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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狐狸

作者:克瑞格.湯瑪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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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竊 第一章 謀殺

偷竊

從英航班機停機處到莫斯科國際機場航站大廈的這段距離,好像漫長到永遠走不完似的……

第一章 謀殺

「是啊。」他回答的語調很標準。
奧登忍住了,只是聳聳肩,不再蹤聲。稍後,他的小電晶體收音機和護照,就向他面前塞過來。他伸手接過,儘量壓制住自己微微發抖的雙手,不要在這時抖得更厲害。
甘特抬起手背擦額頭,然後將手掌攤開在他眼前,手指頭上、掌心裡,全是冷汗,他臉上的表情,顯出索然無味到幾乎噁心的地步。他現在全身冷汗直流。這倒並不是因為他即將開始去玩這場該死的遊戲,與公安局的人,在他們的土地上,玩貓捉老鼠的遊戲,才使他渾身發冷汗——都不是;而是他對他過去企圖逃避,企圖擺脫掉自己夢魘的那種慘痛的記憶,才使得他如此。
「可是你看起來,又不太像加拿大人,奧登先生。」
「有幾個人跟著你?」他的腔調有著俄國音,雖然他說的是英語。
甘特又開始走下去。不甩當初別人是怎麼教過他的,也不甩當初在紐約街道上,曾經由巴克豪斯派人跟他,然後又教他怎麼去辨認那些跟蹤他的人所該用的方法。他的胃又開始緊張的打結了。他不曉得,等他走到克拉斯諾橋後,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他現在已經走到莫斯科瓦河的下游,別人曾經交代過他,千萬不要甩掉那些跟蹤他的人。奧柏雷曾在他從倫敦出發前往莫斯科的前一晚,在一間煙霧彌漫的旅館套房中交代過他。公安局的人,必須讓他們跟著他。
公安局官員楞了一下。「這——你不需要知道。你到蘇聯來,我們就得查。記住這點,奧登先生!」為了想表現出他的不快,他順手從行李箱裡,拿出一具小電晶體收音機,眼睛盯住奧登,把收音機背面的蓋子扳開。奧登插在大衣口袋中的雙手,不由得緊緊一握,等待著。
「嗯——也許不會吧。可是我們必須先假定,他們可能會有什麼破壞計劃,想把最後這次試飛搞砸——破壞飛彈啦,或者是加農炮啦……要不然,就是讓飛機在高空中突然爆炸。如果發生這種事情,也用不到我再說『米格三十一』的整個發展計劃就會被就誤掉,而且可能就會被上級加以重新考慮了。不管是耽誤也好,還是考慮停止生產也好,我們,我們全體,都會面對一種情況——丟臉丟到家!你們也該曉得,我講的『丟臉』,它背後真正的意思吧?嗯?」尤里維奇邊笑邊說的時候,突然眉頭一皺,臉上閃過一陣陰影,好像想起了什麼一樣,他略略遲疑了一下,又決定放棄不再追究了。他現在比較敢面對他的憂懼了,因為他實在看不出,到底還有什麼可能,會把這件任務弄砸。單單用加減乘除,就足夠讓他放心了。現在貝爾雅斯克,有差不多兩百人,在負責安全——更甭提還有多少線民、眼線,在幫忙了……
「請原諒,」海關官員說。這時公安局的官員,在海關官員的耳旁低低說了幾句話。許多其他的旅客,這時早已通過檢查檯,走入出境大廳。他們大部分都已經走出去了,這種情況,令奧登先生感到十分孤獨。
那名由莫斯科瓦旅館,一直跟蹤他到堤防的矮胖子,和那名曾經從旅館門外的那輛車子裡鑽出來的高個子,兩個人冒著冰冷的寒氣,涉著及腰的河水走過去,慢慢把那具屍體拖到堤防邊。矮胖子邊拖邊罵,火得要命。
要不是奧柏雷早就把各種可能的情況告訴過他,甘特可能會因為對方這麼有效率,給嚇破了膽也說不定;他才一踏上蘇聯領土,就被人釘得死死的了。不過,他曉得,對方這麼釘他,是因為他是個「經濟罪犯」的緣故。可是雖然如此,還是照樣讓他內心有點七上八下。
甘特試著用俄語回答。「三個用走路跟著我,我想是吧——還有一輛車子。正在橋上。」
「你的護照——快!」巴弗咆哮時,正彎腰看著倒在地上,臉已經被打爛的那名英國人。他那張糜爛到無法辨認的臉孔,似乎已經把甘特催眠了。「你的護照!!」
甘特開始跑,越跑越快,拼命的跑,跑離那些哨子聲,跑離那具浮在水面上的屍體……
「你是英國人吧,奧登先生?可是你的口音……聽起來有點不太像。」
他繼續前行,重新尋獲一種如夢幻般的平靜。他是最棒的,一直是最棒的……他正在飛行。
他讓自己墜入一片無感覺的行屍走肉狀態。站起來,走近窗口,由十二層樓的高處,向下望著紅場。他對那些停在正下方的車輛,毫無興趣。在陰雲密佈的天空下,午後的光線已經顯得黯淡,他茫然地望了好久好久,看著那塊寬廣的方場,越過歷史博物館的屋頂,望向克里姆林宮的尖塔和圓頂。他敏銳的視力,恰好能夠使他看見那些立於列寧陵寢堂銅製大門前的衛兵,以及正在那棟號稱「百貨公司」的玻璃大門前走動著的小人形。廣場的盡頭處是一棟巨大到難以想像的「聖巴希爾天主堂」——陰森,而且毫無宗教氣氛。他放眼瀏覽著,懶得再去仔細看。
