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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中的女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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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歐洲大陸

第二十九章 歐洲大陸

四個英國人笑著,在屋子中央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傑拉德代表大夥兒表示他們很願意加入他們的遊戲。古迪蘭和歐秀拉興奮地笑著,覺得所有男人的目光都投向她倆,而她們則高傲地抬著頭誰也不看。
伯基在和歐秀拉跳舞。他的眼睛裡閃爍著奇特的小火花。歐秀拉感到害怕又迷著他,在她眼前這一切如夢一般清晰。他冷漠地向她伸過手去,動作敏捷。他那雙陌生的手,快速而狡猾地伸向她胸脯下的要害部位,然後憑著一股情慾的力量把她托向空中,似乎沒有用力,而是用某種魔法。她被他弄得膽顫心驚、又懼又怕。這一刻,她對他厭惡極了。她要打破這魔法。可還未等她下定決心,她又屈服了。她只能隨他去。
古迪蘭的眼睛睜得更加圓了,「消失?這是什麼意思?」
「還不錯?」他說,「我壓根兒弄不懂這些常用語的意思。還不錯,不太好,它們聽起來不是差不多嗎?」
「他這是和自己的祖國賭氣呢!」傑拉德打趣說。
「很喜歡。」她回答。
「教授,請允許我介紹——」
「什麼玩笑?」他回過頭來問。
「這是真的。」她又對自己說。
「噢,天哪!」古迪蘭嚷道,「但是,如果英國人全都像鞭炮一樣突然爆炸了,那不是太棒了嗎!」
「貪得無厭的傢伙,我也是這麼想的!」古迪蘭聲明說,「可說真的,歐秀拉,屋內的女人都心甘情願作他的俘虜——甚至連一直真心愛著比利.麥克法蘭的范妮.巴思,好像也被他迷住了。後來,你知道嗎?我感到我成了滿屋子女人的象徵。對他來說我不再是我自己,我成了維多利亞女王。我立時成了所有女人的象徵。這真讓人吃驚!天啊,那個時候,我真是好像遇到了一個君王。」
傑拉德的目光變得剛強、陌生起來。當他乘雪橇滑過時,他看上去更像某種有力的無可奈何的歎息,而不是一個男人。他那富有彈性的肌肉變成一個完美高聳的弧形。他身體軀體彈起,毫無顧忌、盤旋著飛起來、衝出去。
古迪蘭似乎覺得自己全然沒入了白雪世界,變成了一塊純淨、毫無思想的水晶。她來到坡頂,頂著風四下觀望,發現峰巒疊嶂,望不盡的岩石和雪山在天空下面連綿不斷。她覺得這兒真像一座花園,山峰就是純潔的花朵,她真想去採擷這些花朵,把傑拉德都給忘在一邊了。
古迪蘭看著所有這些可愛之處。她知道,藍色的天光下這一朵朵玫瑰樣的雪中花朵是永恆的,永遠這麼美。在夕陽藍色的斜暉中,玫瑰色的花蕊,積雪發出的火花,她可以看得見,感覺得到,可她不屬於這美景。她與這無關,她的心被排除在這美景之外。
「噢,是的。」他回答,「中楣只是整個建築的一小部分。它是個龐大的工程。」
火車似乎正漸漸從黑暗駛入微亮中,又緩緩駛入白天。噢,這旅途多沉悶乏味啊。路旁的樹木微弱得像影子一般顯現出來,接著又是一個白色的形狀奇怪的房子,那是怎麼回事?隨後她看到了一座村莊——不斷有房屋閃過。
歐秀拉被大家勸動去唱「安妮.勞拉」。大家懷著極度的尊敬安靜了下來,她一生中還沒受過如此這般的待遇。古迪蘭坐在鋼琴前,憑記憶為她伴奏。
伯基聳了聳肩。
「噢,還說不上。」傑拉德回答,「等待膩了就走。」
傑拉德也露出一絲微笑,說道:「我喜歡這兒。」
他們走回了旅館,重新回到聯誼會上。她好奇地想知道裡面的人在幹什麼。周圍的男人使她警覺,也勾起了她的好奇心,這對她來說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品味。他們對她很崇拜,一個個充滿了活力。
她又突然吻了他一下。
說到這兒,她的語氣一下弱了下來,「我的什麼?我的什麼呢?」她無聲地對自己喊。
「這可真奇怪。」傑拉德說道。
當他們滑下陡坡時,她緊緊貼著他。她覺得她的感官就在火一樣灼燙的砂輪上砥礪著。身邊揚起的雪花就像是磨刀時濺起的火花。她像一個小球蹦跳著沒入一片晶瑩的白色中去了。隨後,他們在山下拐了一個大彎,到達了地面上,慢慢減速停了下來。
「這真的使你的心靈到了傷害嗎?」古迪蘭驚訝地問,「我知道這雪可能會傷害到你的皮膚,——太可怕了,但我覺得它對心靈卻有淨化作用。」
等她們洗完澡,換好衣服,傑拉德進來了。他看起來容光煥發,像霧靄中升起的紅日。
「上樓去談,或者下樓來。」伯基說。因為這兩姐妹站在從樓下到二樓拐彎的地方。古迪蘭的手摟著歐秀拉的肩膀,正好把別人的路給擋了。樓下大廳裡的人,從門口的服務員到穿黑衣服有點胖的猶太人都在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們。
伯基歎了口氣,兩個眉頭打成了結。
對古迪蘭來說,勒爾克身上有著全部生活的基石。任何其他的人都有他們自己的幻想,有他們的過去與將來。但勒爾克卻極其淡泊寧靜,既不懷念過去,又不憧憬將來,完全不存在一點幻想。這樣的話,他無論怎樣也不會欺騙自己。他從不試圖去委屈求全。他作為一個純粹的獨立的人,心中只有他的工作。
「也許是吧,」她說,「但是,」她又加了一句,「我也相信,如果一個人還在關注舊的世界,那他就不會得到任何新的東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甚至與舊環境進行搏擊,你也是屬於它的。我知道,人常常會想要去終止、反抗這個舊世界,但那是沒有用的。」
但是,他那強壯的力量是她無法抗拒的。她再次掙脫出來,軟軟放鬆地躺在一邊,有點興奮地喘著氣。對他來說,她是如此甜美,使他縱情享受無上的幸福。他寧可一輩子受折磨,也不願放棄一秒鐘這樣無比美妙的享受。
晚飯後,歐秀拉想出去走走,看看周圍的世界,大家都勸她別去,因為外面太冷了。可她堅持要去,說只是出去看看。
「你怎麼這樣?」她鼓起勇氣,帶著一種強硬的口氣問他。
「為什麼有趣呢?有什麼好玩的?」他問。
「是的,」她說,「人們都明白!當人與這個世界不再有什麼關係時,他就有另一個自我,它屬於一個新的星球,而不是現在這個世界。我們非得跳離這個世界不可。」
「你的什麼?」他問。
「你做到了。」她說。
「別在意。」她快速地說,「這是我的習慣。」
「去尋找你的新世界吧,親愛的。」她的她的聲音有點做作。
「誰?」古迪蘭問。
「真正漂亮的襪子能給人帶來極大的歡樂。」
她坐進椅子中,顯然她是來和歐秀拉道別的。歐秀拉不知道她要幹什麼,默默地等待著。
「真是你——歐秀拉!」她喊著便朝正向樓上跑來的歐秀拉跑過去。她們在樓梯拐角的地方相遇,姐妹倆互相親吻著、笑著、叫著,激動得話都說不完整。
「她是不是愛上你了?——噢,親愛的,她難道不是愛上你了嗎?」她興高采烈地說。
「而現在——我一年掙一千鎊,或可能掙到兩千——」他低頭看著地面,聲音愈來愈細,最後沉默了。
齊特拉琴聲又再次響起,大家又開始跳舞。傑拉德笑著和教授的一個女兒率先起舞。歐秀拉和其中的一個學生跳,伯基和教授的另一個女兒跳。教授與克萊默夫人在一起,而剩下的男人則全部湊到一起,儘管沒有女伴,照樣跳得熱情奔放。
「他可以博得任何一個他遇到的女人的歡心——這是他的本性,如果說他遵循一夫一妻制,那才叫荒唐——他自然地亂|交女友,這本就是他的天性。」
「多大了?」他重複了一遍,猶豫起來,很明顯他不願說。
於是大家又是鞠躬又是讓座。古迪蘭和歐秀拉,還有傑拉德和伯基靠牆坐於沙發中。這間房也和其他一樣,用刷過的袖木鑲嵌而成。有一架鋼琴,幾把椅子、沙發和一些放了書和雜誌的桌子。除了那藍色的大爐子,再也沒有什麼裝飾,這樣反倒顯得屋裡十分舒適宜人。
他們走進大廳後,都開心地笑了。這兒似乎人很多,生意很紅火。
「喜歡嗎?」他的聲音遙遠而陌生。她至少還能意識到他的存在。但她只是把她柔和、冷漠的臉扭開一點,避開他的目光。他知道她眼中有淚水,為她的宗教而流淚。她自己的淚水就是那宗教,使他的存在不再重要。
伯基望著他,看著他那陌生、幾乎毫無表情的臉。傑拉德說話的時候總是面無表情。
「我也不知道,將會發生些什麼,」她說,「我只知道我們要去某個地方。」
然後兩姐妹坐在古迪蘭的臥室裡,談論起服裝和旅途上的經歷。古迪蘭對歐秀拉講了在咖啡廳由伯基的那封信所引起的風波。歐秀拉聽後嚇了一大跳。
「可是,你不想與舊的世界仍保持聯繫嗎——父親和我們大夥兒,還有一切別的——你難道只想要創建一個新世界,而不再需要這些嗎?」
由於古迪蘭在和自己的同伴在跳,勒爾克顯得更加生氣,妒火中燒,索性就裝作忽視古迪蘭的存在。這使她很生氣。她為了掩飾自己,又請教授一起跳。這位教授像一頭成熟、正在發|情的公牛,渾身都是野勁兒。說實話,她無法忍受他,但她又樂於泡在舞場中,被教授野蠻有力地拋向空中。教授也樂此不疲。他那雙藍色的大眼睛帶著一股強烈的火焰,奇怪地盯著古迪蘭。她討厭他這種發|情但又帶著獸|性的目光,但她又崇拜他的一身力氣。
兩個人繼續前行。
傑拉德驚奇地抬起頭。
「但這兒的人很好。」她說。
「是,我知道。可從感覺上,你們是要離開我們了,對嗎?」
他們似乎已沒入了無盡的黑暗中。沒有天空、沒有地獄,只有那扯不開的黑暗。他們倆就像一顆未張開的生命的種子,輕柔地睡夢般地落入那無底的黑色空間。
「不,但我感覺像個乞丐——一個窮光蛋。」
古迪蘭望著她姐姐,目不轉眼。
她走過去在窗邊蹲了下來,好奇地望著外面。
「你的作品解釋了工業嗎?」她問他。
她想立刻實現她的夢想,她要馬上與這雪的世界、這可怕的、靜止的冰山訣別。她想去看黑色的沃土,去聞聞大地的芳香,去看看那堅韌的冬菜,感受那陽光,觸摸那待吐的花|蕾。
雪橇來了。古迪蘭走下來,大家互相道別。他們要分手了。伯基上了雪橇。雪橇走遠了,傑拉德和古迪蘭在雪地上揮手告別。看著他們孤零零地站在雪地中越變越小,伯基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凍住了一般。
