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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中的女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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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出遊

第二十三章 出遊

坐在汽車上,她有些心情激動,以至於她忘記了自己的現狀。
她正在往回走。他看到她在樹下緩緩地朝自己走過來。他沒動,也沒有再看她。他似乎靜靜地睡了,很安靜,全身放鬆。
他坐下來寫了他的正式辭職報告。
「不僅是愛,」他回答,雙眼平靜地低頭看著她。
「多麼可愛啊!」她又叫了起來,「你為什麼要送這些給我?」
平時,她做起這類台面兒上的事來總是很緊張、猶猶豫豫。但今天,她忘了,她很舒服、自如,完全忘卻了自己侷促的情緒。茶壺倒起來很順手,茶水從高而細的壺嘴中流下來,她眼中充滿微笑地把茶遞給他。她終於學會了十分鎮定。
「不,有的。」他說,「有那樣的地方——我們可以獲得自由——在那兒人們不必穿多少衣服——甚至什麼都不|穿——在那兒,可以遇見不少飽經滄桑的人,在那兒你就是你自己,而不需要擔憂。有那麼個地方——只有一兩個人。」
「我們現在在哪?」她小聲問。
「我也是。」她忽然狂喜地喊到,用一隻手摟住正在駕駛汽車的伯基,緊貼著他的身體。
「是的。」他輕輕地說。
她的手順著他的腰和大腿的線條來回摸著,一股炙熱的火從他的身上傳過了她的全身。這是她從他身上吸出的一股黑暗的激|情電流。於是一條新的線路在他們之間建立起來。一股感情的新電流從兩人身體的陰暗的兩極中釋放出來,成了一個很完備的電路。那黑暗的電流從他身上傳到她身上,把他們兩人淹沒在寧馨與美滿的海洋中。
她渴望著,觸摸著,在無言的觸摸中,與他進行著巨大的感情交流。這活生生的肉|欲真實永遠也不能轉換成意識,只停駐在意識之外,這是黑暗、沉寂和微妙之活生生的肉體,是神祕而實在的肉體。她滿足了自己的慾望,而他的慾望也一樣得到滿足。他們在各自對方的眼中是一樣的——都是遠古的神祕、真實的異體。
「是的,親愛的,」她說,「是你和我,就是你和我,不是嗎?」說著她向他伸展出雙臂。他忙走過去俯身吻她的臉。她再一次摟住他,雙手從他的肩膀緩緩向下滑動,重複著一個奇妙的節奏,滑下去,神祕地撫摸著他的腰臀和腹部。然後比較神祕地貼在他的腰上,緊貼在他的下腹上,一種佔有了某種永恆而珍貴的物體的感覺侵襲了她,這種感覺讓她昏眩,就像是神奇而又必然要降臨的死亡一樣,她擁有了他,完完全全地,卻又讓人難以忍受,竟然讓她的靈魂脫離了軀體,其實她只不過坐在椅子中,忘我地擁抱著他。
「你為自己買的?」
很快,他們又繼續駛進了黑暗。她沒有問他要去哪兒,她不在乎。她坐在那裡。紋絲不動,而頭腦中卻是空的。她坐在他旁邊,像是星星十分安穩地懸在空中一樣,顯得安靜之極。但她仍然期盼著。她要撫摸他,用她那十分真實的手指去觸摸真實的他,不用思考地觸摸他那有活力的真實的身體,觸摸完美溫暖的腰部和腿部,這是她的熱望。
她把手伸入他的口袋,把它們拿了出來。
「還你的戒指。」她說,「去用它們給自己買個女人吧,哪兒都可以買到。她們會很高興地和你一起分享那種骯髒的精神——或接受你那骯髒的肉體,把你的骯髒的精神留給赫曼尼吧。」
「現在,」他說著封好了信封,寫好了地址,「我們一起去寄出去好嗎?我知道傑基收到信以後一定會說,『這可太巧了!』我們讓他這麼說嗎?」
他不忍心看著這些戒指躺在泥濘中。他把它們撿起來,沒有意識地擦著。它們是美麗的、現實的象徵,象徵著幸福,它讓人感到十分溫暖、舒服。但他把手弄得特別髒。
「一定要說出些理由嗎?」他問。
後來他心中激起了一種對她的情感。他站起來,凝視著她的臉。她的臉是那樣清新,哦,多麼精細,閃著驚奇和害怕。他摟住她,她把臉伏在他的肩上。
「一切,一切都是真的嗎?」
他們下車的時候,剛好六點,聽到了大教堂裡的圓號正在吹一首讚美詩音樂:
「我無所謂。」她說。
