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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號屠宰場

作者:寇特.馮內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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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那位什麼?」
屈奧特辯不過那位報童,但心有未甘,便告訴他說,所有百萬富翁小時候都送過報紙!不料這位報僮答道:「沒錯——不過我敢打賭,他們一定在一個星期之後就辭職不幹了。」
屈奧特在餐廳中大口大口地吃著佐酒的點心。他跟一位配鏡師的太太談話時,嘴裏塞滿了奶油乾酪,唧唧噥噥地不知所云。酒會中除了屈奧特,其餘每個人都跟驗光配鏡工作多少有點關係,也只有他沒有戴眼鏡。他這次可成了風頭人物,每個人都因酒會中來了一位真正的作家而大為興奮,縱然他們從來就不曾讀過他的書。
霹靂一聲雷,燒成一堆灰。
「我能想像得到,不過這些我倒不怕,」麥姬說:「請問,你所寫的最出名的事情是什麼?」
「不。」畢勒說。他什麼也沒見到,他看到的只是他面前真正的人——四張合唱團的臉,四個普普通通的人,眼睛突出,心不在焉,以及他們的歌聲正由甜美到酸楚、再由酸楚到甜美的變化中所呈現的痛苦。
屈奧特伸出一根手指說:「一封。」
繼而,德爾比激動地談到奉行自由、正義、全民機會均等、公平競爭等原則的美國政府形態。他說,美國人沒有一個不是樂意為這些理想而犧牲;他也談到美國與俄國人民之間的友誼,以及這兩個國家將如何粉碎納粹主義企圖征服全世界的陰謀。
說完,他便把一整袋的報紙扔在屈奧特的腳前,上面放了一本訂戶名簿。於是,這些報紙就只好請屈奧特自己去送了。他既沒有汽車,甚至連腳踏車也沒有,何況他還怕狗怕得要命。
畢勒第一次遇到他是在一九六四年。有一天,他駕著他的小轎車在伊里阿姆一條後巷裏繞轉時,發現有幾十個孩子扶著腳踏車阻擋了他的去路。原來這裏正在舉行一項聚會,一位滿臉鬍子的人對著一群孩子在大聲疾呼。這傢伙樣子猥瑣而陰險,處理工作顯然很有一套,他就是齊果爾.屈奧特。當時,屈奧特已經六十二歲了。他大聲吆喝著,叫報僮們先把嘴上的菸蒂扔掉,然後盡量設法叫那些訂閱日報的人也能訂閱星期版。他說,在今後兩個月之內,誰星期版推銷得最多,誰就可以跟他父母到麻省的曼沙文雅島免費旅行一個星期,自己不要花一個錢。
他們在唱,而畢勒內心卻在絞痛。
「沒錯。」
畢勒偶然在他那件小大衣裏找到的半副假牙,被放在衣櫃抽屜內一只裝袖扣的盒子裏。他搜集了許多各式各樣的袖扣。按照他家庭的風俗,每逢父親節,都要給他一副袖扣,現在他戴的就是父親節得到的禮物。這副袖扣可值一百多元,是由古羅馬的銀幣打製成的。他在樓上的一副袖扣是兩個可以轉動的賭博用的小小輪盤,另外一副更為珍貴,一枚是一只寒暑錶,另一枚是一只指南針。
儘管樓下還有許多客人要招待,畢勒管不了那麼多,他回到了他的臥室。他在床上躺下來,扭開「魔手指」,褥墊開始顫抖著,把一條狗從床底下給趕出來,牠就是史巴特。當時史巴特還活著,牠又在另一個角落裏躺了下來。
屈奧特確實寫過一本關於搖錢樹的小說,葉子都是每片二十元的鈔票,花朵都是政府公債,果實則是鑽石。這株搖錢樹吸引許多人在樹根四周互相殘殺,而屍體都化成了最肥的肥料。
