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崇禎出來了,他特別召見這幾位將領,就是為了當面多加勗勉。他派吳三桂守山海關,唐通守居庸關,周遇吉守寧武關,姜瓖守大同。其他許多將領,也都各有安排。等到這些將領謝恩退出,他鬆了一口氣,望望站在身後的王承恩說:「這幾個人雖然年輕,到底比那些老人多些朝氣。你說,朕的這番安排,不算冒險吧?」
「可惜入了後宮,不然,我吳三桂無論如何得飽飽眼福。」
圓圓正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得到傳她侑酒的消息,心裡頗不高興,又知道無法抗命,便稍作收拾,強打精神出來。她的情緒是低沉的,慢悠悠地跪在周奎面前,還沒開口,周奎已笑著說:「起來!今天是吳將軍特別要見你,去吧,去參見吳將軍!」
「天下無雙!」
「好吧,你順便帶著孩子們出宮去散散心!」崇禎立刻答應,又喊:「承恩呢?」
「一定要領教!」
三桂為自己的眼力感到驕傲,也因為見不到圓圓,不勝悵悵。
「遣出宮去吧!」
「不讓他們知道就是!」太子說時,已向巷口跑去,永王、定王跟著,何新也只好忙不迭地追上。
遇吉一笑,接著內監就已喊起:「皇上駕到。」大家來不及說什麼,慌忙跪下接駕。
「臣敢不盡力?」
「萬歲!」
當圓圓萎縮在屋角懺悔的時候,嘉定伯府的門前卻車水馬龍。周奎的六十大慶,京城裡皇親國戚、達官顯宦都來拜壽,這些人中間,最快活的莫過於幾個孩子,太子慈烺帶著兩個弟弟永王、定王,以及長平公主都隨著母后回來。在宮裡,規矩太嚴,言行舉止,一步也錯不得,到了嘉定伯府,幾個孩子便像被放進水裡的魚。在一片忙亂中,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於是由太子領頭,後面跟著一群小嘍囉,就在後苑做起遊戲來。太子慈烺所見到的,無非是朝拜參見等儀節,又念了些書,就提議表演韓信登臺拜帥,他自任韓信,要在九里山大破項羽,永王被派為項羽,雙方打了起來,正自有聲有色,那永王被逼不過,便在後苑各處亂竄,看見一個邊門開著,就逃了出去,外面是一條冷巷,便到巷角藏身。太子看見,便追了過來。在冷巷裡,兩人又開始打鬥。隨行太監何新一轉眼就不見了兩位王子,嚇得魂都飛了,看見邊門開著,便找了來。見兩個孩子正打成一團,便喊:「殿下,殿下,住手,奴輩還要腦袋呢,快進來吧。」
酒宴開始,周奎似乎特別迎逢這位青年軍官,不僅把他安在上位,而且輕輕地說:「我上次去蘇州,順便帶回一批戲子,歌舞彈唱的確不同凡響,不知將軍是否有此雅興?」
軍官一聽,立刻跪下:「太子殿下千歲,小臣吳三桂見駕。」
「年輕人自是敢作敢當,怕的是血氣未定,不肯三思而行。」承恩說。這位內監,免去了朝儀,他是唯一敢向皇帝隨便說話的人,崇禎在他面前,也輕鬆自如,假若是朋友,他兩交誼深厚。
三桂的溫存,更勾起了她的傷心,她原不希望自己這般傷心,她原已決定在紅塵中參禪的!但是,他竟以什麼力量喚醒了她的凡心?她依然孤獨著,流落著啊!她實在受不住命運忽冷忽熱的捉弄,明明是他把她從泥淖中救起,卻為什麼只肯把她看成金絲籠中的鸚鵡?披著彩羽,依人學舌?什麼時候她才有資格與一位真英雄並肩齊步?她是人,怎能永遠甘於被侮弄的地位?他從周奎手裡將她索討過來,只是為了娛耳悅目?她不甘啊!
