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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中的女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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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死亡與愛情

第二十四章 死亡與愛情

「你要走了?」他問,「等一下,我去叫人備馬。」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流露出迷惑、受寵若驚的神色。他也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就像著了魔似的。她歎了口氣,茫然若失。她也別無他擇。
「是嗎?這麼說,我是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
「因為——只能這樣。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你,那也就沒有我。」
「是。」她自言自語道,心中湧起一股出奇的快|感。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回答,「但一個人必須想法兒擺脫眼前的困境,否則你就完了。所有的一切,包括你自己,正處在崩潰的邊緣,而你卻用手撐住了它。唉,這樣顯然無法再支撐下去。誰也不能永遠用雙手托舉著屋頂,遲早有一天你非得鬆手不可。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所以就必須想辦法,否則整個宇宙就會崩潰下來。」
古迪蘭重新坐下。似乎他的意志能擺佈她。她感到自己幾乎被他迷住了。對她來說,他是一種奇怪而陌生的東西。當他出神地站在那裡,一語不發。他心裡在想什麼?在感受什麼呢?她感覺出他是有意在留她,她感到是他讓她動彈不得。
「再見了。」她小聲道別。
「我是摸黑走來的。」他回答,但心裡卻不免得意。兩人沉默了片刻。他站在被子掀開的床的那一邊,她在另一邊。他甚至連帽子都沒摘。
「讓死人去埋葬死人吧,不要把你自己也賠進去——這就是我對你的忠告。我很瞭解你。」
克瑞奇太太緩緩轉過身看著古迪蘭,卻彷彿視而不見。
「我得去看媽媽了。」溫妮弗萊德說,「趁爸爸還沒睡著,再去看看他。」
她躺在那兒,神志非常清醒,這種超常的知覺使人疲憊不堪。教堂的大鐘準時地報著鐘點,而她卻覺得似乎報得太勤了。她可以很清楚地聽到報時的鐘聲,然而他卻睡得很死,就好像時間是靜止不動的。
「你究竟把我看得有多重要?」她的口氣幾乎有些抱怨,「你知道,我不明白,也不理解。」
「你不能這麼做。」她的語調簡直有點尖刻,「你沒那個膽量,你弱小得像隻貓,真的,一直這個樣子。這位年輕的小姐今天住這兒嗎?」
甚至是傑拉德,也希望她能阻止自己,不讓事態再發展下去。因為渴求總比佔有更好,強烈的慾念所帶來的後果往往非常可怕。
突然,他聽到一聲奇怪的響聲。轉過頭去,只見父親雙目圓睜,渾身抽搐著、瘋狂地掙扎著。傑拉德站起來,嚇呆了。
他要去通知母親。上樓時,碰到了弟弟巴西爾。
他們又上路了。他們是那麼陌生,卻彼此靠得這麼近,真讓人難以置信。他們已經走下了山崗,來到了礦區鐵路拱橋下。古迪蘭熟悉這拱橋,橋壁是由方形的石頭砌成的。一面長滿青苔,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另一面卻乾燥平整。她曾站在牆下,聽火車隆隆地從頭頂上飛馳而過。她也知道,每到下雨天,在這座黑暗孤零零的大橋下面,年輕的礦工就會和他們的心上人站在陰影裡談情說愛。所以,她也很想和自己的心上人站在橋下,在黑暗中接受情人的親吻。離橋近了,她的步子也漸漸放慢。
她有點吃驚。他說話的口氣就像是一個男人在對另一個男人發出邀請。
「別再送了,」她說。
餐廳的大窗已放下了百葉。他發現門還敞開著,廳裡柔和的燈光傾瀉出來。他輕輕地快步向前走,邊朝大廳張望。廳裡的牆上掛著幾幅圖畫和牡鹿的角,樓梯在廳的一邊,緊靠著樓梯的是餐廳半開著的門。
他抬手從口中取下香煙,扔在漆黑難辨的樹籬裡。然後,他就能更自如地攬住她了。
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沒有回答她的話。母親一聲不吭地坐在椅子裡,那雙好看的白皙的手緊握著安樂椅的扶把。
「他死了,巴西爾。」他他無法壓低嗓門,無法掩飾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欣喜來。
從他的臉上她能看出這點。是命運驅使他來的。
她支起身,溫柔地斜靠著他,吻了他。她不忍心叫醒他。過了一會兒,她又吻了他一下,可他仍毫無反應。親愛的,他睡得那麼沉!真不該把他從夢境中喚醒。她又讓他睡了一會。但是他真是該走了,非走不可。
「我知道,」古迪蘭輕語道,「是很可怕。」
他呆呆地吸著煙,然後拿下煙,稍稍側過身去,像一個孤獨的人在思考著。
「走樓梯上來的,門開著。」
「五點多了。」她告訴他。
「有點像個工人起床去上班。」古迪蘭想,「而我就像工人的妻子。」想到這兒她突然感到厭惡、討厭他。
她沉默了好久,算是默許了。
她又快步走在前面,提醒他腳下留神。到了大門口,她站在台階上,而他則站在下面。
他定定神,轉過身,瞧見遠處的門縫裡透出一線微弱的光。他迅速退出來,將門虛掩,飛也似地跑下樓道。在通道盡頭,他猶豫了。等一等再逃走還來得及。
