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廢除賤籍
「此是依尚食局所新製的御膳食單而做,臣等並無逾制。」
也不等那少年解釋,便起身拂袖而去。眾人見沒有熱鬧再看,便也紛紛散去,只留下幾個閒漢,兀自指著那少年發笑。
「承旨何在?」
各人扭頭去看,卻見那御史被一隊如狼似虎的大殿侍衛捆住臂膀,官帽歪了,領口撕裂,就這麼狼狽之極的被押上殿來。此人神色惶急,胸口還有些酒漬菜汁之類污垢之物,顯是在飲宴之時被逮了過來。看他的神色模樣,哪有半分張偉所言的:「好大臣」風範?
鄭煊聽得那人不住呼喊求饒,口中喊著鄭老師救命云云,想來是自己為學道時取中的門生。只是張偉最忌科場取士,學官升座大收取中的學子為門生私淑弟子一事,自入江南以來,早行廢除,所有取中學生一律依宋制為天子門生。此時那人這麼喊將出來,他若上前求情,便是無私也有私,至公也無公。他又從未見過張偉如此發作臣下,自入南京以來,張偉凡事以寬仁為主,甚少殺人,便是閹黨貪官,也不過抄家發配,此時他滿臉殺氣,仿似誰出來說話便要將那人一併處置,如此重壓之下,他便是心中如何難過,卻也是再也不敢出來說話了。
他一聲令下,早有準備的宮女們依次上來,穿花蝴蝶般的在殿內穿梭奔走,一盞茶工夫不到,這大殿內所有的宮燈都被點燃,一時間燭火通明,明亮如白晝。
說罷,就地跪下,對著空蕩蕩的御座行禮如儀,由他領頭,其餘眾臣自然不敢怠慢,隨他一起跪下行禮謝恩,禮畢之後,方才魚貫而出。至於黃尊素與張慎言等儒臣心中是否贊同張偉適才處斷,又是否會暗中有甚舉動,卻也是誰也不知了。
她聲音清朗乾脆,張偉聽得一怔,仔細瞧她一眼,便問道:「是皇后派你過來的?倒是頭一回見你。叫甚名字,出身何處?」
悶坐了一回,殿外尚有餘光,殿內卻已是烏黑一片,沒有得他的命令,在乾清宮侍候的宮女們並不敢上前點燃蠟燭,是以在吳遂仲等人聽命趕來之後,卻只得在一片昏黑中向張偉跪下行了禮。待聽到張偉命各人起身的命令,各人都借著起身窺探張偉神色,只都是張大了眼,只是一片漆黑中卻又怎能看清?
她滿嘴的「官家」「臣」,倒教張偉聽得發笑。舊明規制,太監和宮女稱皇帝為皇上,稱太子為小爺,太監宮女都自稱奴婢。張偉都嫌其難聽,又想起自己來時的年代政府都被稱為「公家」,是以仿宋制,命內廷稱自己為官家,女官們都稱臣。現下除了內史館挑選的都是自幼讀書識字的官女外,其餘的女官雖言是官,但大多不過是侍候起居飲食,多半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舊式女子。此時讓全宮上下都依女官體制,自稱為臣,也是為了培養這些女人為官的自覺。
吳遂仲略一思忖,便笑道:「陛下之意如何?」
直過了半晌,方由吳遂仲先道:「陛下行雷霆手段,斷然處置奸佞,吾等身為大臣,理應鼓舞歡呼才是。」
這一行人看起來甚是扎眼,若是在當年張偉未入江南之前,早就有官府中人前來盤查。這幾年來各處都是大行貿易之事,在原本的陪都南京都新設海關,別說各處的大商人,就是金髮藍眼的洋夷城中也是多出不少。百姓們看得多了,卻也沒有了當初的新鮮勁兒,再沒有人大驚小怪。
那老闆五十餘歲年紀,身材早已發福,胖乎乎的臉上一直掛著和善的笑容,只是聽到張偉問話,扭頭往那少年一看,卻不自禁斂了笑容,用鄙夷的眼神盯了那少年一眼,方向張偉答道:「這位爺,我勸您少管閒事。出門在外的……」