「想來也是朝政稱心!」皇后說。
「而且歌舞彈唱,無一不精。」皇后望望他的顏色和_圖_書,多了一些勇氣接下去:「萬歲宵旰辛勞,事必躬親,回到後宮,也該尋點開心,臣妾宣她進宮,萬歲該不以為多事!」
「好眼力!我訪遍了蘇州城,也沒有一個及得上她的!我獻給萬歲爺解憂,萬歲爺卻無意酒色,所以老夫也就落得安享!」
「豈敢,豈敢驚動大駕,什麼過生日,找個題目瘋一陣就是。」
「只怕你風流一輩子,卻再也正經不起來。」三桂拍拍同敞的肩,調侃著這位同道。
吳三桂在說話前,先打個哈哈,以鼓足自己的勇氣,然後才說:「你知道我是個酒色之徒,沒有萬歲爺的那一份修養;如今美色當前,我無法不動心,嘉定伯若肯割愛相贈,一旦有事,晚生保公府先於保國!」
太子困鳥出籠,哪裡肯就回去?便抓住何新:「咱們到大街上看熱鬧去?」
「圓圓,圓圓,」三桂滿心漫溢著真情:「我懂你的意思,你是紅拂,你是我的知己,你在我心尖上,今後,我要做一個李靖,此生,我不會再辜負你了!」
「嗯,」崇禎顯然已為美色所動,心旌搖曳,癡癡地:「你叫什麼名字?」
三桂笑著又喝完一杯,笑飲間歌舞上場,他便極目地向裡面搜尋,逐漸,他失望了!是他沒有眼光呢?還是那姝徒擁虛名?這些人中間,每一個人都姿色平平啊!他忍不住追問周奎:「嘉定伯,有一個陳圓圓,不在其間吧?」
「你不願意跟我回來?你願意留在嘉定伯府?」
「末世?末世才是出大英雄的時候!圓圓,你是美人,我是英雄,自來美人愛英雄,你卻怎麼這樣落落寡歡?來,為我歌舞一回,讓我開開眼!」
「皇上可以脫一件夾衫,今天是有些熱。」承恩說時,就忙著給崇禎更衣。
「奴輩還要腦袋,被裡面知道了,我還活不活呢?」
崇禎的情緒,有著近日來少有的輕鬆,離開大殿,不自覺走向坤寧宮,遠處傳來接駕聲,皇后和一群內眷,已經跪迎,他卻笑著揮手:「起來,起來。」
「嗯?」圓圓一揚眉。
「那麼,說正經的,我們今天看不看得見陳圓圓?」
「幸虧你不是天子,不然天下早已斷送你手。」
王承恩溫和地笑了,他明白崇禎所急於追求的是身後之名,便說:「皇上日理萬機,那不世功業,指日可待,秦皇、漢武也不能專美於前了。」
半天才到嘉定伯府的正門,門前,正熱鬧著,隨時有賀客來拜,禮生扯開嗓子通報,裡面如山震樣的回應,吵得人耳聾。慈烺從沒有見過如此活潑熱鬧的場面,看得發呆。不片刻,遠處又馳來一匹駿馬,那馬上坐著一位青年軍官,丰姿英爽,騎術尤其不凡,一到府門,立刻勒住馬韁,那馬前蹄已經揚起,長嘶一聲,軍官一躍而下,隨即穩定如柱地站好,太子看得喝采,搶上前去,便喊了一聲:「喂!」
崇禎不覺伸過手去,將她扶起,圓圓從溫暖的雙手中得到鼓勵,她偷覷了這位當今天子一眼,大概剛過三十歲的年紀,人很清瘦,眉宇間卻有著濃濃的悒鬱,又似被眼前的喜悅化解了些,那隱約的笑意沖淡了一些滿臉的冷嚴。雖然兩眼頗具威稜,卻不是不可親近的。這一段日子的圓圓沉浸在無盡的憂患中,冒公子溫情還沒有在胸中化盡,嘉定伯便以嚇人的威勢凌逼她,挾持而至北京,不知是禍是福。她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嘉定伯府,正在度日如年,幸虧很快知道不是那糟老頭子對她有意,而是要把她送進宮去。