接下來就是兩個內行人之間簡短的問答。
她看著伯基的臉,那樣蒼白、平靜而永恆,過於永恆不變。
歐秀拉天生一副好嗓子,可就是沒有信心,總是唱不好。而這天晚上,她感到很自信,無拘無束。伯基安穩地坐在陰影裡,而她則相反,在前面大放異彩,那些德國人使她的感受好極了,她太自信了,以至於有些放肆。她感到自己像一隻翱翔的小鳥,歌聲飛揚,自己也乘著歌聲隨風飛舞。她的歌聲中加入了些傷感,令觀眾聽得如癡如醉。她太高興了,充滿了對自己情感和能力的自信,撩動著每個人的心弦。
「是真的?」她笑道。
「那已經是三年以前了。」他說,「她現在已經二十三歲了,已不再合適了。」
但歐秀拉還在以為他是為什麼事不痛快。他的夥伴——那位高個子、白淨臉的漂亮小伙子也不安定,走來走回,卻不知該去哪兒,似乎受著極大的壓抑而在極力反抗。
突然,彷彿奇跡一般,她記起她腳下遠方烏黑的沃土,一直向南伸展,是一片長滿桔樹、松柏、青青的橄欖林的土地。棟樹的簇簇針葉,指向藍天,撒下滿地濃蔭,奇跡中的奇跡——這死一般的沉寂,冰凍的雪頂世界並不是世界的全部!人可以離開它,跟它斷絕關係。可以一走了之。
但是伯基避而不答,他並不願意來回答這個問題。
與此同時,古迪蘭和歐秀拉正在伺機跟勒爾克說話。男人們在場時是無法開口的,在這種情況下她們無法跟他接觸。他非得單獨地跟她們在一起不可。而且他總是希望歐秀拉在家,因為她可以把他的意思傳達給古迪蘭。
甚至古迪蘭也和她沒有關係了,與一個處於新世界中的歐秀拉毫無瓜葛,那舊的陰暗的世界,那過去的一切,哦,讓它滾開吧。她感到無拘無束,彷彿展開新的翅膀起飛了。
「我認為我什麼都沒想。」他說。
「可為什麼別人還關心他?」傑拉德叫著。
她明亮、似乎有些變形的眼睛看了看他,隨即放聲大笑起來。
她沉默不語,開始抬頭看星星,然後又吻了他。
「他三十歲。」
「一個學藝術的學生。」古迪蘭重複了一句。
「在巴黎你都幹什麼了?」歐秀拉問。
「請繼續您的朗讀。」教授溫和地說,但語氣中透出點權威的味道。勒爾克彎著腰坐在鋼琴凳上眨眨眼沒有回答。
很幸運,第二天下雪。他們只好都待在屋裡,否則,伯基說他們都會失去理智,大喊大叫,變成雪地裡陌生的野人。
她轉過身去,打破了他的迷惑。她奇怪地感到他正在控制她。
她仍舊在舊世界中穿行。這冬天沉重而乏味。窗外是一片片耕地和牧場,一排排光禿禿的樹木,一溜溜矮灌木、赤|裸的農莊和工場。沒有新東西,新世界。
「我想看看。」歐秀拉說。
這些新來的客人像新添的佐料,和這幫德國人打成了一片,整個房間活躍了起來。傑拉德又恢復了原樣,灑脫、興奮地聊著天,臉上放著奇異的光彩。還有伯基,最後也開口講話,談笑風生起來。
他們站起身向前方望去。黑暗深處低低地閃爍著幾點光亮。又回到了塵世。這不是她心中的幸福,也不是他內心的靜謐。這是個幻想的不真實的現實世界,又不完全是那個古老的世界。因為他們心中的歡樂和寂靜是永恆不朽的。
她們又開始聊起一些日常的話題來。
「不用了,我們今天就來了!」歐秀拉嚷道,「這兒很可愛,是不是?」
「上帝,」他對她說。他的臉因為拉長而顯得很奇怪,有些扭曲,「接下來是什麼呢?」
「我沒達到那種境界,我不知道,去問勒爾克吧,他快到那兒了。他比你我都走得更遠,遠得多。」
他不言語,只是看著她,臉上的光澤令人無法理解,令人害怕,卻頗具吸引力。她本能地想到劇烈地反抗他,從這種野蠻的咒語中解脫出來。但她卻又如此迷戀這張臉。她想屈服,也想知道他到底要對她做什麼!他是那麼迷人,同時又那麼可惡。他臉上閃爍著譏諷,閃爍著嘲笑。她想躲開他,從一個看不見的地方去觀察他。
古迪蘭此時一直觀察著聯誼會中的傑拉德,她想:
「你到了一個新的空間以後會怎麼樣呢?」她譏諷道,「想必那裡和這裡也差不到哪裡去。你超越一般人,但你仍然無法擺脫一些事實,比如說,愛https://m.hetubook.com.com是最崇高的,無論是在天上還是人間。」
「是嗎?」他冷冷地反問道,「還是你自認為你愛過?」
傑拉德看上去如夢初醒的樣子。
「三樓,太太。請上電梯。」服務員說完搶先到了電梯旁邊。但她們只顧著自己說話,沒有特別注意到他的慇勤,一直朝通往三樓的樓梯走去。服務員十分懊惱地又跟了上來。
「只能如此啦。」他回答道。
「傑拉德先生多大?」
「是啊。」古迪蘭說,「我們要點咖啡和點心吧!」她對侍者說了一句。
「的確不錯。」他說。
她希望沒有過去,她想只和伯基在一起,從天堂沿著滑坡,一下滑到這個地方,而不想艱難地從童年的泥沼中爬出。她感到記憶給她開了一個骯髒的玩笑。為什麼她要有「記憶」,這是什麼倫理嗎?為什麼不可以來個洗禮,把過去生活的記憶和污點全洗掉,讓往事消失得無影無蹤?
「哈——哈——哈!」古迪蘭大笑。
「給我信心。」
「是二樓嗎?」古迪蘭回過頭來問道。
他看了看她,然後突然轉向古迪蘭。
最終,他們到了巴塞爾,住進了旅館。這些都好像是遊蕩於夢幻中。她一直沒怎麼清醒過來。大清早,火車還沒有開車,他們出了車站。她看到了街道、河流,來到了一座橋上。但這些都沒有意義。她記得有些商店——一家商店裡掛滿了圖畫,另一家賣桔紅色的絲絨和貂皮。可這有什麼意義?什麼意義都沒有。
古迪蘭沉思著。
這天天氣晴朗,天空蔚藍。一陣微風掠過山峰,卻猶如一把把鋒利的尖刀。傑拉德心滿意足地走出來,臉色極好,神情怡然。這天早晨古迪蘭與他非常和諧。他們坐著平底雪橇出發了,等歐秀拉和伯基跟上來。
他吻著她,吻著她的眼瞼,為的是不讓她再看他。他現在渴求什麼,希望她承認他、對他有所表示、接受他。但她只是安詳地躺著,孩童般的,很遙遠,彷彿一個被征服卻無法理解的孩童,只感到迷失。他又吻了她,算放過她了。
「綠色的青銅!」古迪蘭重複道。她想像著那女孩修長纖細、不成熟,用青銅塑成,光滑而冰冷的四肢。
雕像是一個裸身少女,身姿嬌小,騎在一匹裸馬上。那少女年輕柔弱,像顆嫩芽。她側身坐在馬上,臉埋在手中,彷彿害羞,又似傷心,還帶著些放縱。她的亞麻色短髮鬆散地披下來,幾乎遮住了她的半張臉。
「人心裡能看透世界嗎?」古迪蘭說,「如果你的意思是你可以看到將來會發生的什麼事情的話,我不同意,我真的不敢苟同,無論如何,你不能因為你認為你看透了這一切就能一下子飛到一個新的星球上去。」
「你又是怎麼成為一個雕刻家的呢?」歐秀拉問。
「真有意思,古迪蘭!」歐秀拉轉向妹妹說,「勒爾克先生正為科隆的一家工廠雕刻一根柱子的中楣,這根大柱子要立在馬路上呢。」
一個船員沿著甲板走過來,他的身影如夜一樣黑,無法看清他。好一會兒他們才看清他蒼白的臉。他也感到這裡有人,停住了腳步,猶猶豫豫地彎腰向前探過來。在他的臉離他們很近了,他才看出他們的臉。他像個幽靈般一下子溜走了。他們看著他離開了,沒吱聲。
突然藝術家的朗讀戛然而止,人們的笑聲隨之開始減弱。歐秀拉和古迪蘭在擦眼淚,教授還在大叫著:
黑暗中幾處亮光閃過——根特站到了。又有幾個幽靈似的旅客下了車。然後是鈴聲,然後車又駛入黑暗。歐秀拉看到一個男人拿著一盞燈從鐵路旁的農場走出來,走向漆黑的農舍。她想起了馬什農場,在考塞西那熟悉的古老的鄉村生活。天啊,她離童年有多麼遙遠了,她還要走多遠的路啊!人一生中都要這麼無休止地旅行下去。童年的記憶與現實的生活隔得太遠了。那時她還是個孩子,她記起了那個叫泰莉的僕人。她常常給她的麵包上抹上黃油,撒上紅糖。那個古老的臥室裡,有爺爺的一隻錶,錶面的數字上畫著兩朵玫瑰裝在小籃子裡——現在,她卻和伯基——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一起走向未知的世界。童年與現實,這距離太遙遠了,她似乎因此失去了自己的面目,那個在考塞西教堂院子裡玩耍的孩子只是歷史上的一隻小動物而不是她自己。
「我不需要了。我還有三雙。我把它們送給你——我希望你擁有它們,這是你的了,拿著——」
請給我們開門,
「花崗岩。」他回答道。
這幅圖景令古迪蘭心馳神往。她靜靜地蹲在窗前,雙手捧著臉頰,恍恍惚惚。她終於到達了,到達了她的世界。她在這兒結束了她的冒險,像一塊水晶石沒入了白雪中。
「絕妙的地方,這一切!」古迪蘭目光奇特、意味深長地盯著傑拉德的眼睛。他的心顫了一下。
他的體格也使她很感興趣——一副小男孩的身材,樣子像是個街頭流浪兒。他沒有費心去隱瞞這一點。他總是穿著一套連短褲的羊毛衫。他的腿很細,不過他並未試圖掩蓋這一點。這就是他作為一個德國人的特點,他從不在任何人面前討好,只堅守自己的原則,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本性。
但她什麼也沒聽見。
現在,和伯基在一起,她才在這高山雪原的星光下重新回到了塵世。她知道她現在已脫胎換骨,不為任何人所生養,她沒有父親,沒有母親,與過去毫無關係。她就是她自己,純潔無瑕,她只屬於她和伯基組成的整體。
「太棒了!太動人了!她唱的蘇格蘭民歌好聽極了,噢,了不起的夫人,她是個真正的藝術家,了不起的藝術家!」
他凝視著她,一邊快速地比劃著。
「是的。」他向她吼道,「我知道三天躺在床上沒有吃的的滋味。」
「嘿,多好的點心。」歐秀拉貪婪地叫道,「太棒了!」
「噢,不知道,也許永遠不回去了。我從不思前想後。」傑拉德說。
她知道他喜歡她,這一點她可以肯定。但她卻無法放鬆自己,不能忍受讓他對她的盤問。然而她因被愛而心甘情願地放棄自己的想法。她知道,當她委身於他時,她雖快樂卻總也不免有幾分傷感。她本可以對他放縱自己,可她不能來得自然些,因為她不敢與他赤|裸相見,毫無保留、完全以誠相待。她或棲身於他,或抓住他,從他身上尋找歡樂。她很喜歡他,但他們從來未在同一時刻達到完善的結合,總有一個人步子跟不上。不管怎麼說,她還是很高興地處於幻想之中,光彩閃爍,自由、充滿生機和活力。一時間,他靜靜地躺著,溫順而有耐心。
下午,歐秀拉和勒爾克坐在休息室裡聊天。勒爾克近來看上去不太高興,但是他還是很談笑風生的,像平常一樣充滿了幽默。
她走向他,伸過她漂亮白|嫩的手臂,熟練地翻出她的東西,然後把這個製作精美的盒子打開。
這天下午,勒爾克和歐秀拉正坐在休息室裡聊天時,古迪蘭走了進來。她看著他正慢慢地向歐秀拉傾吐著什麼心裡話。她走過去,坐在姐姐旁邊。