一等他走進房間,甘特馬上脫掉了他臉上戴的那付平光眼鏡,再把頭髮故意弄亂,扯掉領帶。領帶和眼鏡一脫掉,老天,他才覺得真正鬆了一口氣。他打開行李箱,把腳上的鞋子踢掉。旅館房間,是個小小的套房,由落地窗看出去,可以看到空曠的「紅場」,正被寒風吹颳著。甘特不甩窗子,他走到屋角上放的那個小推車旁,替自己倒了杯威士忌。然後坐到一張矮沙發上,兩腳一伸,舉到小茶几上擱著,想放鬆一下。他已經曉得,要想讓自己真正輕鬆是絕對不可能了,即使蹲在這間有著中央暖氣系統,密不透風的豪華小套房裡還是一樣。別人曾經告訴過他,不要去找房間裡裝的竊聽器,因為他無法確定屋子裡的那些鏡子,到底是不是單光鏡,會不會有人從隔壁的房間裡監視他。
「很好?得米脫里,我啊——開始覺得真的還不錯呢!」尤里維奇忍不住仰天狂笑了兩聲。得米脫里又看到他的喉節,一上一下的,在他那根細長的火雞脖子上,跑來跑去,他對他上司的這種過度自信相當厭惡。
當他橫過下水道運河,轉上歐徹寇弗碼頭,沿著一道石梯跨下去,走上河堤時,他想停下來,感到想吐。他覺察到,當初那種他假裝不在乎的冷靜,早已棄他而去了。他再也不能說服自己,認為這一段序幕,只是後來真正驚險開始前的前奏曲和小場面罷了,他現在早已面對面的,遇上了他從未經歷過的緊張情況。他已經在玩真的了。寒冷,還有風,因為有橋的阻擋,這時稍微變好了些;那些跟蹤他的人,所踩出的腳步聲,已經清晰可聞,不疾不徐,正在拾階而下,跨上堤防,在他後方大約四十碼左右。他嚇得要命,一隻手突然拔出大衣口袋捂住嘴,然後又捧住大衣下面的胃部,手裡全是吐出來的苦水和黏液。
好了,他心想。那種緊張感已經消失了,亞歷山大.奧登,終於通過了他的第一關了,他坐在車子裡,沒有流汗——計程車裡的暖氣不太靈光,溫度https://www.hetubook•com•com相當低。不過,他承認,他剛才是很緊張。能不能順利過關,是他必須接受考驗的第一關。對這種情況,他早已練習過不知多少遍了,他不但完完全全在外貌上,要變成奧登,擦髮油,戴眼鏡,把下巴弄鬆垮,而且還要學他的動作、神態,和說話的腔調。同時,他還得忘記自我,隨時養成刮完鬍子,就擦上刮鬍水,不時露出懷疑的神色,以及不安的態度。最令他難以辦到的,就是他還必須勉強自己,去學到那種英國佬所慣有的神態和英國腔調。
官員說,「您叫亞歷山大.奧登是嗎?請問您到莫斯科來,有何貴幹?」
他走下去,經過一對沉醉在愛河之中的戀人,算著自己踩出的步伐。他可以聽到他自己的腳步聲,撞到堤防的牆壁所發出來的迴響,接著,那些公安局跟蹤他的人,踏出了更響的腳步聲,掩去了他的走路聲。那對戀人的腳步聲,已逐漸在他身後隱去。他很想拔腳狂奔——因為他實在不太相信,他們會讓他走到前面的那座橋。他真的很想跑……只要稍稍加快一點速度,而不是飛奔……他想像著他在飛行中的狀況……已經飛越目標區,拉回來,耐心地等待著,即使他已經失去米格機的蹤影,失去了幽靈機的蹤影,當他曾經飛著那架「狐蝙」時……以前他所經歷過的可怕時刻,他終於又碰上了。他讓自己冷靜下來。這跟當年的情況不同,這種情況,比起當年所遇過的危險,要差多了。
從英航一一一次班機的停機處,到莫斯科查理米提國際機場航站大廈的這段距離,好像漫長到永遠走不完,他跟在大批的旅客後面,亦步亦趨地走著。他的步履沉重而緩慢。當狂風吹過停機坪,他低頭彎腰,伸手抓緊戴在頭上的軟呢帽,免得被風吹掉。他另一隻手,除了拎著一個旅行袋,還捏著他的旅行證件。他的外貌平凡而不顯眼——戴一付粗框眼鏡,鼻下還留了短鬚。紅鼻頭,臉頰蒼白發青。他穿了件深色大衣和深色長褲,腳上套了雙普普通通的皮鞋。雖然他的外表,看起來還算相當平靜,可是他的胃,卻早已翻絞到胃酸苦水不斷湧上來,竄進他的喉頭,使他難受得幾乎快昏倒了。
「好吧!那另外的兩個人呢?」
離格諾維卡碼頭第一道石階梯,只差一百多碼了,當他逐漸走近時,三個人影由石階上跨下,向他走過來。有那麼一會兒,他懷疑他們到底是不是公安局的人——然後,其中的一個人,突然柔聲的用英語對他說話。
「好。這點我信得過你。至於那個雜貨店老闆,自然,他晚上會蹲在家裡,跟他那個胖老婆睡在床上。」尤里維奇笑了笑。他聽了這些報告後,相當高興。從他的表情和說話的聲音……都看得出來。「好了,諸位,我來做個總結吧?我們軍情局的同事們,會把整個貝爾雅斯克團團圍住;我們要求支援的另外一百名同志,將在明天到達,屆時他們將會幫忙那些在我們機場四周守衛的同志,還有機棚、工廠,以及貝爾雅斯克四周。我們那三名不滿分子,將被緊緊的釘住——尤其是巴納。我還忘了什麼嗎,藍也夫?」