這消息使她又緊張又興奮,只為進宮以後的命運雖不可知,卻也能給她一種貴極天下和_圖_書的幻想,富貴是每一個人不放棄追求的,何況她一個風塵中的女人?擔心的倒是掌握著她命運榮枯的天子,假若他無視於她,她便會立刻從天堂打入地獄。秦淮姑蘇自由自在的生活會失去,冷宮無盡無休的歲月卻要她去承擔;所以當她隨著皇后一塊兒跪迎這位天子時,她的情緒還有無限的謙卑,及至現在,她的手被君王握住,她才開始對自己產生了信心,她一直想估計出自己美色的力量,冒公子的來訪是第一次的證明,那位風月場中的能手,見了她,也一樣無法不意亂神迷;現在,正是第二次證明,假若屬於她的不是那不可抗拒的,何以這位天子在頃刻間就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她知道她美,她是絕色,她不是平凡的,所以她從此就不再甘於平凡。那麼,現在就是不平凡的開始!那「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故事,就應該在她身上重演!於是她嫣然一笑,像一朵驟開的瓊花,她要將她整個的生命,作一次奢侈的展露。
消息傳到北京,起先是誤傳松山失利,洪承疇戰死。崇禎聽了,大為感傷,還帶領滿朝文武為他設祭。接著消息傳來,洪承疇已投降了滿清,正帶領大軍窺伺中原,這才舉朝大驚,慌了手腳。忍受著最大痛苦的還是崇禎,他正痛恨於滿朝百官沒有一個能如名將岳飛的;於是他便有心培植一批年輕將領。不但畀以重任,而且要親加慰勉。所以這天,他特別召見幾個他寄以厚望的青年,其中有吳三桂、周遇吉、唐通、姜瓖……等人。這些人中間最出色的當然是吳三桂,他的父親吳襄原是都指揮使,如今提督御營,將門虎子,正是青年英發的時候。而且他丰姿俊爽,倜儻風流,更非別人所能及。他和唐通原是玩伴,感情比較親密,靜候聖駕光臨,兩人正說著無聊的閒話,唐通在三桂耳邊:「聽說南方來了一位美人,在嘉定伯府。」
三桂酒興甚豪,舉起大杯,立飲而盡,又開口道:「今天一來向嘉定伯拜壽,二來是辭行,小子奉聖諭出鎮山海關,以後身在軍旅,就缺少這種閒情了。」
「陳圓圓,你聽說過麼?」
「是麼?」崇禎望望宮外:「也許天氣太好了,今天風和日麗。」
「是!」
三桂聽說,幾乎笑出聲音來。
陳圓圓就這樣隨皇后遣回嘉定伯府,回去,她就病了,與其說是美夢的破碎,毋寧是對自己更多的譴責!她羞愧於自己的傲性被摧抑,輕易地折辱於庸俗的富貴幻想中!她竟忘了她的人生理想——美人嫁英雄。但是,那冒公子是英雄麼?連過跳板都要丫頭搭上扶手!那崇禎是英雄麼?他明明在動心,卻連坦白地愛一個女人的勇氣都沒有!而她,卻都為他們存著幻想。她多羞愧於自己的淺薄!躲在屋裡,她把頭埋在枕頭裡失聲痛哭。她發誓,從今以後,要在紅塵中參禪,對誰,她也不會再動心了。
圓圓依然默而不言。
「承恩,你真說得好聽,但盼有那一天,有那一天。」崇禎興奮異常:「今天好像很熱?」
「慢,慢!」三桂無限溫存:「圓圓,你不要生氣,我只不過隨便說說!我該打!」
「來找你,」三桂笑起來:「我就快去邊關受苦了,你還不好好地陪我喝兩杯?」