一陣激|情湧上來,一下子就像銅鐘那樣強烈、響亮,不可阻擋地敲著。當他俯視著她柔美的臉頰時,他的雙腿夾緊了,如銅鐘般鎮定。她的雙唇開啟著,雙目圓睜著,似乎受到了侵犯。她的下巴在他手中變得極為柔和、光滑。他感到自己像嚴冬一樣強壯,他的手像是有生命的金屬,不可戰勝,不折不撓。他的心臟如像他體內的懸鐘般猛敲著。
古迪蘭身著猩紅運動衫和帽子,下面是品藍裙和藍襪子,興高采烈地在白雪上走著。傑拉德穿著白衣灰褲,在她邊上拉著小雪橇。他們的身影在雪地裡愈來愈小,爬上了陡峭的山坡。
「噢,可是你還會回來的。」古迪蘭帶著嘲諷的微笑說。
他身材單薄、且沒成形,像個男孩子,但他的聲音卻很成熟,帶著嘲弄的音調。他的動作很靈活有力,表明他對事物透徹的觀察。
「來到這兒你不後悔吧?」傑拉德對古迪蘭說。
很奇怪的是,他早年的貧窮與低賤如此吸引著她。那些紳士們,那些經過學校和大學正統教育的人們對她來說,都讓她感到趣味索然。她心上湧起一陣對這個流浪兒強烈的同情。
他抬起頭,精靈般的眼睛驚恐地望著她。
「你覺得英國會消失嗎?」古迪蘭堅持著問道。很奇怪,她對他的回答頗有興趣。可能她是在詢問她自己的命運。她的黑黑的大眼睛望著伯基,似乎要從他身上看出未來的真理,就像占卜一樣。

「我們下樓喝點咖啡、吃點點心好嗎?」他問。
「真的呀?」古迪蘭叫。
「喜歡晚會?」他說。
噢,天啊,誰能忍受總是回憶舊時光?她能承受過去的一切嗎?她環視這寂靜的雪原,空中寒星閃爍。這是一個天國,像一盞魔燈照出的景致。馬什、考思塞、伊爾克斯,還有一個不真實的歐秀拉的影子一一都出現在這普照的魔燈之下,像一出虛幻的皮影戲。
「你們要去南方?」傑拉德的口氣中帶著一絲不安。
當他們喝完咖啡時,老闆走進來。他是個泰羅人,膀大腰圓,面部扁平,蒼白的臉上長滿了麻子,鬍鬚很重。
「是啊,我也這樣想。什麼時候回去?」伯基問。
「噢,一個小琺琅盒子——黃色的——上面有隻正在啄胸毛的鸕鶿。」
他看了一眼她,又把目光移開,彷彿對她毫不在意。但實際上,她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
傑拉德朝外面的雪霧看去。四下裡一片昏暗,可怕的昏暗。
「你知道克瑞奇先生和婦人到了嗎——英國人——從巴黎來的?」伯基用德語問。
「不,她不是。她是美術學院的學生。」
「他們永遠不會的。」歐秀拉說。
「你真的打她了嗎?」古迪蘭冷冷地問。
「你從來沒有像世人那樣工作過。」他尖刻地對她說。
「怎麼了?」她恐懼地問。
「不,會有結果的。古迪蘭彷彿是我的歸宿,我不太確定——可她似乎那麼溫柔,她的皮膚像綢緞一樣光滑,她的手臂豐腴而柔軟。可這些令我的意識萎縮,燒燬了我的心靈。」他快走了幾步,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它毀掉你的靈魂之眼。」他說,「使你無法看得清,然而你還是希望被毀壞,而不希望別的什麼結果。」
「是的。」他若無其事地說,「我這輩子從未那麼重地揍過其他人。我必須,必須那樣做。不這樣我就無法完成我的作品。」
然後,古迪蘭問:
古迪蘭馬上被這個話題吸引住了。她從他那兒知道了柱子的一些造型情況。這座浮雕繪的是一幅集市的場面,農民和工匠們在縱酒狂歡,各個醉醺醺的,身著現代滑稽可笑的服裝。有的在傻乎乎地圍著柱子轉圈,有的對著演出目瞪口呆,有的在擁抱親吻,擠作一團。還有的在船形鞦韆上蕩來蕩去,或是玩槍,一片瘋狂,混亂的場景。
「願意到聯誼會去結識別的女士和先生嗎?」他彎下腰來,笑容可掬地問道,露出一口大白牙。他那藍色的眼睛把這幾個人掃視了一圈——他不太有把握怎麼和這幾個英國人打招呼。由於不會說英語,他感到不太自在。
恍惚中他躺著摟緊了歐秀拉。他的臉,緊貼著她那柔軟、嬌嫩的頭髮。在海風和濃濃的黑夜的氣息中,他吸著她頭髮的馨香。此刻,他的內心一片平靜,順從地沉浸在未知世界中。這還是第一次,一種完全、絕對的平靜進入他的心靈,超度了生命。
這時,剛才毫無表情的那個小個子男人突然轉過身,面對著聽眾,衝口便開始朗讀起來。他在模仿一位科隆老婦人同一位鐵路看道工吵架的情景。
一陣猶豫。
「為什麼?為什麼是這樣。」她問。他不回答,只是在冷冷的寒氣中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
當他們走出火車站,踏上光露的站台時,只有雪花在四周和頭頂上飄飄灑灑。古迪蘭顫抖著,似乎心都是涼的。
廳裡三面都擺著桌子。伯基和歐秀拉背靠著牆面,傑拉德和古迪蘭則挨著他們坐在角落裡靠著火爐。餐廳還算不小,有一個小酒櫃,就像在鄉間酒館中一樣。不過,這兒設施很簡陋,房間顯得空曠。僅有的傢具就是桌子和椅子,環繞著餐廳的三面,還有一個大大的綠色的爐子,酒櫃和門在另一面牆上,窗戶是雙層的,沒有任何窗簾。現在已是傍晚了。
「別對可憐的英國太刻薄了。」傑拉德說,「雖然我們詛咒它,但我們依然愛它。」
教授的反應很快,馬上便神采奕奕地微笑著向四位客人鞠了一大躬,表示友好地笑了。
「你愛我嗎?」她一本正經地問。
但這一切都是神奇的。雪野悄無聲息,她和閃爍的繁星之間交流著,她可以看見有顆流星正在滑落,那樣奇妙,奇妙得令她想大喊。
「的確是這樣,」歐秀拉大聲說,「離英國那麼遠,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吧?」
她彷彿都不敢再繼續走了,他哈哈大笑起來。
「因為我不願意讓人笑話。」她低聲細語。
直至她上了從多佛到奧斯坦德的船後,她才真正清醒過來。她稀裡糊塗地隨伯基來到倫敦。倫敦也是一片模糊。後來坐火車到了多佛,這一切就像一場夢。
「剛才,勒爾克先生正在用科隆方言給我們朗讀。」教授說。
「她現在在哪兒?」歐秀拉問。
最後,德國人都被這甜美憂傷的歌兒打動了心扉,他們交口稱讚她柔美感人的嗓音。
「她長得可真漂亮。」教授說。
傑拉德和伯基先走開了,他們去等來拉他們離開的雪橇。
「哦,當然。」古迪蘭大聲叫道,「在英國你一輩子也不會有這種感覺,因為那兒老有些令人掃興的事。在英國你就沒辦法放鬆一下,真的不行。」
「可愛極了。」古迪蘭說,「傑拉德剛出去買些東西。歐秀拉你累壞了吧?」
他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流露出一絲笑意來。她看著他,她覺得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現象:一種貪婪的生物。
「明天你打算幹什麼?」她故作輕鬆地問,但她的心臟卻在劇烈地跳動,她的眼睛因緊張而發亮。她感到他可以看出她心中的緊張。可她也知道他像一隻狼那樣盲目地盯著她。這彷彿是他與她之間的一場特殊的搏鬥。
「我什麼也沒指。為什麼偏要有什麼特別的意思https://m.hetubook.com.com呢?」伯基說,「我是個英國人,我為此而付出過代價,我不能談論英國,只能談論一下我自己。」
「而且,離開了它。」他回答。
古迪蘭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似乎劃破了他的血管,於是他很不情願地開始說:
她傷感地又望了一眼窗外,才轉過身來,梳理頭髮。他已經打開行李等著她,看著她。她知道他在看她,這弄得她手忙腳亂的,很不那麼從容。
古迪蘭和傑拉德對於兩個人的離去給予了極大的幫助,為他們準備一切,就像對待兩個小孩一般。古迪蘭來到歐秀拉的臥室,把她的三雙色長筒襪扔在床上,她對襪子的講究是出了名的。這些襪子是在巴黎買的厚絲|襪,一雙粉紅,一雙菊藍、一雙灰的。灰色的那雙是手織的,看不出針腳、很重。歐秀拉高興極了,她知道古迪蘭能給她這樣一些好東西,心裡一定是很愛她的。
「我二十六歲。」她答道。
她的冷嘲熱諷令他渾身打顫。當他睡覺時,他蜷縮在床裡,想匯聚自己的力量,但卻無能為力。
她充滿希望地回到屋子裡。伯基正躺在床上看書。
「但是為什麼?」她說著臉變得很蒼白。他眼中那無意識的深不可測的笑容更加強烈了。
「在仇恨社會方面,」他說,「他像隻耗子般生活在腐敗的河水中,河水一面流入深不見底的井裡,他確實在我們之前,他恨極了理想,恨得咬牙切齒,可他無法解脫自己。」
「是啊,你是不是說換換思想?」傑拉德插|進來說。
「但是,」古迪蘭有些委屈地說,「我們還以為你們是明天到呢?我們原準備去車站接你們。」
他閉了閉眼睛,得意地向一旁轉過他的頭。
請給我開門,
「好的,」她溫柔地如釋重負般地說,她感到她的心長出了新的翅膀,「我喜歡羅密歐與朱麗葉,親愛的!」
然後她坐在了傑拉德的身邊。
古迪蘭對他的科隆方言一句也聽不懂,但她卻出神地看著他。他一定是一位藝術家,別人是不會像他那樣模仿得維妙維肖、充滿個性。那些德國人聽著他那滑稽的表演,一個個都笑得前仰後合。古迪蘭和歐秀拉也禁不住笑了起來。整個房間都蕩漾著笑聲。教授的兩個女兒的藍藍的大眼睛笑出了眼淚,雙頰興奮得發紅。她們的父親也齜牙咧嘴地大笑著。那幾個大學生笑彎了腰,頭都扎到雙膝中去了。歐秀拉驚奇地四下環顧,忍俊不禁。她看看古迪蘭,古迪蘭再看看她,兩姐妹不由地同時大笑起來。
彷彿一股可怕強烈的電流穿過他全身,肌肉充了電一般,雙手充滿了力量。他們沿著雪路快速滑行著。路兩邊不時可以看到萎縮的樹枝垂下來。他和她像是一股強電流的兩極分開走著。可他們感到有足夠的力量跨越生活的障礙,跳到禁區中再跳回來。
「那簡直太妙了,」古迪蘭說,「離開了自己的國家,內心充滿了喜悅。我簡直不敢相信,當我一踏上異國的土地,那一刻我激動死了。我對自己說,——一個新的生命在這裡踏上了人生。」
看到他臉上的笑容,她感到十分快活。她覺得那就像一個小孩子的笑容。這使她也更加光彩煥發。
同時她對自己說,「天吶,為什麼我這麼緊張——你這個笨蛋,幹嘛這麼緊張,如果他看出來,我就全完了——」
周圍還有其他人,大約共有十個。伯基很快便知道了,其中有兩個藝術家,三個學生,一對夫婦,還有一個教授帶著兩個女兒——都是德國人。而他們四個英國人是新來的,坐得高高的,可以俯視一切。那些德國人站在門口向裡探頭望了望,對那侍者說了幾句話,便又離開了。現在不是吃飯時間,所以他們沒到廳裡來,而是換了靴子參加聯誼會去了。
「高凸浮雕。」
她看來有些疑惑。他們走出了兩邊被雪包圍的車站。
