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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北洋

作者: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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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有誰知國士——滬上「遇」楊度〔中〕

市井有誰知國士
——滬上「遇」楊度〔中〕

惶惶然的楊度讀到這通絕無僅有的說情電文後,沒準兒會一股暖流湧心間。然而,當楊度讀到張勳的最新一紙通電後,卻不惜「恩將仇報」——民國六年(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張勳等發出擁戴遜清宣統皇帝復辟的通電,紫禁城裏遂加演了一出時間很短的歷史鬧劇。楊度七月三日就毫不客氣地給張勳、康有為發出電報:
住過神秘人物的老房子很是不好看,雜亂的電線與晾衣繩把我的視線割扯得亂七八糟!更為有意思的是,二、三樓的每個窗臺上幾乎都懸著長長短短的拖把。若時光倒退七十年,這些視窗外的「裝飾」也許就是房主人報警的信號,但現在,卻只是上海人精明持家的小小佐證。我走進樓裏。黑洞洞的樓內深不可測,定定睛,看清正面是樓梯,身邊是幾堆蒙塵的雜物。在把舊時豪門糟踐得一塌糊塗方面,「海派」與「京派」是一派的。左側有一虛掩著的門,很厚很大的那種老式木門。叩門。裏面傳出難得和藹的邀請:請進。從黑暗中一下子被請到陽光燦爛的屋裏,眼睛與心理都難免有所不適。屋裏只一位中年女子,正在填《盧灣區計劃生育一戶一卡登記冊》。
夏衍說的建國中路上的這座建築,就是差點與我擦肩而過的「楊度故居」。前法租界薛華立路一百五十五號,現在是座普通的居民弄堂。二〇〇〇年一月八日中午時分,我在弄堂口駐足,從建國中路公車站等車的「阿拉」們身後,繞過一個正在起勁叫賣著平板車上的橘子的遊販,徑直走進弄堂。
楊度是中共一分子,這事實不惟入黨批准人周恩來惦記著,其介紹人和直接聯繫人潘漢年當然更清楚,只不過,當年的中共「特科」二科(情報科)科長「小K」(潘在三十年代的綽號)解放後幾乎一直呆在監獄裏,成為莫須有的「內奸」,沉冤二十七年裏性命朝夕難保,哪還顧得上替一個過世並過時的壞人鳴冤?另一位與之有過秘密工作關係的中共高幹夏衍,也是解放後黨內殘酷鬥爭中的親歷者與倖存者,何敢主動供認與臭名昭著的楊度相識?只是到了風雨初霽的「文革」結束後,乾瘦乾瘦的夏衍才敢公開回憶故人——儘管他憶的是五年前死去的潘漢年,但也捎帶著提到了早逝了半個多世紀的楊度。
真是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北方無人問津,南方卻委以重任,楊度久已熄滅的政治熱情一下子又被孫中山的求援點燃!這個「除救世外無事」的人立即忙碌起來,除鼓動在「曹營」當幕僚的好友夏壽田去遊說直系大將王承斌、熊秉崎外,他還親自跑到保定的直魯豫巡閱使署去遊說憨厚的曹大帥。
這大概就是上海人說的那種民國時代的新式花園里弄房:住宅不再是臨街的石庫門房,不再以高牆自絕於鬧市,而是以一條挺寬的弄堂串起一排排統一模式的紅磚樓,而這些紅樓又都是不大的宅門和不高的圍牆,不同的只是各家門前種植的一點花草各顯繽紛。上海的弄堂亦即北京的胡同,但同樣是住宅,開放式的洋樓與閉塞著的四合院所體現出來的居民的精神內涵卻十分不同。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海派」與「京派」之爭,其輸贏其實早在各自的民宅建築取向上即顯現出來了。弄堂內的第三排小樓,是十三號,東、北兩面牆上各掛一面牌子——東面乃樓門一側,掛著一方木牌:建中居委會;北牆上嵌一小塊石牌,讓我頓感釋然:
……惟嘗審慎思維,覺由共和改為君主,勢本等於逆流。……公等於復辟之初,不稱中華帝國,而稱大清帝國,其誤一也;陽曆斷不可改,衣冠跪拜斷不可復,乃貿然行之,其誤二也;設官遍地,以慰利祿之徒,而憲政如何進行,轉以為後,其誤三也;設官則惟知復古,用人則惟取守舊,腐朽穢濫,如陳列屍,其誤四也。凡所設施,皆前清末葉不敢為而乃行之於今日共和之後,與君主立憲精神完全相反。如此倒行逆施,徒禍國家,並禍清室,實為義不敢為。即為兩公計,亦不宜一意孤行,貽誤大局。不如及早收束,速自取消,……大是大非面前他是立場堅定不顧友情的。特立獨行者總有自己的做人原則。hetubook.com.com