賓客很多,趨前逢迎的更是不少,其間頗多步履蹣跚的老者,多半是三桂的長輩。三桂怕極了這些逼人的酸氣,便設法躲開。遠處,他看見張同敞,不但是江陵宰相的後裔,而且是位風流的公子哥兒,臭味相投,三桂立刻從眾人中擠過去,同敞見了他,也迎過來,抓住他:「喂,你這位風雲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物怎麼有空來拜壽?只怕有所為而來吧?」
「吳將軍!」她剛要開口,淚水卻已先奪眶而出,她真奇怪自己,何以心已死灰,卻無法不感傷?是她不肯甘於平凡?是她的「英雄美人」夢在三桂一揮手之間弄得粉碎?是的,她怎能不傷心?於是,她冷冷地說話了:「婢子是歌伎,隸籍梨園,原是下等的賤民,將軍既命婢子歌舞,婢子豈敢違抗?不過,婢子所傷心的是自恨無目,婢子以李靖許將軍,懷有紅拂私奔之意,婢子雖許將軍為天下大英雄,婢子在將軍眼裡,卻不過是一名下賤歌伎,將軍既命婢子歌舞,婢子敢不從命?」
「三桂風流,沒有什麼正經話!」唐通搥了三桂一下,又對遇吉:「周大哥對這些沒有興趣。」
圓圓靜靜地走向三桂身邊,這位青年將領的言行舉止使她清醒了一些,眼前,她雖然心如死灰,卻依然不免多望了三桂一眼!他有一股煥發的英氣,是別人身上發射不出的,與「東海秀影」的冒襄比,那風流才子卻看來多麼柔弱!就是在江南所結交的許多王孫公子中,誰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於是吳三桂身上所發射的那特殊吸引力,突然喚醒了沉睡在她心底的那一點渴慕英雄的熱情!但是這一點熱情,她已在出宮時狠狠地予以埋葬了!現在雖然已甦醒,她不肯答應它冒出頭來!所以她又垂下眼皮,不聞不視。
「萬歲慮得是。」
太子與永王果然住手,還兀自喘息不已,看看這冷巷,和繁花似錦的後苑成一強烈對比,太子不覺好奇地問:「何新,這是哪裡?怎麼不見行人?」
「聽說那陳圓圓的確不同凡俗。」
皇后抬頭望了他一眼,也隨著他的開朗而開朗,忍不住問:「聖上今日喜氣洋洋!」
「吳將軍!」
「到時準備鑾駕,讓何新隨侍。」
「喝寡酒又有什麼意思?」同敞擠弄著眼睛:「等一會還是用美色下酒吧!」
在杯觥交錯中,那壽星周奎,依然沒有忽略這位手握重兵的人,他又向他舉杯:「吳將軍,我知道你是海量,換大杯吧?」
「有一天,韃虜驅除,流寇消滅,我們要好好地閒散閒散。記得信王府的時候麼?我們還常常有閒下下棋,如今做了皇帝,人變得連一點閒情逸致都沒有了。」
吳三桂定了一定神,見他們離去,才敢站起來,輕吁了一口氣,再也想不到會在門口遇見太子,癡立半晌,才想到該進府拜壽。周奎聽說是吳三桂,立刻親迎,因為來客是握有重兵的新貴。吳三桂先拜了壽,才說:「家父連日染疾,命小子前來請罪。」
「讓他們絲竹伺候!」
圓圓聽了,心裡一震,一切的希望都被跌個粉碎,她不相信自己這樣快就從天堂跌進地獄;她不相信以自己的美色為武器,卻遭到如此的慘敗,她就這樣輕易地被摒棄麼?但聖意是無法抗拒的!方才還做著「六宮粉黛無顏色」的美夢,卻原來眼前人不是那位風流的唐天子!為了屬於自己的絕代風華,她一直是驕傲的!這時她卻卑微得想把自己萎縮於無形。