他越過奧丁斯基橋,瞟了一眼手錶。十點二十。走到下一座橋,用不了十分鐘,而在下座橋那裡,就是他碰頭的地點……跟誰碰頭?橋下的陰影之中,有著一股出奇的死寂。沙多維卡堤,正是他現在駐足的地方,除了一兩對情人,彼此又縮又摟的,由城市中心走過來,走了好幾哩路,跑到堤防上來幽會的影子,正朝他的方向,緩緩走近和走過之外,一片沉寂。
「是一些塑膠製品——玩具啦,運動器材啦等等東西。」他說。
蘇聯公安局一向對搭機進入蘇聯的外國旅客,都會加以拍照查證。他曉得等一下跟著這群人走進入境室,免不了會被那些暗中裝在祕密角落的攝影機,給拍上好些鏡頭。他一想到這裡,原來恐懼緊張的情緒,就更變本加厲了。
假如他現在還有任何情緒上的感受的話,那就是,他很不耐煩。那個中央情報局的頭子巴克豪斯,從他在洛杉磯做清潔工,收了一早上的垃圾,直到中午去吃中飯時,找到了他,然後將他送到祕密基地,讓他爬上美國空軍私下仿製的米格機,接受訓練。對,是不錯,他即將要去飛一架空前絕後,自人類有史以來,最最偉大的一架飛機。假如他甘特是真的還有一點靈魂的話(這點他很懷疑),他照理說應該非常興奮,而且從此會很振作才對。巴克豪斯又讓他飛行了,飛「米格二十一」,飛「米格二十五狐蝙」;然後,他逃掉了,想躲起來。但巴克豪斯又派人找到他,把真正要他飛這些飛機的原因,告訴了他——要他去蘇聯,將「米格三十一」——「火狐」,偷飛出來。奧柏雷要他扮演「奧登」這個角色,是讓他可以接近「火狐」。
當他想著,他終於能順利過關的同時,他暗地裡對那個當初不斷壓迫他,逼他,考他,刺|激他的奧柏雷,那個混帳的英國佬,不禁由衷的感到讚佩。那個肥肥的小英國佬,硬是把他甘特訓練成奧登,以便讓他化名順利通過海關,入境蘇聯。事實上,這兩年來,也確實有一位與現在甘特所打扮的,完全一模一樣的商人,經由蘇聯的查理米提國際機場,出出入入過好幾次。這個叫奧登的出口商,專門外銷塑膠玩具到蘇聯。很顯然的,他的玩具在莫斯科紅場旁的商店裡,賣得相當不錯。這點對奧柏雷來說,倒是十分感興趣的一件事。
「那自然囉——藍也夫同志,我們也並不是一定要你絕對不准有意外發生。我沒有這個意思。」他說完又對他兩個助理笑了笑。得米脫里因為跟隨尤里維奇已有一段時間,他看得出來尤里維奇的喜怒無常。有的時候,他覺得他的長官似乎有點偏執狂的傾向。昨天他看起來,好像還憂心忡忡的,可是今天卻完全是一派趾高氣揚的模樣。
他伸手摸進胸前口袋,掏出他的護照、他的路條,還有他的那張由蘇聯駐英使館所發給他的身分證明書,然後精神恍惚的遞過去。巴弗馬上將這些文件塞入英國人的口袋,同時又將他口袋裡放的證件全部摸出來。第三個人伸手脫去戴在甘特頭上的軟呢帽,然後又幫著大塊頭俄國佬,抬起屍體,將它滾了幾碼,推到堤防邊緣。他們兩個人四隻手,同時一鬆,屍體就滑下堤防,溜入莫斯科瓦河黑濛濛一片的河水之中。深色的呢帽浮出水面,那具屍體的手臂,在屍身由水中浮上來時,竟然交疊成一個十字形——他慢慢漂遠,被河流捲進去,越漂越遠。
警笛聲這時尖銳的喚醒了他的意識,越來越尖,就好像唱盤上的唱片,突然因為轉速失去控制,使得唱針在高速刮過唱片時所發出來的尖聲一般。公安局的人,正在呼叫援軍。
甘特總是具有一種近似病態的「自信」。這種自信,他從未拋棄過。即使在他做惡夢,吸毒,蹲進醫院,瀕臨崩潰,或臨終懺悔時,www.hetubook.com.com他都不可能放棄。他從來沒有想過他自己還會是另一種人,他一直只認為自己是一名飛行員——而且是一流的超級飛行高手,沒有任何其他的飛行員,可以比得上他。巴克豪斯也曉得這點,這雜種,甘特回想著——而他的確也就是利用了他這點自信,才吊住他的胃口,逼他上鉤唯一的一個方法——讓他逃不掉。他在洛杉磯做收垃圾的工人,也只是想藉機擺脫掉那種他不能再飛戰鬥機的痛苦。而當初,他之所以住進醫院,每天穿了件醫院病人的雪白制服——也是一種逃避。他曾經企圖想隱藏掉這種真實,這種即使一流的超級飛行員,也可能會害怕的真實,是的,也許他真的能超越他自己,但是卻也有可能他會失敗。
車子的大燈突然在一片黑暗裡扭亮,大燈亮的時刻,正好又與車子發動的聲音同時,車燈在加油門猛踩下,變得分外的明亮,使引擎的咆哮聲更形誇張。甘特幾乎在那一刻,以為自己走出旅館後,馬上就會遭到逮捕,他活活嚇了一大跳——可是並沒有,車子也沒有駛上來,甚至當一陣狂風,由紅場方向颳過來,他停步彎腰,同時將大衣領子翻起來遮風的那刻,也沒有人上來逮他。他只好壓抑住心中的驚恐和憤怒,彎著腰逆風而行。
「很好釘。我們的那些線民,整晚都會在他們旁邊釘著。」
藍也夫查了一下小筆記本。
過去兩年裡,扮演奧登角色的這名英國人,這時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驚叫——隨著這聲驚叫而來的,就變成了慘叫。巴弗用那根大木棒,一次又一次的敲在的前額上,拼命打。當他的心靈,就好像突然墜入了一個蛇坑,而發出恐怖的嘶喊時,他的胃也幾乎絞在一塊了;甘特在驚慌、恐懼,和意外之下,仍然看出了一件事——巴弗正企圖把那名英國人的臉孔,活活敲爛、敲碎,要毀掉他的容貌,讓別人認不出來!