他的臉上有些惱怒的表情。然後聳了聳肩。
「你這麼開車不危險嗎?」她問他。
「如果你不是傻瓜,只要你還不傻,」他苦澀而又失望地喊道,「那你就該明白,即使是一個人做了什麼錯事,他們也可能是正派人,我和赫曼尼談了幾年的戀愛,這的確是我的一個錯誤,這是死亡一般的經歷,但畢竟人還是要有人的面子的。可你,卻一提赫曼尼就滿懷妒嫉,要把我的心都撕碎。」
「我們別回家了吧。」他說,「這車的車座可以放下做床,再支上車篷就行了。」
她從桌子另一面懷疑地看著他。
「那我們去哪兒——去大磨坊?」
「但是,」他說,「我願意同你一起走——去不知道的地方。最好漫遊到不知道的地方去。就去那裡。一個人需要離開已知的世界,到我們自己的未知地方去。」
歐秀拉不同意這種說法,她認為人仍然是個需要探索的東西。不過可能不如她說服自己相信的那樣值得探索。或許現在她的興趣有點像機器一樣呆板。或許她的興趣是破壞性的,她的分析真像在把東西肢解。她的內心有一部分是毫不在乎人和人的特性的。甚至想要毀掉它們。一時間她似乎觸到了心中的這一想法,立刻就不言語了。此時,她完全轉向了伯基。
「就在這兒吧,」他說,「關上燈。」
「是的。」她有些疑惑地回答。然後她歎了一口氣。她知道,接受了戒指就等於接受了一種約束。但命運是不可抗拒的。她又看到了這些寶石,在她眼裡它們漂亮極了——不是裝飾或財富,而是愛物。
他們倆一直都保https://m.hetubook.com.com持沉默,直到那人騎遠了。
「你還去肖特蘭茨吃晚飯嗎?」她突然又問他,他吃了一驚。
「而我,我並不夠精神化,並不像赫曼尼那樣只知道精神生活——」她緊皺著雙眉,眼睛似老虎眼一樣地冒著火。「那就去她那兒吧,這就是我想說的,去她那兒吧,去啊,她是有精神的,她是重視精神嗎?她所關心的是什麼?她的精神是什麼?」她好像被憤怒所燃燒,一直燒到她的臉上。他後退了一步。「我告訴你吧,這是骯髒的,卑鄙的,不是別的,而是骯髒的。你想要的就是這種骯髒的東西,你所渴求的也正是它。她霸道、驕橫,難道那就是精神?她是一個潑婦、潑婦,只想著追求物質利益。她那股子社交激|情到底會怎樣?社會激|情——她有什麼社會激|情!把它給我看看!在哪兒?她想要的是眼前的渺小的權利,她要的是一種幻覺,以為自己是個女偉人,這正是她所需要的一切——可是你卻喜歡這種虛假的精神,那是你的品味,為什麼,就是因為那下面藏有骯髒的東西。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性生活有多骯髒嗎?還有她的?而你需要的正是這種骯髒。你這個騙子,那就去幹嗎,幹吧,你這個騙子。」
他又很溫柔地吻了吻她。
「那家裡人怎麼辦?」她說。
「我罵過你嗎?」她問。
「下午好!」他高興地打著招呼。
他們按鈴讓侍者拿來沒有地址的信紙。侍者擦乾淨桌子。
他的生命好像在收縮著。他很少會在乎其他什麼事。有時在他看來,無論歐秀拉、赫曼尼或其他人是不存在的,都已無所謂。何苦麻煩呢!為什麼非要追求和諧美滿的生活?為什麼不像流浪漢一樣去自由地流浪,而去經受種種意外新奇呢?為什麼要去在乎什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為什麼要認真地對待女人或者男人呢?為什麼要結成正式的關係呢?為什麼不可以隨便些,遊遊蕩蕩,去獲取一切有價值的東西呢?
「有輛自行車過來了。」他說。她的大聲叫罵讓他痛苦不堪。
「我們必須馬上把工作拋在一邊。」
「是的。」
「什麼?」
都沒有再說什麼,他們只是默默地向前行駛。但他下意識地在把車向某個地方開去。
「在暮色中回家應該有意思吧。」她說,「我們可以晚一點喝茶好嗎?晚餐時喝茶,好嗎?」
「多可愛呀!」她叫道。
「是嗎?」她笑著,但仍沒有把握。
她現在變得很幸福。汽車在行駛。午後的天氣那麼溫和、朦朧。她十分興奮地談論著分析著人和他們的動機,她談到古迪蘭和傑拉德。他含含糊糊地應答著。他對人的性格並不是特別地感興趣,因為人們各不相同,但都受著同樣的局限。人們遵循的不過是幾條大的規律,從本質上說都沒什麼區別。
伯基的臉展開了一點。他知道,她說的基本上都是對的,他知道自己不太正常,一方面追求精神上的東西,另一方面,不知道為什麼又十分墮落。可是難道她比自己強多少嗎?難道別人就能強多少?