正是由於國民的政治素質太差,所以,才有了民國成立以來的混亂的政治局面。如欲強國富國,只能擁戴一個英明的君主和制訂一部完備的憲法(君憲)。至於為何帝制中止,楊度認為,這並非「君憲」經卷出了問題,而是君主把這部經念走樣了——他赴「公府」弔唁袁世凱時送上的那幅廣為傳誦的輓聯,即直白表露了他的這種心境。正因他確信自己的「君憲」主張才是挽救中國之命運的唯一路徑,所以,對別人的抉擇,他統統不屑一顧。早年在日本時,孫中山請楊度加入新成立的同盟會,他毫不客氣地拒絕了:
現在想來,一個過時的北洋老人,一個困在青幫「老大」家中的清客,自身絕無機會接觸權力中樞了,而且,其故交不是在大都市里做寓公,就是在生意場上撈銀子,也無利用價值了,那麼,精明的周恩來(時任中共中央常委、組織部長兼軍委書記,僅排名於總書記向忠發之後)同意臭名昭著的楊度加入本黨,到底有多大意義呢?周恩來一定看重的是楊度的名士身份,因為只有這種身份,才適合出面掩護和搭救被捕的本黨同志!是的,從來沒改過自己的生活方式的楊度,利用房主的令人敬畏的社會地位和此宅的地利之便,把這裏變成了上海灘上中共中央一處可靠的避風塘,「特科」成員前來送轉情報,被追得無路可逃的同志還曾匿身其宅,令吁吁趕來的安南巡捕悻悻而歸。現在已經破落了的這棟民宅小樓,真該辟為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地下工作博物館」啊!
君主、民主,主張雖有不同,無非各抒己見;罪魁、功首,豈能以成敗為衡?……落井下石,既非大丈夫所為,而止沸揚湯,究與大局何益?
夏衍的確該大吃一驚,他萬萬想不到,當年的帝制禍首、軍閥政府的座上客,上海灘無人不畏的青幫頭子杜月笙的清客,竟然是本黨同志!嘸得了哇!
不過,北洋時代他是中樞要員,現在是私人秘書。民國初年的「曠代逸才」,居然淪落到不得不吃嗟來之食的地步了!楊度像被逐出宮的老女人,為了生存,不得不找了個鄉間土財主為妾。但當你知道已是中共「特科」人員的楊度,是用自己特殊的身份為自己的政治集團秘密工作時,你就不覺得他屈尊為杜氏「門人」有什麼不合適了。而且楊度這樣的地下工作者,一定還像從前一樣從容不迫地活著。他不需要自己於天黑時拉上亭子間的窗簾兒開始秘發電報,他也不會像別的同志那樣經常虎口奪食一般地偷走敵人的絕密檔。天馬行空,我行我素,他依然是名士,依然呷濃茶,吐煙圈,搓麻將——名士們的私生活每每是現在人所不能理解的。早年楊度就曾不惜花兩千銀元買回一個雛妓為妾,後因遭人非議,便捨己為人,將此女轉贈他人。
如此一來,袁氏當皇帝,算是「順應民心」了。好在天下人的洶洶討伐聲很快就驚醒中南海裏的黃粱夢,只八十三天,袁「天子」即訕訕地宣佈取消帝制。難逃其咎的楊度,何去何從,一時惹人注目。就在此時,《京津太晤士報》發表了楊氏訪談記,這位國人皆曰可殺的怪傑,安坐豐盛胡同的家中,侃侃而談:
一九二九年~一九三一年楊度曾在此居住
真有點敢作敢當的大丈夫的氣概!以楊度之睿智,何以認定「只有君主立憲才能救中國」的死理?原來,他自有一套完整的理論。在那篇堪稱經典的《君憲救國論》中,他說:
此時,袁世凱已病入膏肓的消息開始在政壇流傳,作為帝制運動的頭號幹將,楊度的結局自可想見。社會上已有楊度已逃竄出京欲經天津遠渡美國的消息。針對這一傳聞,楊度的回答是:
北洋時代和-圖-書後期,「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楊度,利用自己身為政府高級幕僚之便,不斷游走於各系軍閥巨頭之間。「義威上將軍」張宗昌對「楊總參」的話似乎言聽計從,民國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張宗昌派兵抓走著名報人林白水後,一時間說客盈門,但統統遭了張的白眼,只有楊度出面求赦,老張才轉出了黑眼珠,打電話給行刑隊:槍下留人。只是半小時前行刑隊已經把林白水綁赴天橋刑場了,楊度的願望才落了空。周旋在軍閥巨頭之間的楊度,倒真有點像日後打入威虎山的楊子榮,二楊都是隻身闖入虎穴,靠離間敵人來贏得己方的勝利。但遠在上世紀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的上海灘上,楊度對中共的貢獻不知比林海雪原中一個偵察排長要大多少倍呢!