公安局的官員,這時走上來。奧登伸手梳了梳他上過髮油的頭髮,同時擠出一個笑容。這個俄國佬是個大塊頭,有點蒙古種的味道,臉色凝重,不怒而威,頗有點官模官樣的氣勢。他伸手取過那本放在櫃檯上的護照,翻到有蘇聯入境證的那頁,仔細的看了一下。
「我是個生意人,一個出口商,就這樣子。」
尤里維奇坐在桌後,伸了個大懶腰。他臉上的那種得意微笑,使得米脫里越看越火。他盯著尤里維奇伸懶腰,看到他那條細細的脖子上端的喉結,正在上下抽動著,細得跟個小鳥般的脖子上,青筋暴露,表皮油亮亮的,被扯得很緊,就跟隻火雞的脖子沒什麼兩樣……得米脫里暗地裡警告自己,不要去生這種閒氣。
「那他們的援兵一定在路上了——我們最好馬上把奧登先生由這兒弄走,乘他們還在三心兩意的時候趕快閃。」
「巴納一直都在搞武器系統,上校同志,這您該曉得。」
他輕咳了兩聲,然後才說,「您已經看過我護照上所寫的了,我是威倫花園市艾希爾塑膠公司的業務代表。」
「嗯,」矮胖子過了一會才開口說話。「我早就警告過總部這件事了。」他聲音裡透著自滿。「他們在機場查他行李,什麼也沒翻到。顯然是因為他開了空頭支票,又搞不到毒品,不能兌現,才會活活給人揍死的。他們就這麼一頓亂棒——宰了他,史泰柯。他那些走私朋友,就這麼一怒之下,宰了亞歷山大.奧登先生。」
他爬上通往克拉斯諾橋的堤防石階,好整以暇的越過運河,然後又走下通往莫斯科瓦河的堤防,跨上河流的左岸。黑色的河水,伸展過去,一直連向對岸那條沿著科特尼奇碼頭所發出來的黃色燈光。在他走完石階的那刻,跟隨在他後方的腳步聲,暫時的隱去了,可是橋上,卻仍然傳來那輛車子的引擎聲。那輛車子還在跟蹤他。現在,公安局的人,必已摸清了他的意圖。他看看錶。十點卅分。他們大概也可能對這個特殊的時刻,感到有點興趣了。當他凝望著河面時,他聽到有謹慎的腳步聲,正在跨下河堤石階。有兩雙鞋子走路的聲音。然後就變成了一雙鞋的聲音。有個公安局的人,下石階下了一半,就半途收腳停住了。
他實在很難客觀的、冷靜的,去想像蘇聯的這種防衛性和攻擊性均為空前絕後的武器,當他飛著仿製的「火狐」,那架按照貝爾雅斯克的那個人——巴納——所偷出來的機艙內部照片和圖片,仿製成的「狐蝙式米格三十一」。他費了好大的勁,才逼著自己不去想它。
他深呼吸了三、四次,完全就像他當年第一次出任務時,在飛行頭盔下,深呼吸那樣的換了幾口氣,向四周瞟了瞟,由戰鬥機的座艙望著他前方的儀錶,開始準備把飛機拉出去。這個記憶,這個熟悉的動作,似乎使他冷靜了下來。他必須讓自己覺得,他正在從事他最拿手的事情——飛行。假如他能想到這點的話,他就可以繼續下去。跟在他後面的腳步聲,這時也停了下來,就像一群非常有耐性的守護神那樣,等著他再次堅強起來,繼續走下去。
「這個人沒辦法找人代替?」
他瞟了一眼裝在那片牆壁上的鏡子,然後把眼睛溜到其他的地方。他開始感覺出,被公安局監視的那種催眠效果。這簡直太容易了——要讓自己的心智保持清醒,實在得花點工夫才行——想像自己被釘到一張撲克牌上——全身赤條條的,一|絲|不|掛,正上方還有個強光燈對著他猛照。他一想到這裡,不由得打了個冷顫,趕緊舉杯就嘴,喝了口威士忌。他過去兩年之所以會喝一些,只是為了要符合奧登喜好杯中物的習慣。凜烈的酒精一由喉頭流下去,就把他抽筋的胃,給弄溫暖了。一幕幕的景象,又開始顯現在他眼前。
「請問上校同志,您預備請五組加派多少人?」
「好。請七組的人釘住那間倉庫。我明天就飛到貝爾雅斯克去。我們用不著不好意思,這些人本來就是負責釘人的。等我安排好,會叫我們的人去接手的。」
俄國佬仔細檢查了一下,顯然很失望,把蓋子蓋好,說:「這玩意你帶來幹什麼?你在莫斯科,又聽不到你們那些鬼節目!」
「我得向政治安全局查一下,到底我們的那些眼線,是些什麼樣性質的人——給錢的——才是最靠得住的,」尤里維奇很愉快的說。「這些人其實我們並不太需要,可是這些人卻都是在工廠裡的人,他們比較容易接近那幾個不滿分子。這些人——由你——去將他們武裝起來,由你指揮,藍也夫。」藍也夫點頭答應。「現在,我要問,當飛機已經裝好武器軍火,準備試飛時,這三個奸細會在哪裡?」
「那好不好釘住他們呢?」
一輛黑色的計程車駛過來,他對司機說:「到莫斯科瓦旅館,」他裝出非常輕鬆自然的語調,說出目的地。
假扮成亞歷山大.奧登的甘特,在當晚十點還不到,就由旅館的酒廳吃過晚飯。他吃飯的時候,是被一個矮胖的漢子監視的,那傢伙坐在一張位置很好的單人桌旁,這樣他hetubook.com.com可以對大廳一覽無遺。這個人後來又跟他走進酒吧,叫了瓶伏特加擺在桌上,也不喝,只是直著眼睛望著他。甘特懷疑他的房間,已經在他下樓的時候,被徹底搜過了,所以他在出門以前,早把那具小電晶體收音機,放進了他大衣的口袋——即使他在吃飯,必須脫掉大衣時,他也把它掛在眼睛看得見的地方。他有把握,那件大衣的口袋,絕對沒有被人搜過。
