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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中的女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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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一把椅子

第二十六章 一把椅子

「這我知道。」他說,「可是我們總希望其他人和我們在一起,你說對嗎?」
「是的,是他們。」
「是嗎?親愛的。」她大聲地說著,在電車頂層緊緊地抱著伯基,所有的乘客都看著他們兩個人。
歐秀拉不由得感到渾身難受。她和伯基不情願地穿過放滿生銹器皿的過道。伯基邊走邊看貨物,而她卻在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就是這把。」伯基告訴他們,「你們是自己抬著走,還是叫送貨的改一下地址?」
電車慢慢爬上坡。在冬天的昏暗中,一排排簡陋的房子豎在那兒,看上去就像冰冷、醜陋的地獄。他們坐著向外望去,遠方的夕陽像一團紅紅的怒火。一切都是那麼冰冷,渺小,擁擠,像世界末日的圖景。
「也祝你們好運。」年輕女人說。然後,她小心翼翼地探問:「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只不過十先令。」伯基說。
歐秀拉迷惑不解地笑了起來。
「這要由女士來定。只要她準備好了,我們就去登記。」他回答。
「可以給送到家中嗎?」——
「可是就只有這一個世界呀。」她反駁道。
「是不能。」她叫道,「我不想要舊東西。」
「哦,不,只是一些空間。」
她又陷入了沉思。
她停了一會兒。
「別把他慣壞了。」年輕女人說,「他坐不慣安樂椅,對吧?」
「把椅子給他們吧。」歐秀拉小聲地說,「瞧,他們正在籌備小家庭呢。」
「這是為作母親的而準備的寶座。」他說,「還需要個坐墊。」然後他把椅子放在市場的石板地上。
「這是擺脫一切的一種辦法,」她說,「那就是結婚。」
小伙子用眼角斜視她,目光中帶著讚賞。年輕女人走上前來,她不知道歐秀拉要幹什麼,因此很是警惕,對歐秀拉充滿了敵意。伯基走了過來,見歐秀拉窘相和害怕的樣子,幸災樂禍地笑了。
「只要有腿就可以了。」
「這太可怕了!」歐秀拉大叫起來,「我不想生活在夾縫裡。」
「不用著急。」那小伙子意味深長地笑道。
「我們還沒結婚呢。」伯基告訴他。
「也是接受整個世界的一種方式。」他補充道。
「謝謝你們的椅子——我們將一直使用它,直到壞了為止。」
她興致勃勃地看著一個年輕的孕婦。孕婦正在那兒翻著床墊,並讓一個穿戴邋遢、神情沮喪的年輕人也來摸摸。那年輕女子有點忸怩,但很活潑。那個小伙子顯得很勉強、鬼鬼祟祟的。他和她結婚只是因為她已懷孕了。
她思索了一會兒。
「只要往裡面一坐,你就會希望留下它。」小伙子說。
「哦,弗雷德能扛得動。讓他為這個家做點他可以做的事吧。」
「十先令。」
「咱們什麼都不在乎。」她說。
「我不想擁有和*圖*書這個世界。」她說,「我不想擁有任何東西。」
隨後出現了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她坐在那兒陷入了沉思,面頰像金子一樣光彩奪目。
「你永遠也不可能在房屋和傢具上得到這種滿足,甚至在衣服上也一樣。這些東西全是陳舊腐敗的世界和可憎的人類社會的代名詞。如果你有一座都鐸王朝式的房子和漂亮的舊傢具,那只不過是過去在你身上得到了永恆。真不可想像這有多可怕。如果你有一座波依萊特設計的現代房屋,那就是另一些東西在你身上佔了上風,那也是可怕的。這些都是佔有,佔有,威懾你,把你變成庸碌之輩。你應該像羅丹、米開朗基羅那樣,在自己的塑像上留下一塊未經雕鑿的岩石。你必須讓自己的周圍保持粗糙和不完整,這樣你才能永遠不為身外之物所吞噬、所禁錮、所主宰。」
