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樓蘭

作者:井上靖
樓蘭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崑崙之玉 二

崑崙之玉

這天夜裡,一行人於這支水帶的岸邊設營。是個聽不見鳥啼和野獸吼叫的夜晚。在這裡只能認為夜晚是死的。想來星宿海周邊很可能尚有數支類似這樣的水帶,只是無從知道它們位於何處,以及朝著什麼方向奔流。
「那兒總有玉罷?一定有滿是玉塊的河床罷?」小矮子玉器掮客對盧氏說話的口氣,開始帶有盤詰的味道。
「好不容易熬到了這裡,難不成你們甘心就這樣的入寶山空手而返?這一帶的河床上就算藏的有玉,也是極其有限,你們要是想從這裡走下去,那就儘管去好了。我可是準備爬那個滿是小湖的平原上可以看到的那座山。湖水是從那座大山裡湧出來的。想想看,那麼一座山裡居然能夠冒出這許多大水,單是這一點不就神奇得耐人尋味麼?泉水通常總是打一個地方冒出來,那並不是泉水,準是有一股水流從地面的某一個地方流到地底下來。黃河真正的源頭管保還在別的所在,不過,也應該不會太遠了。」
而盧氏每聽到他這種口氣,便也不甘示弱的用果斷的語氣道:「那還用說,正因為有玉,我們才要這麼千辛萬苦的翻山越嶺。」
在這種情況之下,盧氏忽然發覺心底潛藏著一種意想不到的心思,原來他在心底描繪著傳說裡那種長生不老的蓬萊仙鄉,那是他從不曾當過真的。他已經不想再要錢財,在這人世他已無事可做。以五十歲而言,他的餘年已然所剩無幾。如能找到人跡未至的黃河之源,或許能尋得可以安心靜坐的一片樂土。在那兒,無所謂孤獨,也可以不必背向著別人安享餘年。而經這麼一想,這個心思於是牢牢的抓住了他,總覺得天底下一定存在著這麼樣的一個地方。盧氏算是平生第一次撇開金錢,懷抱一個夢想,崑崙山跳進他心裡來了,不管那兒是否產玉,他已經不大在意,從崑崙山進入他內心的那一瞬起,盧氏已經不再是一名玉商。
原文發表於一九七〇年
盧氏並非信口雌黃。阿彌達既然在星宿海之外覓得一條新的河流,好歹他也要摸到阿彌達所曾到過的地點,到了那裡再來重新考慮往後的行程。無論如何,先得看一眼阿彌達所曾見過的那條河流,才能夠談到其他。他所尋求的長生不老的蓬萊仙境必定存在於那條河流更上游的地方,而夜夜衝著他來的那一聲聲遙遠的呼喚,也是來自那個地方。
離開西寧四個月之後,一行人進入雇工所說的河源地帶,也就是自古傳說的積石之地,而自從雇工們時常河源長河源短的時候起,盧氏開始每天晚上都要跌入某種奇異的陶醉感裡面。漫長的旅程所帶來的疲勞使得體力消耗殆盡,一張臉瘦得判若兩人,但他的精神反而更為旺盛。深夜裡,盧氏總要醒來好幾次,老覺得有誰在呼喚他。然而等到清醒過來,卻又聽不見任何聲音。
「這麼看來,也只有到這條河流遙遠的源頭,異地的于闐那邊,才能夠弄到玉呢。」獨眼的小伙子作了結論。
至於那幾個小伙子,隨著宿營日數的增多,臉上的憂色也越濃了。
以往盧氏一概不相信黃河之源出產崑崙玉,乃至也不相信有座崑崙山這事。他是認為所謂崑崙之玉本就應該產於于闐,這世上也不可能有崑崙山這種神界仙鄉,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有河源的存在這一點。有河必有源頭,只是從未有人到過那裡罷了。阿彌達既然找到了一條河,我理應也能夠在那條河更上游發現另一條河流,盧氏心想。也不知何以突然會興起這個意念,總之,從這天起,盧氏開始被這個意念所緊緊攫住。
