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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中的女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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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月色朦朧

第十九章 月色朦朧

「盡情表露我的情感!」她揶揄地重複道,「我要表露自己的情感容易得很。只有你才無法做到盡情,只有你才死死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彷彿它是你的唯一財產。」
「你真的是來向我求婚的嗎?」她問伯基,彷彿這是個笑話。
「是啊。但我的做法和思維都是新型的嗎?」伯基問。
「我不希望看到她後悔。」他的話說得鏗鏘有力。
「從一方面說是,」伯基回答道,「但從另一方面講又不是。」
「你以為我只要肉體的需求,是嗎?」她緩緩地問道,「你錯了。我要你為我的靈魂盡責。」
她馬上就進來了,頭上還戴著帽子。
「哦,當然了!」伯基心情平靜地說。
停頓了片刻,布朗文開口道:
「噢。」她父親嘲弄地學著她的聲調說道,「你就沒有什麼別的說了嗎?」
「我知道,」他說,「我們兩個人中如果哪一方要強加於另一方,那就徹底錯了。可是,瞧我們倆,就是不能取得一致。」
「請原諒,我正在棚子裡做一點工作。你請進。」
「當然,」伯基說,「我並不想傷害任何人,也不想影響任何人。歐秀拉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
「是啊!空中的小勞埃德.喬治!牠們全都是。」古迪蘭興高采烈地大聲附和道。
「對。他總是貶低別人。」
「伯基先生是來找你的,不是找我的。」她父親說。
「是嗎?」她喊道,微露出興奮的神色。他是為這件事來的,她也感到開心。
「這是什麼意思?」做父親地問道。
「為什麼?」她感到有趣,又感到有些納悶。
「我沒說過什麼,不是嗎?」好像她害怕自己已經作出許諾。
又一陣死一般的靜默,兩人誰也理解不了另一方。伯基感到乏味。她的父親不是個很有邏輯條理的人,滿腦子都是陳腐的老調。年輕人把目光停留在老年人身上。布朗文抬頭一瞥,看到伯基正注視著自己,臉上滿是不可抑制的氣憤、羞辱和強烈的自卑感。
「我要的那本《姑娘知己》你借到了嗎?」羅莎琳德叫嚷道。
「我也不明白。我就是那樣厭倦。」
「牠是覺得自己了不起了吧?」古迪蘭笑著說。
「怎麼會無話可說呢?」
「不,我不這樣認為,我對此知道的不多。」
「我妨礙你了嗎?我來是想見見歐秀拉的。她在家嗎?」
羅莎琳德為他開了門。她有些吃驚地說:
她憤怒地站起來,要回家。
「對。這事也許是有點突然。」說到這裡,他想起了他和歐秀拉之間的關係,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還不知道——」
兩人默然不語地靜坐著。伯基幾乎忘掉了他是在哪兒。他本來是為了向她求婚的——那麼好吧,就等著吧,然後,向她提出來。至於她會說什麼,她是接受還是拒絕,他不去考慮。他要把到這裡來想說的話通通說出來,他現在就知道這一點。他把這個家庭極端卑微的地位看作是布朗文一人的。但是,一切就如命中注定,他只能看到下一步怎麼走,其餘的就看不到了。這時,他和別的事情沒有任何關係。問題只有留著讓命運和機緣去解決。
「哈哈!」她揶揄地大笑道,「原來這就是你對我的看法,是嗎?可你竟還厚著臉皮說你愛我!」
「為什麼?我不相信你們那套新方法、新思想——對待婚姻如此隨便,就像陶罐裡的青蛙一樣跳進跳出。我根本不會喜歡這些做法。」
「是啊,我知道。我覺得這裡的一切都讓我感到厭惡。」
她站在房間的中央進退兩難。她的臉微微發光,模樣凶險。她安閒自得,對這一切表示出藐視。伯基抬起頭來看她,他也特別生氣。
「為什麼?」伯基問。
「誰強加於人了?」她奚落道,「是誰無時無刻不在固執己見?肯定不是我!」
一天,她們走過一條小路,看到一隻知更鳥停在灌木叢頂上的枝權上尖聲鳴囀。姐妹倆停下腳步望著牠,古迪蘭的臉上閃現出一絲冷嘲的微笑。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做的,」羅莎琳德生氣地叫了起來,「你要能找對了才怪呢!」
「好了,伯基先生,」他說,「我不知道你來是為了什麼,也不知道你要什麼。但是,我的女兒終究是我的女兒。我要盡力照顧她們,那是我的事。」
「你跑不了啦。」他說,「也無路可走。你只能自己退守。」
「噢,好吧,」他說,「什麼話都不管用,不論怎樣,我們之間,或者是有這種關係,或者根本什麼都沒有。」
伯基站立不動凝望著池水。接著,他彎下身,撿起一塊石子猛地扔進池塘裡。歐秀拉看到湖面明亮的月光在跳動搖晃,在她眼中,月影全都瓦碎了。它猶如噴墨的墨魚,又如發光的珊瑚蟲,射出一道道光焰,在她眼前劇烈地顫動著。