他此語一出,那少年眼中已是含有淚珠,只是強忍著不讓它掉落下來,因向張偉鄭重答道:「先祖建文朝陳迪,因靖難一役死難。家中六子皆死,只有幼子只六歲,幸得死難,卻被加入賤籍,終後輩不得為正業,受盡世人白眼欺凌。」
這殿內除了何斌之外,其餘各文臣也都是從未見張偉如此手段,一時間都是嚇得傻了。只何斌見那人被拖死狗般拖將下去,卻是噗嗤一笑,笑謂眾人道:「陛下與我初入臺灣時,一夜曾殺千人,咱們也未曾皺過一下眉頭。殺這麼一個小人,如殺雞耳。」
白沉香見他如鄉下土佬兒般左顧右盼,扭捏不肯下筷子,知他並不認識。便輕笑一聲,向他道:「官家,這些膳食都是尚食局千辛萬苦自北京和南京御膳房的存檔中尋了來,又特意尋了不少北京御膳房的大廚前來,這才是正經的御膳。以前做的,都是敷衍那些南京留守太監們的,哪能和這比呢!」
「甚好,妳對答得很好。現下妳過去東二所傳旨,命值班的侍詔將這兩道旨意潤飾擬好,明早便交給內閣值臣明發。」
那御史皺著眉頭在茶館內https://www.hetubook.com.com尋一乾淨座位坐下,召來那幾個儒生與少年一一問話,雖見那少年被打遍體是傷,卻是不聞不問,只聽那幾名儒生說完,又召來茶館內外的閒人問了話,便先向那幾個儒生訓道:「你們好生大膽,國士乃是今上授與的民爵,爾等居然也敢毆打。」
雖看見各人的神色,料來是有些尷尬,何斌又懶洋洋道:「各位先生說人心難以短期內扭轉,我看是各位自己就先是很不舒服吧。陛下都不計較門弟出身,偏此時各位倒是顧慮甚多。這殿上的諸位,哪一位是高門士族出身?不都是寒門子弟麼!若是魏晉時,只怕別說做到中央部閣重臣,就是尋常的小官兒,各位也是休想。何某言盡於此,請各位大人慎思之!」
周全斌與張瑞一直沒有與明軍主力接戰,明軍雖然每戰必潰,然則其主力並未大損,江北的司聞曹探馬又有消息,道是崇禎皇帝聽聞張偉稱帝北伐,一則大怒至吐血,二則拼力調集北方兵馬南下,準備在中原地區與漢軍決一死戰。此時的山海關總兵已由二十出頭的吳三桂暫為署理,其餘吳襄在寧錦一戰中被清兵俘獲,被迫與祖大壽一齊投降。若不是山海關的關寧兵精銳都是吳氏家兵,只忠於吳氏家族,二十來歲的吳三桂絕無可能接任總兵一職。此時崇禎皇帝輸紅了眼,一時間竟顧不得滿人時時刻刻想著入關一事,竟下詔命吳三桂只留部分老弱兵丁守關,其主力三萬精騎並十餘萬口男女百姓全數入關,在畿輔一帶安置。
殿角處放置的金自鳴當當響了十一下,張偉抬眼一看,不自禁伸一個懶腰,向身邊侍立的乾清宮侍櫛女官迅速走上前去,趁著他雙手和前身離開御案,急忙給他換上新茶,又遞上毛巾擦臉。
張偉興興頭頭出宮消閒,卻惹得一肚皮的怒氣回來。見他大步在前悶頭而行,王柱子等人知他心緒不佳,各人都是不敢怠慢,均板著臉尾隨其後。各人由神武門逶迤而入,過坤寧宮而不入,直到乾清宮大殿之內,張偉方停住腳步。
正納悶間,卻聽得張偉獰笑一聲,向那官兒道:「燈紅酒綠之時,鶯歌燕舞之際,卻突然被捆至此處,心中是何感想?」
此事雖也是重大政務,卻非急務。此語一出,殿內原本不知出了何事,甚至猜度北伐戰事或有失利的大臣們盡皆愕然。
張偉雖看不真切,卻也知道此時說話的乃是刑部尚書張慎言,因冷笑一聲,答道:「王某雖是武人,卻又有宮廷近侍的身分,並不是漢軍的將軍,司徒太過敏感了。」