一九〇七年,正是老袁和張之洞兩位朝廷中最有分量的漢臣保薦他,稱他「精通憲法,才堪大用」,才使他一躍成為朝廷命官。不料,僅過了一年,風雲突變,光緒帝與慈禧太后隔天病逝,老袁那顆肉乎乎的腦袋馬上就被攝政的光緒之弟載灃盯上了。載灃極想用老袁的頭來祭哥哥載湉(光緒皇帝)。
吾主張君主立憲,吾事成,願先生助我;先生號召國民革命,先生功成,度(楊自稱)當盡棄其主張以助先生。努力國事,期在後日,勿相妨也。
民國七年(一九一八年)三月,北洋政府頒發赦免令,所有「洪憲帝制禍首」和「宣統復辟罪犯」一律特赦。在洋人地皮上做了一年又八個月的寓公之後,四月二十六日,楊度終於可以公開回到北京了。四天之後,他去中南海晉謁了馮國璋,當面向這位接任了黎元洪的軍人代總統表示了感激之情。之後的一年裏,聲名狼藉的他,過得很不順心。且讀民國八年(一九一九年)夏他寫給朋友的一封信:
不過楊度的美術天賦似乎不咋樣,現今的人們沒聽說過誰手裏有楊度的丹青。倒是一方方傳下來楊度之印章讓方家看得佩服,原來這正是他的學長兼老師齊白石為他篆刻的——齊大師對自己的刀功頗為自負,曾自號「三百石富翁」。此題外話也。女兒楊雲慧回憶過:「父親曾寫了六句話,經裝裱以後懸掛在自己的臥室裏,以表明心跡。」這六句楊氏自白是:
彼時的南方割據政權,禍起蕭牆,執掌軍事的陳炯明將軍與大元帥孫中山反目且炮轟了元帥府!實力不濟的中山先生唯恐近在湖南的北洋軍隊奉命與陳炯明聯手,故急遣密使來京找到楊度,請楊盡力設法說服直魯豫巡閱使曹錕,萬勿讓駐軍湘省的北軍驍將吳佩孚與陳炯明合作。此為民國十一年(一九二二年)的事。
客人們真的看不出,這個天天談佛說經的居士究竟是想「出世」還是想「入世」!是喲,你想讓這個「除救世外無事」的人物總是憋在家中,豈不誤人又誤國?於是,一位南方來客的叩門聲,又將楊度從玄妙的佛學世界拉回到紛亂的現實社會中。來人乃劉成禺,清末民初的一位政治人物,楊度在日本留學時結識的朋友,民國成立為第一屆國會議員,後因參加反袁活動而亡命南方,孫中山在廣州就任非常大總統時,他被任命為總統府宣傳局主任。這位不速之客帶來了孫中山的緊急呼救。
這一年來,他天天悶在家中,參悟佛經、懸腕寫字。他甚至跟著從湖南老家來北京闖蕩的齊璜學起了繪畫。齊璜後自號「白石山人」、「白石老人」,故世稱「齊白石」。齊氏早年在湘潭鄉間為木匠,後廣學書畫,並曾入王運門下學詩,故與楊氏算同門弟子。
面對名氣很大的革命黨領袖,青年楊度的口氣更大——既然政見不同,那就各走各的道,別互相妨礙!民國肇始,黃興步孫中山後塵,亦抵京城與袁世凱會面。其間,黃興力邀楊度加入生機勃勃的國民黨,但楊又以政見有異恕不同黨的冷面謝絕之!城頭變幻大王旗。但失敗了的國士卻不肯變更自己的信念。中國的政治家,趨炎附勢翻雲覆hetubook•com•com雨者太多!難能可貴的,是信守政治貞操並一直為之清苦奮鬥的人。到此時,他還堅信他的「楊度理論」:日本不就是君憲制嘛!德國、英國不也是皇帝領導下的責任內閣制嘛!他們能靠此富強起來而為什麼我中華就不能效仿之?這「楊度理論」是否符合中國國情,恐一時說不清楚,但這種捨我其誰肯為國家負責的「國士」精神,卻實堪令人欽敬。
民國既立,但天下猶亂,楊度胸懷祖國放眼世界,從英、德和日本國的現實看出救國門道,認定只有「君憲」才能救中國,所以,便帶頭精心為老袁打造新的御座。別無他,只為成就自己的「帝道」也。楊度的「勸進」一開始便廣遭天下人責罵,尤其可惱的是,他居然真的做成了一屆「國民代表大會」!只不過這些各省的「國民代表」,都是擁戴老袁登基的人,此「會」與他數年前倡開的「國民會議」根本不是一碼事!