「是啊,」伯基答道,「兩天前是滿月。」
「你這個傻瓜!傻瓜!」她父親咬牙切齒,惡狠狠地對她嚷道。但是,她不與理會,離開客廳上樓去了,還一邊哼著歌。但她心中卻極為煩躁,就好像經歷了一場可怕的戰鬥。她從窗戶望出去,看到伯基正沿著大路往回走。他怒氣沖沖,步子邁得又急又大。她不由得對他感到驚訝:他太荒唐了,又有點可怕。她彷彿躲過了一次危險。
「我不要你像酒神狂歡節那樣地放任自己,」他說,「我知道這點你能做到。但是,我討厭那樣的欣喜若狂,酒神般的或不是酒神般的。那就像在松鼠籠裡兜圈子,毫無意義。我希望你不要終日患得患失。活著就該無所用心,不要終日憂慮重重,也不要事事強加於人;不要愁眉苦臉,要自信,對什麼都不要太在意。」
「噢?」他簡短地答道,不大想聽這種話。
伯基佇立不動地觀望著,直到水面幾乎恢復平靜。月亮又重新明朗。然後他又帶著極大的滿足感去尋找更多的石頭。她能感到他內在的固執。一時間那些散開的月光灑到她的臉上,使她眩目,然後幾乎是緊接著又一聲巨響,熾白的月光被擊起,射向空中,亮光飛向四方,黑暗又趁機佔領了湖中心,不再有月亮,只有一些光影竄動著,又要聚集在一起;黑暗一晃一晃地侵佔在原來月亮所在的中心,讓它無法復原,白色月亮的碎片上下跳動,極有節奏,彷彿找不到歸宿,只得零零落落地散佈在水面上,發出耀眼的光芒,宛如被一陣風從遠方吹來的玫瑰花瓣。
然而,即使對這種想法她也產生了厭惡。幾隻黃色的知更鳥忽然出現在她眼前的小路上。在她看來,牠們那麼祕不可測,帶著神奇的使命向前飛射出去。她不由得自言自語說:「把牠們都看成是小勞埃德.喬治畢竟有失偏頗。我們實在根本不瞭解牠們。牠們都是陌不可知的力量。牠們來自另一個世界,把牠們當人一樣看待有失偏頗。把動物擬人化是多麼傻呀!古迪蘭實在太冒失,太傲慢。她拿自己去衡量別的一切,而把其他的一切降低到人類的標準。魯伯特說得完全正確,人類本身讓人厭惡,因為他們竟用自己的形象來描繪宇宙。幸虧,宇宙沒有人類的屬性。」在她看來,把鳥類都說成是小勞埃德.喬治是不敬的行為,扼殺了一切純真的生命。這樣比喻知更鳥實在是欺人之談,是對牠們的詆毀。然而,她也這樣比喻過,但她為和_圖_書自己開脫道,那是受了古迪蘭的影響。
「不知道。」
「是啊。」歐秀拉含混不清地贊同道,其實她並不完全同意古迪蘭的看法。「令人討厭的是,」她接著說,「你會發現隨便和哪個男人相處半個月以上都叫人難以忍受。」
伯基病癒以後,一個人到法國南部休養了一段時間。他沒有通知任何人,也沒有給別人寫信。歐秀拉孤零零的,覺得一切都在消逝,世界彷彿已沒有什麼希望。人就像一塊渺小的岩石,而空虛的潮水卻越漲越高。惟獨自己才是實實在在的——就像洪水沖刷下的一塊岩石,其餘的一切都是虛幻的。她變得頑固、淡漠、孑然一身。
「喂,你到底說什麼!」他忍不住叫道。
伯基的眼睛裡閃現出一種古怪而痛苦的光芒。
「不過我不希望她操之過急。事後再後悔,就為時過晚了。」
「他們撒謊,你也對他們撒謊。如果沒有鬼話,也就不會有真言。那麼,人就不需要對任何人發誓。」
在大部分時間裡,她的思想就處於這種封閉和對外界的一種無意識的鄙視和譏笑的狀態中。對一切表示出諷刺性的輕蔑。她認為自己有過愛情,她認為自己充滿了愛。這就是她對自己的估價。但是,她那光彩奪目的風度,她神奇的內在活力,卻給人以截然相反的印象,是一種閃亮而純粹的批判。
她聽了不免大吃一驚,彷彿要從他身邊躍開一般。然而,她心裡確實很高興。
從此,她開始有意疏遠古迪蘭,開始反對她一貫堅持的意見。在精神上,她又轉向伯基。自從他上次求婚沒有成功,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她不想見他,因為她不願被迫作出接受的選擇。她明白他要她嫁給他意味著什麼,模模糊糊地知道,但她沒有講出來。她知道他要的是什麼樣的一種愛、哪一種屈服。但是,這是否就是她需要的愛情呢?她毫無把握。她難以確定自己渴望的是否就是這種保持獨立的相互協調。她需要一種不可言喻的親密。她想完全地佔有他,最終地佔有他。哦,那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將他一飲而盡,就像汲取生命般地痛飲。她私下裡發誓,願意效仿梅瑞狄斯詩中的一個女主人公——儘管這首詩寫得叫人噁心——用自己的胸脯溫暖他的腳心。但有一個條件,他,這個她的愛人,必須毫不保留地完全愛她。然而,她微微感覺到,他是決不會完全聽任她的擺佈的。他不相信完全捨棄自我這一套,他曾公開這麼說過。這是他的挑戰。她準備為之而同他抗爭,因為她相信愛情至高無上。她認為愛情遠遠超越個人,而他偏偏說個人在愛情之上,在一切關係之上。在他看來,充滿生氣的獨立的心靈把愛情看成它的一個條件,看成保持心靈平衡的條件。但是,她認為愛就是一切,男人必須完全服從於她,而作為回報,她願意卑躬屈膝地給他做女僕——無論他自己是否願意。
「我打斷你們的談話了嗎?」她問。
「在哪兒?」歐秀拉大聲問道。