光講沒有用,窮人不得救。
啊!十一分錢的棉花一車子的稅,
「每樣跟我有關的事都可能寫進去。」
「給我的?」維蘭施亞說。
「你試過把一面長長的鏡子擱在地板上,然後再把一條狗放在上面嗎?」屈奧特問畢勒。
畢勒歷年來給太太維蘭施亞的各種珠寶,一向為人所津津樂道。「我的天呀!」麥姬說:「她那顆鑽石是我在電影之外所見到最大的一顆。」她所說的鑽石,正是畢勒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由德國帶回來的那顆。
屈奧特大聲笑了起來,一片鲑魚蛋從他嘴裏溜了出來,剛好掉在麥姬的乳|溝裏。
畢勒把電燈扭亮。羅勃正坐在馬桶上,把睡衣下襬撈起來圍在膝蓋上,脖和圖書子上還掛了一把電吉他。電吉他是這天剛買的,他還不會彈,事實上他也沒有學。吉他漆成淺紅色,閃閃發亮。
「爸!」芭芭拉說:「我們要把你怎麼辦呢?你知不知道我想把誰殺掉?」
「現在該想到了。」
「幹嘛?」
畢勒以為他弄錯了人。「有一位作家名叫齊果爾.屈奧特。」
「一旦俄國被打敗,」他說:「各位就可以經由瑞士遣送回國。」
康培爾貌不驚人,但他自己設計的那套制服倒非常別緻。他戴了一頂白色的帽子,腳上穿了一雙黑牛仔靴,靴筒上雕飾著納粹「卍」字標誌和星星。他下半身套在一件藍色的連身緊身衣中,衣服上縫著由腋下一直通到腳踝的黃條紋。他的肩章上印有亞伯拉罕.林肯總統的側面像,像的背景呈灰綠色。他另外帶著一塊紅色的寬袖章,上面印著一個白色圈圈,圈圈中間是一個藍色的納粹黨徽。
貯藏室底下,鐵鈎上掛有幾頭宰了的牛、羊、豬和馬等,另外還懸著好幾千個空的鐵鈎。室內雖然沒有冷凍設備,但有一股自然的陰涼。裏面點著蠟燭,四壁都用石灰粉刷過,一股石碳酸的味道撲鼻而來。沿著牆壁擺有許多長椅,美國人走了過去,拭去椅上的石灰屑,然後都坐了下來。
衛兵吩咐美國兵排成四列縱隊,他們聽話排好了,然後衛兵叫他們前往那間曾經住過的豬欄。豬欄的牆還在,但窗戶和屋頂就不知哪去了,裏面除了灰塵和熔化的玻璃片外,已一無所有。不久又發現,沒有了食物和飲水,問題愈來愈嚴重,而大難不死的人——如果他們能繼續生存的話——勢將在這個月球表面上,一個彎再一個彎地爬過去。
「整個城市就像月球一般。」畢勒說。
情勢的發展是,康培爾的話並非一直毫無回應,可憐的老德爾比,這位厄運當頭的中學教員,在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適切的時刻中巍顫顫地站了起來。在我們這個故事中,幾乎找不到一個像樣的人物,也幾乎沒有什麼戲劇性的衝突,因為其中大部分的人都是病態的、氣息奄奄的,都是神情冷漠、無動於衷,成了某種巨大力量逗笑取樂的玩物。總而言之,戰爭所帶來的重大後果之一,便是人們被剝奪了做為一個人的勇氣。
旅館內只有一個瞎眼的老闆和他的太太,太太擔任廚師,另外還有兩個年輕女兒,擔任侍者。他們都知道德勒斯登已經完了,除了老闆外,其餘的人都親眼看到市內上空一片火焰,知道她們正處於一片廢墟的邊緣。但她們仍然開店做生意,有的在擦拭玻璃杯,有的在給壁鐘上弦,有的在撥動爐火,一切都準備好,就等著客人上門。
「藍色是代表美國的天空,」康培爾說:「白色是代表開拓大陸荒原、填乾沼澤、清除莽林,以及建築道路與橋樑的美國民族。紅色是代表美國開國者歷年來所灑的熱血。」
