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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北洋

作者: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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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有誰知國士——滬上「遇」楊度〔下〕

市井有誰知國士
——滬上「遇」楊度〔下〕

沒錯兒,承認他是「同志」了。不過,竊以為,「先生」也罷,「同志」也罷,都不盡合適;如若能在趙朴初題寫的那四個字前再加上「國士」兩個方方正正的大字,豈不妙哉?
那一天,楊度去北京的太平湖飯店參加熊希齡長女的婚宴。熊即跑到日本找他代寫憲政文章的那位湖南老鄉,民國初年曾任袁世凱手下的國務總理,後退出政壇專心於香山致力於慈善事業。席間,楊度無意間問當過外交部總長的汪大燮:外交方面可有新聞?汪模棱兩可地答:亦可說有,亦可說無。神情有些自得。楊乃追問:此話怎講?汪遂湊近楊,耳語:張大帥(張作霖)已經派我與東交民巷的外交使團打了招呼,政府將派員進入蘇聯兵營搜查,望各國公使諒解。
前清末年在日本留學時,留學生們都決心不惜以全體罷課回國為代價,來反對日本文部省的新規定,獨他這個中國留學生總會館幹事長卻主張和平交涉反對全體回國,他因此而觸犯眾怒並差一點被人刺殺。民國初年,國人都罵楊度為袁氏幫兇,但他卻說:「我等倡助帝制,實行救國,自問之不愆,何恤乎人言?」就是嘛!我這是救國啊,還在乎別人怎麼說?
隨著北洋政府的垮臺,楊度失去了接觸權力中樞的機會,便也失去了自身的「策士」的價值。兩千多年前,荀子即說過:「雖有國士之力,不能自舉其身。」楊度無法按自己的政治理想改造中國了,在幫助了袁世凱和孫中山之後,他便把最後的智慧獻給了最能代表他理想與性情的、尚處於「地下」的中國共產黨。我想,這或許是楊度之謎的答案。
到了上海杜府門下的楊度,已經低調了許多。人們看到,被甩出權力漩渦的楊度開始大談佛經,普度眾生——他先後在上海加入了「中國互濟會」和「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並捐款甚巨。熟悉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歷史的人可能會知道,「中國互濟會」是營救了不少遭受政府迫害的受難者的左翼慈善機構,有些已經被關進了聳人聽聞的上海淞滬警備司令部的政治犯,也能極意外地被這個慈善機構保釋出來;流落各地街頭的中共領導者的子女,如毛澤東的三個兒子,和蔡和森、李立三、彭湃、惲代英等的後代,都曾被一個個找到並送進了「互濟會」開辦的「大同幼稚園」裏。楊杏佛、魯迅、郁達夫等社會賢達是這個組織的發起人,宋慶齡、蔡元培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樣頗有地位的大人物也曾應其委託出面保人。
楊度之墓
楊度憂心如焚,卻愛莫能助!且看他在李大釗被捕後的時間表:四月四日,獲悉情報,當晚報警。四月六日,派長子前往東交民巷觀察,驚悉大釗先生等六十餘人被俘。四月九日,以張作霖所聘政治討論會委員身份出席會議,與人議決將「李大釗黨人案」移交地方法庭審理(避免軍法審判以減輕罪名)。四月十日,與司法總長等同往安國軍總司令部面見張作霖,陳述將此案移交法庭的理由。其間,他還兩度派長子前往京師員警廳看守所探視李大釗並秘傳消息;他甚至變賣了寓所「悅廬」,將所得四千五百銀元悉數充作營救費用。四月二十八日,李大釗等被軍法會審後立即處決後,他「八方張羅,所蓄為之一空」!「仗義疏財」,「兩肋插刀」,「俠肝義膽」,「毀家紓難」……這些成語到了北洋時期的楊度的身上,全都復活了!變更的是朝代,不變的是名士秉性。