「對。我們只能在他們的夾縫中生存。」
每星期一下午,城裡的舊貨市場上都要有一個舊貨交易會。這天下午,歐秀拉和伯基閒逛到那兒。他們一直在談論買傢具的事,於是想到在鵝卵石地面上成堆的舊貨中看看能不能挑出一些用得著的傢具。
「多少錢?」伯基問。
「你看,是這麼回事。」歐秀拉笑吟吟的,臉上神采飛揚,「我們就要結婚了,並打算買些傢具。可剛才我們倆又決定不要傢具了,我們打算去國外。」
「好好使用我,」弗雷德說,幽默中帶著冷酷。他從賣貨人手中接過椅子,動作優雅瀟灑,但還是帶有種喪氣、躲閃的感覺。
「另一個世界,對!」她愉快地說。
他們登上有軌電車。歐秀拉坐在上層,望著窗外的城市。黃昏的暮色開始瀰漫,籠罩著參差的房屋。
「既然你們買了它,為什麼又不要了?」
「是的。」他說。
「我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伯基說,「不過,這木頭太薄了一點兒。」
「凡夫俗子嘛。」他評論道,「他們使我想起了耶穌的話:『逆來順受的溫順之人將擁有世界。』」
歐秀拉立刻坐進了椅子裡。
「為什麼要這樣?」她追問道,「為什麼渴望得到他人的友誼呢?你為什麼需要他們?」
小伙子看了看椅子。兩個男人之間充滿了敵意,難以相互理解。
「也許吧——」她說,「我們著急也沒有用。我們無法改變他們和_圖_書,對嗎?」
「她要幹什麼,嗯?」
他們又順原路走回市場。
他一時間感到怒不可遏。過了一會兒,他才抬頭仰望閃閃發光的天空,似乎忘掉了一切。他又笑了。
「當裝飾品。」小伙子說。
「我可以對那人說我不想要了。」他回答。
「是整個世界。」她說。
「這椅子原來是鍍金的,坐墊是籐製的,」伯基告訴她,「現在的木墊是人釘上去的。瞧,這就是金皮磨掉後留下的一點紅粉。除了被磨光發亮的部分以外,其餘部分是黑色的。吸引人的就是那些優美協調的線條。瞧那些線條多麼流暢,組合在一起顯得多協調啊。當然,那木坐墊很不相配,破壞了籐坐墊輕巧、緊湊的格局。不過,我還是喜歡它。」
這是一把扶手椅,純木的,可能是白樺木,可做工極其精巧,即使是放在很髒的石板地上也顯得典雅別緻。它是方形的,線條細膩流暢,椅背上有四根很短的木棍,這讓歐秀拉想起了豎琴的弦。
「我討厭你講的過去,它叫人噁心。」最後,她大聲說道,「我想我甚至還討厭那把破椅子,儘管它的確很漂亮。這不是我所欣賞的那種美。但願它在那個時代結束的時候就被人砸個稀巴爛,而不要像現在這樣留下來向人們宣揚過去的好時光。這讓我感到厭惡。」
「它可以只注意物質利益,」伯基說,「因為它還有其他的東西可選擇,而我們卻沒有。我們也物質化,這是因為我們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不論我們怎樣努力。」
那個男人抬頭看著他,臉上的神情十分詭祕,一種將信將疑的笑容就在他臉上。
兩人只是怔怔地看著她,又對視了一下,不知怎麼辦好。
他靜靜地坐著,笑了。
他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他回答。
「別急。」他說,「他們只是凡人,他們喜歡市場和街頭,所以有的是縫隙。」
「這是為什麼?」她問。
「祝你們好運。」
「你們改變主意了,所以付出了代價!」他說,聲音輕得讓人難以置信。
「你已經有了我,」她問,「為什麼還需要別人?為什麼要強迫別人同意你的意見?你為什麼就不能是單獨的你呢?你試圖脅迫傑拉德,就像你過去脅迫赫曼尼那樣。你必須學會一人獨立生活。你這人太可怕了,你已經有了我,但是你還要別人也來同樣愛你。你脅迫他們愛你——而你甚至並不需要他們的愛。」
「我們買了一把椅子,」歐秀拉說,「可是我們不想要了。你們要嗎?要是願意,我們會很高興的。」
小伙子將信將疑地看了伯基一眼。
他臉上充滿了迷惑。
「我也一樣。」
