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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蘭

作者:井上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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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蘭 四

樓蘭

不知不覺之間戰鬥已經完全結束,使人止不住懷疑這兒曾經有過一場激戰;鄯善人和第二次來犯的入侵者,都把剩下的三天花費在與狂風沙的爭戰上面。
年輕的統領剛剛命一名士兵登樓探望,第一支箭飛了來,射中城樓的側面,然後掉落巷子裡的石板地上,是一支頗長的彫翎。緊接著,以這支箭作暗號那樣,大批大批的箭鏃暴雨般的射進城裡來。箭來自相當遠的距離,根本無從估計射自哪一個方向,同時,在狂風吹捲之下,大半箭鏃都水平的掉落地上。
在班勇奮力經營之下,大漢天威算是又一次普及西域諸國,卻也只是暫時性。待至漢室經營西域的熱忱消失,匈奴立即來犯。鄯善國置身漢與匈奴的夾縫裡,飽受匈奴欺凌,每當漢軍進入西域,總是搶先依附,然而,終歸還是被漢室所背棄;而這種情況成為鄯善國的宿命,以往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複過來,往後也將同樣的重複下去。
鄯善軍以長槍相抗。瀑布也似的狂風沙,開始劈頭劈臉的潑撒在混戰的場子裡,每當風沙潑撒下來,敵我雙方都只好停止戰鬥,小歇一番;因為根本睜不開眼睛,沙子也從戰袍所有的小縫隙侵入肌膚裡來。
安帝元初六年(西元一一九年),北匈奴聯合西域山南諸國頻頻入寇大漢河西。是時敦煌太守曹宗唯恐匈奴大舉來犯,上疏天子,建議對西域諸國施行某些懷柔的手腕,結果,漢以長吏索班為將,率兵千餘人至伊吾廬,慰撫西域諸國。這時,率先歸漢的便是最為匈奴的劫掠所苦的前車師與鄯善兩國。
這天,出發之時風已夠強,等到那座古老的城廓接近眼前時,變得益發狂烈。統帥一聲令下,鄯善王士卒於伸手不見五指的漫天沙塵當中,連人帶馬被風沙追颳著向前進擊。不多久,遮天蓋地的風沙裡,出現了龐大的灰色城牆和瞭望樓的一部分。
武帝時代,塔里木盆地周遭多達三十幾個的小城廓國家,夾在漢與匈奴之間,時而歸漢,時而隸屬匈奴,一方面彼此抗衡,但到三國時代即將開始的西元二八〇年起,諸小國逐漸減少,形成少數幾個大國。
然而,這些國家,疆土雖然廣大,卻仍然時時被迫隸屬於代替匈奴跳樑北方的鮮卑以及其他異族;同時,對於足可與那般新興勢力相抗衡的中原當朝者,也不得不頻頻與之通交。
次晨,鄯善兵聽到他們聞所未聞的某種響聲,不覺問風又強勁了起來,但絕不是風聲,而是風裡傳送過來hetubook•com•com的另一種響聲。
有風,雖然不若昨日那麼強烈,卻使得白色沙浪不時從沙丘的斜坡或頂端旋上空中,被旋起的沙塵於是成為一面薄紗,自北而南的飄逸過去。
黎明時分有一場小小的戰鬥,也是最後一戰,之後,戰事就完全結束了。倖存的守軍似已乘黑夜逃走,天亮以後,城裡不見任何一名敵軍。鄯善士兵在遍地死屍的大街小巷行走,他們進入每幢房子裡,物色金銀細軟,一如進犯他們國家的侵略者那樣。
此番行軍,開始的三天苦於狂烈的強風,但沒有一個人願意回頭。來到距離樓蘭三十里的地方,鄯善人棄駱駝而全部騎馬,他們連夜殺向樓蘭城。按原來的計劃是攀上城牆,再突襲匈奴的要塞,卻不料戰鬥於城外就開始了。原來匈奴軍覺察到鄯善人的夜襲,以逸待勞的從城牆上一齊將毒箭射下去,好一場城上城下的射箭大戰。鄯善人一個接一個的倒下,當他們其中的若干分之一倒於毒箭之際,匈奴軍遂又從側面加以襲擊。國王廣見大勢已去,只得下令撤退。