「是的,沒錯,」海關官員瞥了一眼另外那名顯然是公安局官員的人。「您——過去兩年中,到過蘇聯好幾次了,奧登先生?」
「奧登先生嗎?」對方說。
「好,」俄國人說。甘特望著第一個人,這名英國人,他想也許是從英國大使館來的安全官。他甘特一般身高,他的頭髮,全部梳到額頭後方。他朝甘特笑了笑,好像是鼓勵他的意思,還是有點神祕的陰謀?甘特也報以微笑。
計程車駛過右方的柯姆基水壩,水壩內的儲水,在陰霾滿天,密雲不雪的天空下,看起來灰黯而又寒冷。不久,他們開始駛過了莫斯科市郊的外圍,逐漸進入市區,甘特從左方的窗口,望到了戴納摩運動場的大建築。
甘特這時已如升火待發,準備突然鬆掉煞車,開始飛翔……他們這時剛好站成一堆,那個英國人身上所穿的大衣與甘特穿的,幾乎完全相合,這時他正擠著甘特。大塊頭俄國佬巴弗,突然由他穿的深色大衣裡,抽出一根粗木棒。這時他們四個人,剛好都是穿著大衣,圍成一個圈,甘特有點奇怪,為什麼那名英國人,竟然連頭髮都剪得跟他同樣的德行……?
在貝鎮方面的安全措施,也發揮了百分之百的效能。當地許多與公安局有關的居民,和蘇聯軍情局的人,負責試飛區以及市區內的巡邏任務。而由公安局派出的便衣以及線民,也會組織搜索監視小組,監視前面所說的那五名奸細的行動。
還有,這個叫奧登的人,其實也是一名走私客。蘇聯公安局早在一年以前,對他可能涉嫌走私毒品到蘇聯的事,就已經加以注意了。甘特懷疑是否奧柏雷正有意如此,要他去扮演奧登的角色。因為那個公安局的笨蛋,明顯的是想從他的行李中,找出一些可疑之物,這點他看得很清楚。等到那傢伙翻得亂七八糟,什麼也沒發現後,還是不死心的,故意又上來找他麻煩,並且派了人,一路跟蹤他。
吃飯時,他邊吃邊看著「奈格爾莫斯科旅遊指南」,甜食送上來後,他又把原先放在口袋裡的那張大地圖拿出來,攤到桌布上,邊吃邊看。等到走進酒吧喝酒時,他還是繼續研究地圖,以及那本旅遊指南。他在酒吧裡,足足坐了一小時。一等他走出酒吧,馬上就被人釘上了。
入境室有暖氣,使他跨進玻璃門後,全身不由得放鬆下來,他將大衣領子弄平,脫下軟呢帽,順便用手順了順他棕色的頭髮。他僅僅將覆在前額的頭髮梳到旁邊去,使得頭髮的分叉線看起來不會那麼亂而已,看來他是個不太注重儀表的人。就在那一刻,他又被拍入了鏡頭。老實講,這模樣被洗成照片後,看起來倒還真有點搔首弄姿,好像是專為拍這張照片才擺出來的姿態呢。他向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走向海關櫃檯。環繞在他四周的旅客,真可以稱得上是聯合國代表團,紅男綠女,形形色|色,看得他眼花繚亂。他放眼望去,竟然還看到花花綠綠的非洲服裝。還有許多其他的人——東方人、歐洲人。他自己好像也成了聯合國代表團中的一員,這種悅目而又輕鬆的場面,終於讓他扭絞成一團的胃開始平復下來。不過他的外表,看起來還有點怕冷,有點暈機的徵象。
當他看完後,抬頭盯著奧登說,「您到莫斯科來,是做什麼,奧——登——先生?」
「很好,上校。」
他知道那些站在櫃檯後面的海關官員,其實都可能是公安局派來的安全人員。他把提在手上的旅行袋,放進x光檢查檯的輸送帶,同時,他的託運行李,也已經由輸送帶送了過來。他站在原地不動——他知道下一步會是什麼。站在櫃檯後方的兩名官員之一,一臉冷漠地走上來,把滑到他面前的那兩個大行李箱從輸送帶拿下來。
「不可能。」
他把護照和小收音機放進大衣口袋,拎起手提箱,等著對方將他的兩個大箱子閤上,扣好,然後,提過來,丟到他腳旁邊。一丟過來,其中一個箱子的搭扣,突然迸開,把裡面的襯衫和襪子撒了一地。當他跪在地上,收拾那些襪子和襯衫的時候,公安局的官員冷笑了兩聲,才揚長而去。等他好不容易收拾好,蓋上皮箱蓋,他滿頭的頭髮,早已披到前額來,眼鏡也掉到了鼻頭上。他火大的將那個脫落的扣鎖,往旁邊一丟,架好眼鏡,把兩個箱子豎好,放在身旁。擺出一臉又氣又神的德行,提著行李,慢慢走出關卡,步入出境大廳,朝玻璃大門走去,走出去以後,他就可以呼吸到一些冷空氣,喘口大氣了。他曉得,那個公安局的官員,一定已經和其他幾個海關官員咬耳朵,開始討論他了。
「我不懂。」
他轉過身來,靠著橋欄,拉緊衣領,漫不在意的觀察了橋兩方的通路。那輛老遠跟住他的車子,大燈已經關掉,似乎車內無人,停在一盞街燈照不到的黑暗裡。還有另外一個路人,將背靠在橋欄上,站在橋的另一端,離他不遠的地方。