星宿海之後的宿營地點,必須求諸避免風吹的山岩凹陷處。每天晚上,營帳都被強風懾人的巨吼所籠罩,那震耳欲聾的巨吼,使得人人都聽不見彼此的說話聲。只有盧氏一個人從強風的嘯叫裡聽到呼喚他的聲音,無論風聲有和圖書多狂烈,那聲音都能夠從風聲的底層,柔和的向他呼喚過來。而那聲音又已經接近許多,聽在盧氏的耳朵裡,彷彿在說:「你再忍耐一陣,就可以來到我這裡啦,快了,就快到達了,咬咬牙再忍耐一下吧。」
一天,大夥兒從一條小水澤爬上山頂,再沿著山脊行走,突然,雇工當中的一個怪叫一聲,盧氏以為發生了什麼,忙著止步,下一個瞬間,他也差點驚叫起來,原來腳底下出現佈滿無數小湖的一片平原。
事到如今,如若不借助這些小伙子,要想完成一天比一天更艱險更劇烈的深山之行,只怕很難。老人對小伙子們所講的唯一的話是:「要是有玉,那就應該在深山裡,咱們得更深入到山的最裡叢才行。」
自西元一八八三年到一八八五年,俄國的尼古拉.米蓋維奇.普勒查伍斯基將軍,前來探索黃河的河源。
在既不是夢鄉又不像是現實的恍惚之境,盧氏確是聽見呼喚自己的聲音,他不知道是誰,總之聽起來像是在說:「來吧,趕緊到這裡來吧。」那聲音時而像他妻子,時而又像是他兒子,每聽到那聲音的時候,盧氏就在嘴裡喃喃的說:「不成,現在要到那邊去未免相隔太遠,再等一等罷,再過三、五天,也許還要半個月一個月也不一定。」
由於職業上的需要,盧氏瀏覽過所有關乎玉事的古老記載,張騫、劉元鼎、都實、拉錫等等,是凡古籍有所記載的,他都一清二楚。都實改變了劉元鼎的河源,然後是拉錫改變了都實的河源,接下來阿彌達又改變了拉錫的看法,再下去該輪到誰來修改阿彌達的河源呢?
——有泉百餘泓,或泉或潦,水沮洳散渙,方可七八十里,且泥淖溺,不勝人跡,弗可逼視,履高山下瞰,燦若列星,故名火敦淖爾,火敦譯言星宿,淖爾譯言海子也。
翌日,他們看到從大湖流出來的一支水流,那水冷冽透骨,幾乎無法伸進手去,而且澄淨得河底的沉沙粒粒可見。毫無疑問,一行人是抵達了河流狀的黃河源頭,起碼已經站到形成河源的幾條河流當中一支的岸邊,是不容置疑的了。
聽到盧氏這麼說,對方於是閉上嘴巴。這個時候的盧氏,在小伙子們看來,仍然像個神智失常的瘋子。而正因為看起來不正常,從他嘴裡出來的言詞反而具有不由你不相信的一股真實感。
兩天後,大夥兒再度來到彷彿鑿開岩山而成的那口碧藍大湖的岸邊,又耗費幾天的功夫,第三度臨到星宿海湖畔。繁星一般佈滿了整個平原的這些小湖泊全已冰凍,湖面就像水晶玻璃的切口那般的閃著刺眼的光。一行人立即離開那裡,觸目所及,一切的一切都凍結成冰,那種奇幻的冰凍世界,簡直不屬於這個人世。為了能夠活著返回故土,最好是趁早逃離已然呲出嚴冬利齒的這片河源地帶。
盧氏從想要同行者的當中挑選了三個小伙子,儘管他們的目的不外乎崑崙之玉,好歹總還抱有探究河源的想頭,讓他們同行並沒有什麼壞處。三個人當中,彪形大漢是個玉匠,小矮子是買賣玉器的中人,另一個獨眼則以打磨玉器為業。
獨眼的打磨師傅忽然說:「要是有玉的話,管保在這條河裡,趕明兒咱們順著這條河走下去如何?」
史上第一個目睹星宿海那冰凍湖面的,還是盧氏和三個小伙子這奇妙的一夥。十年後的乾隆五十六年,大將軍嘉勇出征西藏之際路經此地,返朝後稟奏:「池水冰凍如鏡,燦然遙列,不知其數。」算是初次列入記載。
一行人就像乍然目睹星宿海之時那般,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並且完全失去了還想往他處走的意志,只管呆若木雞地兀立著,阿彌達所發現的新河源原來就是這個了,盧氏心想。