「你不服?來人,把他在那茶館的所為說給諸位大臣聽聽!」
經此一事之後,廢止賤籍一事再也無人敢出來饒舌。那幾個書生只是毆打了國士,卻被判絞、流放,此事由官府報紙註銷行刊江南各省之後,原本對民爵漠不在意,甚至覺得滑稽可笑的各級官府再也不敢敷衍了事。由各行各業充斥其中,而並非是由儒林中人獨大的國士等民爵終於開始顯山露水,在南方十省中地位彰顯。
「我父親原是花船上的管事,漢軍當日南下,先父便道:既然是以靖難之事,不論真假,想必是要為祖先們平反翻案,無論如何,要助大軍一臂之力。是以漢軍攻城之日,父親不顧安危,於夜裡跑到城門處引領大軍。我家世居漢西門外,對城內街道情形知之甚詳,那夜巷戰,父親立功不小。後來不幸被明軍一箭射死,功勞卻是被漢軍記將下來。去年授爵,便授給了我國士之爵。」
見各位重臣都是臉色灰敗,卻都並不敢再勸。張偉滿意的一笑,咬一咬嘴脣,又向各人道:「我原說是以寬仁為政,待諸臣百姓如撫吾赤子。誰料一味寬大卻是不成,一個個都以我殺不得人麼?自然,我斷乎不會以非刑殺人,國家設刑,原本就是要處置敢於蔑法之人,犯了我的法,我絕不饒!」
這國士雖是民爵中最末一等,卻可與縣令分庭抗禮,朝廷也有年例賞賜,很是尊榮。又有吏部造冊呈案,偽造者死罪,是以這少年絕不敢戴假的國士方巾。
「罷了。著尚食局重訂食譜,總以清淡補身為要,不必如此奢靡浪費。」
一隊隊司膳司下轄的宮女們先入大殿,將長桌擺好,然後手捧食盒,提至桌旁,然後方端出一份份由銀碗裝置的菜肴,將菜邊放置的銀牌一一取出,再以乾淨銀針一個個試探完畢,方才由白沉香向張偉稟報道:「請官家用膳。」
聽她回答得乾脆俐落,言行舉止落落大方,雖是姿色平常,卻也不卑不亢,不似尋常宮女,聽得張偉問話就膽顫心驚,不能自已。
見她還要說話,又道:「此事經我吩咐,不要再爭。食譜菜單一事,你去請示皇后,例如從前為好。」
「回官家,尚食https://www.hetubook.com.com局原本不得吩咐,倒並沒有想到這一層。倒是前些日子查肅外朝與內廷時,黃相爺和鄭相爺,還有幾位尚書侍郎大人,都說官家的食譜太過簡陋,沒有天家尊嚴風範,需好生制定,以為萬年垂範才是。」
見王柱子面露難色,張偉斥道:「怎地?」
又命身後的王柱子取來草紙,遞與那少年擦了身上血漬,見他兀自狐疑,上上下下的打量自己,張偉向他點頭道:「你不需亂猜,我不是商人,不過我的身分也不會說與你知道。你小小年紀,性格倒是十分堅強,我很喜歡。不過,過猶不及,適才你要是討個饒,何至於被打成這個模樣?」
說罷,將對牌強塞入他手,自己仰天一嘆,大步而行,再也不敢回頭去看那少年的臉色。
那少年臉上怯色一閃而過,卻又亢聲道:「我這不是方巾,是國士巾!瞎了你們的狗眼,少爺原不想和你們計較,卻越發上頭上臉了!」
心中猜度不已,卻只是不得要領。因提筆寫道:「覽畢知悉,今雖明軍主力盡退,以不敢戰,然則其主力未損,爾等不可輕師冒進,遇敵不可浪戰,終歸待江文瑨攻拔鳳陽,與爾等會師一處,其後三人合師,再言其他。」
說畢,立時將那少年的頭巾拽將下來,又在他臉上劈啪打了幾下,其餘兩個儒生上前相幫,一時間拳打腳踢,不一會工夫就把那少年打得鼻青臉腫。