「我向你保證,我不在乎。一點兒也不在意。去你應該去的地方吧——我就希望你這樣做。」
「藍色的——」他說。
很明顯,他知道這個地方。他慢慢地開著車,開到了一條綠色的林中路上。車緩緩地轉了個彎,在橡樹叢中行進來到另一條綠色道路上。綠色小路通到一小片草地上。在斜斜的山坡下流出一條泉水。車停在了那裡。
「不,」他回答,「不能讓他們對我們產生什麼想法,我先寄走你這封,然後再寄我的。我可受不了他們胡猜亂想。」
「這是我問自己的問題。」他說,「你為什麼要介意?可你看起來是介意的。」他惱怒地皺著眉頭。
他們在下午的曠野上驅車前行。汽車歡快地行駛著,既優雅又超然。他的心裡安然又甜蜜,生命似乎從新的源泉中流出從他身上流過,他似乎剛從陣痛的子宮裡出生。
「但是,乳白色是不吉利的,是吧?」她思索著說。
「我喜歡藍寶石的。」他說。
「喜歡。」她說,「我喜歡。可你為什麼買這麼些戒指?」
有一陣子沉默。她認真地看著紙包中的幾枚戒指。
「你說得很對。」
這是一枚圓圓的乳白色戒指,上面鑲著幾顆小寶石。
她那敏感的手指不知不覺地沿著他的大腿在移動,追蹤著某種神祕的生命之流,她發現了某種東西,一種比生命更加神奇的東西,在那兒,腹部下面,大腿的盡頭,他的生命在很神奇地運動著。在大腿上面有著他的一種十分神奇的存在形式——他的生命的本質。
「如果你喜歡的話,這麼好的夜晚,到哪兒都有些可惜,可惜的是,我們不能夠停在這麼好的夜色中,這夜色比什麼都美好。」
歐秀拉同他拉開了距離,不說話了。他緊皺著眉頭,眼睛中開始閃著憤怒的目光。
「你!你的敵人,還有你的敬而遠之,你把你自己描繪得挺美啊。可這幅畫中只有你一個人,沒別人。我嫉妒!我之所以這樣說,」她憤怒地講,「是因為事實就是那樣。明白嗎?你是你,一個骯髒虛偽的騙子,一個偽君子。我說的就是這個,你全聽到了。」
「可為什麼?」
「我爸爸和我媽媽剛相識的時候來過這裡。」她說,「他喜歡這個大教堂,你喜歡嗎?」
「我們相愛著。」她愉快地說。
「可是到哪兒呢?」她有些憂慮地說,「可是畢竟只有這麼一個世界,再走,也走不出這個世界啊!」
「不,我更喜歡不吉利的東西,『運氣』這個詞太俗了,誰需要運氣所帶來的東西?我不要。」
「是真的嗎?」她說,露出不肯定的神色。
很快,他們就開出了小鎮,開車在起伏不平的鄉https://m.hetubook.com.com間路上行進著。歐秀拉靠著他,緊緊地貼著他那溫暖的身體,看著車前模糊的黑夜中快速映出來的東西。有時,他們看到一條很寬的大路,兩旁是大片大片的草地,小蟲子在綠色的光亮中來回飛,時而前方出現樹叢,時而露出佈滿荊棘的灌木叢、圍場和糧倉的尖頂。
「看,」他說,「看我買了什麼?」汽車沿著一條寬闊的白色的道路奔馳。沿路兩旁都是樹木。
「在我的口袋裡。」
「我不知道,我覺得好像我們剛見面就要到遠方去。」
「我真高興!」她叫道,表現出難以言表的釋然。
「離沃克索帕不遠了。」
她一氣之下跳下汽車,走向一片灌木叢,毫無意識地摘了幾個鮮艷的粉紅色的漿果,有些果子已經綻開,露出桔紅色的籽。
「既然你願意降低自己的身份,」他說。她臉上又露出了惱怒的神情,眼中露著怒火。
說完她就漫無目的地沿著小路走去。伯基站著沒動,看著她十分生氣地走遠了。她忽然狠狠地扯著細樹枝,她的身影越來越小,似乎很快就會走出他的視線。他覺得頭腦中一片黑暗,只有一點意識的游絲在抖動著。
「是的。」她說,「多可愛啊。」她在燈光下拿著它:「是的,可能這是最好的。」
「很好,」他說,「只有傻瓜才回不去。」
「哪兒都行。」
「找到了。」
「一切。」他回答。
她看著他。他看起來仍然與她那麼遠。他在爐子前面的地毯上站著,看著她,端詳著她的臉,她的臉仰著,如一朵花,一朵美麗的鮮花,花瓣上的露水在清晨裡微微地閃著光。他微笑著,似乎世間沒有任何語言,只有對方心中默默幸福開放的花朵。他們微笑,都為對方的存在、純粹的存在而感到高興。不用思考,甚至不需要瞭解。