他把他堅硬的頭埋在她的乳|房之間,用手緊緊地擠壓著她的乳|房。她也用顫抖的雙手將他的頭緊緊壓在自己胸脯上。此時,他躺在那兒,感到心蕩神移,而她的頭腦卻十分清醒。他像個安睡在腹中的胎兒,浸潤在那奇妙的、孕育生命的暖流中。啊,但願她能把這生命之液賜給他,那他就將復甦,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他有些害怕她會在還沒有完成以前拒絕他。於是他像個嬰兒在等待哺乳,依偎在她的胸前,使她無法脫身。他那萎縮的、破壞了的腦膜開始鬆緩、柔軟起來,那些枯僵和摧損的組織重又變得柔軟靈活,他又獲得了新生。他對她感激不盡,彷彿她就是上帝,或是給自己哺乳的母親。就在這時,他感覺到自己有一種說不出的睡意,身上襲進一種疲乏之後恢復的睡意。
那是一個陰沉、寒冷的夜晚。他們坐在書房裡。他默默寡語,顯得心不在焉,而溫妮弗萊德的話也不多。傑拉德會突然興致上來,又說又笑,變得令人愉快,而且待她也很好。隨後他又會變得茫然若失。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她思緒萬千,這種情緒令她惶惶不安。她一動不動地躺得太久了,於是動了動身子,又恢復了知覺。她突然想要看看他。
但是她已經轉身走了。孩子們也都各自匆匆離去了。
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樣去找溫妮弗萊德。溫妮見到她很高興,兩人又在與世隔絕的畫室裡工作起來,這對她們來說是莫大的快樂。這兒是一個自由的空間,全然沒有家裡那種混亂和痛苦的氣氛。古迪蘭一直待到晚上,她和溫妮弗萊德無拘無束地共進晚餐。
她微歎了口氣,似乎已被溶化了,要流進了他的軀體裡內。她彷彿變成了一股溫暖、珍貴的瓊漿,像麻醉劑一樣,緩緩注入他的血管。她摟住他的脖子,他吻了她。她只感到渾身酥軟,已融進了他的身體裡。他就是那堅實牢固的酒杯,承接著她的生命之漿。她就這樣偎著他,聽任他將自己抱起,懸在空中,在他的一個吻下融化、融化,流入了他的四肢和骨髓。似乎他是塊軟鐵,滿載著她生命的電流。
母親漠然地看了看古迪蘭。
「我來——因為我必須來。」他回答,「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他的手緊緊地摟著她,似乎要把她那柔軟溫暖的身子融進自己的體內,他貪婪地渴望著她的肉體所帶來的快樂。他一把抱起她,像把酒倒入杯中一樣,要把她融進自己的體內。
「這樣更好。」他得意地說。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腳。
「我得回樓上去了。」她說著轉向古迪蘭,向她道了晚安,然後緩緩地向門口挪去,彷彿已經不會走路一樣。走到門口時,她默默地把臉朝傑拉德湊過去,他吻了她。
說完他喝完杯中的咖啡,跟著護士走了出去。
突然,傳來了輕輕的推門聲。傑拉德吃了一驚,感到十分懊惱。然後他向前走去,舉止一下變得溫文爾雅起來。
他一言不發,立刻脫下了靴子,拎在手裡。她穿好拖鞋,披上了一件很寬鬆的睡衣,已經準備就緒。她看了看他,見他正站著等待自己:黑色上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他的帽沿壓得很低,手裡拿著靴子。那可惡的情慾之火又和_圖_書在她胸中燃燒起來。它沒有完全消失。他的臉熱情洋溢,眼睛炯炯有神,充滿了活力,是那樣完美。相比之下她覺得自己老了,衰老了。她步子十分沉重地走過去,讓他來吻她,他很快地吻了她一下。她希望他那熱情但無表情的美不要把她攪得神魂顛倒,令她屈服。這是一種重負,她反抗著,但無法躲避。然而,當看到他那男人的兩道直眉,十分小巧優美的鼻子和極冷漠的藍眼睛的時候,她明白自己對他的情慾還未得到滿足,也許永遠也得不到滿足了。只是現在她很累,心中有一種十分厭惡的疼痛。她希望他快離開。
「那麼,再見了。」他低聲說。
「別這樣。」她喃喃地說,有些害怕。可是這正是她所期待的呀。她為何這麼沒有勇氣呢?
「你簡直成了泥人了。」她嗔怪地說。
「為什麼要來?」她的語調中夾著埋怨。
「你一定得走,親愛的。時間不早了。」
「你怎麼樣?」她用輕得出奇的聲音問道,好像只是說給他一個人聽,「你不會很緊張吧?」
很快,空氣中散發出一股煙草味。兩人踏上了草坡間下斜的車道,道兩旁是修得整整齊齊的樹籬。
「讓我點上燈。」她說著跳下床來。
「再待一會兒。」他回答。
他看看旁邊,沒回答。若不是這張獨特而又陌生的臉長得如此英俊,洋溢著神祕莫測的魅力,她一定會把他趕走的。可是他的確是太美了,太神祕了,她完全被他臉上那純粹的美吸引住了,令她陶醉。
可是去哪兒呢?——回家?絕不。回去也沒用,甚至更糟,不能回去。那麼去哪兒呢?
他上到第一個拐彎處,站下,幾乎不敢喘息。這裡與下面的門相對應的地方也有一扇門。這可能是母親的房間。他能夠聽見她在燭光中來回走動。也許她正在等丈夫上樓吧。他又朝黑乎乎的樓道望去。
他馬上翻過牆頭,跳進墓地,在墳墓中穿行。即便是在黑暗裡,他仍能夠看清腳邊一束束白花。就是這個墳墓。他蹲下身去,花朵潮濕、冰冷,枯萎的菊花和晚香玉發出一種腐爛的氣味。
她看到他的靴子上沾滿了泥,甚至褲子上也都是泥點。她懷疑樓上樓下都留下了他的腳印。他站在她臥室凌亂的床邊,顯得十分奇怪。
「什麼?」巴西爾叫道,臉刷地變白了。
「晚安。」礦工大聲地說道。
「我很好,媽媽。」他說,「不用為我擔心,你放心好了。」
他無處可逃,他必須陪伴父親走完生命的最後歷程。這真是一場殘酷的考驗。他不知怎麼地竟盼望這死亡的到來,甚至還促使它加快到來。
「歐秀拉?」古迪蘭有點害怕地問。他趕緊推門進去,把門關上。
「這扇門我也沒關。」她說。她趕忙跑到門口,輕聲鎖上門,然後又走了回來。
「能告訴我這條路通向哪裡嗎?」他問。
聽到她的讚美,他一時感到茫然。她感到他在顫抖,於是情不自禁地緊緊壓在他身上。他已無法控制自己了。她的手指已將他完全控制住,它們在他身上激起了無窮無盡的慾望,就像死亡一樣難以抗拒。
傑拉德立即躲進黑暗之中。只見他們興沖沖地談著天走過去了。伯基的聲音很低,但歐秀拉的嗓門卻又高又脆。等他們過去後,傑拉德趕忙朝大門走去。
