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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來了，主人。」

貝萊說：「我並不僅僅只是因為好奇，才問你的感覺怎麼樣。這點對調查工作很重要。」

「飲料？」這個社會學家的聲音尖尖的，聽起來不太舒服。「你要喝水嗎？」他說。

貝萊試著想像一個因為轉動而一下子亮、一下子暗的星球，發現要想像出那種景象還真是不太容易。他想到這些優越的外世界人竟然對星球這種人力不可抗拒的自然轉動無計可施，不得不任它來決定他們對「時間」的畫分方式，不禁有些瞧不起了。

貝萊緊緊抿著嘴。他身上帶的居然是一把無用的爆破鎗！他立刻伸手去摸鎗套，取出爆破鎗，查看電貯量顯示器。上面顯示的數字是零。

貝萊喝完飲料，覺得四肢都暖和起來了，他甚至感到連自信心也恢復了一些。

奎馬特的聲音突然變得熱切起來：「關於這一點，我沒辦法三言兩語就解釋清楚。事實上，我連對我自己也無法解釋。我研究社會學已經十年了，我是真的全心全意在研究。我已經出了一些很新的見解，雖然令人吃驚，但基本上卻是事實。其中有一項見解，使我對地球及地球人特別有興趣。你看，如果你仔細思考一下索拉利世界的社會及生活方式，你會發現，索拉利世界其實是在直接模仿地球上的社會及其生活方式，兩者極為相似。」

「不要動，丹尼爾！」貝萊吼著，「這是命令！不准動！」

「我不准你們服從他的命令，明不明白？」

這個社會學家的模樣顯得更不自在了，好像他根本不懂什麼是待客之道。

他把內容看了一遍，長長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這是准許他去「見」人盤查的官方許可書。許可書上雖然注明只有在受訪者的同意下才能進行盤查的工作，但卻籲請受訪者盡量和「特工貝萊與奧利瓦」合作。

「是的，伊利亞夥伴。」

「主人，安全署代理署長阿托畢希的辦公室傳來一封信給你。」

「我是。」

「是很困難。」奎馬特突然轉過身，走向房間的另一頭，把椅子轉開，避免直接面對貝萊，然後坐下。他戴了手套的雙手緊緊交握，鼻孔微微歙動著。

「是嗎？既然丹尼爾能夠被設計得這麼像外世界人，那麼，難道外世界人不能把你弄得很像丹尼爾嗎？」

「絕對不是這樣，伊利亞夥伴。」

「我看不出來這對調查工作有什麼重要性。」

貝萊說：「那你們有沒有看出來，這個主人實際上和你們一樣，也是用金屬做的機器人？他只是被設計成人的模樣而已。」

這房間的牆壁上有許多凹龕，每個凹龕裡都有一座粉紅色或金色的雕像。這些雕像雖然很悅目，但看不出來究竟代表什麼意義。房裡另外有個大大的、箱子似的東西，上面有一些懸垂的白色管子，底下還有和-圖-書許多踏板，看起來像是一種樂器。

「當然，這只是想像而已。」奎馬特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體味，也不知道你的體味有多重，但就算你的體味很重，我鼻孔上的過濾器也能隔絕這種氣味。可是在我的想像中……」他聳聳肩。

奎馬特似乎想要擠出一絲笑意，但卻很明顯失敗了。「我已經很久沒做這種事了。」他說話時似乎非常局促不安。

阿托畢希投降了，他甚至把地球人的名字寫在前面。這是一個好兆頭，調查的工作終於可以用正常的方式來進行了。

「謝謝你。」丹尼爾插口道。

有個機器人端來一杯飲料，光滑的小瓷杯裡盛著粉紅色的液體。貝萊小心翼翼地聞了聞氣味，謹慎地淺嘗了一口。飲料在他嘴裡熱熱的，接著整個食道都熱了起來。他老實不客氣地嚥下第二口。