如果不是畢勒攔住他,屈奧特一定會追上去。畢勒衝進一間黑暗的浴室,關上門,又上了鎖。他不想開燈,黑就讓它黑吧!可是他慢慢發現室內不只他一個人,他的兒子在裏面。
「不對!」畢勒說。他站了起來,把一隻手伸進口袋,接著掏出那只錦盒,懶洋洋地遞給維蘭施亞。他原來是計畫等歌唱完後,趁大家注意力集中的時候送給她的,而現在只有屈奧特一個人在看著。
事情就是這樣。
「二個大男人——一位陸軍上尉。」
說著說著,德勒斯登市內的空襲警報器突然鬼哭神號地鳴叫起來。
屈奧特告訴他,他從來不曾看到一本他的小說做過廣告、被人評論,或出售過。「這些年來,」他說:「我一直打開窗子,把愛給這個世界。」
大家看到他的面頰恢復了血色,看到他笑了才放心走開。維蘭施亞陪著他,一直站在人群外圍的屈奧特這時鬼鬼祟祟地走進來。
不料,畢勒聽完這首歌突然難過起來,他從來就沒有過老夥伴、老心肝什麼的,可是現在他多麼渴望有那麼一個。這時,合唱團的歌聲愈來愈緩慢,發出痛苦的顫音,非常酸楚,難以忍受的酸楚,然後又轉為令人窒悶的甜美,繼而又變得酸楚起來。對於變調m.hetubook.com.com的歌聲,畢勒天生具有一種精神治療的應變能力。他滿嘴都是檸懞的味道,面孔變得怪怪的,就像張開四肢躺在拷問架上受著酷刑一般。
「你想殺掉誰?」畢勒問。
這時,畢勒正在貯藏室打瞌睡,朦朧中發現他又跟他的女兒在激烈地爭辯著。
「我想我說話最好小心一點。」
畢勒把車子停在巷口,靜靜地等待他們聚會的結束。散會後,屈奧特還有一個孩子必須對付。這孩子說他不幹了,因為這份工作太辛苦,時間太長,而薪水又太少。屈奧特這下可急了,因為如果這孩子真要不幹,在另外找到一個報僮之前,他必須自己送報。
十一分錢的棉來四毛錢的肉,
衛兵搖搖頭說,他們一路走來,根本沒有見到另外還有活人。
「你就是這個樣子——好像突然發現自己站在空中。」
旅館老闆問衛兵他們是不是由城裏來。
「他的信像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寫的。」屈奧特說。
這些彎只有在遠處看來才顯得平滑,在上面爬的人才知道是一些又髒又臭、參差不齊的東西,摸起來燙手,搖搖欲墜,只要稍微一動支持的石頭,就會有東西掉下來。
現在,他正在水泥磚砌的豬圈裏向美國兵解釋他這個袖章的含意。
「聽起來滿有趣的。」
日子真難過,逼得大家要發瘋。
「這簡直像廣告嘛,你必須在廣告裏說真話,否則,麻煩可大了。」
「沒有什麼。」
麥姬的臉都嚇白了。她真信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
人群中沒有反應。
「就是齊果爾.屈奧特那傢伙!」
齊果爾.屈奧特就是那位科幻小說家,畢勒不僅讀過他幾十本小說,而且成了他的朋友。
「我的天!我還以為他是十幾歲的孩子!」屈奧特說。
「啊,我的天!」她說,接著又大聲說了一遍,好讓別人也聽到。大家都圍攏來,看著她把盒子打開。當她看到裏面鑲著一顆像星星的寶石戒子時,幾乎失聲叫了起來。「啊,我的天!」她摟住畢勒狠狠吻了一下。「謝謝,謝謝,謝謝!」
就在德勒斯登被炸毀的那天晚上,他正躲在屠宰場底下那間肉類貯藏室裏。地面上傳來轟隆轟隆的響聲,就像一個巨人走路的腳步聲,這是炸彈在爆炸。這間貯藏室非常堅固,下面唯一發生的情況,是天花板和牆上震落下來一陣陣石灰。除了美國兵、四個德國衛兵,和幾條宰好的豬羊之外,這裏再也沒有別的人。其餘的衛兵在空襲以前早就回到他們市內舒適的家裏去了,他們連同家人都在這次轟炸中死去。
叫這個世界上的窮人怎麼受?