張偉卻是想不到何斌竟能說出如此條理分明,還夾雜著聖人語錄的奏對來。因大喜道:「這話說得近乎情理。廷斌兄,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呀!」
見他兩眼瞪得血紅,鼻子仍在流血不止,張偉黯然一嘆,向他道:「你莫要慌,我是過來問你,你的祖先,可是當年靖難一役死難忠臣之後?」
張偉原以為眾人必然會上前相勸拉架,卻見茶館內外站滿的閒人一個個都是面帶笑容,甚至有幾個閒漢大聲叫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活該被死!」
張偉大怒,原本坐於御座之上,此時怒而起身,逼視著王柱子道:「是我作主,還是這宮規作主?」
張偉被他說得面色發白,心中當真是難過之極。過了半晌,方低下身子撿起那對牌,向那少年低聲道:「你不必生氣。據我所知,今上這幾日便會有恩旨下來,赦免所有賤戶,全數脫籍為民!至於爵位只是為了恩顯為國效力之人,想指著養家卻也是難,國家財政多有用途,需怪不得今上。你還是去考侍衛,侍衛俸祿極高,夠你養家餬口了。」
見司馬矢如低頭疾步而出,將那兩道詔諭拿著匆匆而出。張偉滿意一笑,又低頭看几案上的軍報。
他此番處置又急又重,當真是暴風驟雨一般,令所有大臣倉猝間並不能上前解救說項,只眼睜睜看著那刑部法官帶著人押著那官員下殿去了。
承旨女官共四人,正四品,專司為張偉傳遞指令之用。聽得他吩咐,立時有一承旨女官上前,應道:「臣在。」
張偉伸手在懷中掏出一錠五兩的足紋銀錠,向那老闆笑道:「老闆拿過去,換些新的桌椅板凳來,客人們坐了也舒服。」
幾名儒生聞言一驚,急忙退了幾步,仔細一瞧,卻發現那頭巾雖然和儒生頭巾制式大略相同,卻都是用赭黃絲帶,上繡「漢」之小字。眾人拿眼瞅了,果真是國士巾。
又低頭想了一回,方道:「陛下,這賤戶原是太祖盡收北元功臣降戶,充入教坊司等處充做賤奴,其後又是靖難之後,成祖盡收建文遺臣以充賤業。兩百餘年過來,整個南直隸,乃至廣州都有此類人在。此類人不得科考,不准為官,以下流賤業為生,雖當年都是貴人忠臣後裔,然則到了今時此日,統天下的百姓都是瞧不起他們。陛下若開恩赦免賤籍,只怕天下騷然。臣以為,此事可徐徐圖之,慢慢改變人心,爾後方可允准賤戶科考,一視同仁。」
眾人都知道那王柱子大字並不識幾個,哪能上什麼奏摺給他?今日之事,想必是張偉自己的意思。只是在殿上召對得多半是大儒文士,一時間讓操持了幾百年下九流職業的賤民可以參加科考,公然奔行於國家掄才大典的科場之內,這是讓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王柱子急忙應道:「自然是陛下您作主。」
那人卻也強項,向張偉亢聲道:「陛下非禮待臣,臣不服!」
說到此處,他心中苦情再難止住,仰天長嘆一聲,大叫道:「父親,你死得冤!身居高位的人,哪有一個說話算話,又有哪一人是真心體恤百姓的?」
「還敢強辯!國家早有明言,敢辱及民爵及軍爵者,主犯死罪,眾者皆流,其家產籍沒。有敢包庇放縱者,與主犯同罪。」
「陛下改的了戶籍,卻一時扭不轉人心。只需恩旨免除禁錮,爾後幾代之後,原本操持賤業的都成了清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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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聽得張偉沉聲道:「製御膳菜譜一事,除了尚食局的意思,還有誰插手其中?」