他許諾過要陪她一起走完這段又遠又冷靜的路,而她也希望他這樣做。
她放下手中的針線活,慢慢地站起身。
「好多了。」他用同樣熱切的語調回答。
而她呢,她就是生命的甘霖。他敬慕她。她是生命的母親和源泉,他是孩子和男子,受到她的撫愛後才變得完善。他的整個外殼幾乎已死去,但是她身體中那股神祕而又溫柔的電流,傳遍了他的全身,彷彿將他重新置於母親的腹中孕育成長。
「他死了?誰說的?」
他把硬領和領帶放進大衣口袋,然後坐下來穿靴子。靴子沾滿了泥水,襪子和褲角也滿是泥水。不過他的身體卻是暖洋洋的,渾身是勁。
「他死了?」響起了傑拉德尖細的聲音。
傑拉德點點頭,然後朝母親的臥室走去。
傑拉德驚魂未定,呆立著。他想動一動,可是又動不了,四肢根本不聽使喚。
「這比什麼都值。」他用富有奇怪穿透力的語調說。
「醫生有什麼新情況要告訴你嗎?」最後,她終於輕聲地吐出了幾個字。那溫柔、羞怯的關心觸及了他的心弦。他揚一揚眉毛,顯出無關緊要的樣子。
他們分手了。他回到家後,渾身充滿了力量和對生命的渴望。
「不要再送了。」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出,「不必再送了。」
母親穿著紫色的睡袍,慢條斯理地做著針線,一針又一針地縫著。她抬起藍眼睛,從容地看著傑拉德。
「喝過了。不過我還想和你們一起再喝點。」他說。
他的腳在壁爐前的大理石地板上不安地搓來搓去,嘴裡叼著煙,眼睛朝上看著天花板。
「是的,我並不認為自己會有多大用處。」他回答,「可是,我們總感到有點於心不安。」
「我必須問。」她說道。
「還是坐馬車吧。」他建議。
但是,喚醒他的時刻就要到了,這使她感到如釋重負。夜色中,教堂的鐘敲了四下。感謝上帝,黑夜就要過去。五點一到,他就必須走了。到那時她就自由了,可以輕鬆一下做自己的事了。此刻,她就像一把刀,在磨刀石上磨著一樣無法入睡。而那個男人,就像惡魔一樣並肩躺在自己身旁。
「要走嗎,媽媽?」他彬彬有禮地問道。
「你是怎樣進來的?」她問。
他進了屋。睡著的人還在輕輕地呼吸著,屋子裡很黑。他一點一點地向前摸去,手腳並用。他的手觸到了床,聽見了呼吸聲。他又靠近了一點,俯下身去。可待他湊近時,他大失所望,發現眼前是一張小男孩黑乎乎的圓臉。
他打量了她一下。
「吃完飯我就得回去。」她告訴他。
「可我不敢相信。」她輕聲說。她渾身因為激動和疑慮而顫抖著。她企盼的就是這句話,就是這一句。可是,當她親耳聽見他嘴裡吐出這陌生而令人激動的實話時,卻又不敢相信。她不敢相信,不信這是真的。可她終究還是相信了,不由得欣喜若狂起來。
顯然,這些話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說出來的。傑拉德頗感驚訝。
突然,他聽見了腳步聲,接著一個光點在搖晃。他馬上迎了上去。來的是一個礦工。
「要加牛奶嗎?」她問。
「把靴子脫了吧。」她說,「一定濕透了。」
傑拉德在黎明時分的黑暗中疾步行走,沒碰到一個人。他的頭腦是一片沉寂和空白,像一潭靜靜地水。他那溫暖的身體充滿了活力和勃發的朝氣。他快步走著,滿懷自信地朝肖特蘭茨走去。
「就在貝爾多佛。」
「我更願意走回去。」她的語氣很堅定。
「但為什麼你要到我這兒?」她執意問道。
「哦,媽媽,你看到就知道了。」
「哦,媽媽。」女兒們發瘋般地大聲痛哭著。
她的語氣很嚴厲,於是他鬆開了她。她脫身下床,點上蠟燭。一切都結束了。
「啊!」老婦人從未正眼瞧過古迪蘭一眼,不過她此時似乎感到了她的存在。
他撲進她那溫柔暖和的懷抱,一種美妙的熱浪進入了他的血管中,又重新給了他生命。他感到自己在溶解,在下沉,在她那充滿生氣的浴盆裡得到了休息。她的心似乎是一輪不可征服的太陽,他正朝著它的光輝和滋養萬物的力量越走越近。他的所有血管——那些曾經被殘害、割裂的血管隨著生命的進入,就像是被太陽萬能的光線所照耀,最後又慢慢恢復了。他那本來已經歸入死海的血液,亦緩緩回潮,堅定,美妙,有力。
他萬分小心地擰了一下把手,門輕輕響了一聲,裂開一條縫。然後,他把門推開一點,又推開一點。他的心都快停止跳動了。
傑拉德站著遲疑了一會兒。他看了看這位父親身後的過道,那兒一片漆黑。他又沒了主意。然後,他一溜煙似地上了樓梯。他的知覺幾乎是超常的細緻,好似他的意志能籠罩這半睡半醒的房子。
她輕輕地掙脫開他,支起身來看他。和-圖-書她覺得房間裡似乎有一絲微弱的光,正好能讓她分辨出他的輪廓。他睡得正香呢。在黑暗之中,她彷彿可以把他看得更清楚。但是,他又是在那麼遠的地方,在另一個世界中。啊,她幾乎要痛苦地叫出聲來。他是那麼遙遠,卻又那樣完美無缺。她看著他,好像在看著一塊鵝卵石,躺在黑暗但清澈的水底。她被拋在一邊受著折磨,而他卻化作了無知覺的、遙遠的幻影,閃著朦朧的光。他是那麼英俊,又遙不可及。他們永遠不會結合在一起。啊,這可惡的、殘忍的距離將會永遠地隔在他們倆之間。
「祈禱吧!」她強烈地要求他們,「為你們自己祈禱吧,因為你們的父母無法幫助你們。」
「你去他那兒嗎?」他問。
她向他們倆道了晚安。
「不知道?溫妮弗萊德沒有告訴您嗎?布朗文小姐在這兒吃的晚飯,讓我們這兒的氣氛歡快了許多。」
「恐怕她並沒有感到快樂吧。」說罷,她又轉向兒子,「溫妮弗萊德告訴我,醫生要對你談你父親的情況。是什麼事?」
她滿懷柔情地捧起他的臉,吻他的眼睛。他睜開了雙眼,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的心驟然停止了跳動。為了躲避黑暗中他的眼睛,她彎下身吻了他,輕輕地說:
但他絕不肯善罷甘休,仍舊固執地要找到她。於是他像幽靈一樣飄過父母的臥室,朝三樓爬去。他的重力把樓梯壓得吱吱作響,這可真讓人氣惱。唉,如果下面母親的房門剛好打開,她看到他可怎麼辦,那可就糟透了。要真是那樣,也只好聽天由命了。他默默地沉住氣。
他想伸手去摟她。他想如果自己能摟住她,緊貼著她走路,那麼他就能使自己保持平衡。因為他感到自己現在就像一隻天平,天平的一邊正向那無底的深淵沉下去。他必須借助什麼來獲得平衡,而現在這個希望就在身邊。