一聽說目的地在黃河的源頭,想要同行者有半數立時現出退縮之意,其餘的半數則越發的亮起眼睛。其中的一個說:「我也堅信河源產玉這事。m.hetubook.com.com無論會經歷多大的艱難,我也要熬到河源,進入崑崙山裡去,採拾一些上好良玉。」
一行人遂又回頭走向星宿海,於第二天再度踩上星宿海的一角,決定從這兒朝著遙遙可見的西南方那座山峰進發。他們順著星宿海繞個大彎,緊貼著寸草不生的山岩一路往上爬,漸漸地離開星宿海。
不過,另一方面,在悠久的歷史長流上,也曾數度試圖作過探究黃河上游的實地勘查工作。後晉張匡鄴等三名使臣出使于闐約莫三百年後的元世祖至元十七年(西元一二八〇年),有女真族的都實,奉世祖之命,以招討使身分探索黃河上游。都實回朝後,曾將所見所聞作一番詳盡的奏疏,據他說,他們曾經踏入推測可能就是河源的一個散佈著無數湖泊的地帶,那兒叫做星宿海,從彼處湧出的流水注入一口大湖,再從那裡出來,而後合併三股支流一路奔瀉而下。都實同時把崑崙山想像從黃河上游瞻望所及的一座大雪山。
時至今日,人們只把羅布泊與黃河之水淵源相通這事當作古代的傳說來接受,而將近兩千年來,這個傳說始終在一部分人的否定與另一部分人的肯定之下,汩汩地流存於中國歷史的長河。
「原來水是打這兒冒出來的。」大個子年輕人抱起胳臂,凝望著騷動個不停的這片神奇的湖面。
一天,盧氏在家裡接待一名訪客,聽到來客提起阿彌達河流探險的傳言,忽然神情一變,撇下客人就往外走。盧氏獨自走在熱鬧的大街上,剛才當他聽到來客提及阿彌達尋見應可視作河源的一條未曾被人發現過的新河流時,忽然無來由的覺得河源似乎應該在那條新河流的更上游。
每看到老人這副樣子,那三個年輕人就止不住感到心寒,老人看起來簡直就跟失常了一樣。
「原來西域羅布泊的湖水潛流地下幾千里之後,從這裡冒出來了。」盧氏自言自語地說。
盧氏亦復如此,如今「崑崙山和長生不老的瑤池仙境並不在此」的意念,佔滿了他的心思,他確信他們有可能存在於天底下的某處,但絕不可能是這個地方!
「在哪兒?你是說藏在水流出來的地方麼?」
而勘查結果所以未能為一般人所知,僅為一種特殊的知識儲存一部分人當中,乃是因為都實、拉錫、和康熙帝的遠征軍隊都沒有帶回來一塊玉,也沒有親眼目睹那座仙山的崇姿之故。對這些勘查感到不滿的,不僅只是一般的庶民,距拉錫的河源勘查八十年後,乾隆四十七年(西元一七八二年),高宗皇帝派遣侍衛阿彌達到青海去探索黃河的源頭,也未能與玉和崑崙山扯上關係,正如都實和拉錫各自找著了河源那樣,阿彌達也只是尋到另一個新的河源而已。他在從前的探險者所曾到過的星宿海更上游的地方,找到了前所未見的一條河流,並且拿來當一個新河源上疏給皇上。
張騫以蔥嶺為黃河真源,積石附近為第二河源的這種說法,有其實地勘查作印證,又有于闐是玉的產地這個不容置疑的事實作後盾,一直是很佔優勢的,五代史和宋史的記載,也居於肯定這個說法的立場。
「不,就在泉眼那兒,泉眼被七彩的玉石遮蓋起來了。」
普勒查伍斯基確定羅布泊和星宿海的水位分別是七百五十公尺和三千六百公尺,他同時指出羅布泊屬鹹水湖,反之,黃河屬淡水,進而否定了兩千年前張騫那種羅布泊湖水潛流地下復出為黃河之水的說法。
「我又聽見了,那地方還遠麼?」盧氏這樣自言自語地欠起上身。
盧氏於是報以一成不變的回答:「不,快了,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到達真正的河源啦。」
自五代而宋、而元、明、清,每一個朝代都持有著這兩種說法。黃河究竟源出何處?如若單是河源本身,倒不成什麼問題,但一旦涉及玉石,也跟崑崙山有了關係,問題可就不那麼簡單了。