「今天天氣比前幾日好多了。」布朗文等了片刻才開口道。這兩人在情感上沒有交流。
「那還用說——別問了——接受這個事實,就什麼都結束了。」
「那好吧,你就不能回答嗎?」她父親大聲吼道。
她退縮了一下。接著,她低頭掃了父親一眼,有些驚恐地說:
這時她依偎得非常緊。
伯基用從容、毫無表情的目光注視著他。兩個男人之間的矛盾正在升級。
她往他身上貼得更緊了。他緊緊地摟抱住她,輕輕地、溫柔地吻著她。一切是那麼寧靜,那麼安詳。沒有憂慮,沒有慾望,沒有意願。如此靜靜地和她相伴在一起,心情安逸平靜,相依相偎,沉浸在睡夢般的寧靜之中,樂而知足。這真是天堂:樂而知足,沒有慾望或追求的煩惱,只有兩個人靜靜地廝守一起。
但是,她的這些話只能使他對她關閉心扉。
他們默默地坐在池邊的樹影裡。周圍的夜色十分明亮,他們坐在暗處,幾乎毫無察覺。
這些話擊中了他的要害,因此,他的態度變得生硬起來,毫不顧忌她的情緒。
「我的生活並不圓滿。」她說。
伯基在水邊茫然徘徊著。歐秀拉害怕他再次向月亮扔石頭。她從她坐的地方站起來,沿著山坡朝他走去,嘴裡一邊喊著:
「我無話可說。」
「哦,是嗎?」她含糊其辭地驚問道,好像此事與她根本無關。接著,她定了定神,滿面春風地轉向伯基,依然漫不經心地問,「是什麼特別的事嗎?」
伯基用平靜得有點古怪而又清澈的目光看著對面的男人。
「為什麼厭倦英國呢?」他感到驚訝。
「那麼你愛我嗎?」
他們邊說邊離開了堤壩,坐在陰影裡的樹根上。在靜默中,他想起了她那雙漂亮的眼睛。有時候,它們洋溢著熠熠的光彩,像春天一般,充滿了神奇的希望。他慢慢地、吃力地對她說:
「一點不錯!別人要說的話,他聽不進去——一句也聽不進去。他自己的聲音是那麼大。」
「什麼樣的光環?」她問。
「他總是貶低別人,」古迪蘭重複強調說,「而且使用暴力。當然,那是沒有用的,沒有人會被暴力說服。他這樣做使人無法同他交談,同他生活在一起就更不堪想像了。」
「那麼,好吧,就讓你知道吧。過後就別再提它了。」
「不。」由於氣憤,他直言不諱地反駁道,「我希望你放棄你那驕傲的意志,你那可惡的自我堅持。這就是我想得到的。我要你毫無保留地信任自己,這樣你才能盡情表露自己的情感。」
「嗯,她願意怎樣就怎樣——」
「她不在。」他回來後說,「但不會太久的,你有話對她說?」
「你這話什麼意思?」她父親問。
她仍然依偎著他。
「對,」他惱火地說道,「我不想為你盡責,因為沒有什麼可盡責的。你想要我盡責的東西是不存在的,純粹是空的。它甚至連你都不是,只是你那女性的本質。對你那種女性的自負,我絲毫不會放在心上,它只是個破布娃娃。」
「是啊,它的確很討厭。可是你幹嗎如此仇恨月亮呢?它並沒有傷害你,對嗎?」
「是呀,」歐秀拉附和道,「他太能說教了,簡直是個牧師。」
「什麼結束?」她快樂地喃喃道。
這時,她看到水邊有個人影在移動。這只能是伯基。他悄悄地回來了。她馬上接受了這一事實,反正她什麼都毫不在乎。她坐在一些赤松樹根之前,這裡陰暗、朦朧。耳邊傳來閘門處的流水聲,聽上去十分真切,猶如夜色裡滴落下來的露水聲。池心的小島朦朦朧朧,似隱似現;池邊的蘆葦隱隱約約,只有映照在池水裡的一部分看上去像淡淡的火光。一條魚嗖地躍了上來,湖面一道閃光,這寒夜中的閃光不斷地劃破漆黑的長夜,使她為之顫動,她希望徹底的黑暗,無聲無息。再看伯基,他那又黑又小的身影正慢慢地向這邊靠近,頭髮沐浴在月光下閃亮著。他已經走得很近了。但是,在她的心目中他根本不存在。他更不知她就和_圖_書在那兒。她猜想他也以為現在四周無人,很想做些不想讓別人看到的事情。可是,即便那樣又有什麼關係呢?他那點小小的私人祕密又算得了什麼?當所有的事對大家來說都是已知的時候,還能有什麼祕密呢?
但是,它們又一次聚向中心,盲目、忌妒地尋找它們的歸路,若隱若現。伯基和歐秀拉各自觀望著,一切漸漸重趨平靜,只有靠近堤壩的池水發出嘩嘩的拍岸聲。伯基看到月亮又狡猾地聚合起來,玫瑰花的花心充滿活力,不顧一切地纏結在一起。在富有節奏的跳動中,散亂出去的碎片粼光竭力回歸原處,重新聚合成一輪明月。
終於,他們聽到了開門聲。他們看見她走上台階,夾著一摞書,她的臉色容光煥發,而又若有所思。她那種出神的模樣,那種對現實不怎麼在意的心不在焉的神情,使她父親見了十分惱怒。她有一種本領,能為自己設想出一個瘋狂的光明世界,將現實排斥在外。在這種光彩中,她好像沐浴了陽光似的光彩照人。
「相當突然,是嗎?哦!」布朗文說,他感到困惑,心裡不怎麼快活。
「真的,」他回答說,「我希望我們能永遠這樣相互依偎。」
「今天。」
他努力地想維持這場談話,但是他沒法得到他想從她那裡得到的東西——她精神上的屈服。
「就是!」她父親大聲叫嚷,「一個固執的傻瓜,她就是這樣。」
又是一陣無言的空白。歐秀拉看著月亮的倒影,它已經完全聚合起來,在水中微微顫動著。
「哦。」歐秀拉說。
「啊,是啊,也許那只是你的看法。」
「我知道她非常任性,」他說,「她一貫隨心所欲。我已經盡量滿足了她們的要求。不過,那是無關緊要的。如果她們辦得到,她們完全可以滿足自己的意願。除了她們自己的願望以外,誰的願望她們也不會去滿足。不過,她能聽聽她母親和我的意見是對的。」