「對。」她回答。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她溫順地問道,「要是我能做些什麼,你只管吩咐我好啦,只不過我也沒什麼用處。我不知道能幫你點什麼。」
「你不希望我再送一程嗎?」
她幾乎失去了知覺。那些礦工們也一定是這樣背靠著牆站著,摟抱著心上人親吻,就像現在這樣。啊,可是他們的吻會比這位礦主人更溫存、更有力嗎?甚至他修剪得短短的硬鬍茬,也是那些礦工們不會有的。
可第二天她並沒有來,只送來了一張紙條,說是患了感冒無法出門。這真折磨人!但他還是耐下心來,寫了一封短信,說沒見著她十分不安。
「不,是我。」他邊說邊摸索朝她過去,「是我,傑拉德。」
他像剛從睡夢中醒來,忙脫掉帽子,朝她走去。但是他不能碰她,因為她穿著睡衣,光著腳,而他卻渾身是泥,濕漉漉的。她睜大眼睛望著他,滿目疑慮,向他提了一個最後通牒般的問題。
「有多重要?」他痛苦、激動地叫了起來,「我也說不上來,反正你就是一切。」他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但這是真心話。所以他拋開了一切顧忌,向她吐露了心曲。他竭盡全力愛護她,她就是一切。
傑拉德走過許多黑乎乎的商店和房子,轉身拐向一條黑乎乎的小路,路的盡頭是一片漆黑的田野。
「無可奉告。」他茫然答道。
她望著站在床頭的他。他的帽簷低壓在眉毛上,黑大衣的紐扣一直繫到下巴。
可是他只顧用雙臂抱住她,她的心在痛苦地哭泣。她從他的懷抱裡掙脫出來。
但是,她很清楚現在該適可而止了。他身上還有多少自己不曾瞭解的地方呢?啊,太多了,太多了。她還要用敏感的雙手在他那生機勃勃的身體上耕耘好多天呢。啊,她那雙手迫不及待地渴求愛撫他。可是,目前已經足夠了,她的心只能承受這麼多。太多了反而會填滿她那玻璃杯似的心靈,最後將它撐破。現在這些就夠了,一時間她滿足了。今後還將會有更多的日子,她要讓雙手像小鳥一樣,在他那田野般神祕、有力的身體上覓食,直到心滿意足為止。
傑拉德估計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至少到懷特莫之後他就會知道了。他暗自慶幸自己走上了一條公路。他繼續往前走,彷彿夢遊一般。
「這樣更好,晚安。」她伸出手。他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吻了吻那令人銷魂的手指。
她被他深深地迷住了。他看上去是那樣全神貫注,他那種長久奇怪的沉默讓她無法理解,心裡不禁動了情,萌發出了要瞭解他的願望。
他向她道了晚安,看著她走到樓梯口,慢慢地往上爬。然後,他關上門,回到古迪蘭身邊。古迪蘭也已站起身來,準備告辭。
又是一扇半開著的門,裡面空無一人。他用手摸索著疾行,生怕歐秀拉上樓來撞見他。接著他又發現了一扇門。他屏神凝氣,側耳細聽,聽到有人在床上翻動。這肯定是她了。
「我們家人都沒像父親這樣生過病,」他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指的是這不可救藥的疾病,這種緩慢的死亡。」
他們匆匆下樓,響聲聽上去很大。她包著鮮綠色的圍巾,舉著蠟燭在前面走,他在後面跟著。她一路擔驚受怕,生怕家裡人被吵醒。他卻滿不在乎,根本不怕被人發現。她很討厭他的這種態度。一個人必須小心行事,必須得保護自己。
除了護士外,屋裡的任何人對他而言都是一種負擔。每天早晨傑拉德走進房間時,心裡總在想父親該壽終正寢了,可迎接他的仍是那張熟悉的、毫無血色的臉,蠟黃的額頭上仍舊覆蓋著令人敬畏的黑髮,還有那雙令人畏懼、半開半閉的黑眼睛似乎只有一點點視力,裡面是不成形的漆黑一團。
可是當傑拉德真的孤身一個人的時候,他又感到難以忍受了。時間一天天過去,他總感到自己是縛在深淵口上的人,不管他怎麼掙扎,他都無法回到堅實的大地上來,找到一塊立足之地。他在空虛和苦悶的邊緣徘徊。不論他想什麼——無論是朋友,還是陌生人,工作還是娛樂,浮現在腦海裡的只有那個萬丈深淵。眼前沒有一根救命稻草,等待他的只有絕路一條。
古迪蘭也站起來告別。
他低頭看著她,她目光溫柔,清澈見底,令他心動不已。
每當那雙黑色無神的眼睛轉向他時,傑拉德的內心深處就會湧上一股強烈的厭惡感。這種感覺似乎立刻燃遍全身,惡狠狠地威脅著他,令他發瘋。
第三個夜晚到來時,他心中充滿了恐怖。他無法再忍受一個晚上了。另一個夜晚又將來臨,他又要被生活的鏈條掛在無底深淵的邊上。他不能忍受,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害怕極了,他再也不敢相信他自己的力量了。要是他跌進這無底的深淵中,就將永遠無法上來。
「是的。」古迪蘭附和道。
「是的。」他回答,「要是你不能,就沒人能夠做到這一點了。」
她太疲倦了,精疲力竭了。但她必須讓頭腦保持高度的清醒。她想到了所有的事情——她的童年、少年,一切忘卻的事情,一切沒有實現的想法,一切與她自己、家庭、朋友、戀人、熟人、所有的人有關的事。她好像正從漆黑的海底拖起一根閃閃發光的回憶繩索,拖啊,拉啊,要把它從無底的往事的大海中拖起,可是怎麼也拽不到頭,它是沒有窮盡的。她只得拉,不停地拉這根閃閃發光的繩子,把它從潛意識的無底深淵中拉出來,直到她疲憊、痛苦、甚至崩潰。可是她沒有成功。
然後,兩人又都沉默無語了。
此刻,在黑夜籠罩下的陰冷墓地中,他就是中心。但是這兒沒有他需要的東西。他沒有理由留在這裡,絲毫沒有理由。他感到心口似乎也被粘上了冰冷而骯髒的泥巴。
「哦,媽媽。」女兒們慟哭起來。
她疑惑地看著他。
托馬斯.克瑞奇已經病得奄奄一息。這個生命之縷如此之細卻並沒有斷裂,這真令人無法想像。病人躺在那裡,極度虛弱,精衰力竭,只靠嗎啡和慢慢地啜一點點飲料來維持生命。他處於半昏迷狀態,只剩下一絲意識把死亡的黑暗與生活的光明聯繫著。可是,他的意志卻並沒有破碎,只是他需要絕對的安靜。