他嘖嘖有聲,順手操起抹布在張偉桌上殷勤的抹上幾把,又以極親近的語氣向張偉道:「這些賤民都是操持了幾百年賤業,一個個都壞到骨子裡。也不知道漢王……」
張偉聽得慘然,已是知道就裡。這陳姓少年原本是賤籍之家,平日裡想必受人欺凌,地位甚是低下。因父親拼死得了爵位,得脫苦難,是以他一心想彰顯其父功勞,穿著這國士袍服穿街過市,卻不料被人看得忌恨,致有今日之苦。
說罷,轉身由著殿內側門而出,只留下眾內閣大臣面面相覷。
張偉在心中嗟嘆一番,自回坤寧宮柳如是處歇息去了。那批示乃是軍務,卻是連夜送將出去,由專使送往周全斌及張瑞軍中。
張偉用眼一掃,卻見林林總總的各式菜肴擺滿一桌,因沉了臉道:「何必如此奢靡?」
那兩個儒生一見之下,也是氣怒非常。原本那書生一個人時還不敢動手,這兩人一來,三人膽壯,激怒之下立時都衝上前去,一把將那少年提起,其中一名略胖的儒生「呸」一聲在那少年臉上啐了一口濃痰,喝罵道:「混帳行子,你不過是個花船上的小烏龜,居然也敢穿戴方巾!」
將手一招,把茶館老闆叫來,張偉故意操著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話問道:「這老闆,人家明明戴的是國士巾,這幾人怎麼還敢打人?漢王……喔不,今上早有命令,國士雖是民爵中最低一等,不過不論行業,都是有功於國家的民人才有機會授爵。這少年小小年紀就有爵位,想必是家中非富即貴,難道這些人不怕人家家中來尋仇麼?」
口中雖如此說,卻也著實被眼前的各式精緻宮廷菜吸住眼球,忍不住一直打量,卻有大半的菜見所未見,更別說叫出名字來了。
寫畢,放下毛筆。輕吁口氣,這才覺得滿身輕鬆,起身步下御座,向著侍立在旁的司膳女官白沉香笑道:「上飯來。」
那老闆兩隻眼睛笑的瞇將起來,急忙將那銀子收了,又左顧右盼一番,方向張偉道:「這小子自幼就在這左近長大,他家原是賤民戶籍,永樂爺年間就有旨意,這些賤民們只能操樂戶、船民、糞夫等賤業。這小子姓方,他一家子都在秦淮河上討生活,他爺就是個大茶壺!」
只聽得張偉在御座上令道:「召爾等來,是為羽林將軍王柱子上書言事,懇請廢除賤籍,充准賤戶科考的奏摺。」
那司騰女官微微一躬,輕聲拍了幾下,見殿外有人探頭探腦,便輕聲道:「官家傳膳。」
他在宮裡待得膩了,大軍亦已在他和參軍部的提調下陸續過江,與江北明軍有小規模的接觸。初時調兵準備時忙得他分身乏術,再有當日登基為帝時的忙亂累積下來,待到了此時諸事已然準備妥貼,好比拉滿的弓箭射將出去,持弓的人心頭卻是一陣輕鬆。他雖不能完全放手,但前方戰事正好他之所料,這陣子又是乏透了,悶極了,是以帶了十幾個精明強幹的侍衛偷偷溜出宮禁,假扮成這商人模樣,四處閒逛取樂。
「你也要來打我麼?或者,想取笑我?」
「啟奏陛下,臣處置是有些慈軟。然事出有因,那幾人乃是誤擊,臣命他們到學校接受師長訓誨,也覺得盡夠了。」
被王柱子的眼神一瞪,那老闆猛打了一個機靈,忙又在臉上堆起笑容,一哈腰笑道:「當然,像爺這樣家大業大,手頭闊綽的自然是百無禁忌的。」