「煩惱呀。」他說。
又是一陣沉默。這位父親有些困惑了。
他仍不以此為滿足,像發了瘋似的,無法自制。他又找到了更大的石頭一塊接一塊地向著湖水更白的彷彿燃燒著的月亮扔過去,直到那裡除了空洞的聲音外再也看不到什麼。湖面動盪著,再也沒有什麼月亮,只有些飛騰的閃亮的水花不時劃過黑夜,沒有目的,沒有意義,一片漆黑與混亂,就像一隻萬花筒被隨意搖動。空洞的黑夜在喧鬧中被衝擊被搖晃。水閘那邊傳來尖銳的擊水聲,遠處陌生的地方有點光亮在陰影中痛苦地閃動著,若隱若現,在大小島上的柳樹陰影中忽閃。伯基佇立著,凝聽著,心中一陣滿足。
聽著他那可笑孤獨的自言自語,歐秀拉真想暢懷大笑一陣。這簡直太可笑了。
「你真的愛我嗎?」她問。
接著,他們聽到她放低嗓音說了些什麼。
「你不是聽到他向你求婚了嗎?」她父親怒氣沖沖地叫嚷道。
「我當然聽到了。」
當她處於這種精神狀態中時,她的反抗異常頑固持久。在這種對立中,她顯得那麼快活;那麼神采奕奕和迷人;那麼純真,然而又那麼不為眾人所信任和喜歡。她那清亮得有點古怪而又頗為刺耳的嗓音卻洩露了她的內心實質。古迪蘭是唯一能和她溝通心曲的人。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姐妹倆顯得格外親密,好像長了一個腦袋。兩人感到在她們之間有一根相互理解的紐帶,堅固而透明,把她們緊密地連結在一起,超越世間的一切。在他的兩個女兒沉醉在怡然自得、神魂顛倒的親密之中的日子裡,這位父親簡直比死還難受,生命像是遭到了毀滅。他十分煩躁,都快瘋狂了,想靜一下都不能。女兒們彷彿在故意要毀滅他,而他卻沒有能力與她們對抗。他雖不情願,卻真正嘗到了死的滋味。他在自己的靈魂深處詛咒著她們,巴不得她們早點滾蛋。
「我怎麼能把它給你呢?你並不愛我!你只想達到自己的目的。你毫不想為我盡責,可是卻要我為你盡責。這太自私自利了吧。」
「我有自己的頭腦,這是什麼意思?」她用懷有敵對情緒的慍怒口氣反問道。
「我總是認為,我會被別人愛的,可總是大失所望。你並不愛我,你自己心裡明白。你不想為我盡責,你只要你自己。」
「不,」她若有所思地說道,「你只不過是以你的自我為中心罷了——你沒有任何熱情。對我也從未表露過任何真情。你要的實質上是你自己和你自己的事務。你只要我對你言聽計從,為你盡責。」
「我想,」布朗文說,「我們是什麼樣的人,你是知道的吧?也知道她受過什麼樣的家教吧?」
「一直在那兒。你別再扔石子了。」
「是的。」他答道,「我希望——我希望你會同意嫁給我。」
一道強烈的光在她眼裡閃動。
然而,她們兩個依然風采飄揚,把女性天生的美麗全都顯示了出來。她們親密無間,無話不說,互訴衷腸,一點都不隱瞞,把各自心底的每一個祕密都掏給對方。她們都互相用知識來充實自己,從各自的智慧之中互取精美、完善的知識。她們的知識也恰巧能互相補充、相得益彰,其中的奧妙頗費思解。
「我該回家了。」她說。
「我想知道我究竟能不能把它從池中徹底趕走。」他說。
「難道非要我表態嗎?」她不滿地叫了起來,「你這麼做全是你自己的意思,與我絲毫無關。你們為什麼都要欺負我?」
「你的話當真?」她一邊問,一邊快樂地依偎到他身上。
伯基掉轉頭去,望著窗外。他的思緒也隨之而去。這場談話究竟有什麼意義呢?繼續下去毫無意思。他打算坐等到歐秀拉回家,跟她談了這事後立即就離開。他不想和她的父親有什麼矛盾衝突,這完全沒有必要。他自己本不該遭惹這場麻煩。
「欺侮你!欺侮你!」她父親大動肝火,氣哼哼地說,「欺侮你!哼,可惜的是怎麼嚇唬你也不能使你腦瓜開竅。欺侮你!你需要說話負責,你這倔強的傢伙。」
「怎麼說呢,」布朗文說,「一個姑娘應該得到的,她都得到了——只要是我們可能的和能夠給她的。」
「我要對你說的就這些。我情願活埋了她們,也不願看到她們去過放浪的生活,就像現在所看到的那種放蕩,我寧願埋葬了她們。」
「歐秀拉!」
他這一問,像一顆子彈在布朗文先生的腦袋裡炸開了。
「你甚至根本不愛我。」她叫起來。
她心裡突然萌發出一種對古迪蘭的反感。她把生活講得一點價值都沒有,那麼醜陋,也沒有任何希望。事實上,即使伯基正如古迪蘭所說的那樣,他也有優點。可是古迪蘭卻在他下面劃上兩條紅槓,然後把他一筆勾銷,就像對待一筆結清了的賬。他就像是一筆賬,算好總數後,付了錢,結了賬,爾後就被一棄了之。這完全是在說謊,古迪蘭這種結論,這種一句話就把人或物打發掉的做法,都是大鬼話。歐秀拉開始對妹妹產生敵對情緒。
「你問我知不知道她受過什麼樣的家教?」他重複問了一句。
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離開他,抬起頭來看著他。
「也許不錯。我也不大清楚。但我的確回顧了不少東西。你在這兒有什麼事嗎?」
「噢,不會太遲的和*圖*書。」伯基說,「就婚姻而論。」
「這快成了你的戰鬥口號了。」他饒有趣味地答道。
她內心十分激烈地衝突、動盪著。心中又酸又苦,不能自拔。