那是楊度五十三歲那年發生在京城的一件駭人聽聞的大事:李大釗先生被政府軍警逮捕並被處以絞刑。沒有證據表明楊度像李大釗一樣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我沒找到這個讀著四書五經長大的中國士人對新誕生的蘇聯政權的讚揚的遺篇。在他眼中,無論是李大釗,還是上一年遇害的報人邵飄萍、林白水,都和自己差不多,是當代縱橫家,是靠筆桿子和遊說來影響政府決策的名士朋友。他不一定堅信「英特那雄耐爾(international)就一定要實現」(《國際歌》歌詞),但他尊重朋友的選擇。
還有一事:「文革」時,楊度的老妻徐粲楞女士被上海的「紅衛兵」揪鬥,不得不拖著七十多歲高齡的病軀每天清晨天不亮就去打掃弄堂(一定是我去過的建國中路上的那條弄堂)。楊雲慧在北京聞訊,立即去父親的好友章士釗伯伯處求援。章因毛澤東的庇護而極為罕見地未受傷害,且能「通天」。
楊雲慧第一次聽章世伯說,父親確是中共黨員,這是毛主席親口告訴他的,但為什麼一直不公開,老人卻不得而知。章士釗急忙將楊度遺孀的悲慘處境轉告了周總理。不久,他回信說周總理已經打電話給上海有關方面,叫楊雲慧和母和-圖-書親放心。事後,楊雲慧長舒一口氣,寫道:「果然,我家從此平靜了下來,再也沒有人來騷擾了。」只是,被黨內外許多人意味深長地稱為「周總理」的恩來先生,為何獨在楊度之事上未能「周全」?何苦一直挨到危在旦夕時方親口告訴外界?這裏面的真實原因,恐為千古之謎矣!
……幾天以後,我生母徐粲楞收拾了行李,安頓了家中弟妹們的生活,又為我向學校裏請了一星期事假,便帶著我坐上火車去青島了。……我家在青島的房子,確是很破舊了,賣出去也值不了多少錢。由於在我們來到之前,就已經托人聯繫好,所以賣屋的手續辦得很順利。……不久,我就和我生母回到了蘇州。她又把自己的首飾拿去變賣,把錢一起匯給了父親。我問她:「這麼多錢拿去幹什麼?給什麼人?」她回答說:「這些人都是革命家的家屬。這些革命家為了挽救國家,被軍閥殺死了,留下的家屬們生活很艱難。你爹爹要收集一筆錢去救濟他們。」
二〇〇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如果再去上海,我還想進萬國公墓一謁,除了再看看「文革」後修復了的民國「國母」及其父母的歸宿外,更想再到楊度先生的那方小小的綠地前呆一會兒。他的墓碑有兩方,一方是立著的,一方是臥著的。立著的是一方普通的花崗岩碑,碑文為:
那時的國民黨,還不是後來那個專門追殺共產黨人的專制的黨,他們與共產黨,依然是試看天下誰能敵的同一戰壕戰友。為躲避段祺瑞政府的通緝,國民黨北京執行部的領導人多已南下,京城裏公認的共產黨領袖李大釗兼了北方國民黨的領導之責,其時,正與兩黨同志寄身於蘇聯使館裏。按說,楊度報警的時間並不算晚:從四月四日當晚送出消息,到四月六日下午軍警闖入使館,李大釗原本有足足一天半的時間潛出外逃啊!然而,李大釗等多位「黨人」並沒馬上逃逸,原因是人們並不相信張作霖政府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與外交使團衝突,使館從來就是不可侵犯的地方啊!從「庚子之變」(義和團事件)結束之後,還從來沒有誰膽敢闖入東交民巷呢!人們竟不相信此消息的真實性!結果,只有四個「黨人」迅速離開使館。國民黨北京市黨部發往南方的秘密報告,如實記錄了楊度在危急關頭的功績:
民國初年,www.hetubook.com.com有許多讓我深感困惑的人物,而楊度則是一道最解不開的謎:我真想不出,這個從少年時即壯志堅信君主立憲的頑固政客,怎麼就在晚年加入了中共?我曾自作聰明地以為,是人格高尚的李大釗的聖像在絞架上的定格,讓楊度對舊勢力徹底絕望並覺悟,自茲幡然變成革命黨的同路人,並最終成為其中一員。我把這個「發現」寫了出來,被《人物》編輯部的朋友張偉濤拿去發表後,有幸被一位上海小女子自署其名,全文發表在湖北省委的《黨史天地》上,而發行量很大的上海《報刊文摘》和北京的《作家文摘》,又將此稿挺大篇幅地摘發了一通,弄得我啼笑皆非。
其餘四同志能走避,楊之力也。
北洋時代,士人們似乎都如此相處,即:相同社會地位的都是朋友,而朋友是不問信仰不計利害甚至也不講私德的。朋友可以筆戰,但從不影響私交。他與黃興,即為一例,故他挽黃興才會有「公誼不妨私,平日政見分馳,肝膽至今推摯友」的佳句。你看,陳獨秀愛逛窯子,李大釗乃模範丈夫,但兩人政治取向一致且私交也很好;章士釗反對新文化運動,胡適公開反駁之,但照樣是嘻嘻哈哈的好朋友。像周作人那樣為日本老婆而翻臉不認老兄的例子,也許絕無僅有吧!
夏氏乃楊度的湖南同鄉兼同學再兼「洪憲帝制」的同黨,兩人私交甚密。夏的從政史比楊度還久遠:慈禧太后當政時即應詔赴京做官,袁世凱時代出任過「公府內史」,後因「籌安會」與楊度一道被新政府通緝,直系當家時他出仕曹錕幕府,楊度得以成為曹大帥的政治顧問,保薦人即這位夏壽田。由夏氏題寫楊度墓碑,最合適不過。只是碑身太新,恐為依照「文革」前的原碑克隆的。臥碑是當代居士、書法家趙朴初生前所題,僅四個字:
不過,這是黨的最高機密,只有中共最核心的人士才能掌握,普通黨員不會知曉,黨外的魯迅等社會名流更無從瞭解——難怪敏感的老先生聽人說他拿了盧布便大發雷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楊度毀家紓難的功德簿究竟有多厚呢?沒人講得清了,這位「地下黨」的可歌可泣的救難業績也大都流於「地下」了,現在人們知道得實在太少!楊度之女楊雲慧講述過這樣一段軼事:當時,楊度已經把妻小安置到蘇州定居,自己則與長子待在北京。
和*圖*書日黃昏,讀中學的楊雲慧放學回家,意外地見到了從北京回來的父親,正關著屋門與母親(楊度的姨太太徐粲楞)說事兒呢——一會兒,我走近房門口,聽聽父親在說些什麼。只聽父親說:「為了救濟這些被難的家屬,我們要籌集一筆錢。我已經把手裏所有的錢都捐助了,但是還不夠,還要想辦法。我想,現在家裏只有在青島的一棟房子可以變賣了拿去救急。我明天就要回北京去,你可以讓雲慧陪你去青島,協助你辦理此事。」我生母說:「這棟房子已經破舊了,值不了多少錢。我可以把我的首飾拿去變賣了捐給這些被難的家屬,好不好?」父親高興地連聲說:「好,好!」
楊度同志原名承瓚,字子,湖南湘潭人。
但人們不知道的是,這個名為民間慈善組織的機構,卻有著極深的國際背景,即:蘇聯政府才是其第一大「股東」。從現在公開的資料看,僅一九二五年六月至八月,蘇聯人就從自己的國庫中,以「全俄工會中央理事會」和「國際革命戰士救濟會」名義,寄往中國上海二十萬盧布!毛澤東的兒子毛岸英、毛岸青等人也是從這裏被秘密接往天堂一樣的蘇聯去的。
說完之後,汪再三囑咐:此事須要保密!楊度知道李大釗自上一年的「三.一八」慘案之後即躲在蘇聯人那裏,驚聞此訊,迅疾託辭離席。回家後,他偏偏又遇上來客。急匆匆打發走客人後,他一邊前往國民黨北京市黨部胡公鄂那裏去報信,一邊派大兒子楊公庶去章士釗家通報——他知道章與李兩「釗」的關係更密切。