「認識。」她說。然hetubook.com.com後把藍眼睛轉向兒子,慢慢地坐在椅子上。
孩子們已圍在床邊哭成一團。
但是她不敢點燈,生怕弄醒他,她不想打擾他好不容易才從她這兒得到的好夢。
於是,他們又朝鎮上走去,朝星星點點閃爍著的燈光走去,一直走到山谷裡漆黑的公路上。最後,他們來到了小路口。
「親愛的,你該走了。」
她領著他到了廚房,那兒乾淨整齊,就好像這個女人剛收拾過一樣。他抬頭看了看鐘,已五點二十分了!於是他坐在椅子上穿靴子。她等待著,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她太緊張了,真盼望這一切快些結束。
他一把摟住她,她的心直往下沉。
屋裡壁爐裡的爐火正旺,壁爐前面鋪著的是一塊天藍色的土耳其地毯,小小的橡木桌上鋪著藍白相間的桌布,上面擺著一些甜點心。古迪蘭用一個舊的銅壺在煮咖啡,溫妮正在用小平底鍋在熱牛奶。
「那該怎麼辦呢?」她問道。
在父親房間裡,傑拉德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屋外是一幅沉鬱的冬景。父親躺在床上,面無血色。一位穿白大褂的漂亮護士默默地出來進去,四處忙碌著。屋裡散發著科隆香水的氣味。護士出去了,留下傑拉德一人面對著死亡,面對著屋外荒涼的冬景。
「我送你到大門口。」她說。
他的歡快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劑甜甜的砒霜。她對他竟是如此重要!她情不自禁地吸吮著這毒藥。
門並沒有關。他看到大窗子裡還有燈光,他聽見了說話的聲音,還聽到「匡匡」的關門聲。他那靈敏的耳朵立刻聽出那是伯基的聲音,銳利的目光一下就看見伯基和穿著淡色長袍的歐秀拉站在花園的小徑。歐秀拉挽著伯基的胳膊,兩人走下台階,走到路上來。
他對她極盡慇勤,招待她吃最好的東西。他知道她愛喝一種甜酒,於是特意拿來了一瓶這種金黃色的帶點甜味的美酒。盛情的款待使她感到受寵若驚。
「你為什麼不把玻璃杯給我?你用它可太難看了。」他說。他寧可自己用玻璃杯,而讓她享用那精緻的咖啡杯。但是她沒有回答,而是欣然接受了他們之間懸殊的差別。
唉,要是能把他喚醒就好了!她不安地翻了個身。什麼時候叫醒他讓他走呢?她又在不知不覺中恢復了清醒的知覺。
但她卻很害怕,心裡很難受。
葬禮令人心煩意亂。儀式結束後,大家喝茶時女兒們一個勁兒地念叨:「他是我們的好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要麼就說,「要再找一個爸爸這樣的好人可不容易。」
「哎。」她終於悲歎一聲,就像是在對著空氣說話,「你去了。」她低頭看著他,有幾分鐘站著一句話也不說。
在這種焦頭爛額的情況下,他本能地想到了古迪蘭。現在他已經不顧一切,只想同她建立起關係來。他要跟著她去畫室,接近她,和她說話。他要待在房間裡,盲目地拿起雕塑工具,粘土塊和她塑的小人像——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她意識到他在追求她,像死神一樣纏著她。她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過她心裡明白,他每向她發動一次進攻,就向前進了一步,更加親近她了。
「你太美了。」她喃喃道。
他的大腦受了傷害枯萎下去,腦組織像是被摧毀了。他不知自己究竟受了多重的傷害,也不明白他的組織、他的腦組織是怎樣被死亡的腐蝕液所破壞的。現在,當她分泌出來的瓊漿緩緩流遍他的全身時,他才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就像植物遭了霜凍從內部向外裂開一樣受了重傷。
他輕輕地搖了一下頭。
「你們還挺會理家。」他說。
他們都坐著,古迪蘭小心翼翼地為大家倒上咖啡。
礦工們的戀人們會和她一樣,含情脈脈地把頭靠在他們的肩頭,從橋下遙望遠處黑暗的山上那一條黃色的光帶,看著模糊的樹影,或者往另一個方面望著礦上堆木場上的房屋。
很久以來,傑拉德一直保持著鎮靜,冷漠地注視著這一切。但最終,恐懼終於打破了他的平靜。他擔心自己會支持不住,垮下來。可是他必須留下來等待結果。某種怪誕的意志迫使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慢慢走向死亡的邊緣。然而現在,那種強烈的恐懼感與日俱增,就好像有一把達摩克里斯的劍頭懸在他的脖頸之上。
「丹雷礦裡面的積水還多嗎?」床上傳來父親的問話,聲音微弱,還帶著幾分抱怨。他問的是威利湖裡漏進礦井裡的水。
「媽媽是個怪人。」他說。
然後他躡手躡腳地沿著過道向前走,手指尖摸索著牆壁。又一扇門。他停下來傾聽著,聽見有兩個人的呼吸聲。不是這間。於是他又輕輕往前走,又來到一扇門前。只見門半掩著,屋裡黑著燈。空的。接下去是浴室,可以聞出肥皂味和熱乎乎的氣息。走到盡頭又是一間臥室,有個人在輕輕呼吸。這是她。
晚飯後,傑拉德來了。高大寬敞的畫室裡人影綽綽,瀰漫著咖啡的香味。古迪蘭和溫妮弗萊德坐在房間遠處靠近火爐的小桌子旁,桌上的燈光很弱。她們組成了一個小小的世界,兩個姑娘的身邊圍繞著美麗的影子,頭頂上是幽暗的樑和椽木,下面是影影綽綽的凳子和工具。
他輕輕擰動門把手,但聽卡噠一聲,他屏住了呼吸。床上傳來翻身的聲音,他的心滯住了。然後他又旋了一下把手,小心翼翼地推開門,門又發出了刺耳的聲響。
「那麼,你想讓我做什麼?」她挑釁地問道。
「不,」傑拉德回答,「她今晚要回家的。」
而古迪蘭卻躺在那兒,睡意全讓滿腦的思緒給趕跑了。她一動不動地張大眼睛看著黑暗。她的神志很清醒,而傑拉德已摟著她進入了夢鄉。
「哦,是媽媽。」他說,「您能下來太好了。身體怎麼樣?」
「你要我做什麼?」她用冷淡的語調又問了一遍。
「唉,他們不會介意的,對吧,」他說,「要是你能留下,我會十分高興的。」
他站了起來,她打開後門,向外張望了一下。外面仍舊是陰冷的夜,黎明尚未到,天空中仍懸著一彎朦朧的月影。她不用出去了,她暗自慶幸。