說時遲那時快，貝萊放在桌邊的手指立刻移過去十公分，按下觸控鈕，一個機器人幾乎在按鈕的瞬間進入房中。

他跟機器人說：「不管他，你去幫我聯繫！」

他說：「倘若真是如此，你這麼輕易就答應和我見面，實在太令我意外了。你一定早就知道這種事是教人很不舒服的。」

他低聲對最靠近他的那個機器人說：「讓我抓住你的手臂，機仔。」

「沒錯。」貝萊說著移開了視線。他想：丹尼爾不過是具機器，不是人。所以這不算是出賣他——對一具機器而言，根本無所謂出賣。

「我必須盡可能瞭解這個星球，我必須知道索拉利人對一般事情的感受。你明白嗎？」

他們就這樣望著對方，過了一會兒，貝萊覺得自己可以用正常的音調說話了。他說的第一句話與調查案子無關。事實上，他事先並沒有想到要說這句話。

「為了要以比機器人更強的主動性及能力來這個星球調查。此外你所扮演的丹尼爾角色，卻藉由給我一種優越的假相而隱隱控制著我，美其名是為了保護我的安危。畢竟，你的工作必須透過我來完成，所以我必須讓你易於駕馭。」

那個社會學家正在長廊的另一端等著，看到貝萊，他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午安，貝萊先生。」

雙臂垂落兩側的丹尼爾說：「我不得因為不採取行動而使你受到傷害，伊利亞夥伴，但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我也只有不採取行動了。這種邏輯推理是無懈可擊的，所以我就不採取任何行動了。我希望你會很安全、很健康。」

「我知道。但是我想之前在看到你的影像時，已經向你解釋過了。我正在調查一件謀殺案，我必須要問你許多問題，其中一定會有一些私人問題的。」

丹尼爾順從地低下頭，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貝萊緩緩走向門口，那三個機器人讓出一條路，但他們的電眼卻仍緊緊和*圖*書盯著丹尼爾。

貝萊冷冷一笑，這應該是他另一個不願見面的理由才對。「我是地球人又怎麼樣？」他問。

從他頭昏眼花地走進開闊的空間，前往飛行交通工具停泊的地方，就開始了這場考驗。這種感覺幾乎令他滿愉快的，他甚至還志得意滿得昏了頭，發神經似的下令無須封閉機窗。

他試著集中精力，去想他的攻擊計畫。首先，他要學習這個星球的生活方式，要約略知道每件事的背景，否則他無法理解這些事。

貝萊覺得自己好似走向一條自由之路，他的心跳因為預期可通向自由而加快了，突然，他的心跳停了一下；有個機器人迎面向他走來。

機器人告訴他這個社會學家的名字，以及一些重要的個人資料，並說社會學家可能正在吃午餐，也許會要他稍後再作聯繫。

「我認為沒有傷害你的必要，伊利亞夥伴。你知道我的力氣比你大，因此，你不會做無謂的反抗。但如果必要的話，我只好傷害你了。」

另外兩個機器人接到無線電傳呼走進房中，和原先那個機器人並肩站成一列。

「因為你原本就不是被製造來明白這些事的。相信我，如果你是人，你會明白的。」

「明白，主人。」它們齊聲回答。

「露出來！」貝萊厲聲道，「這是命令！難道你不認為你應該服從人類的命令嗎？」

「我可以一鎗幹掉你，」貝萊說，「現在就幹掉你。我沒有電位的問題，我這麼做毫無顧慮。」

他的名字叫安塞莫．奎馬特。

貝萊在沒有機器人的扶持下，盡可能鎮定地跟著他走。他遠遠落在社會學家後頭，隨他走進一個到處都是走道的迷宮。最後，貝萊坐在一個裝潢精緻的大房間裡，很高興終於有機會可以歇一會兒了。

出了什麼事？

「你以前就懷疑過我了。」丹尼爾說。

社會學家說：「已經拉上了。我對地球人的習俗還算有些瞭解。請跟我來。」

這個社會學家喃喃回道：「這是個很不尋常的私人問題。」

「那你證明給我看！」貝萊說著走向桌子另一頭，拿起一架碎屑處理機，「你到底是不是機器人，很容易證明。把你皮膚下的金屬露出來！」

然而，貝萊無法壓抑內心那種羞愧的感覺。丹尼爾雖然敞著金屬胸膛站在那裡，但他那麼像人，還是讓人有一種出賣了他的罪惡感。

丹尼爾解開襯衫，露出胸膛，光滑的古銅色肌膚上稀稀疏疏覆蓋著胸毛。他用手指緊緊壓住右乳下方，胸前的皮肉裂開一條縫，但卻沒有流血，縫裡透著金屬的亮光。

「這麼說來，又是高電位造成的結果，丹尼爾，你會為了保住我的性命而傷害我。」貝萊說。

現在奎馬特根本不看貝萊了。他緩緩地說：「我的妻子十年前就死了。我每次和她見面時總是很和*圖*書難自在，可是當然，每個人都要學著去忍受這種事，何況她也不是那種喜歡打擾別人的人。自從我過了生——生——」他看看貝萊，好像希望貝萊能幫他接下去。當他發現貝萊無意如此時，只好低聲繼續說：「生育年齡後，我就沒有續弦的配額了。自從我妻子去世後，我就更不習慣見人。」