「那把椅子怎麼辦?」伯基問。
年輕女人向坐在貨物堆中一張凳子和_圖_書上的老頭兒問價。他告訴了她,她就轉向小伙子。小伙子一臉害羞和不自在。他連忙調轉臉,但身子沒有動,嘴裡嘀裡咕嚕說了些什麼。然後那個孕婦又急切地指著那張墊子,一面盤算著,一面和那個髒兮兮的老頭討價還價。而此時,那個小伙子則俯首帖耳地站在一旁,滿臉窘相,恭敬地聽著。
「好吧,」他說,「那我們就不買它。我也討厭它了。不管怎麼說,人不能靠欣賞過去的美過日子。」
「我不願意幫助、慫恿他們這樣做。」他怒氣沖沖地說。他頓時對那個孤獨的、神情慌張的年輕人充滿了同情,同時也恨透了那個精力旺盛的女人。
男的轉過身笑著說:
「太漂亮了。」年輕女人說。
「我不知道。」他不安地說,「一個人總要尋求一種深入的友情。」
「也許還有傑拉德和古迪蘭——」他說。
「是的,」歐秀拉說,「我也喜歡它。」
「這東西還不錯,」年輕女子轉身對她的小伙子說。他沒看她,只是動了動下巴表示微笑,將頭一歪,以這種古怪的姿勢表示了贊同。他的眼睛一動不動,黑色的眼珠子熠熠有光。
「不是某個地方,是任何地方。」他告訴她,「人應該到哪兒都能安身,而不是固定在一個地方。我不需要某個固定的地方。一旦你有了一間屋,把一切收拾停當後,你就想逃出來。我現在在磨坊的房子十分完整,可是我特別想把它仍入海底。一種固定的環境會使人受到可怕的限制,在那兒,每一件傢具就是刻著戒律的石碑。」
「好吧。」伯基同意了,「你去對他們說,我在這兒看著。」
「事實是我們什麼也不想要。」他回答,「想到我自己的房子和傢具,我就厭煩。」
伯基轉過身去看著歐秀拉。
「不!」歐秀拉大聲反駁,「你為什麼總是對過去大加讚賞,又總是貶低現在呢?說實在的,我才不去多想什麼簡.奧斯丁時代的英格蘭呢。它太物質化了——」
「我不在乎。」歐秀拉說,一面看著這令人沮喪的景致,「和我沒關係。」
「這麼說我們就永遠也不會有塊屬於自己的完整的安身之處了嗎?」她問。
「太舒服了,」歐秀拉說,「只是有些硬。你試試。」她請小伙子也坐坐,可是他卻笨拙地扭轉身,一臉尷尬,明亮的目光奇怪地打量著她,像一隻活潑的老鼠。
他臉色緊張,很不高興。
她站在路中間,陷入了沉思。
「別這麼說。」歐秀拉叫道,「這對他們正合適——沒有什麼別的東西適合他們了。」
她緊緊攥住了他的手指。
歐秀拉神情緊張地朝那對年輕人走過去,此時他們正在談論一副鐵製的臉盆架。
「瞧,」伯基說,「那兒有把漂亮的椅子!」
年輕女和圖書子用欣賞的目光看著歐秀拉嫩滑好看的臉。她們互相欣賞著。小伙子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
「恐怕現在更讓我們厭惡吧。」他說。
「你瞧,」他說,「我經常想像著和別的一些人在一起快樂地生活——自由自在地在一起。」
「對,」她說,「我們不需要。我討厭舊東西。」
「太漂亮了,真精美。」伯基讚歎,「真叫我愛不釋手。我一看見這把椅子,就想到了英格蘭——簡.奧斯丁筆下的英格蘭,甚至想到了那時候的英國所展露的那種富有生氣的思想,並從中得到由衷的歡樂。可如今,我們只能在成堆的破爛兒中尋覓舊的情緒。我們沒有一點創造性,我們身上只有骯髒、卑下的機械性。」
「難道只有我們兩個會一起生活?」他緊繃著臉說。
「我們去周遊世界。」他說,「我們將會看見這裡以外的世界。」
成交了。
兩人轉過身看著她,不相信她是在和他們說話。
他們一同去了賣貨處。英俊的年輕人走在一邊。
「他們將擁有這個世界?」她問。
「對。你還想要什麼?如果任何其他人想和我們一道,那就隨他們好了,但你為什麼非要去追求他們呢?」
這話正中他的痛處。他皺緊了眉頭。
「你不覺得它漂亮嗎?」歐秀拉笑著問。
「咱們結婚,跟這一切都斷絕關係。」她又說。
那女的冷冰冰地問道,「這難道對你們來說不夠好嗎?是不是現在你們現在覺得還不夠好,害怕這裡面有啥名堂,是嗎?」