「我們再也不分開。」他柔聲說道,而她卻沒說什麼,只是把她的雙手用力壓著他軀體上黑暗的源泉。
「啊,你這個傻瓜!」他既痛苦又輕蔑地說。「對,我傻,我是個傻瓜。感謝上帝,我太傻了,傻得要去相信你的聰明,感謝上帝,去你的女人那兒吧,到她們那兒去吧。去找你精神上的新娘去吧,別來找我,因為我沒她們那種精神,謝謝你了。你不滿意是吧?你的精神新娘不是能給你想要的東西是嗎?她們對你來講,正缺少世俗的肉體上的感覺對不對?於是你甩下她們來找我!你想跟我結婚過家常生活,可又要暗中與她們進行精神上的往來!我可看明白你的詭計了。」她的全身忽然升上一股怒火,她在路上瘋狂地跺著腳。於是他害怕了,深怕她打他。
她感到心緒紛飛。
他看她,眼神十分專注奇怪,似乎有些無情。
她來到他面前,低著頭。
「我們走吧?」她說。
「是的,」她思索地回答,那個「其他幾個人」讓她覺得失望。
他默默地看著她,一看到她戰慄著的敏感的手指,他心中就燃起一股奇妙的溫柔之情,但同時他心裡也感到氣憤、冰冷。一股柔情懾住了他。
「我們應當離開這兒,」他說,「沒有別的辦法,盡快離開。」
當然,那並不是個確定的地方。他說,「這是一種你、我及他人之間完美的關係,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自由相處。」
他突然來了個急轉彎,汽車才避免了和一輛農家馬車相撞。車從路邊斜著開過去。他是個粗心的駕駛員,但反應卻敏捷。歐秀拉可嚇壞了。他那種莽撞勁兒總讓她害怕。她突然想也許他會出事故,而讓她喪命黃泉。想到此她一時心涼了。
他出來後,把幾包東西扔在車後上。
「你是對的。」她說。
他的頭腦中一片黑暗,頭腦中凝聚著的意識粉碎了,遠逝了,他的生命在黑暗中溶化了。他心中很是焦慮。他希望她能回來,他輕輕地均勻地呼吸,像個嬰兒,很天真地呼吸著,沒有任何責任感。
「你不介意吧?」他生氣地問。
他遞給她一個小紙包,她打開了它。
「我想這麼做。」他冷冷地說。
「你是我的,親愛的,是嗎?」她低嚷道,抱得他更緊了。
「準備到哪兒去?」
「一切都是我們的。」她對他說。
她又有所疑慮地看了他一眼。
她忽然大笑了起來,猛地摟住了他。
「哼,作對!」歐秀拉大聲叫,「我知道你的詭計,我可不會上你的花言巧語的當,你是屬於赫曼尼的。你如果要去,就去,我不會責備。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倆的關係就此了結了。」
「但是一點正經都沒有。」他回敬道。
「但是,在哪兒呢——」她歎了口氣說。
「我倒是很願意去磨坊。」她說。
「天啊!」他說,「肖特蘭茨!再也不會去了,不去那兒,而且也太晚了。」
她挑戰地問。
「某個地方——任何地方,讓我們漫遊,那是我們要做的事情——讓我們一起漫遊。」
她又猛然抬頭,衝動地問:
這是一枚漂亮的玫瑰型藍寶石戒指,上面點綴著一些小鑽石。
「你高興嗎?」她問他,一種古怪而又興奮的語氣。
「或許你說的都很有道理。」他說,「但是赫曼尼在精神上所表現出來的親密的方式並不比你妒忌的親密方式更差。人應該講禮貌,即使是在對手面前也應該是這樣,這是為了自己好。赫曼尼是我的敵人——到死都是這樣,這也就是我對她敬而遠之的原因。」
「拍個電報回去。」
「我答應過要在肖特蘭茨吃晚飯。」他說。
他沒有回答。她手上還攥著戒指,想戴上試試,可她心中什麼東西阻止了她這樣做。另外,她還擔心她的手指是否太粗了,想著這些戒指萬一除了小指外其他手指都套不進去,她都快羞死了。他們默默地開上了一條沒人的小路。
「不知道,」他說,「我們只要隨意地遊m.hetubook.com.com蕩吧!」
薄暮中,他們駛下了一個長長的山坡。歐秀拉忽然從右邊的山谷裡看到了索斯維爾大教堂的輪廓。