夜晚,在營帳裡,小伙hetubook•com•com子們儘著談玉,大夥兒都異口同聲的說,玉一定藏在這個山中,雖然不知道在河岸、河底、抑或絕壁裡,總之,埋藏在這一帶的山中是不容置疑的。
其他兩個小伙子和雇工們都對這個獨眼年輕人所說的表示同意,唯獨盧氏極力反對。
歸根究底,他只不過是把一生賭注在崑崙之玉上面,賤價弄來崑崙之玉,而後高價出售,如此而已。然而看在別人眼裡,盧氏的做法卻顯得心狠手辣,總是乘人之危地瞅準對方困窘之際,用普通的價格強買人家價值連城的美玉。有一個時候,宴樂的酒席上甚至盛行一首小調,歌詠盧氏的通天本領,說是無論什麼樣的美玉,一旦被盧氏盯上,都會情不自禁被吸引過來。
如果盧氏和三個小伙子安然無恙地返回京城北京,史上第一個目睹星宿海冰封景觀的榮耀,或許已經透過某種記載歸為他們所有,可惜事實並不如此,盧氏和三個小伙子任何一個,都沒有再出現於北京城。
盧氏告訴這干想要同行者,雖說尋玉,他是準備到黃河的源頭去尋找,那兒可能有玉,也可能壓根兒沒有,而沒有的勝算比較大,何況據估計,一往一返至少也要花費兩年到三年的時日,路途既遙遠,一路上又極其艱苦。
開春,一行人離開西寧,他們曾經在此地渡過三個月的冬季。在這以前,各地的商人或官員都給了盧氏很大的方便,往後的行程可就沒有這方面的仰仗了。他們順著黃河的河道一路走上去,日日夜夜都在山中跋涉,過了一山,前頭又聳立著一山,他們偶爾會離開黃河的河道,作一連幾天的山之旅。誠如那些雇工所言,黃河不多久又會再度出現眼前,只是每當又見黃河的時候,河相總是變得越來越險峻。
一行人於是走向星宿海那奇幻的景緻裡去。那是佈滿了小湖如繁星的一片平原。其實,與其說平原,倒還真是名符其實的給人大海的感覺。每一口小湖都平平靜靜的蓄滿了水,從湖裡漫出的細流,自然而然一一匯聚,在星宿海間成為若干條水帶,整片平原當中散佈著數不盡的小湖,其間牽扯著幾條水帶。
在世人的心目中,崑崙山不再只是一座產玉的山,道教和佛教信徒都希望能夠確定崑崙山的所在,並且前往朝拜一番,如果它遠在異域,或許想都不會想到要親臨斯土,但它要是座落中土,則誰也不免渴望住到那兒去,以求長生不老。
世人都說盧氏晚年所遭遇的不幸或許可以改變他的為人,但他卻完全背棄了眾望。自從失去獨生兒子之後,他是益發的只顧賺錢,一聽到哪裡有上品玉器,多遠多難,他也親自前往購下。以往絕不沾手贓物或盜掘來的貨色,但從兒子死後,盧氏也不在乎這麼做了。
第二天一整天,他們順著越變越寬大的這條水帶走去,行行復行行之餘,發現水帶不覺間已成為一口大湖,當晚在湖邊張蓬過夜,第二天沿著湖邊移動了一整天,這口大湖中腰一帶窪陷下去,看似兩個湖在某一個地方連接在一起。老人認為必定是都實所提及的「阿赤淖爾」(赤湖)。然而,湖水並不紅,看上去澄藍而清澈,水淺可以過人。
而看在老人的眼裡,這些小伙子同樣的像一群瘋子,他們是怎麼看怎麼像被玉迷了心竅的一群瘋子。開玩笑,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有玉!盧氏心想。但為了不願意傷他們的心,只好保持沉默。
一點兒也不錯,這兒確實是一口龐大的泉眼。奇怪的是這幾個小伙子都忘記了長期艱苦跋涉,支撐到此地的主要目的,沒有誰提起「玉」這個字。但所有的人並非已經全然把玉置諸腦後,只是「玉的產地並不在此地」這個事實,成為一個確定的意念,跳入兀立在這個地點的每一個人的心坎裡。