由於他的樣子突然變得很奇特,幾位客人焦慮地走過來向他問東問西。他們還以為他驟然心臟病發,而他也抓來一把椅子,神情困頓地坐了下來,好像真的發了心臟病一樣。
其實,《沒有心肝的神童》也是他一本小說的書名,這是描寫一個最初口吐惡氣、等到口臭治好後、立刻博得大家喜愛的機器人的故事。這本小說自一九三二年脫稿以來,之所以受人注目,乃在它預言了汽油能夠廣泛地用來燒死人。汽油是由飛機灑在人類身上,而擔任灑汽油工作的就是機器人,它們沒有知覺,也沒有裝設電路能讓它們了解汽油灑下去之後會對地面上的人產生什麼後果。
有人蓋酒吧,漆了又粉刷,
麥姬相信他的話。「過去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些。」
「是嗎?」屈奧特看起來傻傻地,神情有點恍惚。
現在,屈奧特正在跟一位名叫麥姬.懷特的女人談話,她長得很漂亮,曾經做過牙醫助手,後來放棄了,嫁給一位配鏡師做家庭主婦。她最近讀的一本書是《伊凡賀》。
「你是——齊果爾.屈奧特?」
康培爾現在開始發給他們食物,包括牛排、搗碎的馬鈴薯、肉湯和碎餅,只要他們答應參加「自由美國團」。
「一點也沒錯,可適用同和圖書樣的法律。」
「我可不可以猜猜?」屈奧特說:「你一定從時間的窗口看到什麼。」
「屈奧特先生嗎?」
衛兵們本能地齊合在一起,眼睛骨溜溜地轉動著,臉色蒼白,變換著各種表情,雖然嘴巴經常張開,但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們看起來就像默片中的四人合唱團。他們好像在唱著:「永別了,我的老友,我的夥伴,永別了,我的心肝和老伴,上帝祝福你們——。」
「還有沒有人要來?」
事情就是這樣。
「沒有關係,我也不是唯一在聽話的人。上帝也在聽,到了末日審判的那一天,衪將告訴你你所說所做的一切事情,如果那些是壞事,而不是好事,那你可就糟了。你將永遠遭受焚身之苦。」
一個衛兵不時爬到貯藏室的上面去探聽消息,看看外面究竟是什麼樣子,然後又爬下來,把結果輕聲地告訴其他衛兵。他說外面已成一片火海,整個德勒斯登都在熊熊的燃燒,火焰吞滅了一切生物、一切能夠燃燒的東西。
據說這樣做,目的乃在加速結束戰爭。
「會這樣嗎?」
「那條狗會往下看,突然發現牠底下什麼也沒有,牠以為牠是站在空中,因而嚇得跳起一丈高。」
「當然是這樣,」屈奧特說:「如果我寫的不是真有其事,而把書拿出去賣,我會坐牢的,那是欺詐行為!」
當這個探險隊走過月球的時候,誰也不講話,事實上也沒有什麼話好說。有一件事是沒有問題的:城裏所有的人,不管是誰,按理都活不成了。如果城裏還有人在走動,就表示這次大轟炸的計畫還有缺點;月球上是沒有人的啊!