「最好的就是真的。」他做了個鬼臉對她說。
她往路上掃了一眼。
「這一枚嗎?」
當他們倆都從昏眩中醒來時,她決定寫信辭掉工作。她要這麼做。
這是顆方形的黃寶石鑲在鋼框中製成的戒指,做工很精細。
「很感謝!」他調侃地扮個鬼臉。
她像著了魔一樣迷上了他。她跪在他面前的地毯上,抱著他的腰,臉埋入他的大腿之間,多麼美妙!她的整個身體都沉入了這種天堂一樣的充實之中。
「妒嫉!妒嫉!你如果這樣想你就錯了,我根本就不妒嫉赫曼尼。對我來說,她什麼都不是!」歐秀拉的手指發出「啪」聲,「不,是你,你這個騙子,是你想回去,就像狗要尋到自己吐出過的東西一樣。這也正是赫曼尼所欣賞而我所憎恨的。我憎恨謊話,憎恨虛偽,憎恨死亡,但你卻要這些,你沒有辦法不要,你無可奈何,你屈服於那種陳舊的如死一般的生活方式,那就回去吧,但別來找我,我跟它可沒任何關係。」
「沒有,」她嚷。「你沒一點正經,所以你可以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們在一塊沒什麼好處,一點也沒有。你可以把我留在這兒了,我不想跟你多走一步,離開我這兒!」
「多豐盛!」她高興地嚷道,「你瞧瞧,多有氣派!我來倒茶吧?」
她看到他們行駛在樹林當中,古老的大樹底下是一些將枯的黑色的灌木,在遠處,那些樹幹上長著一塊塊木瘤,她幽靈一樣的在發著光,就像年老的牧師。蕨類植物讓人難以置信地神祕地蔓延著。夜漆黑,雲低垂,汽車緩緩行駛著。
他們倆並排在小屋裡坐著,靠著火。
「你想到哪兒,遊蕩呢?」她問。
「隨你。」她回答說。
「有些麵包、奶酪、葡萄乾、蘋果還有巧克力。」他說,聲音中好像帶著微笑。他身上帶著股寧靜的力量。她很想摸摸他。光說和看都是沒有用的。黑暗和沉寂要先籠罩她,然後她才能在撫摸中神祕地感知他。她必須輕柔地、不帶思考地和他結合在一起,在不知中獲得保證。
她仔細地看著這禮物。
「是的,」她叫道,「如果你心中還能有一點兒正經的話,你應該感謝。」
這麼美好的寧靜讓人不忍心開口講話。這種寧靜的意義十分微妙,溶滿著微妙、難以想像的感知與力量,這種力量在超越時空地控制他,使他永遠端坐在活生生、微妙的沉寂中。
「好。」她回答說。她不願細想什麼。
第二天,伯基就去找歐秀拉。這天學校正好放了半天假,他在將近中午的時候來到學校裡,問歐秀拉是否願意同他一起開車出去。歐秀拉同意了,但卻緊繃著臉,毫無表情。他的心沉了下去。
「高興。」他說。
她坐在那兒遐想著。汽車在顛簸著前行。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離開他了,這黑暗把他們兩人縛在了一起包圍起來,黑暗是沒有辦法被衝破的,而且她對他那黑暗而又溫柔的腰十分瞭解。非常不可理解,她的這個認識是不可避免的,那完全是命運的巧妙之處,人需要這種命運並且完全接受這種命運。
她看著他進了郵局,那也是個小賣店。他是那麼奇特,即使是在公共場所,他都還是那樣朦朧和不可捉摸,他好像就是充滿寧靜、生氣的化身。
「好的。」她說,一想到要外出旅遊,就禁不住地格外興奮。
「你!」她叫道,「你,你這個玷污真理的人,你這個出賣純潔的騙子,你那真理和純潔都叫人噁心!你!還想要愛情,你可以說你不需要愛情,不,你需要你自己、骯髒和死亡——你要的就是這個。你是那麼墮落,那麼僵死,還有——」
她的臉釋放出金色的光芒,她抬頭看著他,他站在她面前,她的雙手摟住他的雙腿。他低頭看著她,眼睛上面那閃亮的額頭上像是戴了王冠,她十分美麗,就像一朵盛開的鮮花開在他的膝蓋上。她是一朵天堂之花,超越於女人,是那樣優雅美麗的花。但他心中有什麼東西禁錮著他,讓他無法去喜愛這朵伏在他膝下閃著異彩的花朵。