「那你如何又成為國士?」
說畢,躬身退後,只等張偉發話。卻聽得張偉又問道:「卿等之意若何?」
「王將軍其意雖美,卻是一介武夫,不解民情。且陛下早有成規,武人不得干政,請陛下駁回其議,嚴加申飭。以杜武人干政之弊!」
張偉冷笑一聲,命道:「將這些全撤下去,賞給隨值的女官們用了。只給我留幾樣小菜下飯就是。」
「呸!向他們討饒?」
早有一巧笑侍衛奔上前來,將張偉帶同各侍衛在漢西門內茶館的見聞口說指劃,向殿內諸大臣一一道來,他倒是嘴巧,將一樁小事說的異彩粉呈,高潮迭死。只聽得眾人時而一驚,時而大怒,張偉看到眾人臉色隨那侍衛譬說而陰晴不定,一時間忍將不住,只欲笑出聲來。
那幾個儒生心中大喜,忙施了一禮,恭聲道:「學生們知錯,多謝年長兄的教誨,再也不敢如此。」
「這是為何?」
內廷召對之時,吳遂仲身為文官之首,有時候先問一下張偉的看法和意見也是常有的事。此時卻被他冷冰冰頂將回來,吳遂仲不禁一呆,忙一躬身,答道:「是,臣失言。」
說罷https://www.hetubook.com.com,轉身急出殿外,至奉天門傳令去也。張偉頹然坐下,心中激盪,只覺得各種想法按上去又冒出來,當真是紛亂繁蕪之極,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諭令:內閣諸臣不必親領部務,著各大臣舉薦推舉大臣推任。欽此。」
「現下是在問你!」
先是在雞鳴寺一帶的廟會裡四處閒逛,品嘗一些江南小食,又在棲霞山之西的甘家巷附近觀賞六朝石雕,逛得乏了,便在這漢西門前附近的小茶坊裡歇腳喝茶。看著來往客商人群,看著茶館外的生意人操著各處口音鄉談吆喝買賣,張偉正自感慨,卻猛然間聽到那書生斥罵責怪,便扭轉頭來,一心一意看起那邊的情形。
「官家,此時已快到下錢糧的時候……」
「現下過來的這一位官員,卻正是我的好大臣,御史臺和南京府尹選的好御史。」
江文瑨卻是由安慶揮師北上,一戰而下合肥,瀘州等處,兵鋒直指鳳陽。因鳳陽有明廷總督,監軍太監,還有大股的京營士兵,明廷又以鳳陽是皇陵所在,曾是明朝中都,無論地勢與名氣都勢力不會棄而不守。是以他決意暫停急進,由著前部軍危脅鳳陽左近,逼得明朝添兵於此,要如海綿吸水般將附近的明軍吸引至此,然後可一戰聚殲。
見那幾個儒生面色慘白,顯是嚇得不輕,那御史又道:「姑念爾等乃是誤擊,並非有意為之。回去知會你們的老師領訓,並不得輕易上街浪遊,若再敢如此,本官絕不饒你!」說罷起身,輕拂袍袖,斥道:「去吧!」
雖然看得真切,那開初尋釁的儒生扭頭想了一回,卻又道:「憑什麼,你也不能戴這頭巾!你一個花船行院裡長大的小烏龜子,你也佩戴這頭巾!」
自張偉稱帝後,唯一還能與他互稱表字,言笑不忌的只有何斌、陳永華等寥寥數人。何斌感其厚意,操持起戶部之事來卻又是更辛苦了幾分。這陣子大軍過江,種種後勤補給銀錢劃撥大半都落在他肩上。此時累得兩眼發黑,渾身疲敝,聽得張偉問話,他便有氣無力答道:
眾閣臣和受召而來的都察院及靖安司的官員們這才看清張偉神色,只見他神色安然,倚靠與御座之上,目光卻不是看著眾人,而是若有所思望向殿外。各人正納悶間,卻見張偉嘴上露出一絲笑容,向著大殿門前一努嘴,笑道:
旬月之間,江北明軍全線潰退,並不能抵住漢軍兵鋒。當是此時,無論是張偉,還是遠在北京的崇禎,都將眼光投向西北,在明朝危急存亡的關鍵時刻,也只有洪承疇、袁崇煥等人指揮的陝西邊軍與關寧鐵騎,才能與漢軍稍作敵手了。