畢勒由於麥芽糖漿吃得太多了,患上了嚴重的胃病,有時痛得眼淚直流,因此他眼中康培爾的身影被一層濛濛的淚水所扭曲。
事情就是這樣。
康培爾跟衛兵一樣站在那裏,以最流利的德語跟他們交談,他曾用德文寫過許多當時最流行的舞台劇和詩,並娶了一位名叫蕾絲.娜斯的德國名演員做太太,現在她已死去,據說是在克里米亞勞軍時被炸死的。事情就是這樣。
「當然。」
「爸嗎?」他兒子在黑暗中說。羅勃只有十七歲,畢勒很喜歡這個兒子,但並不太了解他。
大家一陣沉默。
「你們遲早要跟共產黨作戰的,」他繼續說:「為什麼不現在就跟他們打?」
「你看起來好嚇人!」「真的?——我很好。」沒錯,他很好,只是無法解釋為什麼那首歌會對他產生這麼奇怪的影響。多年來,他一直以為自己並沒有什麼祕密,但現在證明在他內心某處,的確隱藏著一個大祕密,而他又不知道究竟是什麼。
「你會不會在什麼時候把我們也寫進小說裏去?」
「他突然看到他的過去與未來,我說的對不對?」
「你是什麼東西?」屈奧特凶狠地說:「沒有心肝的神童?」
原來寫這封信的人就是羅斯瓦特.畢勒在榮民醫院認識的朋友。畢勒把羅斯瓦特的事對屈奧特說了一遍。
這天晚上並沒有出什麼事,德勒斯登市內死去大約十三萬人的事是發生在第二天晚上。
瞎眼的老闆吩咐美國兵睡在他的馬廄裏,並送給他們一些熱湯、代用咖啡,還有幾瓶啤酒。他在馬廄外面側著耳朵聽他們在稻草上鋪床說話。
屈奧特筆下的機器人主角,看起來完全像一個活人,會說話,會跳舞,而且還會帶著女朋友逛街。沒有人因為他把汽油灑在人身上而提出抗議,但大家發現他的口臭實在難以忍受,等這個毛病治好後,他便受到人類普遍的喜愛。
康培爾聽了微微一笑。
唉喲,我的老夥伴,永別了,我的老朋友,男的和女的,大家再見,我的老心肝和老伴,上帝祝福你……永別了!
「德勒斯登是在一九四五年二月十三日晚上被炸毀的,」畢勒開始對她講故事。「我們一直等到第二天才從防空洞裏爬出來。」接著他告訴她,四名德國衛兵嚇得就像四人合唱團一樣,驚愕失措,滿臉悲戚。他告訴她,屠宰場畜牧和圖書圍欄的柱子、屋頂、窗子,統統不見了,地下到處是小木頭。許多人都葬身火海。他告訴她,用來構成畜牲圍欄四周的懸壁的建築物,也全部崩塌,木材碎裂,石磚粉碎,成了一片廢墟。
畢勒站在他們兩人身邊聽著,一隻手在口袋裏捏著一樣東西。這是他準備送給他太太的禮物——一只白緞盒子,裏面裝了一枚鑲有一顆星的藍寶石戒子,價值八百美元。
可是,德爾比現在站了起來,像一個人地站了起來。
老天爺出太陽吧,不要下雨刮風,
直到第二天中午,防空洞外面才算安全。美國兵和四名德國衛兵爬上地面時,看到整個天空已被濃煙所籠罩,太陽只有一個小小的針頭那麼大。現在,德勒斯登已變成了月球,除了礦物之外,什麼也沒有了。石頭熱得燙手,左右隔壁的人都已死光。
「我怕我讀的書不多。」麥姬說。
「就是那位作家?」畢勒說。
「來信的人是個神經病,他說我應該當全世界的總統。」
「啊,天哪!」維蘭施亞挨著他叫了起來。「畢勒——你沒有事吧?」
「是有關一位法國大廚師葬禮的事。」
重得壓彎了咱們苦哈哈的背。
畢勒的故事結束得很奇怪,那是發生在沒有被炸到的郊外。轟炸後的第二天,衛兵領著美國人在傍晚時分到了郊外一家小旅館。這家旅館晚上照常營業,裏面點著燭光,樓下三個壁爐都燒著火,桌子、椅子都是空的,等著客人來住店,樓上的床鋪也是空的,被單都已疊了起來。