歐秀拉感到這支曲子是從很遠的看不見的天空中傳到黃昏的小城裡來的,聽上去隱約渺茫,像從幾個世紀之前傳來的一樣。她站在這古老的酒店院子裡,呼吸著稻草、馬廄和汽油味兒。抬起頭,她可以看到天上剛剛嶄露出的新星。這一切都是怎樣的啊?這不是實際的世界,這是童年的夢境——一段寶貴的回憶。世界變得一點都不真實。她自己成了一個陌生、虛幻的人。
「為什麼?你應該買來送給赫曼尼!你屬於她。」
「親愛的,」她叫道,抬起臉驚喜地看著他。這一切都是真的嗎?但是他的眼睛美麗而溫柔,還帶有一種激動之後的平靜和舒坦。他正微笑地看著她。她把臉靠在他的肩上,不讓他看到,因為他可以一下子看透她在想什麼。她知道他愛她,但是她又有點害怕,她自己正待在一種很奇怪的情境中,四周圍是一種新的天堂,她希望他很熱烈,因為在熱情中,她感到很舒服,如在家一樣。但這一切都十分安靜而脆弱,這種安靜倒比暴力更加讓人害怕。
沉默過後,陌生的黑暗河流從她身上淌過,她的意識隨之而去,從後背一直降到雙膝又流過她的腳,這奇特的洪流橫掃了一切,讓她成為一個新人,她自由了,她全然是她自己了。接著她十分平靜而又愉快地站了起來,衝著他微笑。他站在她面前,臉上微微發亮。她的心兒幾乎停止了跳動。他站在那兒,奇異而又完美的身體像似有一種奇異的源泉,那樣神祕、有力。她從來沒想到過,那是那麼地讓人滿足。啊,令人肉hetubook.com.com體上感到神祕的滿足。以前,她認為沒有什麼源泉能比男人的性的源泉更為深奧了,而現在,從他那顫動的身體中,從他那神奇的腹部和大腿當中,從比男人性源泉更加神祕的地方,湧出了一股不可形容的暗流和珍貴的東西。
「可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張開手,看著手中的戒指。三個鑲著寶石的圓圈在她手中。這給她帶來了很大的快樂。她想試一下,只是偷偷地試了一下。她不想讓他看到。那樣他就不會知道她的手指頭太粗而戴不上。但他還是發現了。凡是她不想讓他看到的他偏偏都能看到。他這麼眼尖,真讓人恨。
「啊!你這個傻瓜。」他叫道,「我和赫曼尼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假如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她對於你比對於我還重要,你同她作對,說明你同她是一類人。」
「是的,的確是墮落。」她說,「對我來說更是如此。」
「可這沒關係,你可以明天去。」
「是嗎?」她說。
「親愛的。」他回答著,俯下身去吻她,不停地吻她。
「無所謂?!」他說著陷入了思考。
「這是墮落的表現。」他冷冷地說。
「下午好!」伯基冷漠地回答說。
他的聲音居然是那麼溫柔,沒有憂慮。她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又沸騰了。她夢想著有一個峽谷、荒蠻的園子,那裡一片靜謐。
「咱們都到了這兒了!」她興奮地叫著。
「別再開了。」她說,「我不希望你總在做什麼事。」
大教堂那陰暗、憂鬱、醜陋的輪廓矗立在茫茫的暮色中。他們開車進了城。商店櫥窗裡的東西被黃色的車燈照得跟廣告牌一樣通亮。
他感到特別疲憊和虛弱,但也感到釋然。他離開他原來的位置,走過去坐在路邊上。毫無疑問,歐秀拉是對的。是真的。正如她所說的,他知道他的精神化是伴隨著一種墜落的,那是一種自我毀滅的快|感。還有,歐秀拉的情感上的肉體上的親近,不正是和赫曼尼那種抽象的精神上的親近一樣危險嗎?結合、結合,可怕的兩個人的結合,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堅持地追求它,無論是在精神上,還是在情感肉體上,這不都讓人噁心、讓人傷透腦筋嗎?赫曼尼把自己看作是最完美的思想,所有的男人都應該附屬於它;而歐秀拉則是新生兒的浴池,所有的男人都必須奔向她!這兩個人都夠可怕,她們為什麼不讓別人自由,為什麼要溶解人家?