「晚安。」他說,「明兒見。」
一開始他保持著沉默,竭力保持鎮定,盼著這種境況會煙消雲散,望能夠經受住這個嚴酷的懲罰,讓自己返回現實世界中來。但是,這絕境並未過去,等待他的是更劇烈的危機。
聽著他邁著堅定的腳步上了路,她心裡十分難受。唉,那無情的腳步聲。
這位年邁的婦人裹著一件寬鬆肥大的紫色長袍,默默不語地走上前來,像往常一樣,步履笨重。兒子站在她身旁,拿過一把椅子讓她坐下,說:「您認識布朗文小姐吧?」
他摘下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解開了大衣的扣子,抬起下巴解開喉嚨口處的紐扣。他那很漂亮的短髮給弄亂了。他的一頭金髮很迷人,像麥子一樣。
「喝咖啡了嗎?」古迪蘭問。
他們佇立在橋下。他把她緊緊摟住,將她擁抱在自己胸前。他那強壯有力的身體僵硬地顫抖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他摟緊她,她粉碎了,粉碎在他的胸脯上,感到頭暈目眩。就在這橋下,礦工們都這樣擁緊他們的情人,把她們擁在自己胸前。而現在,礦主人卻把自己摟在懷中!啊,這是多麼令人陶醉。她感到自己就要昏過去了,要在他那顫動著、強壯的臂膀和懷中死去。慢慢地,強烈震顫停了下來,變成了緩緩的起伏。他鬆開她,背靠著牆壁站著,又把她攬過去。
「不用了。」古迪蘭說,「我想走回去。」
「我並不想要你來幫忙,」他有些氣惱地說,「因為這是毫無辦法的事。我需要的只是同情,你知道嗎?我需要有人能和我說說心裡話,那會使我好受些。可奇怪的是,沒有這樣的人,一個也沒有。魯伯特.伯基算一個,但他沒有同情心,而且他只想讓別人聽他一個人嘮叨。」
這時,門上傳來一聲很輕微的叩擊聲。他站起來叫道:「請進。」身著白衣的護士走了進和*圖*書來,在門口徘徊著。她長得很美,卻相當靦腆。
漫長的最後一個小時終於過去了。在經歷了這個永恆的黑夜之後,她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是的,外面響起了悠揚洪亮的鐘聲。她等待著,抓住每次緩慢而又決定命運的振動,「三、四、五!」到點了。她如釋重負。
克瑞奇太太無動於衷地坐在那兒,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似的。她坐在那兒,雙手交叉著。這雙手相當漂亮,充滿了活力,只是沒有人注意到這些。這種活力都被她那沉默、笨重的身軀給吞沒了。
「幾點了?」他問。
「傑拉德,你總想把什麼事都攬到自己身上。」母親說著,頗為費力地站了起來。
「傑拉德。」她驚詫地重複道。他已走到床邊,無意中伸出手去,黑暗中觸到了她溫暖的乳|房。她趕忙閃向一邊。
他穿過田野,直直向貝爾多佛奔去。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沒人會看見他。他的雙腳又冷又濕,沾滿了泥,沉甸甸的,但他堅定不移地向前走著,像一陣風,直直地走下去,好像是向著他的命運。
她彷彿陷進了一個奇怪的羅網裡。她只好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下了樓再穿靴子吧。」她說。
她緊緊地依偎著他。他感覺到了她柔軟的膚肌和溫馨的氣息。
她關好大門,悄無聲息地匆匆上樓鑽進被窩。當獨自一人時,她感到總算安全了,才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她在床上蜷縮著,躺在他身體所壓出的印跡中,享受著他留下的溫暖。她感到興奮至極,筋疲力盡,帶著少有的滿足進入了夢鄉。
「你真的必須走了。」她說。
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因注滿了活力而膨脹,靈活起來。他的軀體獲得了一股莫名的力量,他又成了一個健壯的男子漢。同時,他又是一個得到了安撫和獲得了新生的孩子,心中充滿了感激之情。
她滿目驚恐,兩頰緋紅,濃密的短髮和拖地的白色長睡袍,那模樣真是太美了。
「是嗎?」聲音微弱得轉瞬即逝。屋裡又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病人面色慘白,緊閉著眼睛,那樣子比死人還要毫無生氣。傑拉德轉過頭去。他感到自己的心枯萎了,再這樣拖下去,他的心會腐爛的。
最後,他終於走上了公路。剛才他一直在漆黑的夜色裡摸索,現在他得找到方向才行。
那就是懷特莫鎮嗎?——是的,有國王的頭像——那是高大的城門。他幾乎是衝下陡峭的山坡,繞過凹地,穿過小學,來到了威利青枝教堂。這是教堂的墓地!他停住了腳步。
他身上有著一種奇特的簡樸和天真直率的氣質,她覺得他就是年輕的赫耳墨斯
他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兒,聽到她摸到火柴盒時的響動。然後她劃亮了火柴,點亮了蠟燭。屋子亮起來了,隨後燭芯下沉,屋內又暗淡了片刻,最後重又亮了起來。
古迪蘭一語不發,靜坐著,並不想和他答話,在這種場合,最好不要談正事。於是他們輕鬆愉快地閒談著,直到他們聽到樓下有人牽出馬,嘴裡喊著「倒——倒——」,把馬套進準備送古迪蘭回家的馬車裡。於是她穿戴好,同傑拉德握了握手,沒敢正眼看他的眼睛,接著就走了。
「那個護士是誰?」古迪蘭問道。
過了一會兒,傑拉德回來了。他心事重重,像個微醉的人,有點神情緊張。他沒提醫生叫他去幹什麼,只是站在壁爐前,雙手倒背,一臉茫然。
他禮節性地吻了她一下,然後轉身走了。
「你心情好些了嗎?」她渴切地問。
「這條路嗎?啊,到懷特莫。」
她沉鬱地看了他一會兒。
她似乎聽見了拍岸的浪濤聲,綿長悠長、緩慢、陰鬱,彷彿隨著命運的節奏拍打著。這無盡的緩慢的、憂鬱的浪頭佔據了她的生命。她似乎可以看到永恆——可又什麼都看不見。她心裡一清二楚,可又意識到些什麼呢?