那馬穩穩地站著,但作出欲要飛奔的姿勢。這是匹駿美的高頭大馬,渾身肌肉繃得很緊。牠的脖頸可怕地弓著就像一把鐮刀,雙腹收緊,充滿了力量。
「那封信在哪兒?」她問。
想到這裡,她頭腦立時清醒了。她不敢轉過身去,她集中全身的力量,用響亮的聲音不動聲色地說:
「沒有你,我就無法忍受這個寒冷、永恆的地方,」他說,「我無法忍受它,它會使我的生命凍結。」
古迪蘭臉色變得蒼白,兩眼黑暗下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她心潮激盪,興奮地想像著未來。他可以成為和平環境中的拿破崙或俾斯麥,而她是背後支持他的女人。
「青銅——綠色的青銅。」
「怎麼了?」他說,「太快了吧?」
然後,他們又一道滑入一條溪谷中,這裡有黑色的石壁,大雪覆蓋的河流,頭上是蔚藍的天空。他們穿過一座落滿雪的橋,幾個人興奮地在橋頭上亂打亂敲。隨後,他們再次穿越雪地,開始繼續慢慢向上滑。拉雪橇的馬走得很快,車伕在一旁甩動著「嘎嘎」作響的馬鞭,嘴裡發出奇特的「呵呵」聲。直到他們再次進入雪谷中,才算看不到石壁了。他們一點點向上走著,這兒的下午很冷,陽光投下一片片陰影。
傑拉德望著遠方,眼睛像隻老鷹般。
但是勒爾克用那神祕莫測的目光卻緊緊地盯著她。他覺得古迪蘭身上的某種東西與他如此地一致。古迪蘭也為他感到神奇,似乎他是一頭奇怪的動物——一隻兔子,蝙蝠或一頭棕色的海豹,突然開口和她講話。但同時,他也知道,他對她的生活行為有著驚人的理解力,儘管他是無意識的。他並不知道他那深邃的目光可以看透她,看出她的祕密。他只想讓她作她自己——他完全瞭解她,這是出於下意識的可怕的認識,而沒有任何幻想的念頭。
當他們獨處在黑暗中時,她感到他那種奇怪的猥瑣向她襲來。她戰慄著,反抗著,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很快,他們又上了車,繼續向前駛去,黎明將至,天空開始灰白。車廂裡開始有人沒完沒了地聊天,這是些高大、衣著華貴、留著棕鬍子的比利時商人。歐秀拉太累了,不願繼續聽下去。
「你們高興這樣做嗎?」她問。
他停頓了一下,站起來走出屋去,他馬上又回來了,帶來一小卷紙,交給她。她打開紙卷,是照相版製成的一個小型雕像的複製品,底下有勒爾克的簽名。
那些比利時人下車了。火車繼續開著,過了盧森堡,過了阿爾薩斯——過了洛林,又駛過了梅斯。但她卻好像根本沒有看到。她什麼也看不到,她的心就沒看外面。
「什麼樣的雕刻?」古迪蘭問。
「可我們聽不懂!」歐秀拉嚷了一句。
「安妮特.馬.威克。」勒爾克回憶著說,「是的,她漂亮,很清秀——但有時令人討厭。她是個大麻煩,一分鐘也不會安定下來,除非我狠狠抽她一頓耳光,打得她哭起來,然後她才能老實地坐幾分鐘。」他在考慮他的作品,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只是他的工作。
他們終於來到了一塊白雪覆蓋著的高地上。這兒聳立著最高的幾座雪峰像是一朵盛開的玫瑰的點點花心般佇立著。在那邊空無人跡的天堂似的山谷裡有一座褐色木牆,白色厚房頂的農舍孤零零地立在那兒,淒涼地深陷於雪地中,簡直像個夢。它像一塊從陡坡上滾下的岩石,只不過外形像房子而已,現在埋在雪中。人可以住在那裡,而不被四周可怕蒼白寂靜凜冽的寒風壓垮的話,那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窗外,是一座封閉的山谷,上方是蒼穹,巨大的黑岩石山坡上覆蓋著白雪。在那盡頭,一堵白牆彷彿是大山的肚臍,兩座山峰在夕陽的餘輝中閃亮。筆直的前方,雪的搖籃,靜靜地蕩漾在兩邊巨大的峭壁間,在那峭壁的底部有一簇簇的松樹,像頭髮一樣。這雪的搖籃一直延伸到那遙遠的與世隔絕的世界盡頭,在那裡有雪山擋住了去路。山峰挺立,高聳入雲,這裡是世界的中心,是世界的紐結點和肚臍,是天地相接之處,不可接近、無法通過。
「我想我們需要的是這樣的東西,」伯基說,「只是你想很快地跳下去,那麼狂熱,而他則順流而退,順著陰溝的水流。」
「一個人的確需要一個新環境,這我同意。」她說,「但我認為新的世界應是舊世界的發展,如果只是把自己與世隔絕,則根本不是找到了一個新世界,而是把自己關在自己的幻想中,保護自己。」
「請原諒,我們一定打斷了他。」傑拉德說,「我們也非常想聽聽。」
「科隆——柏林,」歐秀拉看清了掛在那邊火車上的牌子。
「是的,我的確不曾因飢餓而工作。」她回答道,「但我確實工作過。」
房間裡一陣沉默。歐秀拉和伯基可以覺察出來,古迪蘭和傑拉德似乎為他們的離開而感到高興。
她猜想著,然後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偎進他懷中。
古迪蘭怔了一會兒,隨後臉上露出嘲諷甚至蔑視的微笑。
他看著她的眼睛。他眼中那跳動的火苗直射向她。然後他又垂下眼皮,顯出不屑一顧的樣子,又忽地張開,仍帶著同樣的嘲諷。於是她又放棄了。由他去吧。他的那種放肆,既可惡又迷人。但他應對自己負責任,她倒要看著他會怎麼樣。
她安安靜靜地躺著,睜著一雙寧靜的頑童似的黑亮的大眼睛望著他。她此刻茫然得很。
搬運工走過來。
古迪蘭一貫遲疑不決,這回她卻學著傑拉德的樣子把沉重的大衣甩到雪橇上,就出發了。她仰起頭,開始在雪路上滑了起來,並把她的帽子拉到耳朵上,遮住了它,她的明快的藍色的外套在風中飄起來,她那看來厚厚的紫色的長筒襪在潔白的雪地裡那樣耀眼。傑拉德望著她,她彷彿在奔向她的命運,而把他遠遠地落在後面。他先讓她跑出一段路程,然後甩開大步追上去。
「是的。」古迪蘭回答,「極大的歡樂!」
突然她抬起頭,把嘴唇送過去讓他吻。她的雙唇緊繃著,在顫抖,而他的唇則柔和得很。他們久久地互吻著,隨後他心中感到一陣憂傷。
「愛。」他笑著回答。
屋裡的人們正在狂舞。他們跳著踢踏舞和一種拍手的泰羅舞。跳到高潮時還要把自己的舞伴拋向空中。德國人都跳得棒極了。他們大部分來自慕尼黑。傑拉德也跳得很不錯,牆角的三把齊特拉琴一直響著,屋裡人們舞成一團。教授拉歐秀拉去跳舞,兩人一邊拍掌,一邊踏腳。教授把歐秀拉甩得高高的。跳得熱烈時,甚至連伯基也變得很男子漢氣,拉著教授那一位年輕、高挑的女兒起舞。那女孩興奮得簡直瘋狂了。所有的人都在跳舞,氣氛熱烈而活躍。
咖啡來了——熱氣騰騰——還有一塊蛋糕。
「哦,我們會再回來的,」歐秀拉說,「火車旅行不是個問題。」
「你不怕雪化了嗎?」伯基問。
「你除了建築雕刻藝術之外不作別的什麼嗎?」一天晚上古迪蘭問他。
但他已經轉過身去拿,心中暗自吃驚:她竟會讓他翻弄她的貼身小包。她從來都把它帶著的。她臉剎白地轉過身來,她的眼中閃著狡黯和不可抑制的興奮。她看見他彎腰俯向書包,很不經意地打開那個繫得鬆鬆的皮帶。
「你們聽不懂?」學生衝口對她們喊道,「噢,這太遺憾了,親愛的夫人——」
他不說了,直直地盯著她,然後完全地放棄了這個話題。他覺得跟她沒什麼好說的。
「我想,」她終於不情願地說,「魯伯特是對的——一個人需要一個新環境,就要與舊的脫離關係。」
「那是在跳舒巴拉登舞呢!」他咧嘴笑著說。
「義大利人對我很好——他們是好人,正直的人,從伯贊到羅馬的每天晚上,我有吃的,有地方睡。我從心底喜歡義大利人。」
古迪蘭站起來,走向歐秀拉,雙手摟著她的脖子說:
她瞥了一眼他的手錶,已經七點了,他還在沉睡。但她卻一下子跳過來,有點感到害怕——她躺在那兒,看著他。
她走向鏡子,把頭髮上的髮夾拿下來。每天晚上她都站在鏡子前幾分鐘,梳理那頭黑色的秀髮。這已經是她生活中的一項不可免去的儀式。
傑拉德靜靜地站著,陷入了沉思。
古迪蘭顫抖了一下,紅了臉。不知為什麼,她幾乎要哭起來。
他摟緊了她,親吻著她,用微弱的聲音說:
「是的,但在哪方面領先呢?」傑拉德惱火地說。
「他是個令人痛苦的否定者,一直咬到生活的根部。」
「還有多久火車能開?」伯基看了看錶問搬運工。
他們穿過那百葉窗板和陽台塗過油漆的小飯館和幾間半埋在雪中的農舍,還有橋邊那家完全被雪封住的沉寂的鋸木廠。那有頂篷的橋橫跨隱蔽的小溪。從那冰凍的小溪上,他們滑入了一大片遠未被踏過的雪地,周圍一片靜悄悄的。一望無垠的潔白世界使他們欣喜若狂。但這寂靜讓人的心靈孤獨,冷凍了人的心,太可怕了。
在歐秀拉看來,這些話有點憤世嫉俗的味道。
傑拉德仍然站在那裡,凝視外面迷濛的雪霧。
「是啊。」勒爾克簡短地回答。
緩過勁兒來以後,她站起身向四周驚恐地看了看。她臉色蒼白,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
「我們可能是愛它的,」伯基說,「但是這是種極為不舒服的愛,就好像是愛一個年老的為不治之症纏身的父親或母親,因為那是沒有希望的。」
他們再次登上山坡,然後又飛速地滑下來。古迪蘭笑著、滑著,身上沾滿了雪粒兒。傑拉德滑得很熟練,他覺得他可以駕著小雪橇穿過最危險的地方,甚至可以飛向空中。似乎他覺得這飛馳的雪橇體現著他的力量。他們探尋了幾座大山坡,又開始尋找另一面滑坡了。他覺得肯定會有一個更好的滑坡。他終於找到了。這是一條長長的陡坡,從一塊岩石下穿過直伸到山底的林子中。這樣滑下去很危險,他知道。但他也自信他可以得心應手地駕馭雪橇。
他跟過去,站在她身後。她正忙著低頭取下髮卡,把一頭秀髮抖散。當她抬起頭來,她從鏡子裡看見他站在身後,彷彿似看非看、似笑非笑地站在她身後。
「除了工作,什麼也沒有。」他重複著,他向前傾著身子,兩隻漆黑的眼中跳動著兩點燭火。「是的,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只有為機器服務,享受機器運動的快樂,就那麼回事。你從來沒有為了填飽肚子工作過,否則你就會知道,上帝是怎樣控制我們的。」
「別笑我,別笑我嘛!」
第幾天就在這劇烈的體力活動中度過了。坐雪橇、滑雪,以驚人的速度在白雪中穿行,帶著人們的靈魂進入一種超人的境界,進入速度、重量、永恆和冰雪的抽象世界中。
「我沒有丈夫。」古迪蘭用英語說完,又用德語說:
船在黑夜中靠岸登陸,就像是從冥河降落到荒蕪的地獄裡。這黑暗的地方燈火正闌珊,腳下鋪著木板,到處都只有荒涼。歐秀拉遠遠看到那個巨大的蒼白而奇異的字母「奧斯坦德」立於黑暗之中。每個人都匆匆忙忙像昆蟲般m.hetubook.com.com忙碌地穿梭於黑暗的夜色中。搬運工們在用那不像英語的英語大聲喊叫著,運送著重重的袋子。當他們跑開時,他們那無色的襯衫看上去像鬼魂似的。歐秀拉和很多其他待檢旅客一起站在欄杆外,夜幕中到處是行李包和鬼影樣的人,而欄杆的另一邊則是頭戴尖頂帽、蓄著鬍子臉色蒼白的官員,他們翻檢著袋子裡的衣物,然後匆匆地劃上一個粉筆記號。
「去和傑拉德抽支煙吧,」歐秀拉對伯基說,「我想和古迪蘭談談。」
「當然可以。」古迪蘭說。
教授一一介紹了在場的人,大家相互鞠躬致意。教授的兩個女兒,皮膚白淨,身材高挑、健壯,身著樸素的深藍色襯衣和裙子,脖子修長而壯碩,目光清澈,頭髮梳理得很精細。她們羞紅了臉鞠個躬,然後退到後面去。那三個學生都深深鞠了一躬,很謙遜,大約要表現他們良好的修養,給客人留下好印象;然後是一個瘦瘦的,皮膚黝黑,眼睛鼓鼓的男人,看起來像個小孩,他微微欠欠身;他的夥伴是個皮膚白淨淨的大個子青年,衣著講究。他鞠躬時臉都紅到了耳根。
她微微做了個手勢,指指周圍雪的世界。
「你聽明白了嗎?」他問。
說話間他們踏上了白雪覆蓋的草坪。這時他們被一陣雪橇的鈴聲吸引住了,那聲音打破了四周的平靜。他們又走了大約一里路,才在那個粉紅色的半沒雪中的神廟旁極陡的上坡路上追上了古迪蘭和傑拉德。
伯基搖著頭。
他笑得更厲害了,邊笑邊吻她那頭光滑、散發著芳香的秀髮。
「如果我是你的一切,這會不會使你難過?」她急切地問。
「噢,我不知道。」傑拉德說,「這還沒完呢。」
「你瞧啊!」
歐秀拉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那是因為你從未愛過,所以你無法超越愛。」
「天知道,英國還會有什麼希望。這太不實際了,沒什麼希望了。如果沒有英國人,希望說不定會成為現實。」
「魯伯特,」她脫口而出,「我想離開這兒。」
但是,古迪蘭從姐姐臉上看出一種說不出的幸福。
「什麼?」他回答說,眼睛裡一下子湧上了驚奇。
「那麼你們的一切都還不錯,是嗎?」伯基說。
原來是這麼回事!她可以看到那個學藝術的女孩尚未發育成熟,那麼年輕,帶著致命的輕浮:她那直直的亞麻色短髮剛齊脖根兒,並由於太多太厚微微向內捲;那女孩兒可能受過良好教育,家境不錯,而勒爾克是個如此卓越如此優秀的雕塑家。她會感到能做他的情婦是多麼幸運。
他們已經很少在一起了。雷特納總是恭恭敬敬地和別人交朋友,而勒爾克總是獨來獨往。在戶外,他總是戴一頂西佛蘭式帽子,褐色平絨,帽身緊緊的帽子,兩邊有兩塊平絨蓋到耳部,因此他看上去就像是一隻耷拉著耳朵的兔子,或者童話中愛搞惡作劇的侏儒。他的臉色黑裡透紅,乾燥發亮的皮膚,隨著表情的變化而一皺一皺的。他有一雙懾人眼睛——褐色、凸鼓,像個兔子,閃著一種奇怪的眼光。每當古迪蘭想和他搭訕,他就會逃避般躲開,用他的黑眼睛凝視她,一言不發。古迪蘭有點惱火,也就不再理他了。
「女人們看上他哪一點了?」傑拉德問。
「我們往前走,好嗎?」伯基問。他想到船的突出的那部分的頂上。於是他們離開了船尾,不再凝望那遠方的英國大地閃爍著的星火,而是把頭轉向前方深淵般的夜空。
「可是你幹嗎總要繃著雙唇?」他不無遺憾地問。
「多高呢?」
「不這樣想,」她追問著,「那可憐的姑娘現在正躺在床上睡不著,她已經為你傾倒了,覺得你如此偉大——噢,太偉大了,什麼別的男人都比不上你。真的,這難道不有趣嗎?」
「我從來沒想到是這樣一幅景象,」她說,「這可是另一個世界。」
「你的思想。」
一時間,她的思想被扯出好遠。傑拉德擁有強大的力量和意志來對付這個世界,他是偉大的。她還沒見過別的男人像他這麼有潛力。他並未意識到這一點,但她知道。
古迪蘭在一旁興高采烈地看著。木地板被男人們的靴子跟跺得咚咚直響,拍手聲和齊特拉琴聲在空中震盪著,吊燈的四周瀰漫著一圈金黃的灰塵。
「工作?工作?」他問道,「你做過什麼樣的工作?什麼樣的工作?」
「我,」她說,「我當然那樣工作過。我現在就是為一日三餐工作著。」
「什麼?」他困惑地問道。
「那你們怎麼生活的?」歐秀拉問。
「好的,」他說,「我可以離開這,明天就走。我們明天去維羅納,去作羅密歐與朱麗葉,坐在圓形劇場裡看戲,好嗎?」
「一整塊點心!」歐秀拉叫道,「他們給你的比我的多,我得瓜分一點兒你的。」
「那女孩是個模特兒嗎?」
「是啊,很美。」她低語道,敬重地抬頭看看他。
這就是全部。沒有壁櫥,沒有一點生活奢侈品。在這裡他們倆就像被封閉在一個黃色木質的細胞中,只有兩張鑲藍邊的床。他們互相看了一眼便大笑起來,為這種與世隔離感的逼近而感到恐懼。
「是的,」她說,「在某種意義上講,如果一個人是在舊環境中,他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但你要脫離它,難道不是個幻想嗎?不管怎麼說,一座農舍,無論是在阿布魯茲還是別的什麼地方都算不得一個新世界!對付這世界的唯一的方法就是徹底看透它。」
「噢,」她帶著輕描淡寫的反抗說,「對我來說什麼都行。」
「我不明白你的話,真的。」他用一種平淡而無可奈何的口氣,「那聽起來像種古怪的慾望。」
「是的,」古迪蘭不慌不忙地說,「你愛英國,非常愛,非常愛,魯伯特。」
歐秀拉沉默不語,極力地什麼都不想。
「我可不這樣想。」他說。
「是的,不過我們在一起這麼溫暖,這不是很好嗎?」她說。
但他卻不知道她沉浸於幻想之中的狂喜。對他來說,這次旅行的奇景是極為壯觀的,他想落入那無限黑暗的港灣,如同流星從星球間的裂縫中墜落一般。世界裂成了兩半,他像一顆無光的星從難以言狀的空隙中掉下去。遙遠的東西並不屬於他。他已被這軌跡征服了。
她有些驚詫。她用了很大的勇氣才繼續梳理她的頭髮,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她要盡力裝出她很輕鬆的樣子。她和他在一起她遠不是放鬆的。她絞盡腦汁想找點話題跟他聊聊。
她的雙手激動地顫抖著,把三雙襪子塞到歐秀拉的枕頭下。
然後他們開始動身返回。他們看到旅館那金黃色的燈光在寂靜的雪夜中閃爍,像是一顆黃色的草莓、又像是一縷陽光,細小、橙黃,閃爍在一片雪的黑暗中,身後是高山的陰影,像魔鬼擋住了群星。
「你的嘴唇如此堅硬。」他微微不滿地說。
「我們可以等著瞧。」他回答。
他們忘了這是在什麼地方,忘了一切,只意識到這條滑向黑暗的軌跡。船首在破浪前行。在靜寂的黑夜裡,帶著微弱的破浪聲。它無知、無視,只是一個勁地朝前開。
突然間,他活躍起來。
「是嗎?」他溫和地說。
「我相信我會很高興的。」歐秀拉回答。
「噢,傑拉德,」她笑著,溫柔地逗他,「噢,你跟教授的女兒開了那麼多有趣的玩笑呀——你不覺得嗎?」
傑拉德翻了翻眼。
「噢,遺憾!遺憾!」教授說。
歐秀拉忽然直起身體。
檢查完了。伯基拿過手提包,他們就離開了,搬運夫跟在他們身後。他們穿過一個大出口,站在空曠的夜幕裡——噢,這裡是火車站台。在黑暗的夜空中仍不時傳來令人心煩的喧雜聲。火車之間的陰影裡,一些幽靈般的人影來回竄動。
一個男人敲開門送來了行李。這傢伙很壯,顴骨寬大,臉色蒼白,留著粗粗的黃鬍子。古迪蘭看著他默默地放下行李包,然後步伐沉重地離去。
勒爾克聳聳肩表示不屑一顧。
她坐在他身邊。雙臂摟著他的脖子。伯基的平靜反應使她很吃驚。
「不,不是很累,但我看起來有點憔悴,是嗎?」
他們一起走下樓。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奇怪的表情。他們看見伯基和歐秀拉正坐在角落裡的一張長桌前等他們。
服務員反應了一會兒,正準備回答,歐秀拉忽然看到古迪蘭慢慢地從樓梯上下來,她身著閃閃發光的黑大衣,領子是灰皮毛的。
「哇,有這樣一個工廠真是太棒了。」歐秀拉喊道,「整個建築如何?漂亮嗎?」
古迪蘭看著他那光潔、黑紅的皮膚,太陽穴處的皮膚繃得很緊。她又轉向他那細軟的頭髮和嘴上的那蓬刷子般的鬍子。在他那好動的稜角分明的嘴周圍剪得短短的。
「作為超民族的——」古迪蘭插了進來,說完扮個鬼臉,舉起她的杯子。
用木柴給我把火生著,
「可是,我無法告訴你。」她說。
但古迪蘭沉默了幾分鐘才回答說:
「太好了,棒極了——」
站台上有個賣咖啡的貨車。他們喝了點滾熱的咖啡,又吃了夾著火腿的麵包卷。歐秀拉大咬了一口,差點弄歪她的下巴。他們在高大的火車旁散步,覺得這一切太陌生了,一片荒蕪,就像在地獄中,灰色,灰色,骯髒的灰色,荒蕪,淒涼,到處都是這種陰鬱的景象。
最後,他們的火車終於載著他們穿入了沉沉夜幕。黑暗中,歐秀拉分辨出了那平坦的田野,那潮濕平坦、荒蕪、黑暗的歐洲大陸。令人吃驚的是他們很快又停了下來——這麼快就到布魯支了!然後火車又繼續在黑暗中穿行。偶爾閃過沉睡的農田、枯瘦的白楊和荒棄的公路。她握著伯基的手驚訝地坐著。他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像個幽靈,時而看看窗外,時而閉上雙眼。然後他那夜一般黑的眼睛又睜開了。
「噢,可這裡——!」她幾乎是痛苦、不情願地叫了起來。
「那麼,現在你在想什麼?」她奇怪、狡獪地笑問道。
「我們要不要去聯誼會,跟別人見見面呢?」傑拉德大笑著重複道。
「來,」伯基說,「天冷,我們吃點東西。」
「你知道,當和一個女人在一起時,最痛苦的是什麼嗎?她太美了,太完美無瑕了,你發現她太無與倫比了。於是她如抽絲般地折磨你,她每抽一下,你都覺得熱辣辣的,哈,那就是最高境界。你毀了你自己!然後——」他在雪地上停下來,鬆開握緊的拳頭,「什麼都不存在了,你的腦袋被撕成碎片了,並且——」他向四周看了看,「這是種奇妙的經歷,然後,你就會像遭到電擊一樣萎縮了。」他沉默了,繼續向前走去。
她突然坐直身子。
他睜開了眼睛看著她。她回報以一個調侃、歡樂、謎一樣的微笑。他的臉像鏡子一樣反射出她的微笑,也毫無意識地笑了一下。
臥室裡並不是很暖和。古迪蘭有點顫抖。
古迪蘭卻睡得很好,一種帶著勝利感的睡眠。但突然,她幾乎驚醒過來,黎明的曙光已溶滿了小木屋,光線是從矮窗上射進來的。她抬起頭,順著窗外的山谷看過去,雪地,帶粉紅色的太陽半露出山坡底部的松林,只見一個人影在晨曦中向這邊移動。