歐秀拉陰沉著臉。剛才,在和他們嘔氣鬥嘴時,她是個全人。此時,她蜷縮起身子,使自己變得堅固如寶石。她容光煥發,凜然不可侵犯,同時悠然自得,無拘無束。父親必須學會視而不見她那高興而又漫不經心的神情,否則,他真會變瘋。當她處在敵對情緒中時,她的精神飽滿,情緒高漲。
「至於這個,」他說,「我只知道更有可能的是我聽命於一個女人,而不是她對我惟命是從。」
「這不是哪個國家的問題。」他說,「法國更糟。」
因為有狗,她不願從菜園裡穿過去。於是,她拐彎沿著山坡走去,然後下坡來到深潭邊上。在一片沒有樹木遮攔的開闊地帶,一輪皓月姿逸超絕,凌空高懸。她毫無遮蔽地暴露在月光之下。野兔在黑夜裡像一道道閃光似竄逃。夜像水晶石般透明,萬籟俱寂,只聽見遠處偶爾傳來羊的叫聲。
布朗文重新開口時,洪亮的嗓音中夾帶著顫動:
「沒什麼事。我看著英國,覺得對它已經厭倦。」
伯基站起身來說:
「是的。」她顯得很溫順。
「我為什麼要回答呢?」
他沒等別人回答,便徑直走出了屋子。
「還說沒有!」她叫道,「你們兩人都想逼著我作出選擇。」
「你這麼認為?」
「不管怎樣,我們現在暫時別提它了吧。」
他靜立下來,眼望著池水,一邊把花瓣扔在水面上。
「一切跡象表明,他是向你來求婚。」父親說道。
「是啊!」歐秀拉說,「你必須去順從他的意志。」
「你知道他們怎麼說嗎?月亮和天氣也許會一起變化,但是月亮的圓缺並不會影響天氣。」
伯基邊走邊無意識地用手觸摸著枯死了的花瓣,同時斷斷續續地自言自語。
「自然女神,我詛咒她!還有那該詛咒的敘利亞女神!人們多麼妒忌她的光輝!還有什麼——?」
「是的,」伯基接過話,要緩和一下氣氛,「不必要現在回答,你願意在什麼時候回答都可以。」
「哦,我去叫爸爸。」
「是嗎?太叫人傷心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心裡既歡喜又疑慮。
「哦!那麼你相信月亮是會影響天氣的嘍?」
他似乎故意要激怒布朗文。
一陣可怕的沉默。
歐秀拉看著這一切只覺得頭眩目暈,六神出竅,好像被摔倒在地一樣。她身上的血彷彿都流乾了,如同潑在地上的水。她感到筋疲力盡,呆坐在原處。儘管此刻她什麼也看不見,但她卻彷彿看到那黑暗中跳動著片片光亮,一團光亮神祕地一圈圈地旋轉著,舞動著,漸漸聚集一處,它們匯成一個中心,又再次形成了一個整體。漸漸地,簇合起來的零星波光重新融為一體,翻騰著、顫動著、跳躍著,時而驚恐萬狀地退縮回去,時而執著而又擠擠搡搡地往回湧趕。它們在向前翻動,卻裝出往後退縮的樣子,但是始終在向一個目標閃動,越閃越近。隨著一絲絲的光束融入整體,那一簇亮光在神奇地擴展、變亮,慢慢聚合成一朵外形參差不齊的玫瑰花。一輪形狀扭曲、邊緣毛糙的月影,在池面上顫動著,麗姿重展,月影復現,並漸漸從震顫中平靜下來,恢復毀損了的原形、騷動後的寧靜。一切又回到從前,圓滿、完美、安靜悠閒。
「你身上有一道金色的光環。我希望你能把它送給我。」看起來他好像對此已經思慮很久了。
突然,她發現右側的樹幹之間有個東西,不由得吃了一驚。它像一個動物注視著她、躲避著她。她不禁大吃一驚。實際上,那只是從樹叢間升起的明月,但它看上去那麼神祕,帶著那種蒼白的死一般的微笑。要想躲避它是不可能的。無論是白天或是黑夜,人們是無法忘記像這輪明月般的陰險的臉。它得意洋洋、容光煥發,還掛著傲慢的微笑。她避而不理這白色的星球,繼續向前趕路。在她到家之前,她正好可以看見磨坊邊的水塘了。
她就一直這麼依偎著他,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則輕柔地吻著她,吻她的柔髮、她的臉龐和她的耳朵,溫柔地、輕逸地、宛如露珠垂滴一般地吻著她。然而,耳邊的這股溫暖的氣息又使她心煩意亂,撥燃了原有的毀滅性的火焰。她緊緊地偎依在他懷裡。伯基覺得他的血液如水銀般在上升。
「說得對,可是你瞧,」伯基帶著厭倦的口氣慢條斯理地解釋道,心裡對這個話題已產生厭煩之意,「她們不會讓你我有機會活埋她們的,因為她們是決不會被埋掉的。」
「你為什麼一封信都不寫。」
聽到這粗暴的頂撞,父親氣得臉色發青,但什麼都沒說。
「對於你要娶歐秀拉,我沒有什麼反對意見。」布朗文終於又開了口,「這和我絲毫無關。她願怎麼辦就怎麼辦,有我沒我都是一個樣。」
「當然,」古迪蘭輕鬆地說,「伯基身上有一種活力是不尋常的,他身上有一股特別旺盛的生命之泉,他對待事物的方式也令人驚歎。但是生活是多彩的,可他對很多東西一點都不懂,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著它們的存在,或者,他對它們不屑一顧。可是對另外一些人來說,那些東西是不可缺少的。從某種程度上說,他還不夠聰明。他對一些小事考慮得太認真。」
「我好像覺得沒有人會真正愛我。」她又說。
「我愛你,」他生氣地說,「但是,我想要——」話沒說完,他的腦海裡又浮現出她那可愛的、金色的青春之光。這道光彷彿透過一扇奇妙的窗洞,從她的眼睛裡湧出來。他希望在這冷漠和驕傲的世界裡有她陪伴。可是,把自己的這種希望告訴她又有什麼用處呢?說這些又有何用?這種事並非語言所能解決。如要以事理來說服她,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這是一隻極樂鳥,決不能撒網捕捉,必須由牠自己心甘情願地飛入你的懷抱。