何新急壞,急忙把這些孩子帶開。
「紅拂尚且不樂越公!」圓圓輕輕地表示了自己的意見。
「吳將軍,」壽星以無比的關切問:「你覺得圓圓……?」
「這是太子殿下,還不參見?」何新搶著說。
「唔!」崇禎隨意望過去,這才發現皇后身後站著一個陌生的女人,他原只是隨意掃過一眼,但當他剛把眼光移開,似又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吸引了過去,他只覺得自己無法站穩,半晌矜持,才問:「是誰?」
「萬歲!」皇后喊和圖書了一聲,參不透他心理上的變化。
看見陳圓圓,吳三桂的神色幾乎是貪饞的,他不眨眼地關注著她,他看出她的黯淡、她的落寞、她的冷寂,這不是疾病,而是在心靈上受到傷害。大概是那不長眼睛的君王傷害了她吧?鮮花,是不肯在黑暗中展露的。他對她充滿了無限同情!她今天很淡素;但是,雖然淡素,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嘴鼻、她的風神,卻依然給人一種繽紛燦爛的感覺,假若她盛妝、假若她歡悅、假若她能對他傾心傾意,他能不目迷五色麼?他能不魂授神與麼?她是無愧於「天下第一美人」的榮譽的!奇怪的是,崇禎竟然肯捨棄她!他要,他將不惜一切代價獲得她!於是,當她盈盈下拜的時候,他立刻一把將她扶起說:「你起來,你過來!」
兩位年輕人渴盼著這一精彩節目。
「哦,你說陳圓圓?」周奎一笑:「是不在,她因病休養!」
「將軍雄才偉略自不在李靖之下,可惜生在末世!」
何新要阻止已來不及,那軍官望望太子的神情不覺一怔,問:「你是誰?」
在座的人無不歡呼,吳三桂更是忍不住狂喜,不等終席,就將圓圓挾持而歸。他是興奮的,躲開現實,躲開現實加給他的重任,卻只把自己和圓圓關在小屋裡與外界隔絕起來,享受這吉日良辰。圓圓卻一點積極的表示都沒有,好像是,她既然只能像貨品似的被別人搬來移去,那又何必像人似的說話呢?這不應有的沉默,打散了一些吳三桂的歡樂,便問:「你怎麼不開口?聽說你有悅耳的歌喉,難道不堪入我凡俗之耳?」
「的確好!」崇禎攤開雙手望向皇后,帶一點面臨考驗而終於獲勝的驕傲:「可是,朕哪有這種閒情?」
「小女子陳圓圓參見萬歲!」說著,跪了下來,不敢仰視。
楊嗣昌自殺,盧象升戰死,北地邊事很自然地落在洪承疇一個人的身上。他以九邊經略的名義總理一切對滿韃子的軍事部署。他的敵手是皇太極,和他的幾個弟弟多爾袞、多鐸……一個個年輕驍勇,若論衝鋒陷陣,那些年長持重的明室將領,便都不是他們的敵手,於是松山一戰,洪承疇全軍覆沒,本人被俘,由於艱難於一死,終於投降了清人。這以後的局面,那皇太極的野心已不是一個僻處山海關外的大清帝國所能滿足的了。他知道關內又是流寇、又是荒歉,天災人禍使得頗想有所作為的崇禎帝束手無策,便不時有問鼎中原之意。洪承疇既然肯降,便正好利用他做一匹識途老馬,向南方進軍。
「喂,你才掌重兵,說話的味道就不同了,你別在我面前裝道學,你的那點毛病我還不知道麼?唯真英雄能本色,你想,面對美人,不長眼睛,總是件太可惜的事;該風流的時候風流,該正經的時候正經,才是真正做人。」
「誰?叫什麼名字?」
這一夜,他們繫上了同心結!