「建築和雕塑必須相輔相成,單純的雕塑時代就像壁畫一樣已經過去了。事實上,雕塑歷來都是建築的一部分。雖然這是個工業社會,但我們可以把工業變成我們的藝術,把我們的廠區變成巴特農神殿吧!」
「噢,是的。」伯基回答道,「他是個卑鄙的傢伙,像個罪犯一樣活著,女人們像空氣流向真空一樣湧向他。」
他迷惑、沮喪,說不清是怎麼一回事。現在她可以駕馭他了。她知道他剛才沒有看清她可怕的驚慌。噢,感謝上帝,他什麼也沒看到。
「你愛我嗎?」她問。
歐秀拉顫了一下。

「那麼,盡頭在哪裡呢?」他問。
突然,她困惑、害羞地把臉埋在他肩上。伯基還洋洋自得地躺著。
「那是我老早的作品了,不算呆板。」他說,「比較流行。」
直到又上了火車她才安定下來,鬆了口氣。只要是他們在往前行駛,她就覺得很滿意。他們到了蘇黎世,不一會兒,便順著山腳,奔馳在厚厚的雪上了。終於快到了。這就是那另一個世界了吧。
「而你的很柔軟很舒服。」她愉快地說。
他的目光中透出神祕的笑意。她把臉埋進他的衣領中,偎依看他,懇求道:
伯基和傑拉德都不喜歡他。傑拉德對他不屑一顧,而伯基則對他反感極了。
「哈——哈——」她聲音空洞地大笑了,「瞧我們都說些什麼呀——新世界和舊世界,真是的!」
古迪蘭只能聽懂一點。她簡直要惱火地大叫起來。
「你的丈夫。」歐秀拉帶著一種嘲謔說。
歐秀拉也被勒爾克吸引住了。他使姐妹倆都對他佩服之至。
「當然,」他繼續說,「我不見得不願意有這這種體會,這是一種完美的經歷。況且她是個漂亮的女人。但我卻有些恨她——真奇怪。」
因斯布魯克特別美。它被覆蓋在大雪中,籠罩在夜幕下。他們坐在一個敞著篷的雪橇上在雪地裡前行。相比之下,火車就有些過於悶熱了。旅館的大廳中燈火通明,給人一種到了家的感覺。
「你真的想要嗎?歐秀拉?」
歐秀拉目光轉向一邊。她實在很怕這種爭論。
他臉色蒼白,黑色的眼睛在星光下閃爍。他看見她柔美的臉龐正向他仰視著,離他那麼近,禁不住地吻住了她。
伯基和歐秀拉也在雪地裡滑行著。他們已經超過了一些滑雪橇的人。歐秀拉興高采烈,但她時不時地就會轉過身來拉住伯基,以確認他的存在。
「如果我無法接近你,如果你不在這兒,我會憎恨這兒,我會無法忍受這兒。」他回答。
勒爾克幾乎沒和古迪蘭說過話,而他的夥伴卻相反,不斷地向她溫柔地討好。古迪蘭想和勒爾克聊聊。他是個雕塑家。她想聽聽他對藝術的見解。而且他的個性吸引了她。他身上有種流浪漢的氣質讓她好奇;那副老氣橫秋的長相也引起了她的興趣,除此之外,還有他那種神祕的孤獨——我行我素、不合群的氣質,這些在她看來就是藝術家的形象。他很能聊,很愛搞惡作劇,而且很會講笑話,時常很機智,時而又顯得一般。她可以透過他褐色的侏儒之眼,發現在他插科打諢的背後,是與外表不諧調的痛苦。
他平靜地躺著,笑了。
第二天,他們抵達了位於這條山谷鐵路末端的那個小火車站——呼漢豪森。到處都被雪覆蓋著,像一個極漂亮的白色的雪的搖籃,嶄新、冰冷。黑色的岩石、銀白的山巒直綿延向淡藍的天際。
「我不和*圖*書知道。」他回答,「你想做什麼呢?」
「嗯,」古迪蘭說,「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你知道,范妮發狂地愛著那個叫比利.麥克法蘭的畫家,那天他也在那兒——所以范妮拿出了她的所有東西,特別大方,真夠可以的。當然大家都醉了。但是比較文雅,跟倫敦那幫混蛋們可不一樣。事實上,參加這個晚會的都是些有地位的人,所以,晚會也與眾不同,有一個羅馬尼亞人,很不錯,他喝得酩酊大醉,爬到畫室的高梯子上發表了一次絕妙的演說——生活就是最崇高的愛情。聲音特別好聽,他長得也很好看。但是在他結束之前,忽然用羅馬尼亞語說起來,在場的沒一個人聽得懂。他把杯子扔到地上摔碎了,宣佈說:以上帝的名義,他十分開心地被帶到了這個世界上,上帝啊,活著簡直是個奇跡。就是這個樣子——」
他似乎發瘋般地胡說八道起來。然而,一種幻想忽然支撐起他,他那帶著復仇之火的可怕的眼睛望著伯基說:
「我們到了。」伯基說。歐秀拉看到她這邊寫著「阿爾薩斯——洛斯密根——盧森堡——巴塞爾」。
這兩個年輕的女人慢慢走上樓去。伯基和服務員跟在她們後面。
雨水已經把我淋濕。
他停了一下,聳了聳肩繼續說:
她慢慢坐下去解鞋帶,而他也開始脫衣服。她覺得幾乎開始喜歡他,開始愛上他了。
「它會融化嗎?」
她的雙臂圍在歐秀拉的脖子上,手指撫摸著她的面頰,足足有好一會兒。對此歐秀拉感到極不舒服。古迪蘭的保護人形象很傷歐秀拉的自尊心。古迪蘭感覺到了歐秀拉的反感,很尷尬地抽回手,翻起枕頭,翻出那幾雙襪子來。
「就是它!」她把盒子拿到他眼前,又很快拿開了。
「古迪蘭!古迪蘭!」她喊道,揮手招呼著朝樓梯上跑去。
在歐秀拉的意識裡,那未知世界的感覺勝過了一切。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心,她心中閃爍著未知的天堂的燦爛光芒,像黑夜般甜蜜的金光,像白天般溫暖的幸福。這種世上沒有的光芒只從那未知的天堂上照耀下來,照著她的去向。一種離群索居的喜悅湧上來。想著想著,她突然仰起臉來向著他。他輕輕地用唇吻著。她的臉那麼冰冷,那麼清新,那麼光潔。他像是在吻著一朵盛開的浪花。
「啊,」傑拉德興奮地嗅著空氣說道,「太棒了!那是我們的雪橇,我們再走一會兒,然後就趕到大路去。」
然後她又接著吃,可還挺激動。
「噢,無所謂——我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誰。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我只想知道你的看法。」
歐秀拉望著窗外,她的靈魂在鬥爭,她感到害怕。她很害怕語言的力量,因為她知道,常常是三言兩語就能使她相信她曾經不相信的東西。
這時音樂突然停了。勒爾克和那幾個學生飛快地衝出去買飲料。隨後屋裡就響起人們的嘈嘈話語和杯蓋碰撞的聲音,大家大叫「乾杯——乾杯!」頃刻間勒爾克開始出現在各處,時而給女士獻飲料,時而又和男人們逗趣兒。
古迪蘭又凝視了他片刻,隨後轉過身去,她想占卜的願望結束了。她感到自己已經完全地玩世不恭了。她看看傑拉德,覺得他像一塊鐳一樣奇妙。她感到她可以通過這塊致命的、活生生的金屬毀滅自己從而獲得一切知識。當她把她自己毀了時,她將如何處理自己呢?因為如果精神、實體是可以摧毀的話,還有物質是不可摧毀的。
她在毯子下用她的手指勾住了他的手指。他的手指有了反應,他的目光轉向了她。他的眼睛是那麼的黑,就好像黑夜一樣深沉,就像來自一個很遙遠的世界。哦,如果他就是那個世界該有多好啊,如果那個世界就是他該有多好啊!如果他能夠喚醒一個世界,那將是他們倆的世界了!
他臉色蒼白。隨後,他勉強地地回答,「嗯——除了消亡還有什麼?他們必須帶著英國標記消亡,無論如何得這樣。」
他們的目光相遇了。然後他又轉開看著別處,不再講下去。
「什麼?」他問。
「在維羅納那可怕的寒風中,」他說,「穿過阿爾卑斯山,我們可以聞到雪的氣息。」
「這塑像原來有多大?」她問,聲音空洞。極力裝出沒有受到影響和感染。
傑拉德邁著大步穿過臥室來到窗前,蹲下來看著窗外,而後又站起來轉向古迪蘭。他目光炯炯,若有所思地笑了。
「你喜歡這兒嗎?」古迪蘭說,「雪難道不是很美麗的嗎?你沒注意到,它給一切都增添了生機。簡直太妙了!這不是人力可以達到的。」
他們走在山腹地區,從兩邊的山上,雪紛紛落下,使人在這實實在在的天堂的山谷裡顯得那麼微弱渺小,雪山峽谷,閃耀著奇特的光芒,肅穆、沉靜。
「我不能要你的這些東西,古迪蘭。」她驚訝,「我可不能奪走你的寶貝。」
「不,對我來說不是這樣的。它偏偏傷了我的心。」歐秀拉說。
古迪蘭那雙大大的帶著陰鬱的眼睛瞪了他一會兒,她似乎是在審度他的靈魂。然後她又垂下眼皮,不作聲了。
「古迪蘭,」歐秀拉說,「我想我們明天會離開這兒,我無法再忍受這裡的雪了,它刺傷了我的皮膚和我的心。」
「去巴塞爾——二等車廂?——在那邊。」於是他爬上了高高的火車。他們倆跟在後面。不少包廂已讓人佔了,不過還有一些空著,裡面光線很暗,放好行李,他們付了搬運夫小費。
「比非常還愛。」
「我愛過你,和古迪蘭一樣,請您記住。」伯基苦澀地說。傑拉德奇怪、茫然地看著他。
古迪蘭等她繼續說下去。
「我如何成為一個雕刻家?」他頓了一下,「聽我說——」他調整了一下姿勢,開始用法語講,「我長大了以後,曾去市場偷東西,後來我開始幹活,給泥陶瓶印花。那是一家陶瓷瓶廠,我在那兒開始學造型。有一天,我做了足夠多了,我躺在陽光下沒有去工作,然後我徒步去慕尼黑,又步行到義大利,一路要飯,走了下來。」
她躺著,看著他。他還睡著。傑拉德,我年輕的英雄,無論如何,你是優秀的,我的傑拉德,無所顧忌的。讓我相信有美好的時光。哦,讓我相信吧,我需要這個。
他們來到微微搖晃的船頭。在夜色中伯基發現了一處有遮掩的地方,那兒放著一大卷繩子。這裡離船頭非常近。前面就是深不可測的夜空。他們就在這裡坐下,緊裹在一起,彼此擁抱著對方,向著對方越貼越緊,直到完全融入對方,而成為一個整體。周圍是那麼冷,黑暗籠罩著他們。
「怎麼了?」他問,「感到難受嗎?」
歐秀拉考慮了一下,眼睛一亮。
兩們女士站了起來,臉紅紅的。於是,老闆在前面帶路,把他們帶向那喧鬧的地方。
他吃驚地望著她。
他站在那裡望著她,手摸著他那剪得短短的鬍鬚,身體稍稍向後靠著,敏銳的目光凝視著她,他此時完全被激|情驅使著,這激|情像一種厄運。
「行了,那姑娘被你那麼輕易地拋起來。」
他非常想和古迪蘭一起跳舞,從他第一眼看到她起,他就想跟她搭個茬兒。她也本能地感到這一點,但是他遲遲沒有啟口,這倒令她以為他並不喜歡她。
「是啊,你應該留著。」歐秀拉說。
「感覺像個窮光蛋很恥辱,不是嗎?」他回答。
「他們在一起看起來是多麼簡單而又協調。」古迪蘭心裡不禁生氣一絲妒意。她羨慕他們那自然的舉止,像孩子一樣滿足,但是她就達不到這一點。在她看來,他們就像小孩子。
「這使人感到渺小和孤獨!」歐秀拉轉過身去,手抓著伯基的胳膊說道。