國體問題,我應負首責,既不委過於人,亦不逃罪於遠方。……報載我已竄,你看我竄了否?俟正式政府成立,我願赴法庭躬受審判。
回到安陽後的袁世凱,自然成了臭狗屎,誰都怕粘上惡味。但專管起草法令的中央政府的司局級幹部楊度,卻數次前往安陽看望老袁。武昌首義之後的那幾天,楊度恰好在老袁家中,正是他和袁之長子袁克定一起建議袁延緩動身南下,袁才等到了更高的位置。袁氏重出江湖後,先任欽差大臣、湖廣總督,繼為大清帝國第一重臣(內閣總理大臣),後又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任民選大總統。醉心於「帝道」的楊度自然興奮不已。
多數人民不知共和為何物,亦不知所謂法律以及自由、平等諸說為何義。
隨緣入世,滿目瘡痍。除救世外無事,除慈悲外無心。願做醫生,遍醫眾疾。
在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的《人民日報》上,有夏衍懷念剛被中共中央平反昭雪的潘漢年的文章,其中有這樣一段文字說到了楊度:一九三一年黨的六屆四中全會之後不久,……大約在這一年深秋的一個晚上,他(潘漢年——筆者注)通過良友圖書公司找我,見面之後,他就要了一輛計程車,開到法租界的薛華立路(現建國中路——原注)的一家小洋房裏,把我介紹給一位五十出頭一點的紳士。他們似乎很熟脫,相互間沒有什麼寒暄。漢年同志一上來就說:「過幾天後我要出遠門了,什麼時候回來也難說,所以……」他指著我說:「今後由他和您單線聯繫,他姓沈(夏衍本名沈端先——筆者注),是穩當可靠的。」這位老先生和我握了握手。潘又補充了一句:「他比我大六七歲,我們是老朋友。」他們隨便地談了一陣,講的內容,特別是涉及的人的名字我全不瞭解。臨別的時候,這位老先生把一盒雪茄煙交給了他,潘收下後連謝謝這句也不說,我也猜到了這不是什麼臨別的禮品了。出了門,他才告訴我:「這是一位知名人物,秘密黨員,一直是我和他單線聯繫的,他會告訴我們許多有用的事情,你絕對不能對他怠慢。」停了一會,又說,「這座洋房是杜月笙的,安南巡捕(指當時的法屬殖民地越南在中國法租界內的員警——筆者注)不敢碰,所以你在緊急危險的時候可以到這兒來避難。」這之後,我和潘漢年同志闊別了五年,直到抗戰前夕才再次會面。他給我介紹的那位老先生,開頭我連他姓什麼也不知道,大約來往了半年之後,他才坦然地告訴我:「我叫楊子,楊度。」這一下可真的使我大吃一驚。
問清我的來訪動機後,她十分熱情地介紹了該樓的情況:現有四家人住在二樓和三樓上,一樓只這間居委會的辦公室;上面是住家,不好打擾的,而且這麼多年,解放前的東西早都沒有了。倒是這間——她有些自得地環顧了一圈兒——你看,這門窗、地板、壁爐,都是原來的,從來沒動過的。果然,和*圖*書當年的楊度先生的會客廳保存完好,別致的橢圓形窗戶,華貴的天花板飾線,堅實的木板,漂亮的靛藍色瓷磚,均安然若故。若不是桌臺上的一尊「文革」時的毛澤東標準半身瓷像和牆上掛著的那幾面「二級居委會」、「盧灣區先進單位」等錦旗和標牌,我怕真要陷進七十年前了。那個壁爐是蠻好看的——居委會幹部直誇。是的,西牆裏的那個被藍瓷磚嵌著的壁爐真的很好看。我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很光滑,也很涼。