「我不明白，伊利亞夥伴。」

天氣顯然不錯。從貝萊的座位望去，所有的窗子都呈現蔚藍色，單調而平淡。貝萊極力控制自己不要縮成一團，最後實在無法忍受，只好把頭埋進雙膝間。

每隔一會兒，他就得重複這麼一次。貝萊的自信慢慢消失了。即使他伸手去摸那把重新灌滿電能的爆破鎗，也無法挽回他流失的自信心。

接著，一個機器人說：「你是人類，主人。」

有一會兒，他呆呆拿著這塊無用的金屬，幾乎想把它扔到丹尼爾臉上。但這什麼用？這個機器人的性能可卓越得很，他會迅即閃開。

「事實不是如此，伊利亞夥伴。」

就是這樣，貝萊想，邏輯就是邏輯，機器人除了邏輯之外什麼也沒有。邏輯告訴丹尼爾，他現在已經完全無法動彈了，但如果他是人類，那麼他可能會想到，世事難料，說不定對方犯了某個錯誤。

「不，我不害怕。」奎馬特把頭轉過來瞥了貝萊一眼，但隨即移開目光。「但是，貝萊先生，老實說，我想我能聞得到你身上的味道。」

「去年在地球上，我曾經懷疑過機．丹尼爾．奧利瓦是不是真的機器人，結果證明他的確是機器人，我現在仍然相信他是，我目前的問題在於：你是機．丹尼爾．奧利瓦嗎？」

他說：「你讓我到這裡來見你，真正的感覺究竟如何，奎馬特博士？」

貝萊說：「我想，對你而言這麼做很困難。」

貝萊接過這卷交給他的私人信筒，信筒一到他手裡立刻自動打開，信紙上寫著細小的文字。（他對這一切並不驚奇，他知道索拉利世界的檔案中登錄了他的指紋，信筒一碰到他的手就會自動開啟。）

他說：「我可以向你要杯飲料嗎？」

貝萊上氣不接下氣地點點頭。「你好，先生。請你拉上窗簾好嗎？」

他曾向一個機器人打聽過誰是此間最負盛名的社會學家。向機器人打聽消息有一種好處：它們不會問問題。

「有什麼理由要這樣做？」

貝萊望著站在他面前的社會學家。這個外世界人的長相和他稍早在影像中看到的一模一樣。他仍然和影像中一樣又高又瘦，頭髮純白。他的臉是正三角形，鼻子很大，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

那個機器人說：「是的，主人。」

貝萊深深吸了一口氣：「很好。丹尼爾，你可以放鬆了。」

「就我們目前的關係而言，我曾經想過你可能會這麼做，伊利亞夥伴。我們坐www•ｈｅｔｕboｏk•coｍ•ｃom地面輸送車來這裡的途中，你有一度變得很暴躁，當時我就有這個想法。當然，和你的安危比較起來，我存在與否並不重要。但你如果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毀掉我，一定會為你帶來麻煩，並且搞亂我主人的計畫。所以，你來這裡的第一天晚上，我已經趁你睡覺的時候取走了你爆破鎗裡的電能。」

丹尼爾的姿勢變得自然了點，他平靜地說：「我想，你剛才之所以表示懷疑我，其實只是為了向這些機器人暴露我真正的身分。」

不過這也沒什麼好想了，反正機器人只合乎邏輯，不通事理。

貝萊說：「丹尼爾，闔上你的胸腔，仔細聽我說。論體力，你不是三個機器人的對手。我想，你也很明白這一點。」

貝萊立刻把身體往後靠，覺得很不自在。「你聞得到我的體味？」

「我瞭解。」

他緩緩地、非常慎重地說：「我不會上你的當，丹尼爾。」

「機仔們！」貝萊說，「你們有沒有看到這個被你們誤認為主人的東西？」

「明白，主人。」

「好——現在，機仔們，」他轉向那三個機器人說，「你們不准告訴任何一個機器人或主人說這個東西是機器人。沒有我本人親口進一步下令，你們在任何時候都不准和別人說這件事。」

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考驗。然而，他這種勝利者的心態，這種先後擊敗阿托畢希及丹尼爾的非比尋常的自在痛快，這種在與外世界人對抗下維護了地球尊嚴的感覺，卻似乎也要他付出極大的代價——他不得不接受這個考驗。