當他又喝進一大口威士忌後,他發現酒精已無法再讓他感到溫暖了。他的思潮早已飄向未來,飄向他即將要去的莫斯科河堤上,那兒離克拉斯諾橋不遠,他要跟三個他從未謀面過的人碰頭。等吃過晚飯,他會裝出一個觀光客的樣子,慢慢晃出旅館,不睬後面到底有什麼人在跟蹤他,一路踱過去。他唯一要把握住的,就是他必須在十點半抵達會面地點。他必須帶大衣和帽子——不對,必須穿大衣,戴呢帽——還有一具小電晶體收音機。這表示他不會再返回旅館了;表示他開始要踏上往貝爾雅斯克的旅途了。
「克里辛和司米洛基兩個,剛好又是最棒的兩個機械師,上校同志,」藍也夫說。「他們是負責加油系統,同時也負責飛彈和其他武器的安裝。還有,就是『機尾防衛桿』,他們對這些系統最熟悉,也不能找人換手。」
「快呀!」他喊甘特。
尤里維奇因為剛才在電話上受到上司對他的安排感到滿意的讚美,心裡十分的愉快,他火辣辣的將上身往椅背一靠,兩手十指一併攏,對著他兩名助理說,「好不容易才挨到最後一刻,眼看著大功即將告成了,我們一定要加倍小心防範,以策安全。因此,我建議我們最好再請五組的人,成立一個別小組,與我們配合作業。你們同意嗎?」
他站在出境室大門外的前廊上,叫了輛計程車,把行李放到地上,伸手按了按頭上的軟呢帽,因為有出境大廈的阻擋,強風似乎沒有剛才他下飛機時颳得那麼大了。
「垃圾?!您怎麼可以這麼說,我賣的東和-圖-書西是垃圾?!」
「是的,先生,我又來了——可是我還是第一次被你們這麼問東問西呢!」他所表現的並不是冒火,而是顯得有點意外的樣子。他所表現的態度,似乎是一個常到蘇聯來,每次都相當愉快,對這次被查問的場面感到很意外,而且也有點不以為然,對自己的行李箱被翻成這個樣子,非常不高興。
「快!跟著我們——往巴孚勒茲火車站跑!」巴弗在他耳邊輕聲大吼,將他的三魂六魄喊了回來。現在尖銳的警笛聲所發出的位置,已經接近他們只差五十碼遠了。
當他跨下旅館的臺階,走進紅場時,那個矮胖子收住腳,點了根菸,打火機發出的火光,閃亮在黑暗中。甘特沒有看到這一幕,可是他卻看到了那輛原先在下午由機場跟蹤他到旅館的車子裡,鑽出一個黑影。只有一個人,他心想——再加上那個正在跨階而下的矮胖子,就是兩個人了。
他選擇了左手邊的人行道彳亍著,走過緬茲納雅廣場,進入紅場。這條路線,將使他經過「百貨公司」的正前方。廣場上,行人仍舊不少,都是些莫斯科市民,趁著夜色,出來進「百貨公司」的櫥窗,每張臉迎著公司內的燈光,變得很蒼白。甘特懶得去甩那些釘他梢的人——不管距離他有多遠,也不管他們打算要跟多久。他曉得,只要他一失蹤,他們把他跟丟了的話,馬上就會發出緊急通緝,追捕他歸案的命令。他可不想這樣。這些人得讓他們跟得很近才行。所以呢,他就慢慢晃過那一道道的櫥窗,看看那些賞心悅目的,西方資本主義社會所生產的衣服啦、日用品啦,慢慢一路逛下去,等他經過紅場,他還是好整以暇的,邊走邊看,走走停停,頂著逆風,遙望克里姆林的那些高聳尖塔。
「我想,為了更保險起見,我們最好沿著這幾名奸細所提出來的線,一直找到莫斯科去,抓到他們潛伏在那兒的接頭人,然後藍辛格會把資料轉向貝爾雅斯克來……算啦!明天再辦也不遲,反正至少還有廿四小時,可以查得出到底他們曉得了多少祕密!得米脫里,這件事,你會辦嗎?」
藍也夫臉上馬上一變,顯出很失面子的樣子。「我覺得沒有這種需要,上校同志。」
尤里維奇說完,忍不住冷笑地看著藍也夫,後者雖然在公安局裡算得上是爬得最快的一名新秀,卻也不敢說大話。他低下頭去。
這才是他真正的惡夢。甘特不穩定的世界裡,他內心深處,對他有一天也可能會失事的狂想,使他整個原來的自我,他自己,都受到了威脅,不斷地繃緊他的神經,不斷的出任務,隨時都在面對太多的危險和緊張。
三個人中,那名高個子,是個年輕,方臉孔,金髮的人,他與甘特交談。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名海關官員,眼看著對方將他的兩只大皮箱一一打開,迅速而又徹底的翻查著,同時另一名官員向他索取了護照,遞給坐在櫃檯末端的另一名證照查驗人員。箱子裡的衣物,這時已經被翻得亂七八糟,那名官員臉上的淡淡笑容突然一收,變成一副死板板的面孔,兩眼緊盯著那兩只箱子。
「很不巧,上校同志,這三個人到時候都正好會在機棚裡。」
「你想從英國進口一些什麼東西到蘇聯來?」這句話頗有不屑的意味,而且聽起來很虛偽的樣子。奧登用手又梳了梳他的頭髮,好像越來越有點緊張了。
尤里維奇放下話筒的時候,臉上笑容洋溢,對站在他旁邊的另一名助理——藍也夫,看了看。藍也夫曾經飛往莫斯科報告過,貝鎮公安局分站站長查尼克,也與藍也夫交換過上級的指示,尤里維奇目前的安全保防措施所需要的人力與物力,幾乎可以說是無限制的供應了。他覺得相當樂觀,眼看著這趟差事必定會功德圓滿的完成了。