阿彌達探險歸來之後,有好長一陣子,有關黃河源頭的問題,成為世人的話題,眾人重又提起久已忘懷的崑崙山、崑崙之玉等等。而最受和-圖-書到阿彌達此番壯舉所刺|激和撞動的,乃是一個姓盧的玉商,這人在京城的鬧區擁有一家大商鋪,專門買賣玉器。盧氏這年五十歲,十年前喪妻,又於兩年前遭受獨生子夭亡之痛。盧氏家財萬貫,卻是孤家寡人一個。世人風傳盧氏由於不義之財太多,才會連遭不幸,事實上這些傳言未必是空穴來風,為了賺錢,盧氏確曾做過不少缺德的勾當,也常有一些不合情理的行徑。
阿彌達的青海行,在當時來說,是樁大事。在中國長遠的歷史上,探究了黃河之源的人物畢竟寥寥可數,同時,不管怎麼說,阿彌達到底是一個新河源的發現者。
最令盧氏惱火的是每日的行程越來越短,進入山裡沒多久,一天便宣告結束。河面益形狹窄而湍急,兩邊的絕壁也變得更加險惡,行程因而耽延下來也是理所當然。不過,一方面也是因為那三個小伙子開始致力於此行的目的——尋玉。至於一干雇工,也學著小伙子們,一邊走,一邊用眼睛搜尋著河流的四周。偶或有誰大叫一聲,其他的人立刻就擁簇過去看看。三個小伙子和一干雇工都四處亂竄著尋玉。
再就是四百三十年後的清聖祖時代,侍衛拉錫奉命探究黃河河源,與都實同樣的抵達了星宿海,並說那地點位於距崑崙山一個月行程的地方。較拉錫的河源勘查稍早,康熙皇帝討伐異族的遠征軍隊,亦已把黃河上游一帶的地理探查得頗為詳盡。
盧氏知道曾經親眼看過星宿海而在古籍上留有名字的人一共有幾個。唐代的劉元鼎也許還沒有到達星宿海,但起碼元代的都實、清代的拉錫、阿彌達,以及康熙皇帝所派遣的遠征軍隊當中的幾名武將,都曾身歷其境,且各自上疏奏明發現新的河源,想必阿彌達之外的其他人,準是把從星宿海漫流出來的若干條水帶當中的一條,當作了自己所發現的河源。
一行人抵達西寧,在那兒過年,一面為河源之旅預作準備,一面等候開春。盧氏在當地雇用了三十名對河源地帶多少有點知情的雇工,其中大部分為混有胡人血統的土著。為了搬運糧食,也為了自衛,他們需要這些雇工。
天開始黑下來的時候,大夥兒這才回過神來,離開了星宿海湖畔。他們沿著若干條水帶當中的一條走上去,這支河流中途與另一支水流合而為一,逐漸粗壯過去。
另一個也說:「一向我是以彫玉為業,可眼前已經弄不到古時用來打造玉佩、玉器的那種良質美玉。既然專事攻玉,好歹希望這輩子能夠經手一次那種精品,現在既然有意去尋求良玉,我也認為只有自古以來,以產玉聞名於世的河源才能找得到,儘管前往敢情會有險難。」
大夥兒下山來到星宿海的一角,完全失去了繼續朝前走去的意思。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只成為死亡風景當中的一個個點點兀立在那裡。天光一燦亮,數不盡的湖面就成為反射著冷光的鏡子,一旦陰晦下來,頃刻之間就一變而為鉛灰色的一塊塊生鏽的木板。
盧氏跑不動,只得慢吞吞地移動腳步。驀地裡,山的稜線憑空中斷,剛覺得眼前豁然開朗,便只見前頭出現了一口深藍色的大湖。那是從岩山當中鑿出來的一口大湖,岩石給深深地挖開,凹陷進去的地方漾滿了碧藍的一大汪水,面積之大,繞湖一周只怕要耗費一整天的時間。
第二天起,兩日之間,大夥兒繞著這口大湖的四周走,發現有水順著北邊的大岩壁上流瀉到這大湖裡。岩壁呈赤褐色,瀉落的瀑布因而輝映成金黃,進入大湖之後就一變而為碧藍。無論如何,人只能認為這湖水的泉源應該在流瀉著瀑布的那座大岩壁上面。有幾個雇工表示,他們自幼就聽說黃河之水湧自號稱「北辰之石」的大石潭,或許那座「北辰之石」就在這面大岩壁的上方。三個小伙子和雇工們頓時顯得生氣勃勃,長年艱苦跋涉的結果,終於把獵物逼進了無可逃遁的死巷裡去了,他們的心情正和-圖-書是如此。至於盧氏,從親眼看到大岩壁上面瀉下的金黃流泉那一刻起,他就確信夢想了多年的瑤池仙境應該不會遠了。