張偉微微冷笑,不再多問,揮手令他退下。正欲說話,卻突見門外一陣嘈雜,只見一巡城御史引領著一陣靖安軍士排開眾人入到店來。張偉心中一動,不再說話,只看他如何行事。
「臣等皆是贊同首輔的意思,此事不可急迫而行,弄得天下讀書人為之騷然,卻又何必?」
「不必多說,快些回去。」
也不多說,只掏出懷中一枚小小對牌,向他道:「我在宮中認識些人,你性格堅韌不屈,今上最喜歡你這樣的。宮中現下正招侍衛,我看你雖不習武,身子卻還壯實,你拿著對牌去宮中應試,若有一線之明得中,卻不是光宗耀祖?」
消息來源到此時卻被紛亂的戰火打斷,京師戒嚴,南北交通斷絕,走私商人們可以不在乎被明軍當成間諜的危險,卻不能無視頭頂漢軍射出來的炮彈。再加之戰事一起,四處都是敗退的明軍潰兵。這些潰兵燒殺搶掠無所不為,當真是比土匪強盜更危險幾分,是以自戰事一起,南北交通逐漸斷絕,便是京津海路亦是不通,江北明軍如何,竟是漸漸失卻聯繫。
又令道:「今日動手的三名儒生,一律處絞,家產籍沒,全家發配呂宋。茶館老闆並一眾閒人盡數捕拿,一律發配!賤戶之稱,至今日起廢止。著靖安提刑司及巡城御史四處查訪,再有敢言賤戶者,一律發配!」
說罷,又指著一盞盞銀盤道:「蘋果豬肉一品、糯米鴨子一品、萬年輕燉肉一品、燕窩雞絲一品、春筍糟雞一品、鴨子火熏餡煎黏團一品、燕窩火熏汆鴨子熱鍋一品、肥雞雞冠肉一品、羊肉絲一品銀葵花盒小菜一品、銀碟小菜四品……」
那書生原本不過虛言責罵,誰料聲息一起,茶館內外便奔進一些閒人指點旁觀,他卻不過面子,正在為難,卻突見兩個儒生在門外路過,忙叫道:「孫年兄,王年兄,二位年兄快些進來!」
「傳內閣大臣、御史臺輪值御史、刑部輪值法官、都察院輪值推官,應天府尹、應天靖安提刑司入見!」
「諭內閣:內閣協理大臣、戶部尚書、署理海關稅賦尚書何斌公忠體國,辦事勤謹甚得朕心,著加授太傅和-圖-書,欽此。」
「當年說是靖難,也追封了方大夫和我家先祖,卻不肯赦免南京十幾萬賤民戶籍,再有全江南各城之中,哪一城沒有賤民?今上不管不顧,靖的是什麼難!這也罷了,前一陣子說是減免田賦,我雖是國士,朝廷補貼很是有限,家中人口眾多,一家子在城外租了十幾畝地,原本是想好好辛苦一場,足夠吃用。將來再憑著我的俸祿買幾畝地,從此在城外安居,不必進城見人的臉色。誰料今上朝令夕改,又收回前命,那田主原本並不甘願如此租地,前命一收,就立時將我家土地收了回去。現下我每天以國士的身分又重操賤業,被人輕視!」
崇禎六年,漢始元年十月,漢軍渡江之後,屢破名城。海州一鼓而下,原駐防的只是一名參將,領著三四千疲兵,漢軍不過艦炮略放幾炮,內地明軍甚少見識火器之威,大驚之下立時潰不成軍,四散而逃。後方為漢軍襲擾,渡江而來的大股漢軍火器犀利,衣甲精良,教那些明軍如何抵敵得住?在揚州略做抵抗,明軍主力迅即後撤,倒教一心想對明軍圍而殲之的周全斌頗是鬱悶。張瑞原本要領著飛騎全師追擊明軍,卻也因並未有大戰惡戰,明軍主力未遭重創,與周全斌會議之後,又請示張偉知道,決意由揚州北上,與海州漢軍會師,在淮安徐州等地會殲明軍。
待那幾人迅即離去,那御史又向那少年道:「既然是朝廷的國士,做事也需有個尊卑體統,如何弄成這個模樣?本官會知會御史臺的各位都老爺,好生議一下你的爵位資歷是否得當。」