雖然如此，貝萊仍覺得十分慚愧，不禁想安慰丹尼爾一番：「丹尼爾，就算我身涉險境——事實上我並沒有如此（他飛快加上這麼一句，迅速瞥了那三個機器人一眼），這也不過是因為工作而已。我領的薪水就是要我做這個工作，我的工作是防止全部的人類受到傷害，就像你的工作是防止個人受到傷害一樣，你明白嗎？」

貝萊對進房的機器人叫道：「你能不能就在這裡再多叫兩個機器人來？如果可以，馬上叫它們來。」

「那為什麼我們遇到的索拉利人都把你當成外世界人？他們是機器人學專家，會這麼容易受騙嗎？我可不認為只有我聰明，別人都是傻瓜。說不定真正的傻瓜就是我。」

「但是，」貝萊繼續說，「這個人形機器人不得以任何方式干預我的行動。如果他想這麼做，你們就以武力制服他。記住，除非必要，不要損壞他。除了我，不准讓他跟別的人類接觸，也不准讓他和你們三個以外的機器人接觸，不准他見人或觀看影像，任何時候都不准離開他。你們就把他關在這個房間裡，留在這兒看守他。在我進一步下命令給你們之前，你們先暫停其他的工作。明不明白？」

飛行交通工具著陸時，有一些機hetubook.com.com器人來接他。貝萊走了出來，再度進入開闊的空間，他發現自己抖得好厲害。

「我會盡可能協助你。」奎馬特說，「我希望你問的都是正正經經的問題。」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盡量避免直視貝萊。偶爾他的視線落在貝萊臉上，也總是一接觸就滑開，絕不停留。

「怎麼說，伊利亞夥伴？」

「你簡直就像我的主人，我被你搞得無計可施，你真的是機器人嗎？」

「而我，」貝萊說，「則是真正的人類。」

六隻紅色的眼睛嚴肅地轉向丹尼爾，這三個機器人異口同聲說：「看到了，主人。」

貝萊睜大眼睛，接著他就明白了。在地球的各個地底的城市裡，人的黑夜白天、睡清醒覺的時間是經由人為控制，以符合社會與整個地球的需要。但在索拉利世界這樣的地方，一切都暴露在太陽下，日與夜根本不是人能選擇的，他們不得不接受日月星辰的自然流轉。

「可是你究竟感覺怎麼樣？」貝萊堅持再問，「你害怕嗎？」他想到自己在飛行工具上的情形。

「最好是有酒精的飲料。」

這個機器人回答：「主人，我說的是當地時間。」

貝萊若有所思地摸摸耳朵，極力控制住自己的火氣。畢竟，這只是奎馬特個人對一種簡單的狀況所產生的神經質反應而已。

貝萊又坐在一架飛行交通工具裡，就像他從紐約到華盛頓那樣。不同的是，這架飛行交通工具不是密閉式的，它的窗子全是透明的。

「午餐！」貝萊厲聲道，「別胡扯了，現在離中午還有兩個小時！」

這些機器人有些猶豫。貝萊想，讓它們看到一個外形像人、結果卻是機器人的東西以後，不知道它們還會不會把人類當主人。

奎馬特說：「如果你還想要的話——」

貝萊想：他的表現很真實。在一個人與人只以影像接觸的星球上，沒有人會懂得大家一起分享吃食的道理。

「更糟的是，在我真的見到你之後，我會有種被某個黏黏滑滑的髒東西碰到的感覺，我會不斷退縮。這是令人十分不舒服的事。請原諒我這麼說，貝萊先生。」

「我知道。可是你要曉得，我這個人很好奇。你是個地球人。」

貝萊把爆破鎗放回鎗套。反正他很快就可以重新充電。

貝萊再轉向丹尼爾：「現在你也無計可施了，所以別想再阻止我。」

「什麼事，機仔？」他厲聲問道。

丹尼爾說：「我向你保證——」

他想：我一定要習慣這一切。他強迫自己望著那一扇扇蔚藍的窗子，直看到心跳加快，喉嚨裡好像有個東西脹到他無法忍受，這才閉上眼睛，把頭埋進雙臂裡。

接著，他要去找一個社會學家！

「不，謝了，現在不要了。謝謝你同意和我見面。」

丹尼爾一動不動地站著，好像沒有生命——或者說，機器人的模擬生命已經從他身上流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