「你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嗎?」
「全世界所有大廚師都到了,那真是一次漂亮的儀式,」屈奧特說這句話的時候,嗓門提得特別高。「就在蓋棺的前一刻,弔祭的人捧著大把大把的香菜和紅辣椒撒在死者身上。」
事情就是這樣。
但她可以叫他去開冰箱,或者像剛才一樣對畢勒撒撒嬌:「講個故事給我聽嘛,畢勒乖!」

當屈奧特一肚子不高興地把報袋往肩上一擱,畢勒向他走了過去。
「真是這樣?」麥姬說。她是一個遲鈍的女人,但有吸引人為她生孩子的魅力,男人一看到她,馬上就會想入非非。她到目前還沒有孩子,她在節育。
「不行,」屈奧特說:「你以為錢是樹上長的?」
就在德勒斯登遭到焚城厄運的前兩天,屠宰場的美國兵來了一位很有意思的訪客,他就是那位賣身投靠、成為納粹黨員的美國人康培爾。我們當還記得,康培爾就是那位在一篇文告中描述美國在戰爭中各種醜行的人。這次他到屠宰場來倒不是為了蒐集戰俘的資料,他是專門來徵募人員參加一個稱為「自由美國團」的德國軍事單位。他本人是這個單位的創始人兼指揮官,準備派到俄國前線去作戰。
畢勒對屈奧特那副面孔非常熟悉,他曾在許多科幻小說的封面上見過,但現在突然在一條巷子裏碰到這副面孔,他反而猜不出為什麼會覺得如此熟悉。他以為他也許在德勒斯登就已認識了他,屈奧特看起來也的確像一名戰俘。
康培爾的聽眾全昏昏欲睡,他們每天在糖廠工作非常辛苦,回家時還要在寒冷中步行一段很遠的路。他們只剩下一身瘦骨,兩眼都深深凹進去,皮膚上已開始裂開許多小傷口。嘴巴、喉嚨,以及腸子也在潰爛中,他們在工廠偷吃的麥芽糖漿只含有極少量的維他命與礦物質,不足以應付人體的需要。
畢勒已開始在酒會中走動了,外表看來很正常。屈奧特像影子似的跟著他走來走去,很想探知畢勒心中的疑團究竟是什麼,或者看到了什麼。他的小說大多以時光隧道、第六感,以及其他奇特的事件為題材,他相信這些事情,而且渴望證實真有這些事情。
畢勒搜盡枯腸地思索四人合唱團為什麼會給他這麼大的影響,最後終於發現他很久以前與此有關的一段經歷,這段經歷並非出現在他的時光旅行中,因為他記得非常清楚,情形大致如下:
畢勒幫著屈奧特送報,駕著他的汽車挨家挨戶地送。他做事一向很負責,為他找訂戶的住址,然後一個個核對。屈奧特高興死了,過去他從來沒有遇到他的小說迷,而畢勒竟然對他如此地熱心。hetubook.com.com
「我們都免不了要怕一些什麼,」屈奧特答道:「我怕癌症、老鼠,還怕狼。」
從德勒斯登逃出的難民並不多。壁鐘嘀嗒嘀塔地走著,爐火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透明的蠟燭油正滴著,就在這一片寧靜中,突然響起敲門聲,接著湧進來四名衛兵和一百多名美國戰俘。
屈奧特聽到的一些奉承話,即使有些是無心之言,甚至胡說八道,但仍然使他像抽大麻菸似地感到一陣陶醉,他一高興,說起話來嗓門拉高,語氣尤其粗魯。
「你好像見了鬼似的。」維蘭施亞說。
事情就是這樣。