她臉上的神色越來越顯出她有了一種新的領悟。
她仍在思索著。
她抬頭看著他,她眼中現在閃爍的黃色光亮是那麼柔和、溫順。他吻了她,溫柔地,一遍又一遍。她的目光充滿了笑意。
「我們走吧。」他說。
只有那個乳白色帶細圈的戒指她才可以戴上。她有些迷信,覺得有一種不祥之兆。不,她不想接受這個戒指來作為信物。
她還有些猶豫,接著她臉上露出了難看惡意的神情。她從手指上擼下戒指衝他扔過去。一隻打在他臉上,另外兩隻打在他上衣上,最後落在泥中。
他站在路上靜靜地擁著她,心中是那樣平靜。他終於得到寧靜。充滿著緊張氣氛的可惡的舊世界終於逝去了,他的心又變得強壯而安寧起來。
「當然。」他回答,「等著,我會報復的。」
可說到底,他命裡注定著要去追求嚴肅的生活。
「不介意。我為什麼要介意呢?」她的話很挖苦人。
「我很高興你買了它們。」說著她不太情願地把手輕輕搭在他的胳膊上。
她既高興又害怕。她緊緊地靠住他。
「舍伍德森林。」
「不,不危險。」他說。停了一會兒,他又說,「你喜歡那枚黃色的戒指嗎?」
「啊,別操心,我不會出問題的。我的錢包中還有十個先令,無論你把我帶到了哪個地方,這些錢足以讓我回去了。」她有些猶豫,戒指還在她的指頭上,兩枚在小指上,一枚在中指上。她還有些猶豫不決。
她把手緊緊地放在他那豐|滿渾圓的腰部,他彎下腰時她似乎觸到了他身上那黑暗的神祕物。她在他底下似乎是昏過去了一樣,而他壓在她身上也一樣如同昏了過去。對他們倆人來說,這真是完美的逃脫方式。同時而來的是最不能讓人忍受的體內的活動,人體的最黑暗最神祕最奇異的生命之流好似洪水發溢一樣從腰的前後滾滾而來,傳遍了全身,同時也帶來了極大的快|感。
「千萬別在意,」她說,「這也是為了咱們好。」他溫柔地吻了她許多次。
她輕輕地發出了一聲奇怪的叫聲,聲音中含著勝利的微笑。
「好。」他說,「我們馬上就結束這個小小的旅行,然後,我們就自由了。」
「現在,」他說,「你先來寫,寫上你的家庭地址,日期——然後是市政廳教育局長——××先生——嗯——我不清楚確切情況會是怎樣,我猜想用不了一個月就可以解脫掉。『我請求您允許我辭去威利.格林中學教師的職務,一月內如獲恩准,不勝感激。』行了,寫好了嗎?讓我看看,把你的名字簽上,好!現在輪到我寫了,我得給他們三個月時間來處理這件事,當然我可以說是健康原因辭職。我可以好好安排一下。」
「你最喜歡這個?」他問。
他們在車篷底下度過了寒冷的一夜。醒來時天已大亮了。他們互相看著對方,大笑起來,然後他們互相別開眼光,心中藏著陰晦和祕密。然後他們相互吻著,回憶著昨天快樂的夜晚。多麼美妙啊!這是黑暗真實的世界的饋贈。他們似乎害怕提及這深刻的感受,而將這種記憶和體驗隱匿心中。
「你甚至不知道你在哪兒。」他說。
「看我給你採來了什麼花?」她說,若有所思地拿著一簇紫紅色的風鈴花遞到他眼底下。他看到一簇色彩鮮艷的風鈴,好像是樹叢裡的枝條,還看到捧著花的那手www•hetubook.com.com,她手上的皮膚那麼細膩、那麼敏感。
「你愛我嗎?」
他接著把燈關上了。四下裡一片漆黑,樹影婆娑,像是在晚上出沒的鳥獸。他在草地上鋪了條毯子。然後他們就默默地坐在上面。林中傳來了微弱的聲響,但並沒有打擾他倆,也不可能打擾,整個世界受著某種奇怪的約束,一種很新奇的神祕籠罩著一切。他們倆很快地脫掉衣服,他把她摟了過來,摸著她,撫摸著她那從未暴露過的柔軟的肉體。他壓抑著慾望,手指觸在她未曾展示過的裸體,沉寂壓在沉寂上,神祕夜晚的肉體緊挨著神祕夜晚的肉體。這是男人和女人的黑夜,用眼睛是看不到的,心靈也無從知曉,只能透過觸摸才能知道這是活生生的異體被展示著。
他十分安靜地坐在那兒,好像是埃及的法老。他感到他像真正的埃及雕塑那樣有一種太古的力量,這力量真實、難以言表。他知道灌注了自己背部、腰和大腿的那股神奇的力量是什麼,它是那樣完善,從而使他坐著不能動彈,臉色讓人捉摸不透,笑容似是無意識的。他也知道,另外一個重要的頭腦,也就是很深奧的頭腦的清醒代表著什麼。在黑暗中,他從這個源泉中獲得了一種很純的不可想像的控制力,還有魔幻、神祕的黑暗力量,它們像電流一樣。
「它們可以再做大一點兒。」他說。
「那你為什麼要買呢?」
「我們到哪兒了?」她忽然問。
「自由自在地,」他說,「在一個自由的地方,和其他幾個人在一起,獲得自由!」
他們很高興,全然沉醉了。他們倆歡笑著去享用他們準備好的飯。餐桌上擺有餡餅,是鹿肉的,一塊很大的火腿、雞蛋、水芹,還有紅甜菜、歐楂、蘋果醬,還有茶。
他們兩個到了路邊的一個小村子。汽車緩緩地行駛。他們看到一個郵局,他們把車子停下來。
「我覺得它們很漂亮。」她說,「特別是這一枚,簡直漂亮極了。」她說。
他看到柔和的寶石在她過於敏感的皮膚上閃著紅光。
「你應該這樣。」她轉過頭來看著路上說,「你找到了戒指嗎?」
他也笑了。她的手是那麼柔軟,聽從他的撫摸。
他笑了笑。想讓她親近自己。但他內心深處卻是憤然、漠然的。他知道她對他懷有一股激|情,這是真的。但這不是徹底的激|情。只有當一個人超出自我,擺脫個性,在感情冷漠的時候才能達到感情的深處。但是歐秀拉仍然處於個人感情的水平——總是無法超越自我意識。他接受了她,但他並沒有被她接受。他笑著、抖動著雙肩,最終接受了她。而她呢?什麼時候才能超越自我,而最終在本質上接受他呢?