快到旅館時,他們看見一個男人從漆黑的門裡走出來,手裡提著燈籠,搖搖晃晃發出黃色的光,照著他一雙黑色的鞋,正走進雪地裡,那矮小陰暗的身影走在雪中。他拉開外屋的門,冰冷的空氣中傳來一般牛呀、豬呀熱乎乎的酸臭氣。他們剛可以瞥見裡面的牛欄裡有兩頭牛,門就關上了,一絲光線也透不出來。這副情景令歐秀拉想起家鄉馬什農場,她的童年以及布魯塞爾之行。
「各位女士、先生可否參加我們的聯誼?」他的語氣充滿活力,卻又溫和可親地問了一句。
「用什麼材料?」歐秀拉用德語重複了一遍。
「也不追求無望的東西。」伯基說。
「我沒想過。」他說,「但我想我也會的。」
「當然。人在這個集市上做什麼呢?他在完成他的勞動,另一面,——機器驅動了他,而不是他驅動了機器。他享受著他體內的機械性運轉的快樂。」
她緊緊地貼著伯基。突然她意識到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知道他的心在何方。
「你喜歡去嗎?」她困惑地問。
「好的。」她打起精神,簡單地回答。然後,再次走向窗戶。藍色的夜晚已經降臨在窗外雪的搖籃和那巨大的斜坡。但是那聳入天際的峰巔卻是玫瑰色的,像花蕊似的閃爍、炫目,盛開在天堂的頂端,超乎一切,那麼可愛又那麼遙遠。
「親愛的!」她停住腳步望著他。
「女人到底想要的是什麼?」他問。
「我想,我們最好去吧!」伯基說。
他們可以隨心所欲——當她上床前她意識到了這一點。為什麼要去拒絕呢慾望的滿足?什麼是墮落?——誰在乎呢?墮落是另一種真實。他現在是如此放蕩,如此不知羞恥。一個男人,平時如此有思想、有情操,現在這樣是不是太可怕了?她輾轉於她的思想和記憶之中。可為什麼不呢?她又高興了,為什麼不要獸|性呢?為什麼不要這麼一次經歷呢?她對此感到十分高興!她也有獸|性,如果真能感覺到羞恥的滋味也不是件壞事。如果那樣,就沒有什麼羞恥的事情她沒有經歷過了——她才不感到丟人呢,她就是她。為什麼不呢?她是自由的,一旦她什麼都經歷過了,任何黑暗、羞恥的事物都無法阻擋她。
「我對她什麼也沒做。」他說。
她不情願地這樣想著,這想法使她有些震驚。但這確實是真的,似乎有個聲音在清晰地對她說話,這使她一時深信不疑。
窗外,落日的餘暉已變成灰藍色。她閉上眼睛,關上了單調幻境的閘門,又睜開眼睛來看日常的世界。
「是我的寶貝!」古迪蘭依依不捨地看著自己的寶貝,「多可愛的小東西呀!」
「是嗎?你和傑拉德都在那兒嗎?還有誰,給我說說看。」
大家都早早地退下場來。教授和勒爾克去那個小休息室喝酒。他們一起目送著古迪蘭走上樓梯。
她心裡發誓跟他鬥。一定要決一雌雄。誰會勝呢?她心中充滿了信心。她幾乎要對自己的自信感到好笑。她覺得自己太殘酷了。
「二十六歲。」他重複道,盯著她的眼睛。停頓了一下,然後說:
「藝術應該詮釋工業,就像藝術曾被用來解釋宗教。」他說。
屋外,有人在用粗獷的、無所顧忌的大嗓門唱著。
她坐起來望著他。
古迪蘭專注地看著歐秀拉,她既佩服她姐姐,又對她的想法感到好笑。突然她轉過頭去,生硬地說,「我現在還無法超越愛。」
古迪蘭睜著一雙圓圓的黑眼睛看著他。
「你覺得沒有希望了?」她用她特有的神情問道。
「噢,」古迪蘭簡單地說,「只是些很平常的事情。我們有一天晚上在范妮.巴思家裡開了一個特別開心的晚會。」
「不,」歐秀拉說,「不是這樣的,愛太渺小、太庸俗了。我相信在某個沒有人類的地方,愛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相信,在某個未知的環境中,我們才能完善自己,而這新東西比愛要深遠得多。」
「都有什麼?」古迪蘭問。
她又貼近了些。
他有氣無力地睡著。她現在竟真誠地看待他了。她一直害怕他。她躺著,想像著他到底是什麼,他在這個世界上到底代表了什麼。他有著很強的意志和主見。她想起他在短短的時間裡就對煤礦進行了改革。她知道不管他遇到什麼問題、什麼艱難的困境,他都會克服它。如果他有了什麼想法,他一定會實現它。他有這樣的天才,只需讓他掌握了局勢,他就會度過難關。
「那麼你認為,」古迪蘭說,「藝術應為工業服務?」
她四肢柔嫩、纖細。她的雙腿還未發育完全,正處於少女向成人發育的過渡時期。她的腿在強壯的馬肚子旁擺動著,楚楚動人。兩隻小腳|交叉著想遮掩什麼,可什麼也遮不住。她很暴露地裸身坐在裸馬背上。
「是的。」伯基沉著地轉過身去。最近這兩個男人之間產生了一種說不上來的敵意。自從出國以來,伯基總是處於恍惚、冷漠的狀態。而另一方面,傑拉德則顯得緊張、感情熾熱、性子急躁,兩個男人彼此對峙著。
於是他們四個裹得嚴嚴實實的走出來,四周雪色暗淡,彷彿是一個黯淡的積雪和鬼影綽綽的世界。外面的確很冷,冷氣似乎是惡作劇般有意地鑽入她的鼻孔。
他們準備第二天就離開此地。他們先去古迪蘭的房間,而她和傑拉德已經穿上晚上室內便服。
出發前的幾個星期裡,歐秀拉一直處於一種焦慮當中。她感覺她不是她自己了——她什麼也不是,她馬上要變成另外一種模樣。但是這一切尚未到來。
「啊,一個愛國者。」古迪蘭帶著一種近乎冷笑的口氣說。
「是用什麼材料做的?」
「天知道。」他說,「我覺得,她們需要的是被拒絕的滿足感,她們好像是順著一條黑暗可怕的隧道向下爬,不爬到底不罷休。」
到處都是深深的雪,四下裡一片沉寂。粗大的冰柱從泰羅利農舍的房簷上垂掛下來。農舍已被雪埋到窗台了。農婦們穿著長裙,裹著披肩,穿著厚厚的靴子走過來,停住腳步。他們看著那個以驚人速度滑行的柔弱卻又意志堅強的女孩,她身後那個男人儘管想追上她,卻有些力不從心。
「但你現在已經經歷的夠多了嗎?」伯基說,「你經歷過了,為什麼還要重走老路?」
他一時間顯得神采奕奕。那一刻,她完全被吸引住了、迷惑了,她伸出她美麗的胳膊,袖口上帶著綠色的翻毛,她用敏感、藝術家才有的手指尖摸著他的下頦。
但她沒有聽見。她躺著看他,就像看一個她永遠也不懂的什麼東西:就像一個孩子看一個大人,不希望理解,只是屈從。
四周都是雪的搖籃,腳下都是堅實的雪。寒氣穿透了鞋底。冷夜靜悄悄。她想像著她可以聽到天上的星星在絮語,行星流動的聲音彷彿近在耳邊,而她自己則像一隻遨遊於星體之間的小鳥。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
歐秀拉陷入沉思。
「什麼?」
「我猜想,」古迪蘭說,「我們的大工廠都將不會那麼醜陋了對嗎?」
「也令人惱火。」伯基說,「他利用別人的厭惡和同情使她們著了迷,他是黑暗中下流的小妖。」
「樓下的人你喜歡哪個?」他居高臨下地向她發問,閃閃發亮的頭髮豎了起來。
「以前做過,」他回答說,「我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除了給別人畫像。別的嘛——」
房間裡一片歡m•hetubook.com.com騰。勒爾克想跟古迪蘭說話,可又像隔著一道刺籬,因此他只有對那個年輕的夥伴恨之入骨。雷特納一文不名,全靠他呢。他尖酸刻薄地嘲笑雷特納,使他變得面紅耳赤,但又無可奈何。
「那那傑拉德感覺怎樣呢?」
「但除了工作——機械性的工作,什麼都沒有了嗎?」古迪蘭說。
伯基等不再說什麼了。
「我想,魯伯特的意思是,」他說,「作為一個民族,所有的英國人應該消亡,以便獨立的個體便可以存在了,而且——」
你這個驕傲的人,
突然,他的手托起她的臉,讓她看著他。她睜大了藍色的眼睛,淚水盈盈地看著他,似乎她受到了驚嚇。透過淚簾,她驚恐地看著他。他淡藍色的眼睛射出銳利的目光,他的瞳孔不大,神情異常。她的雙唇微啟,困難地喘息著。
「這倒是真的,」傑拉德說,「在英國,感受是絕對不一樣的。可能這是因為在英國大家都不願意這個樣子——似乎狂歡就像將燃燒的蠟燭靠近藥庫近旁似的,人們很害怕,如果人人都這樣放鬆,恐怕會鬧出亂子。」
傑拉德的舞跳得非常棒,他又再次和教授的小女兒跳舞。那小姑娘樂得發瘋了。在她看來,傑拉德是如此瀟灑,如此出眾。他征服了她,她就像個歡蹦亂跳的小鳥,在他手中撲閃著翅膀。這使他高興。當他要把她拋入空中時,她縮作一團,在他手中顫抖著。最終,她對他充滿了崇敬和愛慕,甚至說話時幾乎都語無倫次了。
「但那兒總有一些別的什麼,不是嗎?」她說,「當人的心裡看破紅塵時,他已經是另一個人了。」
四個英國人可以聽到不時傳來的齊特拉琴的演奏聲,鋼琴的彈奏聲,還伴隨著陣陣的笑聲,吵鬧和歌聲。四周有些輕微的聲音的震動。由於整個房子是木製的,因此,它像是一個容納了各種聲音在裡面的大鼓。不過聲音擴散以後倒沒有增大,而是減小了。所以齊特拉琴聲聽起來很弱,像是在遠方微弱地響著。鋼琴聲也不大,沒準兒是一架極小的古鋼琴吧。
「我指的是這雪,這靜,這裡的寒冷,這冰凍的永恆。」他說。
「我們很榮幸,」歐秀拉準備了好幾分鐘,才用德語說了這句話。
「不過,」古迪蘭說,「還是讓我們為大不列顛乾杯吧!來,乾杯,為大不列顛。」她的聲音好像她十分失望。傑拉德笑著往杯子裡斟上酒。
她知道她一直都相信這一點。她心裡很清楚。但是她必須保密——幾乎對自己都在保密。她必須絕對保密,甚至連她自己也幾乎不承認。
兩姐妹此次見面所有的快樂程度讓人感到有些奇怪,就好像她倆是被流放之後,異地重逢。伯基在旁邊看著她們,有些疑惑不解。
突然,她想起來要離開這兒,到另一個世界中去,這個念頭奇跡般地冒了出來。在這永恆的冰雪中,她感到那麼絕望,永不可擺脫。
「是的,」她說,「我理解。他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傢伙。」
「不,」她得意地叫道,「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此時,歐秀拉獨自走入外面純淨新鮮的雪地中。可是那炫目的白光似乎在抽打她,擊傷了她,她感到寒冷正撕扯著她的心。她大腦麻木發呆。
勒爾克是個小個兒,長著一副小孩子身材。他的頭長得很圓,看上去很機敏,一對老鼠眼滴溜溜地打轉。他迅速地把客人們瞟了一眼,便又顯出那副自負的樣子。
「你討厭這裡嗎?」她疑惑地猜想著問。
她不禁笑了一下,彷彿這是個小孩子的把戲,可同時她的心卻在怦怦直跳,跳得她要昏迷過去。她可以通過鏡子看到他,他就站在她身後,高大的身軀彎腰俯視著她,皮膚白得嚇人。她迅速地瞥了一眼他在鏡中的形象,避免讓他知道她在看他。他茫然盯著她的頭,她正用力梳著頭髮,發瘋地用顫抖的手往下梳頭髮,讓頭髮全披下來。她永遠無法轉過來面對他。在她的一生中,她永遠做不到。想到這一點,她幾乎無法支撐自己,要暈倒在地了,無助而絕望。她意識到那可怕的身軀就在身後,那堅實、不屈的胸膛就緊貼著她的背。她覺得幾乎無法忍受,馬上要暈倒在他腳下,讓他肆意來摧毀她。