「你在那兒待多久啦?」
「沒有,只不過是一場靜默。」伯基說。
「哦?」歐秀拉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氣。他們的存在對她無關緊要。她的心不在這兒。這是一種不可言狀的微妙的侮辱,每每使她的父親感到惱火。
「那是你的幻覺。」他冷冷地嘲諷道。
「超越它呢?」伯基問。
「你覺得沒有人能同他在一起生活嗎?」歐秀拉問。
「信仰是另一回事。」布朗文說,「但是,我情願看到我的女兒明天就去死,也不願她們在第一個求婚男人吹口哨般地召喚一下,就惟命是從。」
她沉默了片刻後答道:
「難道不是嗎?」話出了口,布朗文又覺得不妥,突然住了嘴。「我並不是針對你說的。」他繼續道,「我的意思是,我的孩子們是在言行都要以宗教為準的教育中長大的,像我所受的教育一樣,我不希望看到他們脫離這些。」
布朗文開始想起自己的心事。
「說實話,」他講,「我想求她嫁給我。」
聽到她又重複這句「你不想為我盡責」,他憤怒之下渾身一陣冷顫,所有的幻想頃刻消失。
她帶著默默的敵意漸漸退縮到自我中去。
「我希望是。」他譏諷地回答。
「可不是嗎!」歐秀拉驚呼道,同時做了個小小的譏誚的鬼臉,「牠不就是空中的小勞埃德.喬治嗎!」和圖書
「不知道?——我從來不知道會有這種事發生。」布朗文不自然地笑著說。
然而,到了第二天,他卻感到一種強烈的慾望和思慕之情。他想,也許他錯了,或許他不應該帶著他想要什麼的願望去接近她。可那僅僅是個想法嗎?還是表現了深切的思慕之情呢?如果是後者,他又為什麼總是在談論感官上的滿足呢?這兩者是互不相容的。
「噢,」布朗文開口道,「我去穿件衣服。」說罷他也消失了。片刻之後,他又回到門廳,打開客廳的門說:
伯基聽到他在餐室詢問。
「但是沒有人欺負你。」他也用輕柔而可怕的聲音說道。
除此之外,仍有一條路,最後的一條生路。他必須奮力奔跑才能跟上它。他想到了歐秀拉,她是多麼敏感,多麼精巧,她有多麼好的皮膚,細嫩得彷彿還需再加一層,她相當溫柔敏感。他剛才怎麼忘了這一點?他必須馬上去找她,他要讓她嫁給他,他們必須立刻結婚,以便有一個確定的關係,進入一種明確的思想交流。他必須立時出發,此時此刻就走,去向她求婚,一刻也不容拖延。
伯基走進去坐下,注視著這個男人,他臉龐紅潤發亮,眉毛細長,雙目明亮,黑黑的剪過的鬍子下面,一張寬闊的富於情感的嘴巴。多麼奇妙啊,這竟是個人!面對現實中的伯基,布朗文心目中的自我形象又是多麼毫無意義!在伯基眼裡,他只看到一個不倫不類、令人費解,橫豎不成圖案的組合體。什麼感情、慾望、壓抑、傳統習慣和古板的思想,一股腦兒不加粘合地鑄進這個神采飛揚、個頭瘦長的男人的軀體裡。他雖然已經年近五十,卻仍像二十歲時那樣優柔寡斷,少不經事。既然他連自己都沒有造就好,怎麼能做歐秀拉的父親?他不是她父親。他身上的一片肉遺傳了下來,但精神卻不是從他身上得到的。精神並非來自任何一個祖先,而是來自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一個孩子要麼是個神奇的孩子,要麼就是沒有造就成型。
「哦?你是什麼意思?我想說的只是,我的女兒——」說到這兒,他感到無能為力,聲音漸漸微弱下去。他知道他在一定程度上有離譜。
「永遠這樣!是嗎?」她喃喃道,聽任他親吻自己。接著,從她的喉嚨深處發出低低的哼吟:「親親我!親親我!」同時,她把身子緊緊地貼著他。他千百次地親吻著她。但是,他有自己的想法,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只需要平心靜氣的感情交流,不要別的,不要激|情。因此,她很快抽回身,戴好帽子回家了。
她彷彿挨了一下打似的,往後退縮去。
「我們需要保持平靜,是嗎?」他說。
「如果一個人後悔結了婚,那麼這婚姻就算完了。」伯基說。
「不知道。」伯基答道。
說著她就不見蹤影了,把伯基一個人留在門廳裡。他欣賞著一些畢加索的贗製品。它們是古迪蘭最近帶進這個家的。他正在讚歎畫中對土地作出的奇妙而又能激發美感的處理手法,威爾.布朗文出現了。他邊走邊把襯衫的袖口放下來。
「哦——哦?」他邊說邊打量著伯基。接著,他經不起對方平靜、沉著的目光,垂下了雙眼,「她知道你要來嗎?」
「是的,我愛你。我愛你,我知道這已是無法改變的感情。既然已經無法改變,再多談它還有什麼意義呢?」
布朗文打開客廳的門,用他那洪亮有力的高嗓門召喚道:
「對此我深信不疑。」伯基說。他很不策略地打斷了布朗文的話頭。這位父親開始有點惱火。僅僅是伯基的存在就會使他不由得感到生氣。
後來,一連好幾天,歐秀拉一直把這些無休止地闖入腦海的小鳥看作是身材矮胖、在講壇上扯著嗓門叫喊的政客。他們聲嘶力竭地扯著嗓子讓別人聽到自己的聲音。