在這段期間,尤里維奇從貝爾雅斯克的公安局工作站,接獲了最新的報告,報告中指出,對該地區奸細活動的監視,已經大大加強。過去四十八小時內,除了雜貨商多可夫,已經離開住所外,其他的人,並沒有活動的跡象,也沒有陌生人出現過。當多可夫由莫斯科回來時,他的貨車會經過仔細搜查與盤問。尤里維奇並且下令,凡所有進入貝爾雅斯克的車輛,都必須徹底檢查,出入「試飛中心」與工廠的員工,也一律嚴加搜身。軍犬也都放出去了,沿著工廠四周的安全籬笆巡邏,停機棚內外的武裝守衛,也都大量增加。
「可是我覺得有必要!絕對有必要!」尤里維奇突然有點忍不住冒火了,他命令道,「我必須確定貝爾雅斯克,在最後一刻,絕對不會發生任何意外!難道你說不同意,就表示你認為有把握,絕對不會有任何事情會出岔嗎?嗯?」
他想到那輛跟蹤他的車子,還有裡面坐的人。他現在已經不能回頭去算一下,到底裡面確實有幾個人頭了。他曉得,以一種非常讓他難過的肯定,至少有三四個人在跟蹤他,而那輛車子也會沿著歐徹寇弗碼頭,在他上方一路跟著他,等著他再重新走回大馬路。
奧登曉得,他們一定都是蘇聯公安局二組的人——而且搞不好,還是專門負責調查美國、英國,和加拿大遊客的。當他想著這些事的時候,發覺到自己這會兒已經好多了,胃也不再像剛才那麼扭絞了。
「這麼說,假如他們三個想破壞飛機的話,這些線民一定會曉得囉?」
這三個人馬上湊過來,一具手電筒倏然而亮,照了照他的臉,英語的聲音又說道,「對,就是他。」
司機將車門打開,替他把行李放進去,然後跳進駕駛座等他上車,引擎這時仍在空轉著。奧登曉得這名司機,正在等候公安局跟蹤的車子駛到後方來。他剛才乘著一陣大風颳過來的時候,用手抓住呢帽,裝出避風的模樣,彎身由計程車的後視鏡,看到後方有個大塊頭的黑影子,朝司機打了一個手勢。等他坐進車子,計程車司機隨即將車子吃進排檔,駛離機場大廈,朝通往莫斯科的列寧格勒大道開去。
甘特出生在一個平凡的家庭。十多歲時,他已經開始鄙視他的父母,還有他的哥哥;那時他的哥哥是一個推銷保險的業務員,而且看得出來很不得志。他只會鄙視他們,可是卻不能讓自己去愛他們,他的姐姐,也只不過是一個有著四個小孩的邋遢女人,她丈夫是一個道地的酒鬼。他的老家,在美國中西部鄉下的小鎮,人口僅有兩千七百六十三人的「克拉克鎮」,鎮外的路牌上,漆著的字是——「克拉克鎮——一個偉大的小鎮」。甘特痛恨克拉克鎮。他痛恨他從小被這個封閉的小鎮所吞噬掉的每一分一秒,他痛恨他的童年,被小鎮四周一望無際的玉蜀黍田,給關得死死的,使他成為一個小人物,一個微不足道的人。自從他離開克拉克鎮以後,到現在已經很久很久了,他一直都沒有再回去過,甚至當他母親去世,下葬的那天,他都沒有回去奔喪,或者回www•hetubook.com.com去安慰他垂老的父親。他姐姐曾經寫過一封信給他,請他、哀求他務必回去一趟。他根本沒回信。這封信當時是寄到西貢他服役的地方。甘特從未真正逃離過克拉克鎮的夢魘。他一直帶著它,無遠弗屆,無所不在;使他隨時隨地感到自己只是個小人物,而企圖擺脫掉這種想法。
一等這些措施完成後,尤里維奇和得米脫里兩人,才覺得比較放心了。得米脫里在當晚,搭乘公安局的專用直升機,飛往貝爾雅斯克,接管公安局工作站的監視作業。他一到達貝鎮後,整個城鎮全部嚴密封鎖。在最後一次試飛前的廿四小時內,尤里維奇將坐鎮試飛機場,等待共黨第一書記蒞臨視察。所有的奸細將在第一書記蒞臨之前,予以逮捕審問。這樣一來,一定能夠讓第一書記和公安局局長安佐波夫印象深刻。尤里維奇與得米脫里兩人都深信,只要一逮捕了巴納、克里辛、司米洛基、多可夫,還有多可夫的妻子,不需多久,這些人就會被公安局的逼供高手,整得一一吐實了。
「我全都記下了,筆記本裡全都有,」得米脫里說。
他把手掌放到大腿上,把濕濕的冷汗擦到深色的褲子上。他閉上眼睛,企圖擺脫掉他對過去的懷想。那個該死的惡夢,讓他今天墜入了這場莫名其妙的遊戲。那個,對,就是那個該死的惡夢,還有那個充滿愛國心的狗屎奧柏雷,所帶給他的驕傲,才讓他墜入了這場可能有去無回的遊戲之中。現在,他彷彿就看到奧柏雷正湊在他鼻子前端盯著他直看。甘特雙手頓時緊緊的握成拳頭,按在計程車塑膠皮的沙發上。好像一個小孩子,他唯一想到的,就是想顯顯他的本領,給巴克豪斯,給奧柏雷,給英國和美國,以及蘇聯,還有全世界看一看,就像他當年想讓克拉克鎮,那座死城裡的所有的死人看看一樣。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他顯一顯他的本領,給奧柏雷那個死英國佬瞧一瞧。那就是,他一定要把他那架飛機——「火狐」——飛回去!