她雖心裡吃了一驚,卻並不敢多話,又低頭看另一張:
他適才被打得極重,吐出的口水還帶有血絲。張偉不禁憐道:「好孩子,對得起你的祖先。」
見那官員臉色蒼白,還要辯解,張偉不由他再說出話來,立時喝道:「法官何在?此人罪不容赦,立時拉至刑部刑場絞死,由爾監刑!絞死之後,其家產籍沒入官,家人盡數流放呂宋,即刻起行!」
見那少年憤然起身,略整衣衫昂首而出,張偉站起身來,忙追上前去,在那少年肩上一拍,笑道:「這位國士,且請留步。」
她正說得口舌生津,心內極是自豪,眼前這些膳食雖不是她親手製成,卻也是司膳司的功勞。
他雖也欲遍嘗美食,卻是強自按捺下心中欲望。冷眼看著這些宮女又將膳食撤下,心中冷笑,想道:「若說是惡意,倒也未必見得。左右不過是想討我的好罷了。不過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怪道古人帝王很難慎始慎終,因為拍馬奉迎之人,當真是無孔不入,無所不在。即便是心腹大臣,倚為腹心,也無不想在小節上奉迎事上,以博上寵。即便是數百年後,又能好到哪去?」
張偉聽得此言,亦笑道:「當日之事與此時不同。我這會兒殺他,還是讓刑部執行,依的是國家法度,並沒有非刑殺人。」
「官家,臣原本是內史館侍詔,專司為官家潤飾起草詔旨。皇后說官家這裡的承旨尚少一人,其餘姐妹支應不來,是以派了臣下過來。臣名司馬矢如,父秀才,自幼讀《列女傳》及《女四書》,因家境貧寒,官家招女官時便報名進來。」
那兩人都是穿著玄色直綴,頭戴方巾,因聽到他呼喊,便立時奔將進來,三人做禮之後,那先在茶館內發難的儒生便向後入內的兩人怒道:「你們看,這個賤民小烏龜也敢頭戴方巾,在這裡坐地吃茶!」
「這事情我不懂,既然陛下問了,那麼依我看來,佛法云眾生平等;孔夫子當年也曾云有教無類。諸位大臣和我不同,我是個商人,不是孔門弟子,未知各位對孔聖的話如何注解?」
正喜悅間,卻有一近侍奔到張偉御座之前,向他低頭說了幾句。張偉立時喝道:「來人,掌燈!將他帶上來!」
張偉分析著眼前的這一張張軍報,心中隱隱覺得不對,卻只是說不出所以然來。依著崇禎的性子,斷然不會允准這十餘萬明軍不戰自退,做保存實力之舉。松錦之戰,若是緩緩進兵,縱是不能得勝,也不會慘敗;明軍解救開封之圍,也是崇禎拼命督戰,致有朱仙鎮之敗。朝廷言官亦是對前方戰事指手劃腳,不依不饒。什麼勞師費餉,畏敵不戰,種種大帽子扣將上去,皇帝也是動輒對督師大臣以免官、下獄、殺頭來危脅,又有哪一個督師大臣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住的丟棄國土,畏戰不前?
一邊說,一邊將對牌遞將給他,卻不料被他一手打落,又聽那少年恨道:「我不要,我也不會為今上效力!」
「廷斌兄,你如何看?」
他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又道:「也不知道今上為什麼會賜給這種賤戶國士的爵位。反正不管如何,四鄰街坊都不肯尊他敬他,看他戴著這頭巾就越發的想揍他!今兒正好被這幾位秀才遇上,打了一頓,只怕還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