她仰起臉對著他。她的臉很舒展,閃著光彩。好像他可以直接進入到她的光彩的源泉之中。他變得神魂顛倒了。
她轉過身去,戰慄著從籬笆上摘下槳果,用顫抖的手把它們都別在胸前的外衣上。
「喜歡。它看起來像是石英晶體,高高聳立在黑暗的峽谷中。咱們就在撒拉遜酒店裡喝晚茶吧。」
「我想要,都是舊貨。」
「買來送給你的。」
「我也是,」他說,「但我在想,我們最好能脫掉我們的責任,越快越好」
他的聲音那麼輕柔,又那麼堅決。她卻顯得十分靜,就像聽從於命運的支配,是的,她默默答應——但是,事情在她未默許之前就答應了。他在默默地吻她,一遍又一遍,溫柔、幸福地吻她,他的吻幾乎令她的心停止了跳動。
「好。」他回答。於是他們便又登上了汽車,身後剩下的是值得回憶的戰場。
「不是,我帶這些戒指不合適。」
「是,多奇妙!」
「可去哪兒呢?」她問。
「真美。」他抬頭衝她笑著接過了花兒。一切又都變得十分簡單,複雜的東西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但他卻很想放聲大哭一場,只不過是太疲倦了,也很厭煩動感情。
下午天氣很好,但有些沉悶。伯基開著汽車,歐秀拉坐在他旁邊,臉色依舊陰沉。當她這樣像一堵牆一樣面對著他時,他的心就十分難受。
「是的,」他回答。沒有注意她衝動的感情。
而他也像著了魔似的等待著她來索取,等待著她和自己互相瞭解。在黑暗中,他對她又有了瞭解,有了一種很深的認識。現在她要瞭解他了,這樣他才能得到解脫。
「當然,」她說。
「今夜,光榮屬於你,我的上帝——」
但她還是沉默了。騎車人已經聽到了大聲爭吵的聲音,奇怪地看著這一男一女,又看看停在路上的汽車。
她知道這是真的。她脫身起來。
「親愛的。」她說到,仰臉看著他,眼睛和嘴巴都十分動情地張著。
他滿面通紅,十分憤怒,把車子停住。於是,他們就停在鄉間小路的中央,要把這件事說個明白。
「我不在乎!」她喊道。
「那兒離舊的事物太近了,」他說,「還是隨便轉轉吧。」
「這沒有什麼關係,是吧?」她說。
「我們會的,親愛的,我們會的。」她興奮地喊。在他轉向她時吻了他一下。
「你看,親愛的,」她說,「我們只要是人,就不得不接受現在眼前的世界,因為沒有另一個世界。」
「在哪兒?」
「那我給你父親去拍個電報,」他說,「告訴他說我們在城裡過夜好嗎?」
「赫曼尼在那兒。」他很不安地說,「她兩天以後就要走了,我想該和她告別,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你看!」她伸出半張開的手說,「別的我都戴不上。」
他繼續開著車。頭腦卻出奇地清醒,好像是剛剛醒過來,好像是渾身都復甦了,整個身子都醒了過來,似乎他剛剛醒過來,就像剛剛出生,就像一隻小鳥剛衝破蛋殼進入一個新世界。
她有種願望想看看其他那些戒指戴在她手上是什麼樣。於是她就把它們穿在小手指上。
「不錯。」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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