「是啊,聽說將軍啟行在即,」周奎又敬一杯:「祝將軍取得蓋世之功,老夫久不作豪飲,今天也陪你乾一杯,一會兒歌舞上來,怕就無心飲酒了。」
「今天是大典,酒席筵前,總不會缺絲竹歌舞吧?」
「她真的在這嘉定伯府?」
崇禎在她的笑意中的確感到一陣眩迷,他奇怪他的定力會在這一瞬間披靡,他倒不得不因此警惕了。搖搖欲墜中,他終於又穩穩當當地站住,他是堅忍的,他想起了方才召見那幾位青年將領時的豪情,他想起了王承恩許他以秦皇、漢武的功業,他又想起了自己為國事的宵旰憂勞;而且擺在眼前的是待他去重整的中興大業,而不是溫柔鄉,這樣想著,他那緊握住和*圖*書圓圓的手,便不自覺地鬆開。
「你不知道已從宮裡遣出?」同敞輕蔑地揚揚眉:「不是皇上不長眼睛,就是此姝徒擁虛名;假若我是皇上,假若她真是天下第一美人,我就寧可做一個不愛江山愛美人的風流天子。」
「笑什麼?」唐通問。
「萬歲!」皇后還欲進言。
「嘉定伯!」
「那麼,陳圓圓必來領袖群倫?」
「你是說……?」
「唱一段你最得意的!」
「你的馬騎得真好,教我騎,好不好?」
「聽說是受皇后之託,買來獻給皇上的。」
「你以為我們萬歲爺能解風情麼?」三桂湊近唐通的耳邊,輕佻地:「倒不如讓給我吳三桂,我一定會把美人伺候得服服貼貼,我吳三桂除了會帶兵,更會風流,面對美人,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不過可得真是美人才行。」
「那麼,我們再派幾名監軍,怎麼樣?讓唐起潛監視周遇吉、杜之秩監視唐通、杜勳監視姜瓖?」崇禎提的這幾個都是內監,他信託他們,不僅為了王承恩的關係;同時也覺得這些人的性格柔弱,便於駕御;又無兒女,不會有篡奪野心。他見王承恩似乎很同意這種安排,便又說:「京師近衛軍由李國楨和吳襄率領,你和曹化淳多費點心留意他們,朕看那吳三桂最精明,有他的父親和一家老小留在京師,他勢必會忠心保國。」
「哦,沒有,」吳三桂的興致很濃:「奇怪,誰不知道嘉定伯是個慳吝鬼,假若陳圓圓真是美人,那身價一定不菲,他怎捨得破那慳囊?」
「掃興麼?」老於世故的周奎,看透了這年輕人的心思,也重視這青年軍官的意向,便立刻說:「沒關係,我想圓圓也無甚大病,傳吧,傳陳圓圓!」
「萬歲以為此女如何?」
「這是嘉定伯府的巷子,誰敢亂走?進去吧!」
三桂見圓圓已經泣不成聲,才真慌了手腳。他有些羞愧於自己的輕薄;只是,他知道自己連一絲輕視之意也無,只是為了好奇,才從周奎手裡把她搶過來!只是為了好奇麼?然則何以在她痛苦的時候自己這麼動心?事實並不這麼簡單,她以紅拂自況,自是有託以終身之意,自己也早以心許,這該是多麼嚴肅的事!他立刻斂起了笑容,不顧一切地將圓圓抱住:「圓圓,圓圓!」
「萬歲,臣妾遵旨。」皇后笑臉相求:「月中,是嘉定伯花甲之慶,臣妾欲歸省一次,以敘天倫,還乞萬歲俯允。」
有這一句話就夠了!本來,割愛是一件難事,但是在亂世,能保全性命卻更重要!嘉定伯風燭殘年,更無法不重視這位青年軍官所提出的要求與承諾!他稍作遲疑,便朗朗地笑開了:「自來美人愛名將,名將也愛美人,我豈有不成全之理?吳將軍,圓圓是你的了!」
崇禎十分得意,站起來伸伸懶腰,望望空漠的大殿,覺得方才的雙重安排,無異築成幾道鐵壁,無論北兵、流寇,便都休想攻入,天下國家,都在他的雙手掌握之中,想來他早晚會成一名中興令主,堂堂正正地寫在歷史上。與皇兄(熹宗)比,他不更英明有為麼?即或落在他手中的是一堆破碎河山,他早晚也會使它重整!想到這份不凡的抱負,他笑了,望過去:「承恩!」
「容光射人!」他的眼光依然沒有辦法從這個女人的身上移開,矜持化解了,溫膩的情致不覺洋溢於全身。不是皇后橫阻在前,他很想吻吻那柔美的雙頰。
「你們作什麼耳語,有秘密麼?」周遇吉搖搖擺擺地走了過來。
「你不是為陳圓圓?」
「在!」
「除非機緣不遇,我還是正經得起來的。」
三桂聽了,這才得意大笑:「難道你以李靖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