這時,一位配鏡師鼓了幾下掌,要求大家靜下來。他建議大家向畢勒和他太太維蘭施亞敬酒。根據預定的計畫,大家喝酒的時候,由配鏡師組成的男聲四人合唱團唱了起來,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發亮。這首歌叫做〈我的老夥伴〉,歌詞是這樣的:
他們只好爬著走。
「哈囉,孩子。」畢勒打了個招呼。
畢勒他們先前無意中看到的那群裸浴的女孩,也都在屠宰場另一面一間很淺的小防空洞中被炸死。

配鏡師的四人合唱團又唱了起來,畢勒的心情也跟著惡劣起來。由這種情形看來,他情緒的變化是與那四個人有關,跟他們唱的歌毫不相干。
還是十一分錢的棉來四毛錢的肉。
畢勒終於忍不住了,踉踉蹌蹌地往樓上跑去。
屈奧特卜居在伊里阿姆一間租來的地下室,離畢勒那幢漂亮的白色房子只有兩哩多。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寫了多少部小說——可能有七十五部左右。但其中沒有一本賺錢,因此他只好全心全力為伊里阿姆新聞報做推銷員,討好和欺騙那些送報的小孩。
這些報憧中有一位是女孩,她聽了興奮得發抖。
兩天前,畢勒邀請了屈奧特參加他的結婚十八週年紀念酒會,現在酒會正在進行中。
屈奧特搖搖頭,「沒有——沒有聽說過。」
「你一定接到許多讀者的來信,」畢勒說:「我記得好像給你寫過好幾封信。」
轟炸後,美國戰鬥機又從煙霧瀰漫中飛過來,看看下面是否還有什麼在走動,當看到畢勒和其他人的時候,便立刻用機槍掃射,但都沒有打中。然後戰鬥機發現另外有些人在河岸邊走著,便對著他們一陣掃射,打死了不少。
「是不是寫得很熱情?」
那位送報的女孩舉起手說:「屈奧特先生,如果我贏了,我可不可以帶我妹妹去旅行?」
「沒有試過。」
「看到什麼?」維蘭施亞問道。
「沒錯。」屈奧特還以為畢勒是為了送報有誤趕來向他抱怨。他從來沒有想到他自己是作家,因為這個世界根本不讓他有此想法。
事情就是這樣。
「晚安,美國佬,」他用德語說:「好好睡吧!」
美國戰俘、德國衛兵和康培爾等都急急躲進了防空洞。防空洞原來是一間肉類貯藏室,位於屠宰場地下,是從原始的岩石中挖出來的,洞口設有一座鐵梯,頂層與壁間都裝有鐵門。
不知什麼地方一隻狗在叫。
這時,他像一名喝醉了酒的鬥士,垂著頭,舉起了拳頭,在等待情報和作戰命令。他突然抬起頭來,指著康培爾說他是一條蛇。接著他又糾正自己說:蛇之所以為蛇,是無可奈何的事,而康培爾卻明知故犯,比蛇還不如,他是一種比蛇,或者老鼠,甚至一隻肚子裏裝滿了血的扁蝨還要低級的動物。
有一次,在特拉法馬鐸星球上的動物園裏,那位電影明星蒙坦娜.韋德赫克對畢勒說:「講個故事給我聽吧!」這時,他們並排地躺在床上,由於屋頂上罩著一頂遮棚,他們的活動極為隱祕。蒙坦娜已懷了六個月的身孕,大腹便便,經常懶洋洋地向畢勒提出一些小小要求。她不能叫他到外面去弄點冰淇淋或草莓之類的東西來吃吃,因為不但屋子外面的大氣中充滿了劇毒的氰化物,而且冰淇淋與草莓距離這裏最少也有幾百萬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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