鄯善王廣懾於班超的英勇,遂訂下臣服之約。班超接著威伏西域列國,在他努力之下,漢朝與西域隔絕五十幾年之後始又復通。當時,鄯善、于闐、疏勒、前車師、後車師等西域諸國都苦於匈奴的暴虐,也就競相表示願意歸漢。漢室於是復置西域都護,正式正道地開始西域的經營。
永平十六年(西元七三年),漢廷決意討伐匈奴。竇固與耿秉二將奉命出酒泉塞,長驅直入北方漠地討伐匈奴,佔領其根據地伊吾。大功告成之後,竇固即刻派遣班超出使西域。班超率領了三十六名隨從出玉門關,費時十六日越過沙漠,抵達了鄯善國。
往後的好幾天,這批鄯善人仍舊為沙漠的變異所苦;他們忽而聽到家人熱熱鬧鬧的談話,忽而於近在咫尺的地方聽見多得嚇人的大批馬匹的嘶叫;此外,又屢屢發現前方有座小森林,那兒必定有清泉噴湧,然而,走了又走,就是走不到森林那裡,發現那座森林已經不見了。
兩年後,鄯善這位年輕的統領,再度率同部下造訪樓蘭。然而,城廓已然完全埋入沙裡,只露出瞭望樓的一部分。他們走進密林地帶尋找那口細長的湖,卻只見乾涸而發白的一條沙道,腰帶也似的鋪在那裡,尋遍了四周都不見湖泊的影子;羅布泊已經消失,樓蘭也已完全沒入沙漠裡去了。
不一會兒,這位統領從處理完畢城中的屍首,將之丟往沙漠去的一名部下那裡,知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了密林地帶有口狀如細長刀尖的湖泊,綿延到很遠的地方,發現的那名士兵認為這條細長的湖,或許無窮無盡的綿續到遙遠遙遠的某處,然後注入一口大湖。年輕的統領把部卒們召集了來,決定前往一探那口細長的湖泊。他知道敵軍的援兵不可能到這座城邑來,所以很放心。把刀尖似的前端深深插入密林裡去的湖流,湖水清澈美麗,卻非常淺。湖流一直延續過去,幅度越來越寬,不時可見成群的水鳥。
在匈奴大軍與大漢勢力劍拔弩張,正準備一決雌雄的前夕,鄯善王廣率卒兩千突襲故土樓蘭。當他獲悉班超以三萬軍力駐守疏勒,準備以該地作西域經營的立足點,血氣方剛的鄯善王立時想到要乘機奪回長期被匈奴所盤據的樓蘭。鄯善人對匈奴的憎恨要比其他西域諸國強烈許多,一聽到匈奴入侵,人人趕快緊閉門戶,躲入床底,任由他們猖狂洗劫,而類似的禍事每年必有幾回,鄯善人雖年年進貢大批方物,還得忍受匈奴的這種紉掠。
四於漢室,明帝繼光武帝即位登基,同樣忙於內政,無暇與邊疆異族爭衡。因此,通往西域的門戶玉門和陽關兩關,遂與光武帝時代一樣的緊閉著。在這期間,西域諸國於是任由匈奴跳樑。鄯善不用說,其餘諸國也都隸屬匈奴,忍受匈奴苛刻的橫徵暴斂。
年輕統領心想,既無河川又無湖泊,真虧列祖列宗還能居住下來。但他看到東北的部分密林,就想著,也許那片密林裡有口小水池。
離開家園一個月之後,年輕的統領領著剩下五分之一的部卒回到鄯善。他們不清楚那些裝束奇異的入侵者究竟是哪一國的軍隊,因為無不認為與他們在沙漠中的所見所聞如出一轍,那夥來歷不明的人馬必定出自沙漠的某種鬼祟所為;而年輕的統領本身,終其一生也沒有弄清入侵的原是逞威於北方的柔然一支軍隊。
鄯善兵回城之後,把城邑裡找出來的酒桶擱到當央,圍坐一團,開起勝利的酒宴。天很快就黑了下來。落日以鄯善人生平所未見識過的多彩的餘暉,將天空渲染成一幅無與倫比的美景。
其後,西元一二四年,班勇奉安帝之旨,以西域長吏領兵五百人經營西域。這時,鄯善仍舊率先歸漢。
對於現在的鄯善而言,「樓蘭」已不是歷代祖先心目中「應該回去的故鄉」,而是有朝一日誓必血刃匈奴兵的復仇之地。全副武裝的兩千鄯善軍,或是騎馬,或是跨上駱駝,朝著他們從未接近過的羅布泊畔的那片墳場進發。