就在報紙刊發了「楊度宣言」一個月之後,六月六日,袁世凱在全國一片詛咒聲中命歸黃泉。第二天,不肯認輸的「曠代逸才」即趕赴中南海弔唁,並留下了那幅令人擊節稱賞的輓聯,從「百世而後,再平是獄」的墨蹟上,人們看出了他的固執。不過,楊氏的「君憲」主張,決不是復辟舊的王朝,這一點,「辮帥」張勳和那位過氣兒的政治家康有為都想錯了。
楊度有杜月笙這棵黑道上的大樹蔭護,杜月笙有蔣介石這座中國最堅實的靠山倚恃,所以,呆在這間屋裏做地下工作的中共「特科」人員楊度,只在與故交新朋的聊天時獵取無價的情報(如沙裏淘金),然後,再用一些匪夷所思的特殊手法把情報轉給潘漢年、陳賡等人,就算完事了。在中共領導人一夕數驚地不斷轉移的時候,在中共「特科」其他人員暗舉短槍與國民黨特工殊死廝殺的時候,楊度一直在自己習慣的優裕生活氛圍中,玩兒,並工作著。到現在也沒人給我們講楊度究竟給共產黨提供過什麼重要情報。隨著陳賡、康生、周恩來、潘漢年、夏衍等一個個主持或參與過當年中共「特科」人士的相繼過世,晚年的楊度對中共的真正奉獻已經無從知曉。
有人考證出,幸虧楊度因參與草擬詔書,提前泄了密,才使老袁通過張之洞與慶親王奕劻勸阻了攝政王載灃,「項城」項上那頂圓顱才得以保住。被逐出京城的袁世凱,風雨慘澹地欲登南下的火車。無人肯來為這位曾位極人臣的河南胖子送行了。滿官場都以為此人將回到故土了卻殘生呢!不料,汽笛驟響時,蒸氣彌漫處,卻有兩位官員公然不避人耳目趕到月臺話別,其中一位,即楊子。老袁感動得落了淚,慨言:「二君厚愛我,良感!顧流言方興,或且被禍,盍去休!」楊度則回答:「別當有說,禍不足懼!」真是患難見真情。
竭力輔佐光緒帝的康有為不就這樣一個人嗎?康有為之後,最具「帝學」精神的即應該數這位楊子了,他很把自己當成當代的蘇秦、張儀。晚清時期,他選中要輔佐的人,只能是袁世凱。袁世凱對楊度是有知遇之恩的。楊度與老袁的身世差不多,也不是讀書世家出身,也是因父輩當了軍官他們才有機會念書。
你看,這樣一個壞人,在楊度的筆下,反倒是「慷慨好義,重然諾,能與人共患難,輕財貨而重交遊」的「古之遊俠」!不排除楊度收人錢財黑白顛倒的可能,但又不能否認傳主或有宋江遺風的一面。杜氏雖始終身在民間,但也有政治頭腦,而且門下羅致各方名士。抗戰全面爆發後,蔣介石請他出任民間抗敵團體的領袖,看上的就是他的社會號召力。杜月笙除為楊度提供了這套闊綽的住房外,另每月致送五百薪金供其花銷。楊度就是靠這筆錢再加上點賣字畫的潤筆費過活的——北洋時代他當國民政府參政員,也不過每月五百元錢補貼。
度(楊度自稱)年來息影一廬,久不與聞政治,間或經營商業,頗與市井為儔。特以兵禍連年,百業俱廢,因之亦多虧損,政商兩界皆成畏途。平居多暇,還讀我書,懶於著書,聊以遣日而已。
當時,「辮帥」把黎大總統召他進京「調處國是」顢頇地當成了復辟大清王朝的天賜良機,而因鼓吹君主立憲遭通緝的楊度,無疑是他同一戰壕的戰友。張勳也在青島有寓所,一幢位於天主教堂附近的至今保存還算完好的德式樓房。不知他與楊度是否在青島見過面,但他對楊度的同情是世人皆和-圖-書知的——就在舉國通緝楊度時,他卻自徐州通電北京,為楊打抱不平曰:
政治運動雖然失敗,政治主張絕無變更,我現在仍是徹頭徹尾主張「君憲救國」之一人,一字不能增,一字不能減。十年以前,我在日本,孫、黃主張共和,我則著論反對。我認共和系病象,君主乃藥石,人民諱疾忌醫,實為國家之大不幸。