「啊!」她輕輕發出一聲嗚咽般的叫喊,急步向床邊奔去。她彎下腰去,驚恐地叫了起來。隨後,她恢復了常態,轉身拿來了毛巾和海綿。她仔細擦著死者的臉,一邊輕聲嗚咽著:「可憐的克瑞奇先生!可憐的克瑞奇先生!唉,可憐的克瑞奇先生!」
「為什麼?」他問,「你為什麼不相信?這是真的,就像我們此刻站在這裡,全是真實的。」他和她靜靜地站在風裡,「除了你,我對一切都不在乎。我關心的不是我的存在,這一切都是你的。我可以將自己的靈魂出賣上萬次,卻忍受不了因為沒有你而給我帶來的痛苦。我害怕孤獨。我說的全是真話。」說完,他把她摟得更緊了。
「再待一會兒吧。」他又說了一遍,把她摟得更緊了。
「是歐秀拉?」又是古迪蘭恐慌的聲音。他聽見她從床上坐了起來,再不回答她就會叫喊起來了。
「抽枝煙,」他站在門廊的一角對她說,「你也來一枝吧。」
「我過來問問你爸爸的情況。」她飛快地說著,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不知道你這兒有客人。」
「還是不知道的好,」他說,「怎麼,不想抽根煙嗎?來一根吧!」他很快拿來了煙盒,又遞上了打火機。然後,走到壁爐前站在她的面前。
他迅速脫去外套,鬆開黑領帶,解開了他襯衫前的飾紐,每個飾紐上都鑲有珍珠。她聽著,觀看著,心想最好不要讓人聽見這種劈啪作響的聲音。
「沒,沒什麼。」他回答,好像這個問題不值一提,「他只說脈搏很弱,斷斷續續,但那並不能說明什麼。」
她驚愕萬分,呆坐在床上。她太驚訝了,以至忘記了害怕。
當她睜開眼睛,看到遠處閃爍的燈光時,她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世界還依然存在。自己怎麼還站在橋下偎在他懷裡?傑拉德——他又是誰?對她來說,他就是個美妙的冒險家,是一個令她渴望的未知世界。
「馬上就走。」她說,口氣很硬,「我恐怕你不能再久待了。」
「那她可以坐單匹馬車。家離這兒遠嗎?」
「我去告訴托馬斯好嗎?」他問。
「不過很有主見。」
「媽媽,在這種關鍵時候,我認為一走了之是沒什麼好處的。」他冷冷地說。
「還有些。我們要抽乾湖裡的水。」傑拉德回答。
「爸爸死了。」他說。
這是一個濃霧瀰漫的黑夜。他跌跌撞撞走過樹林,摸索著朝磨坊走去。伯基不在。很好,他心裡竟有點高興。他轉身上了山坡,摸黑爬上了陡峭的山坡,在黑暗中迷了路。該往哪兒去呢?管它呢。他繼續亂摸著前進,終於又上了一條小路,然後他穿過一片樹林。他的腦袋一片茫然,只是機械地向前走,沒有思想,也沒有知覺。他走出了樹林,來到一片開闊地,再沿著田邊的樹籬一直往前走,走到了出口。
他們走著,他把她摟得越來越緊,最後幾乎是架著她在走。他是那樣強壯有力,令人無法擺脫。她懷著一種美妙的、飄飄然的感覺,和他一起在夜色中走下野風呼嘯的山崗。遠處,貝爾多佛鎮微弱的黃色燈光依稀閃爍著,散落在另一座山丘上。他倆彷彿是與世隔絕,行走在這寧靜、荒涼的黑夜中。
沒有別的選擇,只有靜靜地躺著忍耐。她對他充滿了無限的柔情,但是在內心卻生起一股邪惡的嫉恨:他在另一個世界裡無憂無慮地睡著,而自己卻難以成眠,備受折磨,像是被遺棄在黑暗之中。
吃完飯,他不敢再經歷一次那種極度的空虛,於是急忙穿上靴子和大衣,走向那漆黑的夜色。
「不錯。」她贊同道。
「如果我能夠替你分擔憂愁,那我會很快樂的。」她說。
她們的東西都很精緻。兩隻鍍金的猩紅色杯子,樣子小巧玲瓏;一隻繪有圓點的黑色小罐;那隻樣式奇特的咖啡壺正不斷地飄出一股淡淡的香味。這種氛圍使傑拉德陶然若醉。
「自己拿主意吧。」母親說,「照顧好自己,那是你自己的事。你的負擔太重了。一定要注意,否則你就會陷入困境。」
幸運的是大家很快就各奔東西了。克瑞奇一家人從來都不在家待太久。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就剩下傑拉德和-圖-書一個人了。就連溫妮弗萊德也被姐姐勞拉帶到倫敦散心去了。
「當然可以!那我陪你走回去。」
「是嗎?是嗎?」母親急促地問道,「你為什麼要把這種事攬在自己身上呢?你能做些什麼?事情總會有結局的,不用你操這份心。」
「只是說脈搏太微弱,有好多次簡直就摸不出來,他可能過不去今晚了。」傑拉德回答。
「你就是心太軟,不是嗎?這事你覺得不好對付吧?你生就要做大人物的,別在家裡埋沒了你的才能。你為什麼不離開這個家呢?」
「不,我不要。」他回答。
「醫生!」他說著就朝外走,「在哪兒?」
當古迪蘭得知克瑞奇先生病逝的消息後,她感到了深深的自責。她一直遠遠地躲著傑拉德,生怕他會認為自己是個唾手可得的淺薄女子。現在,傑拉德正處在困境中,可她還這麼冷漠。
傑拉德緊繃神經,屏氣疾步走進大廳,一邊打量著寬敞、舒適的房間。火爐旁的一把椅子上坐著睡覺的父親,腦袋偏靠在榆樹做的壁爐架上。彷彿稍有聲音就會驚醒他。
「是啊。不過,一有客人我們就不自在了。」溫妮弗萊德接口說。
「告訴他我就來。」
她抬頭望著站在身旁的長相英俊、行動敏捷的兒子。她的眼睛很藍,很藍,比勿忘我草還要藍。她似乎對傑拉德很有信心,卻又感到有些不放心。
「不,媽媽。」他帶著冷笑回答,「你很明白,總要有人陪到最後的。」
快到目的地了,他放慢了腳步,不知道該怎樣辦。要是大門已經關上了,那該怎麼辦呢?