青年和*圖*書統領下了瞭望樓。飄落地上的箭鏃越來越頻繁,那異樣的響聲也益行接近。青年統領集合所有的部下,成團的逼向城門,因為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以城裡作戰最為不利。鄯善兵攏成一隊衝向城門,不料卻與從相反的方向侵入城門的一夥奇裝異服的人馬,相遇於城門的營寨前面。鄯善軍只好放棄出城的意圖,就地迎敵。敵軍人手各執一把大刀,以舞蹈似的動作撲奔過來。
狂風的怒吼越來越淒厲,沙雨也分外驟狂,天光因而晦暗下來,使得作戰雙方看不清彼此。
這次的突襲樓蘭儘管落得慘敗,卻使鄯善人越發認清,那就是他們除了依恃漢室之外別無他法。明帝的西域經營,時受叛服無常的胡人所煩擾,班超因而長期駐西域,終生與胡族爭戰,在這種情況之下,唯獨鄯善國始終沒有叛離過大漢,或者該說即使想脫離,也無法脫離。
到東晉孝武帝太平七年(西元三八二年),前車師王與鄯善王相偕朝貢前秦王苻堅。西域這兩位國王身穿御賜的朝服赴西堂進謁苻堅,驚訝於宮殿之壯麗與威儀之肅穆,表示往後願意歲歲朝貢,苻堅卻以西域路途遙遠而未允,只規定他們三年與九年分別進貢和朝聘一次。不久,前車師與鄯善兩國即奉苻堅之命,充任領兵七萬五千成為西域長吏的大將呂光的嚮導,不得不與其他的西域諸國交戰。
狂風不分晝夜的肆虐了三天三夜,厚厚的風沙把人、馬匹、和駱駝都埋了下去,城牆因而變得只有原來的一半高。
距此大約六十年後的宋文帝元嘉二十二年(西元四四五年),鄯善起而反抗當時的權威——北魏太武帝,卻為太武帝所遣的涼州軍隊攻破,鄯善王於丟盔棄甲之餘只得投降。從此,鄯善被當作北魏的一個郡縣看待,全然失去了一個國家存在的意義:羅布泊、樓蘭、以及鄯善,算是先後從歷史上消失了。
第四天午後,風稍稍平靜下來,年輕的統領撇下幾十個部卒於沙塵裡,率軍離開了樓蘭城。異國的入侵者,同樣被狂風沙奪走了若干分之一的兵力,也帶著殘餘的人馬雖開了沙漠裡的這座小城。
匈奴遂於次年再度率領後車師士卒來攻,擊破前車師,並殺長吏索班。這時,鄯善王原想率軍馳援索班,卻被匈奴一支兵隊所破。
然而,此後的第三年,亦即永平十八年(西元七五年),匈奴率領兩萬大軍,意欲奪回西域。自此,漢與匈奴之間於焉展開班超投注了一生的一場長遠而又宿命性的鬥爭。
出外準備登樓瞭望的鄯善士兵回來了,報告說漫天的和圖書風沙使天地變色,壓根兒就看不見什麼。做統領的於是親自登上瞭望樓,誠如士兵所言,城外一片混沌,看不見任何東西。夜幕低垂一般的昏暗當中,狂風咆哮著,肆虐著,而透過狂風的嘶叫,又有另一種怒吼激盪過來,那是羅布泊的怒濤所發出的咆哮;白天,這位年輕的統領如能耐住性子繼續前進的話,該已親眼看到了這個大湖。
東晉明帝太寧二年(西元三二四年),揚威敦煌附近的前涼王張駿,命部將楊宜越過流沙討伐鄯善與龜茲,兩國降服,鄯善王元孟且進獻美女。
鄯善王向曹宗求援,曹宗上疏天子,請求出兵五千討伐匈奴,卻沒有被朝廷接納。
這名年輕武將正好率領五百部卒入使敦煌,聞變立即改道,中途折回轉向樓蘭;除了年輕統領本身以外,五百名部卒當中,沒有一人知道樓蘭和他們自身具有什麼樣的關係。
年輕的統領同著若干名部下來到城外,但他們一步也無法前進,這兒的沙雨比城裡要狂烈得多。鄯善士兵一個接一個的馳出城門,身體緊貼到城牆根上。這兒簇擁著被狂風沙逼得進退維谷的一大夥敵兵,除了狂風的嗥叫和沙濤的低吼之外,還可以聽見數百頭戰馬的高嘶和駱駝淒厲的悲鳴。
