姑娘們的休息室),更不必列隊唱那首熟悉的軍歌,只要在售票口花上幾塊錢,就可以比張宗昌還踏實地大步往裏面走。
西屋是主人當年的會客室。紫檀木的太師椅和大小茶几虛席以待,但卻一直沒等到最有資格來坐的那個人——這些年,北京和瀋陽沒住聲兒地邀請垂垂老矣的張學良回來一趟,但終未遂願。那個精雕細琢的鑲石屏風默默地立在原地,但已經不能再攔住任何秘密了。只是主人自題的那幾幀楹聯,讓人反覆看到一顆不甘人下的強者的心:
威嚴的不是空房子,而是目光炯炯的房主人。
你看,局外人筆下的張作霖不光不是日本人豢養的走狗,反倒是一位了不起的愛國者!不光不是個大肆出賣祖國利益的歷史小丑,反倒是個始終保持了祖國領土完整的精明政治家!打量同一個人,映在不同國度、不同政見的人的瞳孔裏的,竟相差如此之遠!
這裏有一段軼事。
我急匆匆邁進正房,要看看企盼「吃各國」、「握寰球」的張作霖,運籌的「帷幄」是什麼樣。進正廳,見東西屋門口均有木柵阻攔。打眼往東屋一看,靜悄悄的窗根下,一個頭戴瓜皮帽的清臒長者正襟危坐於雕花寫字臺前,正專注地審閱著什麼。巨大的硯臺乾涸久矣,但桌上那座西洋鐘卻似乎馬上就要自鳴。活脫脫一個真人!我不禁一驚,旋即釋然:這是那位在歷史照片上見過無數次的「東北王」的蠟像呀!
唉!張作霖,你究竟是黑土地的守護神,還是為虎作倀的妖魔?
蠟的張作霖身穿絳紫色的馬褂長袍,沐著熱辣辣的秋陽,紋絲不動。
正常人的五官俱同,只有大小、搭配略有差異而已。但摻上了情感的廣角鏡,人的面目便有了天地之差。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即是此理;所謂「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亦為此理。
智深須能忍;將勇貴有謀。
某次,張作霖應邀出席日本人的酒會。三巡酒過,一位來自日本的名流力請大帥當眾賞字。都知張作霖識字不多,此招顯然要出中國「東北王」的醜。好一個張作霖,竟不推辭,接過紙筆,飽蘸濃墨,一筆寫就一個鬥大的「虎」字,然後,題款。在眾人的鼓掌叫好聲中他擲筆回席,那個東洋名流卻瞅著落款「張作霖手黑」幾個字笑出聲來。隨從連忙湊近大帥耳邊提醒:「大帥寫的『手墨』的『墨』字下面少了個『土』,成了『黑』了。」哪知張作霖兩眼一瞪笑罵道:「媽了個巴子的!俺還不知道『墨』字怎麼寫?對付日本人,手不黑行嗎?這叫『寸土不讓』!」在場的中國人恍然大悟並會心而笑,懂漢語的日本名流和關東軍的高官們則目瞪口呆!
如果說,鮑威爾根據自己的好惡寫下的親歷有偏頗的話,那麼,半個多世紀後美國人出版的權威《劍橋中華民國史》裏,對奉張的表述則應該更顯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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