「無所謂。」他說著搬了把椅子來到姑娘們中間。她們有多快樂,和她們在一起是多麼幸福啊!一天來,他為葬禮而奔波忙碌,而現在那個世界不復存在了,他很快便感到了這裡的魅力和魔力。
她抬起頭來,在黑暗中看見了他那張輪廓清晰的男人的臉。他身上似乎散發著微弱的白色光芒,好像他是一個未知世界的來客。雖然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她仍然直起腰,像夏娃把手伸向智慧樹上的蘋果那樣,吻了他,用她那纖細的手撫摸著他的臉,手指在他臉上摩挲著。他是那麼完美無缺,卻又是那樣陌生——啊,太可怕了!她心中一陣顫慄。這張男人的臉,就是一隻閃光的禁果。她又吻了他,手指又伸到他臉上,撫摸著他的眼睛、鼻子、眉毛和耳朵,然後是脖子。她想瞭解他,要通過觸摸來佔有他。他的身體強壯而勻稱,輪廓分明,簡直令人不可思議。她想撫摸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他,直至她的雙手完全擁有了他。啊,倘若她能夠和他發生那種珍貴的「關係」,她就會感到滿足。因為他太讓人捉摸不透,在常人的世界中,他是個冒險的傢伙。
「他們等著我回家呢。」她說。
「我說,」一天晚上他不假思考、猶豫地對她說,「留下一起吃晚飯好嗎?我希望你能答應。」
「呼呵,呵——呵——」父親的喉嚨裡傳出駭人的哽咽聲,恐怖的目光發瘋般地投向傑拉德尋求幫助,可是無濟於事。這目光茫然無睹地掠過傑拉德,隨即醬紫色的血和污物湧上了這張痛苦不堪的臉。痙攣的身體鬆弛了,頭耷拉到一邊的枕頭上。
一個危險的計劃忽然在他腦中形成了,就像是一個現成的答案,那就是古迪蘭——她一定待在家裡。他可以去找她,對,他一定要接近她。即便是要了他的命,他也在所不惜。他要孤注一擲了。
護士悄悄地走了進來。她看了看傑拉德,然後朝床上望去。
「不。」她最後喃喃地說,「我對這些事一竅不通。」
他起身下床,渾身發熱,充滿了活力與慾望。但是在燭光下當著她的面穿衣服,他有些害羞。他覺得在她對他有些不滿的時候,他卻向他展示了自己、暴露了自己,這讓他感到有點恥辱。他匆忙穿好衣服,連硬領和領帶都沒戴。她也覺著看男人穿衣服是件丟人的事:可笑的襯衫、褲子和背帶。一個念頭閃現在她腦子裡。
每天一早,金髮碧眼的兒子站在那裡,腰板挺直,渾身充滿了活力。傑拉德這副樣子實在令父親氣惱。他沒有勇氣正視傑拉德那雙藍眼睛裡流露出來的神祕莫測的目光。但這只是一瞬間的事。父子倆只是稍稍互相看上幾眼,然後傑拉德就會離去。
「英格利斯小姐。我最喜歡她了。」溫妮弗萊德說。
他佇立在黑夜中寬闊的公路上,一直站了許久。
「在餐廳。」
「克瑞奇先生,醫生想和你談談。」她小聲說道。
「懷特莫?噢,謝謝。我以為我走錯了。晚安。」
他戴上帽子,在禮服外罩上一件大衣。兩人走進茫茫黑夜。
但是在這嚴峻考驗的重壓下,傑拉德也同樣失去對外界日常生活的控制。那些曾經對他來說很重要的事情都變得無足輕重了,工作、娛樂都被拋在腦後。他機械地處理著自己的生意,生活成了套在他身上的一個空殼,像大海一樣咆哮著。可是在這空殼的內部卻是黑洞洞的一片,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他十分清楚,一定要尋找東西來加固生活,將它填滿,否則自己就會陷入這個巨大的黑暗空穴中去。他用意志支撐著他的外部生活和思想。從外表看他一點沒變,可是內心的壓力太大了,他必須找到什麼東西來求維持良好的平衡。
「是的,他去世了。」護士抬頭看著傑拉德的臉,輕聲嗚咽道。年輕漂亮的護士此時顫抖個不停。一絲笑意浮現在傑拉德的臉上,壓過了恐懼。他走出了房間。
「你不必這麼著急著走,對嗎?」傑拉德迅速瞥了一眼鐘錶,「還早呢。到時候我送你回去。坐下,別急著走嘛。」
「你們在這可真愜意啊!」傑拉德說著走過來。
「我不知道結果是什麼。」說完,他又朝她看了一眼。「我已經不像從前了。過去的全過去了,希望你能聽懂我的話。就好像一個人抓住了空虛,可同時他本人也是空虛的。於是,就手足無措了。」
傑拉德默認了這一切。人們慣於這樣,只要地球還在轉,人們就不會拋棄這些世俗的觀念。他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溫妮弗萊德憎恨一切。她獨自躲在畫室裡,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盼望著古迪蘭來看她。
他是來尋求保護的。她任憑他擁抱她,緊緊地擁著她。他在她身上找到了無窮的安慰,向她盡情地傾瀉壓抑在心中的困惑和死亡的威脅,從而自己再次獲得了完善。這真是太美妙、太神奇了。他不由得一陣狂喜,欣慰又驚奇。而她,也順從地接受了他的愛撫,像一件容器收容著他的苦痛。她已無力抗爭。她在狂喜和劇痛交雜的強烈感情中順從地承受著這一切。
她神情恍惚,她的意識漸漸遠去了。她的一切都溶化了、流淌著。她一動不動地依偎在他身上,和他融為一體,就像閃電躺在一塊純潔、柔軟的石頭中。於是,她的一切都隨他而去了,他也因此變得更加完美、成熟。
但母親只徑直朝床邊走去。死者安臥在床上,似乎安詳地入睡了,就像一個天真純潔的孩子在酣睡。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僵硬。
「那你只能用玻璃杯喝了,我們只有兩隻杯子。」溫妮弗萊德說。
第三天,他沒出家門,去辦公室似乎已純屬徒勞之舉。父親熬不過這個星期了,於是他茫然地待在家中。
他根本沒考慮她是否會同意,就把手臂輕輕地滑向她的腰間,摟緊了她。她幾乎要昏過去,感到自己被人佔有了。但他那強有力的臂膀緊緊地摟著她,叫她動彈不得。她屈服了,就像死了一般,任他緊緊地摟著她,兩人一同在暴風雨般漆黑的黑夜中行走。他攬著她,感到了完美的平衡。於是他突然感到自己自由了,完美了,強壯而高大起來。
於是,她很謙恭地把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然後自己拿起了玻璃杯。她似乎很願意為他效勞。
「我想來。」他回答。
他還沒走上三樓,就聽到下面傳來快速的腳步聲,外面的門關上了。他聽到了歐秀拉的聲音和父親迷糊的應和聲。他趕忙把身體貼在樓台上。
忽然他感到自己穿的喪服和這裡的環境是多麼不相稱。
她靜靜地躺著,偎依在他身旁,但是態度卻很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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