「可是查尼克同志不以為這群人會搞鬼,上校同志,」藍也夫澆他冷水。
「一定會的,上校。我會叫他們從今晚就展開嚴密監視——叫他們照您的命令去辦。」
「他們在幹什麼?巴弗?」英國人問,眼睛還是望著甘特。
當他們好不容易才把屍首拖到石板地上後,矮胖子就俯身下去,一邊咳嫩,一邊去掏屍體的口袋。他掏出一本濕漉漉的英國護照,還有幾張被水泡軟了的證件。高個子打開一具手電筒,對著護照上的那張擦了一頭髮油的相片端詳了一下,然後將手電筒再打低,手電筒的光暈,就照到那張已被打成稀爛的臉孔。
「是的上校同志。」
「我出生在加拿大。」
甘特的雙腳開始移動,他只覺得有如置身雲海,距離地面有一百英里之遠。他跟著巴弗和另外那名俄國佬,踉踉蹌蹌的爬上格諾維卡碼頭邊上的那道石梯。哨子在他身後狂吹,堤防上傳來一片雜亂腳步狂奔的聲響。巴弗和另外那個人,領先跑在他前方,距離越拉越遠。當巴弗轉身望他時,他看到對方蒼白的臉色。
釘他梢的人,用著一份蘇聯的報紙遮住臉,完全顯出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他坐在大廳邊緣的某個凹處,大衣丟在另一把椅子上,顯得十分自在。假使甘特想離開旅館的話,那個人一定會尾隨他。而且早有可能,原先跟蹤他到旅館的那輛車子,也已經換成另外一輛車子了,以公安局的這種辦事效率,這種安排是相當合理的。
「我所有的證件,以及簽證,都是按照規定辦理的,」他說:「是你們倫敦大使館的貿易參事簽的商業簽證。」他語氣裡有點緊張,好像對目前發生的景況,感到非常滑稽,弄不懂對方是否在跟他開玩笑。「您也知道,我過去已來過好幾次了——以前從來就沒遇到過像今天這種情形。為什麼你們要這樣,亂翻我的行李,弄得亂七八糟呢?你們到底要找什麼?」
「那你的樣品呢——那些你想賣到蘇聯來的垃圾呢,奧登先生?」
尤里維奇上校手握話筒,與他的頂頭上司,公安局的第一號大頭目通電話。得米脫里坐在椅子上,膝上放了本筆記簿,全神貫注地望著尤里維奇,就好像一個小演員,正如痴如醉的望著那個天王巨星,拼命在學習他的演技一樣,手不停的做著筆記。
「我沒有絕對的把握,上校同志,我不敢講,」他小聲說道。
「站在石階上的那個,現在已經走回車子去了——那個矮胖子現在正在猶豫,不曉得該怎麼辦,因為現在我們有四個人在這兒。」俄國人輕輕笑了兩聲。「我想他大概有點怕吧!」
「這麼說——他整個晚上,也都會一直在飛機上搞東搞西囉——一直等到飛機起飛為止囉?」
到他走近莫斯科瓦河,和莫斯科維基橋時,他已經全身冰冷了。他的帽子早已拉到不能再低的程度,雙手也儘量深深的插|進大衣口袋裡。他並未顯出他是有個目的地要去的人,但在這種冷天氣下,莫斯科只有偶爾三兩盞昏黃的街燈照亮著街道,他不可能再繼續裝出他是個出來賞夜的遊客。由河上吹襲過來的風,似乎變得更冰冷。雖然他很想把他那隻早已凍得發白、發麻的手,收回大衣口袋。可是他卻必須伸出一隻手,去抓住帽沿,好讓跟蹤他的人,認得出他來。他走上橋,由橋欄上端,俯身望著橋下黑漆漆,僅僅閃爍著一些黯淡街燈倒影的河水,水面上,不時被狂風捲起漣漪。有個人駐足在橋端,由於所有橫橋而過的人,都是彎腰駝背,縮頭疾走,這個人腳步一停,反倒把自己給顯出來了。甘特不由微微一笑。
「大概一百人吧——當然,這並不太夠——可是一百人也勉強夠了。雖然人多,可能會把這幾個奸細嚇得不敢動,至少,不管他們有什麼計劃,到時候也不敢使出來。」
「一定會曉得,上校同志。」
「那你為什麼要搜我的行李?」
那輛尾隨著甘特的黑色轎車,慢慢駛到莫斯科瓦旅館的酒吧間外邊停住。當他穿過旅館大廳,伸手摸了摸|胸前的口袋,看看證件還在不在,他已經看到酒吧裡坐著的那兩個人,似乎無意跟蹤他的樣子。其中一個人正在看報,另一個在點香菸。兩個人看來都好整以暇的神態,反而令甘特產生了警惕,他利用櫃檯前的有利位置,放眼打量了一下旅館樓下的大廳,馬上就發現了另外一個可疑人物。他曉得,他的照片,一定已經由機場傳送到札欽斯基街上的公安局總部了。要不然,不可能這麼快就有一大堆人來跟蹤他。
「喔?那是一定的。他們在機棚的話,反而比較好控制,要是在外面,那就難說了。把他們詳細的位置告訴我。」
「我——一直就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英國人。這樣比較有利,做外銷生意,你懂嗎?」突然之間,他記起了這兩年來所拼命學習的英國口音課程;本來他一直對這些課非常不屑的。現在,他十分慶幸自己曾經下過苦功。
他凝視牆下的黑暗,並沒有人影從黑暗中走出來。他轉過身,開始沿著堤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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