「我是這樣嗎?」他問,「這是個我無法解決的難題。我知道我需要和你結成一種美滿的關係。事實上我們已經得到了。可除此之外,我是否還需要與傑拉德建立一種真誠永久的關係,一種最終的、幾乎是超人類的關係呢?難道不需要嗎?」
「不管怎麼說,我們無法給他幸福。」她說,「幸福需要他自己去獲得。」
「新的也一樣。」他接著說。
年輕女人謝了他們之後,四人就分手了。
「她想你們會喜歡它——因為那是把漂亮的椅子。我們買下了可又不想要。你沒有必要非要它不可,別害怕。」伯基說著,露出一絲苦笑。
「可他們並不溫順。」歐秀拉反駁說。
歐秀拉氣得不出聲了。她對這些話極為反感。
歐秀拉發現自己置身於舊貨市場中——到處堆滿舊床鋪、廢銅爛鐵、一摞摞髒巴巴的陶器和成卷骯髒的衣服。
兩對年輕人分頭走了。歐秀拉挽起伯基的胳膊,走出一段距離後,又轉過去,只見小伙子正伴在那個豐|滿、大方的女人身邊走著。他的褲腿拖及腳跟,樣子躲躲閃閃。他扛著那把精巧的椅子,手背在後面,顯得很不自然。
「也許是。」他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覺得他們是這樣。」他m.hetubook•com•com回答。
「我們想把它送給你們。」歐秀拉對他們解釋。她現在有些迷惑不解,也有點怕他們。
「送你們一把椅子,上面還貼著標籤呢。」伯基指著椅子解釋。
「可是你剛才就買了一把椅子。」她說。
傢具前站著小兩口,就是那個腹部隆起的少婦和瘦長臉的青年。女的皮膚白皙,個頭很矮,但很豐|滿。男的中等個,黑色的頭髮從帽簷下垂在眉毛上。他孤單地站在那裡,像個落魄者。
他攤開兩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這我知道。」他說,「但是就不需要做出任何努力嗎?難道人非要孤獨地在世上獨往獨來嗎?」
「怎麼了?」他笑嘻嘻地問道。小伙子的頭朝歐秀拉這邊稍稍一歪,用一種奇特和藹的聲調問:
「你們要嗎?」
賣舊貨的廣場並不大,不過是一片鋪著花崗岩石的空曠地帶,平時牆根下擺著幾個水果攤。這兒是城裡的貧困區。路邊有一排簡陋的房物,那兒有一家針織廠。街的另一邊開著許多小商店。來往的行人看上去都那麼短粗骯髒,又粗又矮,空氣也很污濁。這些都讓人感到,這兒是一個貧民區,到處是破爛不堪的街道。
她的眼睛閃著奇特的光,久久地盯住他,但是她終於什麼也沒有說。
她緊緊地挽住他的胳膊,走出了市場。
「一樣。我也討厭現在,但我不願過去重演。我不要那把椅子。」
「對,我們也沒有。」年輕女人大聲地說,「不過我們就要選一個週末辦喜事了。」
「你們看看好嗎?」歐秀拉說,「它確實非常非常漂亮,但是,但是——」她莫名其妙地微笑起來。
「我也有同感。可人總得找個安身的地方呀。」
「收下了。」那女的說。
「是無所謂,」他握著她的手說,「沒必要去理會這一切。在我的世界裡陽光燦爛,到處都是廣闊的天地。」
「現在,我們必須避免擁有任何東西。」
他又大笑起來。
「那麼我們該怎麼辦呢?」她問,「我們總得生活呀。我很想讓我的周圍有些美的東西出現,甚至希望能有種很自然的美麗的風景。」
「真是兩個怪人!」歐秀拉說。
「你想強迫他們嗎?」她問。
「半英鎊,是便宜。不是在鬧離婚吧?」
「再見——再見了。」歐秀拉和伯基說。
「祝你們走運。」伯基說。
「漂亮!」歐秀拉歡呼起來,「好漂亮!」
「是的,人的確需要這些。可它得自然而然發生才行。你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它。你總以為自己能讓鮮花開放,以為有人愛我們是因此他們必須愛我們。你不能強迫他們這麼做。」
這話使她吃驚不已,過了一陣子她才說:
「先生,她為什麼要把這張椅子給我們?」
「那我們怎麼辦呢?」她又問,「我們和他們不同,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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