尤其是崑崙山,漢代將它與西王母的傳說連結一起,認為是西王母仙居的樂土。隨著朝代的變遷,又加入道教和佛教的思想,遂被想像成長生不老的仙鄉,或是極樂淨土。
為了要攀登到那面大岩壁上方,一行人不得不繞大彎,多走上約莫兩天的行程,而當他們費盡九牛二虎的氣力爬到岩壁上方,正是日頭當頂的中午時分,這兒有口新湖,大小和星宿海當中的一個湖差不多,而一行人當中沒有誰認為那是湖泊,乃是由於湖面不住的波濤洶湧的關係,而且那又並不是單純的波濤洶湧,而像是有一股龐大的什麼從水底不斷的攪動、上衝那樣,整個的湖水都在劇烈的動盪、奔騰。盧氏他們並不知道,阿彌達一行也曾站在這同一個地點。阿彌達就曾上奏:「……池中流泉噴湧,驪為百道,皆作金色入阿勒坦郭勒(黃金之河),則真黃河之上源也。」阿勒坦郭勒就是阿彌達他們所發現的一條河流,也就是那口碧藍的大湖。
盧氏想起了古籍上所記載的都實那篇見聞。
不久,一行人離開了湖水泉湧的池畔,他們向遙遠的京城踏出歸途的一步。一旦從中了玉邪那種情況底下清醒過來,每個人都得去正視自己所置身的現實,他們如今站在黃河源流的最盡頭,且面臨著嚴寒的冬季。盧氏是一步也走不動了,只好由小伙子們輪流著揹負。崑崙之玉落空,小伙子們也跟著恢復了理性,目前,在這世上要想得到崑崙之玉,最可靠的捷徑,莫過於這位垂死的老富翁盧氏。
盧氏原打算將店務交給掌櫃,獨自向青海出發,不料臨行之前,有人表示希望同行,這些人的基業都跟玉有關。盧氏對外宣佈要前往青海尋玉,誰都認為若非胸有成竹,盧氏絕不可能冒然遠行,盧氏所到之處,必有上品良玉等待在那裡。
其他的兩個年輕人沒有作聲,是因為同伴已經道出了他們所要講的。一行人此刻已經站在長途旅行的終點,往下已然無處可去,且只有這一點是確切分明的,小伙子心目中的玉石落空,盧氏的瑤池仙境也宣告幻滅,而人們內心帶針帶刺兒的煙火氣也隨著煙消雲散。
沒有人能夠斷定黃河的源頭應該位于積石附近的高山,還是求諸遙遠的異域,設定在于闐南方的蔥嶺。
離開星宿海之後,每天每天都從山脊降到深谷,再從山谷攀上山脊,萬般艱苦的重複著翻山越嶺。也不知第幾回登上山脊的一天,領先走在前頭的獨眼打磨師傅,突然發了瘋似地跑回頭,只管大嚷大叫著:「水,水,水。」小伙子們和那干雇工也跟著拔腳飛奔。
盧氏領著三個小伙子於秋初從京城出發,經過太原、平原,然後在潼關渡過黃河,接著行經故都西安,沿黃河支流的渭水西行,於蘭州再度橫渡黃河。
讓盧氏這麼一數說,小伙子們可又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折回頭,總覺得黃河之源確是位在別處,在那兒,躺臥著一片寬廣的河床,縱目皆是真正的崑崙之玉。
離開星宿海約莫十天,小伙子們開始每天早晨都要為著該不該折回頭而議論半天。按照一般的道理來說,當然是回頭為宜,但雇工當中的幾個卻又表示,要是有什麼泉水的話,那就應該位於這座岩山的盡頭與叢生著樹木的另一座山相重疊的夾縫那裡。小伙子們雖然已經不再把老人所說的當回事,卻也不便冒然的拒絕雇工們的意見,三個小伙子於是達成一項協議——既然已經來到這裡,索性走到寸草不生的這座岩山盡頭看看,果真沒有泉水再回頭,而自這天起,氣溫陡然下降,一入夜,嚴寒便向著一行人反覆襲擊。
其中的一個說:「我們老是走同樣的地方,到底要走到什麼時候?像這樣,壓根兒就搞不清究竟在往東還是往西走,不是只管沿著山脊,儘朝深山裡一路鑽進去麼?」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