只是,為什麼沒有一齣戲文來唱這位卓爾不凡的紅色超級間諜呢?戲臺子上的小楊,終於等來了時機,與解放軍小分隊的戰友們共同殲滅了以座山雕為首的所有土匪;而北洋時代的老楊卻無法殲滅座山雕的前輩同行張作霖——眾所周知,張大帥早年也是匪首。因為候在京城外的不是解放軍的大部隊,而是蔣介石統轄的北伐軍。北京政府被南京政府取代後,按說,楊度可以公開身份轉入「地上」了,可他並沒被民國新貴們禮遇——也許蔣中正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這是本黨已故總理生前親自「發展」過的「同志」。但也有可能人家是明知故「忘」,不願讓已經亂七八糟的本黨與口碑更差的楊度攪在一起。反正國民政府在南京開張後,有功之臣楊度反倒被冷落。最後,只能給名聲比他還不好的杜月笙當起「秘書」。天曉得,就在這個時期,他又成了中共中央「特科」的高級情報人員!變乎?不變乎?你這個政治江湖上的獨行俠!
他索性跑到上海,找到孫中山,主動提出要加入國民黨!孫中山自然樂不可支,但國民黨內卻有人懷疑楊的入黨動機是否純潔。總理連忙通電黨內幹部,親為解釋:這會兒楊度是鐵了心回到革命隊伍中來了,希望你們不要拿他往年不屑於加入本黨的事來懷疑他(「傾心來歸,志堅金石,幸勿以往事見疑」)。不過,這事兒曹錕哪裡知道?他相信楊度是「自己人」,甚至還將其委任為自己的政治顧問呢!然而,隨著直系政府的倒臺,楊度又成了政壇失業者。民國十五年(一九二六年)春天,不知張作霖手下的大將張宗昌動了什麼心思,將賦閑在家的楊度聘為了本軍總參贊,後隨著張宗昌權勢的增大,他又成了張任總司令的直魯聯軍總參議,僕僕奔走於京、津、濟之間。
這壁爐裏的火已經熄了多少年了。這兒是楊度的最後住所。這本是杜月笙的一處閒房,只因位於法租界內,比較安定,所以,慷慨的杜氏就贈給了其律師章士釗先生介紹來的名士楊度居住。現在大陸人們知道的杜月笙,是個「大流氓」。因為他是上海幫會的頭子,更是幫助過蔣介石反共的急先鋒——「四.一二」的起因,就是杜氏的打手與共產黨領導的工人糾察隊發生了衝突,蔣介石的國民革命軍藉口平息工人內訌而悍然開始了對共產黨人的大屠殺。杜月笙一直因此案而對共產黨心有餘悸,以致在風雨飄搖的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春,雖有中共地下黨捎話讓他呆在上海灘等待「解放」,他卻毫不猶豫地去了香港,當寓公至死。
楊度所說的「帝道」,即帝王之學,亦即輔助別人成為帝王之學。有帝王便有帝道,依附成帝成王者實現自己政治理想的士人,古即有之。且不說戰國時期奔走於各地的那些憑三寸不爛之舌縱橫捭闔的「縱橫家」,只說晚清,即有多少智者僕僕於此途中。
曹錕雖無文化,但崇尚有文化的人,當初楊度遇赦回京貧困潦倒時,他曾特意派人贈其兩千元銀元以度難關。不知是楊度的政治設計太天衣無縫,還是那位布販子出身的曹大帥過於迷糊,前去掃蕩南軍的吳佩孚果真奉命按兵不動了。孫中山和國民黨因此躲過鬼門關。甘心效力國民黨,當然也是為了踐約——當年在日本時不就對孫中山說過嘛:你若成功,我就放棄原來的主張,全力幫你!所以,脫險跑到上海的孫中山曾額手稱幸說:「楊度可人,能履政治家諾言。」孫中山的信賴,使楊度又看到實現「帝道」的機緣了!他本來已經下定決心,不怕寂寞要做職業佛學家和書法家,現在,卻另有新的奮鬥目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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