「不是,不是永遠。你會回去的。」傑拉德很嚴肅正經地說。
她去看望自己的父母。這是一次非常尷尬,充滿不快的見面,不像是重逢,倒像是分離。他們的表情冷漠、言詞含糊,彷彿對這種使他們分離的命運無動於衷。
他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他的同伴雷特納是個運動員,有著勻稱的四肢和一雙藍色的眼睛,很英俊。他時而去滑平底雪橇,時而滑冰,但並不熱心。很顯然,這兩個一起旅行、並曾相當親密共處男人之間現在到了彼此厭煩的地步。雷特納憎恨勒爾克,他感覺受到了傷害,心中憤慨卻又無可奈何,而勒爾克卻總是對雷特納嗤之以鼻。這兩個人很快就會分道揚鑣的。
「因為他們也憎恨理想,在他們靈魂深處,他們想去陰溝裡看看,而他就是游在人們前面的小耗子。」
房間裡一下靜了下來,那群人感到不知所措。他們四個覺得所有的面孔都在朝他們這邊看。這時向其中一位精力充沛、蓄著大鬍子的小個子低聲說:
「還不夠。」她抱怨說。
古迪蘭的眼睛在閃閃發亮,面頰滾燙,看上去有些奇怪,帶有種嘲弄的味道。歐秀拉被她吸引住了,可她又感到不安。
「我會永遠愛你。」他望著她說。
古迪蘭慢慢抬起眼,熱辣辣的目光盯著勒爾克,那份熱烈的讚賞注滿了他的心胸。他似乎陡然長高了許多,更了不起了。
「我收著呢。」古迪蘭說。
「你們還要在這兒待多久?」伯基瞥了一眼傑拉德那紅潤但漠然的臉說。
古迪蘭從樓梯扶手往下看。忽然,她原來那副優雅、端莊的姿態一下子消失了蹤影,她眼睛亮了起來,叫著:
「這我不敢肯定。」傑拉德說。
這時甲板上傳來一陣騷動。他們驚醒過來,站了起來。黑夜裡他們兩人擠到了一起。但是,她心中閃爍的仍是天堂樣的光芒,而他心裡則是難以言表的黑暗沉寂。這就是一切。
「天知道。」伯基回答,「除非他對她們使用了什麼手段取悅她們、控制了她們。」
「大約半個小時。」說著,這個穿藍襯衫的搬運工就不見了。他長得醜,態度蠻橫。
「她名叫什麼?」古迪蘭問勒爾克。
「傑拉德!哦,他就像陽光下的蒲公英!一旦興起,就會完全放縱、開心,我都說不出在這兒的女人當中誰的腰他不曾摟過,真的,他像豐收時那樣收割每個女人。沒一個女人拒絕他。這可真奇怪!你可以理解嗎?」
「為什麼,怎麼了?」他笑著雙臂摟住了她。
他把她拉到懷裡。她的身體柔軟、沒有生氣、絲毫沒有反抗,但突然,她那淚水尚未乾的雙眼困惑、無助地睜開。他異常強壯,似乎體內注入了一種超自然的力量。
傑拉德彎下腰擁著她,從她的肩上向外看去。他已經感到了自己的孤獨。她遠去了,徹底離他而去了。於是他感到心頭籠罩著冰冷的霜霧。他看著那閉鎖的山谷,那莽莽的積雪和蒼穹下的山峰,沒有任何出路。可怕的寧靜。冰冷、炫目的白色的世界緊裹著他,可她仍舊蹲在窗前,像聖殿中的幽靈。
她興致飛揚,光彩煥發,像朝陽中的一朵鮮花。她感到伯基在看她,似乎他在妒忌她,心中不由得一陣激動,熱血沸騰起來。她如同太陽在雲端上露出笑臉般快活。
「不要作乞丐。」她急切地懇求說:「愛並不會使你恥辱。」
現在,她站在船尾,一片漆黑包圍著她。夜晚的海風吹拂著,她感到了海的悸動。她凝視著英國岸上忽閃忽閃淒冷的燈光,看著這些遍佈的小小光點漸漸消失在黑夜中,她方才感到她的心從麻醉狀態中清醒過來。
「你多大了?」他反問了一句。
「上帝,」她突然親暱地轉向傑拉德,「這下你可做到了。」
「確實太好了!」他的兩個女兒已經笑得筋疲力盡。
「人們說,人要死了虱子都會爬開。」伯基神情痛苦地說,「所以,我離開了英國。」
古迪蘭和傑拉德沒有來。他們順著旅館那條筆直的山谷向前去,而歐秀拉和伯基走向右邊的一座小山坡。古迪蘭受著一股奇異的慾望驅使,只想不斷地向前走,直走到雪谷的盡頭。她還想去攀登那白色的絕壁,一直爬上山巔,那山峰有如花蕊般佇立於這冰冷神祕的世界之臍的腹地。她感覺到在那茫茫白雪覆蓋的山頂,在那神祕的世界之臍處,在層巒疊嶂的群山間,在這包羅萬物的生命之腹地,是她最理想的世界。只要她能獨身到那兒去,進入永恆的雪山、永恆的雪崖,她就會與一切溶為一體,在那永恆、無限的靜寂中,只作她自己,那時她就會化作永恆的寂靜,成為萬物之沉睡、永恆、冰凍的中心。
兩個人又開始了激烈的技藝討論,古迪蘭很喜歡他的構思。
「我最喜歡哪個?」她重複道,她想回答這個問題,可又覺得難以開口。「噢,我知道,我對他們不太瞭解,很難說。你最喜歡哪一個呢?」
「我也是,」伯基說,「如果英國人真的開始歡鬧的話,你就得捂著耳朵逃走了。」
「噢,你能不能看看後面的那個包,給我那個——」
他們這幾個新來者跟著一個女傭走上光禿禿的木樓梯。古迪蘭和傑拉德要了第一間臥室。進來以後,他們很快就發現這是一間很小的木製房屋,沒什麼擺設,房間裡閃著金色的木質光芒:地板、四壁、房頂、門都是油漆過的松木,金光閃閃,一派暖色調。有一扇窗戶正對著入口處,但是很低,因為屋頂是向下傾斜式的,在傾斜的天花板下有一張桌子,上面有洗手盆和水灌。對面還有一張放有鏡子的桌子,門兩邊各有一張床,床上摞著厚厚的繪有綠方格圖案的墊枕,這種墊枕非常大。
「但你曾像世人那樣工作過嗎?」歐秀拉間他。
他們到達布魯塞爾了。有半個小時的早餐時間,他們下了車。車站上那個巨大的鐘顯示出六點。他們在小賣店裡喝了點咖啡,吃了些加蜜的麵包卷。這裡太陰鬱,總是這麼淒涼、骯髒,一個荒涼的巨大空間。可她在這兒用熱水洗了手臉,還梳了頭,這還算有福分。
他毫無用心地說。
「就是那輛車,巴塞爾。」
「非常愛。」他靜靜地回答。
「多大?」他又瞟了她一眼:「不算底座,這麼高——」他用手比劃著,「算上底座,這麼高——」
「你覺得嗎,歐秀拉,」古迪蘭疑惑地問,「你有要永遠地離開,不再回來的那種感覺?」
「我恨這兒。」她說,「我恨這雪,那麼不自然,這是惡魔的光芒,它讓每個人感到不自然。」
傑拉德大笑道:
直到這時,她還是不能對歐秀拉講,她想把那封信保留起來做為一個紀念或是一個象徵。但是歐秀拉似乎懂她的心思,為此感到不快,所以就不再提這事兒了。
他們得準備吃飯了。古迪蘭下樓來,身穿鮮艷綠綢袍子,上面綴著金線,罩上綠色的坎肩,頭上紮著一根奇特的黑白雙色髮帶。她的確丰采照人,引得人人都看她。她面色紅潤,精神飽滿,很灑脫的樣子。伯基看了她們一眼,臉上既有笑意又含惡意。歐秀拉則不知所措。他們的餐桌上似乎籠罩著魔法,似乎他們這一桌比廳裡其它的桌子更明亮些。
「沒錯。」他大叫,「沒錯!不僅我們的工廠醜陋不堪。而且這種醜陋會從根本上毀了整個工廠的,它是有害的,我們會因其醜惡而萎縮。因此,人們會認為工作本身就是醜惡。事實上,機器和勞動本身是極其美麗的,但當工作變得令人不可忍受時,人們就會停止工作,人類文明便也走到了盡頭。然而話說回來,我們有機會建設美麗的工廠,美麗的廠房——我們還有機會。」
「把信給我,行嗎?」她說。
停下以後,她想站起來,可怎麼也站不住。她怪叫一聲,轉身抓住了他,把臉埋進他的懷裡,昏了過去。她昏昏然伏在他懷中,全然失去了知覺。
他瞥了她一眼,讀懂了她眼神中的挑戰。
「看你一點點地迷倒了那姑娘,」她說,「真的,傑拉德,噢,可憐的姑娘。」
「你不想離開嗎?」她困惑地問。
他拉起她,緊緊摟住她。她的身子柔軟無力,癱在他身上,這情慾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他銅一樣的肢體上,如果他的慾望得不到滿足,他就會被壓垮。她強烈地掙扎著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他心中一股火竄上來,他又一下子鋼鐵般堅定地把她摟了過來。他寧願摧毀她,也不願被拒絕。
她看了看他那雙細長、神經質的手,像是一雙虎爪,而不是人的手。
在伯基看來,她已經用她的撫摸把傑拉德殺了。
「用什麼材料?」古迪蘭用英語問。
接著她俯下身去狂熱地吻著他,使他一時不知所措。他沒有問她為什麼他給了她信心。她吻他,這使他很高興,她似乎在撫摸他的心窩,尋找他的興奮點。他需要她觸動他生命的深處,他太需要她這樣了。
「可能。」傑拉德說。
「能明白。」她回答。
他開始用義大利語和法語混著說。
「我認為這地方真的不錯,傑拉德。」伯基說,「棒極了、美妙、不可思議,所有形容詞都用得上。」
「這是不可能的。」歐秀拉說,「他們都太潮濕,火藥是會受潮的。」
「很好。」她接口道,「瞧這牆板的顏色,很美,我們就像住在一個堅果殼裡。」
「能請您跳個舞嗎?尊貴的小姐。」勒爾克的那個身材細高、頭髮金黃的同伴邀請道。在古迪蘭看來,他太柔、太謙遜了,不合她的口味。但她想跳舞。這個叫做雷特納的小伙子還是蠻英俊的,他顯得有些侷促,有些過於謙遜,但他還是掩住了自己的不安。她接受了他作為舞伴。
「我想知道。」他說。
「他追求她們?」他問道。
「我父親是個不喜歡工作的人,我們沒有母親。我們住在奧地利,在奧地利的波蘭移民區。我們是怎樣生活的呢?嗨,有法子!我們和另外三家人合住一間房,一家佔一個角,廁所在屋中間——就是一個蓋上木板的坑,——哈!我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可能還有個女人跟我父親在一起。他是個不受約束的人,以他自立的生活方式生活,跟鎮上任何一個男人都會打起來。雖然他是個小人物。但他不願為任何人工作。」
「他說什麼?」她問歐秀拉。歐秀拉簡明扼要地給她翻譯了一遍。勒爾克看著古迪蘭的臉,等著她的結論。
「你多大了?」她問。
「不,才不呢。你看上去精神很好。我太喜歡這頂皮帽子了!」她打量著歐秀拉。歐秀拉穿著一件寬大柔軟的衣服,衣領是淺灰色毛皮的,又長又軟,頭上戴的帽子也是一樣的顏色。
他有些迷惑了。他把她的包繫好,而她則迅速梳好了頭髮,坐在一邊解鞋帶,她不再背對著他。
他只需要被別人催促著去做,而她可以做到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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