「這是不同的。」他說,「這兩種盡責大相逕庭。我以另一種方式為你盡責,不是通過你本人,而是其他什麼方式。我希望我們能在一起,而不必操心擔憂,真正的心心相印。因為我們在一起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現象,而不是需要我們努力去維持的什麼東西。」
「一點不錯!想想看,還有比這更加可怕的嗎?」古迪蘭的話擊中了要害,歐秀拉感到靈魂深處被蜇了一下,有一種不是滋味的厭惡感。
「這叫恨嗎?」他問。
「喔。」她含糊地應了一聲,神情中流露出疑惑和心不在焉。
這位老人棕黃色的眼睛裡閃過一道亮光。
他就這樣神志恍惚地迅速朝貝爾多佛跑去。走到半路,他看見了小山坡上的鄉鎮。這鄉鎮非但沒有向外擴展,反而像是被外圍的礦工住宅區的筆直街道圍了起來,形成一個很大的正方形。在他的幻覺中,鄉鎮看上去像聖城耶路撒冷。這個世界顯得那麼陌生,那麼超越塵世。
她身體朝前欠了欠,把臉湊過去等待親吻。
「你覺得獨自一人對你更好嗎?」她問。
「你那鍥而不捨的勁頭,還有你的戰鬥口號。你的口號是:『你愛我嗎?投降吧,傻瓜,不然死路一條』。」
這位父親遲疑了一下,他的情緒十分惡劣。
她端詳著他,只見他眼睛裡閃爍著矛盾和為難的亮光,既想得到她的什麼東西,又不想得到。她微微退縮了一下,好像她的內心全部裸|露在他的目光之下,又好像這對她是一種痛苦。她的神情暗淡下來,心靈蒙上了一層陰影。她轉過身去,她被從自己的光明世界中趕出來,她害怕和別人接觸,在這時,和別人接觸對她來講幾乎是有所強求了。
他笑了。
這時,她折身向下,轉向陡峭的綠樹掩映的湖邊堤岸。堤壩邊樹木成林,枝葉交錯盤結。她很高興能躲開月光,步入陰影。就這樣她佇立在曾經塌陷過的堤壩頂端,手扶著粗糙的樹幹,眼望著平靜如畫的池水。池水裡倒映著一輪明月。但她卻不知什麼原因不大喜歡它。它沒有給她帶來什麼。她聽著遠處水閘傳來嘩嘩水聲,心裡暗暗希望夜色裡會有別的什麼東西出現。她渴慕的是另一種夜色,而不是眼前這種皎皓得近乎冷酷無情的月夜。她能感覺到她的靈魂深處在吶喊,在悲愴淒涼地哀慟著。
伯基雙目盯視著他,大聲說:
歐秀拉動身去威利格林,朝著磨坊走去。她走到威利湖邊,湖水在排光之後幾乎又漲滿了。她在那兒避開大路,彎進樹林、這時,夜幕已經垂落,天色開始昏暗下來。她這個對許多東西都感到害怕的人,此時卻忘卻了害怕。在遠離人跡的樹林裡,有一種神奇的寧靜。一個人越是能拋開人自身的缺點,找到一種純粹幽靜的感覺就會越好。歐秀拉對人類的懼怕和恐懼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他把一片枯死的花瓣扔進水裡。
「你能不能不再扔石頭了?」
一天傍晚,她被這種難以排遣的痛苦折磨得神志麻木。她跑出來。那些注定要毀滅的人,應該立時就去死。這種思想在她的腦子裡已經強化到了極點。這種極點,使她解脫。既然命運會m.hetubook.com.com使那些注定要離開的人死亡或消失,她何必還要抗爭呢?何必還要繼續否認呢?想到此,她不再為之憂慮,因為她反正可以在其他地方尋求新的盟合。
歐秀拉的深情讓她的父親十分生氣,他不能容忍她的這種態度。
慢慢地,寧靜的氛圍來到他們之間。歐秀拉試探著把手搭在伯基的手上。他們輕輕地、默然不語地握住了對方的手。
「暖,我借到了。可是,我忘了你要的是哪一冊。」
有時她也會對人們說好話,顯得活潑可愛,討人歡喜,甚至曲意逢迎。但是,沒有人會被這種假象所迷惑。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她對人類那種鄙視的嘲笑。她對人懷有切齒的仇恨。「人」這個詞在她看來都是可鄙的,使她深為反感。
「沒有,」她父親怒容滿面地說,「可你沒必要顯出像個白癡一樣,你有自己的頭腦,對吧?」
他站在池邊,觀望了一會兒。又俯下身去,在地上摸索著。突然,傳來幾聲石頭落水的聲音,接著是一道耀眼的光亮。月光在水面上四射開了,白熾、凶險的光焰如碎片一樣四處飛濺。完全破碎了的月光像白色的小鳥迅即在池內擴展開來,沸沸揚揚地四下亂竄,與強壓過來的層層黑浪搏鬥著。逃竄到最遠處的粼粼波光喧囂著,似乎在和池堤喋喋不休地進行爭吵,企圖逃到岸上去。黑暗的濁波洶湧地壓過來,朝著池中翻騰。但是在正中,在一切的中心,依然浮動著皎潔的月亮,玲瓏閃爍,無所缺損,像一團白熾的火焰在起伏伸展,依然完好無缺,不受凌|辱。它似乎在竭盡全力將自己的殘體聚攏起來。一道道細細的光線又重新回聚到再次強大起來的月亮身邊,復原後的月亮洋洋自得,重又在水面上抖動著。
然而,他卻羞怯了,沒有再說下去。又一次時機溜走了。一絲悲慼感慢慢襲上她的心頭。
「對。」
伯基的心驟然收縮了一下,十分痛苦。她對這一切全都無所謂。他又犯了個錯誤。她生活在自己那個自滿自得的世界裡。他,以及他的希望只不過是生活中的偶然插曲,是對她的侵犯。
一陣停頓後,伯基打破沉默問道:
歐秀拉把男性都視作兒輩,同情他們的追求,讚賞他們的勇氣。她就像一個母親對自己的兒子一樣,既對他們不甚理解,又從他們新奇的舉動中得到喜悅。但是,在古迪蘭看來,他們屬於敵對的陣營。她懼怕他們,鄙視他們,同時又對他們從事的活動十分推崇,推崇得簡直有點過分。