湘潭楊子先生之墓夏壽田題
楊度當年到底拿出了多少家產來幫助落難的同志?恐怕連當時的黨的負責人也記不清了。所幸周恩來一直記著他的這些功勞,有兩個故事為憑。故事還是楊雲慧女士講述的:一件是民國三十三年(一九四四年)秋重慶的左翼藝術團體正在排演話劇《袁世凱》,而此劇肯定要捎帶著罵一罵楊度。楊雲慧聽說後,自然不高興,就在左翼作家、演員鳳子跟前發了牢騷。過了幾天,鳳子通知她,說周恩來同志要見她!周時任中共南方局負責人,是共產黨在「陪都」(戰時首都)重慶的最高領導,「國統區」裏的主流文藝人都信賴並聽命於他。見到周恩來以後,周主動提到:聽說她對《袁世凱》有意和_圖_書見?並關切地問及其母及弟妹們的現狀,之後,周還向雲慧討要了一張楊度的遺墨。這次接見不久,《袁世凱》就停演了。個中原委,只有楊雲慧和少數幾個人心裏清楚。
後來,他主動投奔孫中山門下,領受秘密工作,僕僕奔走於各軍閥豪門之間;再後來,他搖身變為中共地下黨員,甘冒殺身之禍從事情報工作,直至謝世,這一切,都不過是他一以貫之的追求的結果罷了——幫助「非常之人」,成就救國大業,一詞以蔽之:帝道也。縱橫捭闔,救難助危,獨樹一幟,樂善好施,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楊度,只是在做古之縱橫家或遊俠所能做的事罷了。
其實,對楊度晚年轉變原因的推斷是十分牽強的,只是按現時的政治標準對故人的善意拔高而已。你想,像楊度這樣一個舉國聞名的政壇獨行俠,一個只相信自己的「曠代逸才」,怎麼會因一位比自己年輕的朋友的被難而徹底改變信念呢?他從來沒有變,是的,他從來沒有改變志向,也從來沒有改變性格。志在救國,性如遊俠;追求光明,嚮往刺|激,這就是楊度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做世人睽睽怪事之所在。
當楊度的棺槨下葬於上海虹橋的萬國公墓中的某個墓壙中後,人們便慢慢地遺忘了他。若不是臨終之前的周恩來終於道破這個心事,楊度到現在怕也是個可憎復可笑的歷史小丑吶!一九九五年暮春,在鬧中取靜的上海萬國公墓裏,在楊度的墓旁的一塊樹蔭裏,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比鄰排列的,是民國銀行家錢新之、社會活動家楊杏佛和海派京劇大師周信芳。一望便知,這些墓都是「文革」結束後重新修建的。綠草毯上,一排排相仿的花崗岩石碑植成歷史的樹林,撫著這片堅硬而方正的樹林走下去,我會覺得人生很沉重但也很開竅。我老愛看名人之墓的原因就在這裏。這時,我很自然地想起遠在北京萬安公墓裏的另一座墓——楊度的朋友李大釗的墓。
前面已經說了,北洋時代後期的楊度已經是國民黨安在北京政壇上的一個內應。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的國民黨與共產黨,儘管也時有吵鬧,但在蘇聯人的撮合下,那時正在度蜜月,所以,無論於公於私,楊度都不可能不為李大釗的被捕而著急。所以,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年)四月四日那天,他便變得格外忙碌了。
這顯然為重建後的一幢新碑。倒是碑前的墓石上刻著的那通死者平生介紹的文字有了稱謂,第一句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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