年輕的統領率著數名部下登上瞭望樓。在他看來,五百年前的列祖列宗們所經營的這片土地,竟是如此的殺風景;城廓四周是一望無際的沙海,起伏著數不盡的小沙丘,猶如騷動著一層白浪那般,顯得毛刺刺的泛白。
永元十四年(西元一〇二年),半生干戈老邁了的班超終從西域回到洛陽。其後朝廷命任尚繼為都護,卻無能勝任,以至西域諸國再度叛離,匈奴的侵擾也隨之益形劇烈。安帝永初元年(西元一〇七年),漢以西域路遙且險峻、胡人叛服無常,以及遣軍西域所耗兵費龐大為由,終於決定放棄西域,撤銷都護,召回屯田吏士。玉門關與陽關再度緊閉,北匈奴復起而稱霸西域,樓蘭再度淪為匈奴營寨。
由於失去馬匹,歸途中鄯善人不得不徒步走向自己的家園。他們離開樓蘭的時候,沙漠裡仍然林立著數以百計的龍捲沙,但隨著黃昏的臨近,那些龍捲沙的數目也逐漸減少。
年輕的統領率先繞進城門,斬殺了三名哨兵,跟進的部卒成團的衝入城裡。戰鬥立時展開,守軍的兵力雖然無從作正確的估計,卻比預期的要多得多。進攻的一方分成好幾股隊伍,各自聚攏在一起作戰,絕不單獨行動。戰事分別於城邑所有的房宅、巷道、瞭望樓、以及堡壘等等每一個角落劇烈的進行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
沒有多久,前秦與東晉爭戰而敗落,前秦一旦瓦解,餘波所及,西域一帶遂又陷入騷亂。這時,鄯善國一名年輕武將,決意襲取長久以來為中原勢力所統轄的樓蘭。那是他們歷代祖先所居住的城邑,理所當然屬於鄯善國領土。目前駐紮在那裡的必然是已然覆亡的前秦兵將;他決定乘亂將樓蘭攻下。
鄯善兵乘黑夜三五成群的從漠地朝著鄯善的方向敗走,有的被匈奴的追兵所擊殺,有的在偌大的沙漠裡迷了路,僥倖逃回鄯善者不足三百人,至於國王廣,直到人們都以為他已經戰死了,這才拖曳著遍體鱗傷的身子逃回來。
之後,朝廷商於經營西域懋功勳業的班超之子班勇,班勇建議復興敦煌原有的三百戎兵,復於樓蘭配置以西域長吏為將的士卒五百人,只是這個建議並沒有付諸實現。
一名士兵看到那落日,認為是不祥之兆,建議還是趁早撤退的好,年輕的統領也覺得要說不祥嘛,的確讓人有幾分那種感覺。但他們還是在此地多勾留了一夜。
自從王莽之亂以來,鄯善國算是違隔了六十年之後重又迎接漢使。鄯善人從未見過這麼多的漢人。國王廣盛情禮遇班超,讓他在此地逗留數日。這當兒,匈奴抵達了距離鄯善三十里之地,國王廣唯恐觸怒匈奴,不得不一改對漢使一行的禮遇。班超因而知悉匈奴的接近,從國王廣探知其所在之後,連夜突襲匈奴軍營帳,斬其使者首級。
這隊人馬日以繼夜的在沙漠裡行軍,到了距離樓蘭城只剩半日行程的當天晚上,作了一番充分的休息。第二天早晨,隊伍預備向樓蘭進發之際,年輕的統領告訴部卒們,他們的任務在於從無力的守備者手中收復樓蘭,並且曉諭他們樓蘭與鄯善的淵源流長。鄯善兵平時就很愛戴這位統領人品,又極尊敬他的英勇,也就無一人對這番命令表示抗命。他們對要收復故國城邑這事非常感動,且深信他們卓越的統帥必能完成此項使命。
鄯善併吞了且末、小宛、精絕等國,于闐則佔領了戎盧、扞彌、渠勒、皮山等地,其他如焉耆、龜茲、疏勒、後車師等,也紛紛將近鄰據為己有。而這六個國家所擁有的領土之大,已非武帝時代所能比。
直到明帝晚年,北匈奴開始劫掠河西,漢室這才重新去估量擱置了多年的西域。漢朝為了確保河西,不得不通西域,而欲與西域相通,就必須從西域趕走匈奴的勢力。
天色黑下來了。在交戰者的感覺裡,夜晚似乎來得特別快。一入夜,風便止息。鄯善兵有三分之一死傷,守軍所折損的卻是好幾倍於入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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