「我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沒有水仙花呢?」
他們聽到她走進餐室,把一摞書放在餐桌上。
「你想得到的是只有天堂裡才有的愚昧無知。」她掉轉臉對依然坐在半明半暗的陰影裡的伯基說道,「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謝謝你,你想要我做你的附庸,不許對你作出評判,不許發表自己的主見,永不為自己辯解。你想要我完全做你的附庸!不,謝謝你!如果這就是你要的,這樣的女人多的是,她們會讓你滿意的。有很多女人願意躺下,讓你從她們身上走過——去找她們吧。如果那就是你需要的——去找她們吧。」
布朗文呆坐在樓下,覺得十分羞愧、沮喪卻又無能為力。同女兒經歷了這一場莫名其名的衝突後,他猶如魔鬼纏身,變得渾渾噩噩。他恨透了她,彷彿不恨她自己就無法生存。他心裡亂糟糟的,很不是滋味,但他為了逃避自我,還是走了出去。他心裡明白,除了絕望、屈服,屈從於絕望,他無法排遣心裡的煩惱。
伯基暗自靜思:「一點不錯。至於你對婚姻的看法,布朗文,還需要你作些解釋呢。」
「是這樣嗎?」伯基問,「我沒聽說過。」
「你真的感到難過嗎?」她微笑著低聲問道。
有幾分鐘他們靜默不語。
伯基突然緊皺起眉頭,眼睛中顯出嘲弄的神色,但身子一動不動。又是一陣子的沉默。
「我明白你的心思。我知道你不僅僅需要肉體方面的滿足。但是,我要你的靈魂,要那道金色的光環——那就是你,可是你卻不知道——你把它給我吧。」
儘管如此,她有時也會屈服,也會軟化。她渴求得到真誠而純潔的愛,她只需要這樣的愛。然而與愛相對抗的否定,永恆的、曠世不變的否定,卻壓迫著她,使她感到痛苦。一種對純潔愛情的強烈渴望再次攫住了她。
布朗文看著他,忽然有些惱火,又感到無能為力。
「這真是太可怕了,」古迪蘭說,「但是伯基——他太自信。如果你想自己支配自己,他是不會容忍的。他就是這樣的人。」
「不!」她竭力申辯,「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可是,我總該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愛我吧?」
「我認為那樣太乏味、太傷神了。你始終要被他的聲音所壓倒,沒有任何選擇,一切得用他的方式,他完全控制你,他不能允許有什麼意見和他不一樣,他頭腦笨就笨在沒有自知之明的精神。不,我認為根本不可能和他一起生活。」
「就我所知,她不在家。我想她是去圖書館了。讓我去看看。」
對於這個世界,她什麼都沒有了,有的只是冷漠的鄙夷和反抗。整個世界全都滑入到灰色空濛的虛景幻影中去了。她和任何人都沒有一點聯繫、一點接觸。她鄙視和憎惡虛情假意。在她的內心深處和靈魂深處,她鄙夷和憎惡人們,尤其是成年人。她只愛孩子和動物。她愛孩子,對孩子的愛也是出自同情的、冷淡的。她只想擁抱他們,保護他們,為他們提供一種生活。然而,這種培植在同情和絕望基礎上的愛,對她是一種束縛和痛苦。她最喜愛的是動物。牠們和她相似,獨來獨往,不願合群。她喜愛田野裡的牛馬。每一個都是自我獨立的,詭祕莫測,不用受什麼討厭的社會規則的限制。牠們不會有激|情,因而也不會存在悲劇。歐秀拉痛恨激|情和悲劇。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問。
「哦,你好!」看到伯基她高聲招呼道,露出迷茫的神色,彷彿突然撞見他一般。他不禁對此感到驚訝,因為她顯然知道他在這兒。她臉上的神情帶著特殊的奇異,容光煥發,彷彿她自己擁有一個光明的完整的世界,而她與現實世界卻毫不相容。
但是他依然不接口。
她現在繼續保持這個樣子,待上幾天,似乎是很自然的坦率。她把身邊的所有事情都忘光了。但對那些與自己的切身利益息息相關的事情她卻反應迅速靈敏。男人如果想靠近她,可是不太好過的。父親非常後悔生養了她。他必須學會對她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伯基感到害怕,感到疲憊不堪。他想到了另一條路、一條自由之路。這條路通往天堂,通往純潔、單獨的生命。在這自由天國裡,獨立的靈魂比愛情和慾望更渴求結合,激烈的程度甚於任何感情上的劇痛。那是一種自由和值得自豪的單身狀態,令人神往。這裡的人願意接受與他人和與另一者長久相處的義務,能夠屈從愛的束縛。然而,卻不需要為之喪失自我的驕傲和獨立,即使就處於相愛和屈服的時候。
又是妹妹壓低了嗓門的聲音。
「是的,」他說,「我想我是來求婚的。」說到最後一個詞時,他似乎羞怯難當。
她的語氣裡含有厭倦和譏嘲的苦澀。他不由得沉默了一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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