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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中的女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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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雪葬

第三十章 雪葬

「我明天就要走了。」
可是,他為什麼要害怕呢?這件事是注定了要發生的事情。他驚恐地四下張望,映入眼簾的是白雪、岩石、高山上陰影籠罩著的白雪皚皚的山坡。他注定是要被謀殺,他能感覺出來,此刻,死神正在慢慢地向他逼近,這是無法逃避的。
「他似乎並非真心愛我,」她對自己說,「他不愛我。他希望他所遇到的每個女人都愛上他,他甚至並不知道他在這麼做。他故意地不去搭理女人,這只是個小小的伎倆,其實他心裡老是在算計著她們。他的大男子主義使我感到厭煩透頂,再沒有比這更加愚蠢的了。說真的,這些男人自以為是地不可救藥了,可笑——這些神氣的傢伙們。
「不,」她回答,「你不會愛。」
他們談論著過去和過去的名人,就像玩象棋和玩木偶一樣,以此作為消遣和娛樂。大人物們都變成了他們手中的玩偶,他倆則是主宰全劇的上帝。至於未來,他們兩人從來不談,最多也不過是在一片嘲笑聲中講起一場由於人為的荒唐災難而引起世界毀滅的幻夢:某一個人發明一種有巨大威力的炸藥,把地球炸成了兩半,朝兩個方向飛去,地球上的居民不禁黯然傷神;或者地球上的人分成兩派,雙方都覺得自己理直氣壯,對方理虧,罪該萬死。於是又是一個世界末日。還有勒爾克做的噩夢:地球變冷了,到處冰雪覆蓋,只有白色的生物,北極熊,白狐和像雪鳥一樣白的人才能在這冰雪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傑拉德已經滲透到古迪蘭靈魂的深處。對她來說,他就是現存世界最具體的體現,是現存人類世界中最極端的代表,在他身上,她把這個世界看了個清楚,並拋棄了它。她對他有了完全徹底的瞭解,於是她就像亞歷山大大帝一樣去追求新的天地。但是,現在既沒有新的世界,也沒有男人,只剩下生物,像勒爾克那樣瘦小的生物。對她來講,世界已經結束,只剩下各人內心中的黑暗、自我中的感覺、令人厭惡的神祕的宗教想法,和活生生的有機體的分離運動。
可是,前她還沒有向他或者向自己證明這一點,所以她仍然依附於他,不能擺脫他而獨立生活。她在床上坐著,身上裹著被子,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無休無止地思考著,卻好像什麼思路都沒有。
「你瞧那顆可愛的星星。」她招呼道,「你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嗎?」
她最後轉過身,臉朝著他,用冰冷的聲音說道:「那是我見到的最美妙的景色,你竟然想毀滅它,太令人吃驚了。如果你自己不能欣賞,為什麼不讓我看?」但事實上,他早已毀滅了她的這一景色,那可恨的打擾讓她沒有辦法再沉浸在這美好的景色中了。
「天啊!你真是神出鬼沒呀!」勒爾克驚叫道。
「你就不能獨立自主,無求於人嗎?」他自我責問道,恢復了自己的自尊心。
她伸出雙臂摟住他那木然可怕的身軀,臉頰緊貼著他那堅硬的肩膀。
他終於又恢復了知覺,他轉過身來把她摟在懷裡。他覺得她的身體在輕柔地貼緊他。這是多麼讓人舒服的身體!他不禁雙手有力地把她抱緊。她就像被壓碎了一樣,渾身嬌軟無力,而他的意志卻像鑽石一般堅硬,攻無不克,不容抗拒。
她想到了日子一天接一天,這樣如此機械地永遠地交替下去。她不禁地心怦怦直跳,心中感到十分憂慮。這嘀嗒而過的時間,這指針的嚓嚓行走,這一小時又一小時,日復一日的周而復始,猶如可怕的鎖鏈——啊,天啊!這所有都是那麼可怕,而且叫人無路可逃,無路可走。
「你怎麼敢來對我這麼大發脾氣?」她叫起來,「你怎麼敢,你這個小土豆,你竟欺侮我。你有什麼權力這樣對我?」
起床後他覺得渾身都是力量。古迪蘭幾乎沒有跟他說話。只是在喝咖啡的時候對他說:
「不管你願不願意,」他回答說,「這都改變不了事實。你就要掉下去,拜倒在那個小蟲子的腳下。我不想阻止你,跪下來親他的腳去吧。不過,我只想弄清楚到底是什麼使你這樣鬼迷心竅——到底是什麼?」
不過,這只是在嘴上這樣講,她的心已完全脫離了他。她內心對他完全都冷了,沒有任何感情。這只不過是她那十分自傲的意志在向她作出強烈的要求。
「你心裡很明白,你從來都沒有愛過我,是不是?」
歐秀拉和伯基走後,古迪蘭就覺得自己可以隨心所欲地和傑拉德鬥下去了。隨著他們倆的關係日漸隨便,傑拉德開始得寸進尺起來。一開始,她還能對付他,按照自己的想法辦事,但不久他便開始不理會她那套女人的手段,不再屈從於她的魅力,開始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辦事,對她霸道起來。
「當然沒必要。」他說。
兩個男人驚訝地看著她,傑拉德的臉變得煞白。
這個無禮的問題所包含的侮辱又讓他全身的血液都脹了起來。
「沒有啦!」他說。
他的身子突然癱軟下來,感到一陣可怕的鬆弛、解脫,他全身軟弱無力。他不自覺地伸開雙手,古迪蘭無力地跪倒在地上。他是否要看一看呢?是否要看一下她的死活呢?
他為兩個人帶上了雪橇。於是他們馳騁在雪坡之間,白雪很強烈地映著他們倆凍得都幾乎已麻木的臉。他們一路談笑風生,妙語聯珠,不時用好幾種語言作著交談。他們用胡思亂想替代了現實世界,一路上都充滿了多樣的幽默和胡編的瞎話。他倆的稟性在這種你來我往中撞擊出點點火花。他們在盡情地遊戲取樂,而且只想把倆人的關係維持在逢場作戲上:真是一場美妙的遊戲啊。
她很快地吻了他一下。
「你很美,」他告訴她,「我對此感到高興。不過,這可不是原因——不是這個。」他叫著說,他那種強調的語氣讓她心中很高興,「而在因為你的聰明,你的理解。我呢,是個微不足道的人。好吧!那就別要求我變得瀟灑健壯。但是,那是我,我的心靈,」他奇怪地將手指放在唇邊,「我在尋覓我的愛人,尋找般配的智慧——你能理解嗎?」
「落日的餘暉有什麼好看的?」他問道,「你為何對它如此崇拜?它對你如此重要嗎?」
落日的時候,他們一起爬上高高的山坡,眺望落日。微風拂面,他們站在高山上看著金色的夕陽在一片鮮紅的晚霞中漸漸垂落,最後從地平線上消失。東邊的一座座山峰和一條條山脊被照成鮮艷的玫瑰色,在紫紅色天空映襯下顯得更加光亮奪目。再看下面的大千世界,已經籠罩在藍幽幽的陰影裡。半空中瀰漫著玫瑰色的喜悅氣氛,就好像飛來一個天使,通報基督的降生。
在傑拉德眼裡,這個德國佬猥瑣的身材清晰地站在那兒,就像是從望遠鏡中看到的一樣。他實在討厭身材矮小的人,他希望能有人把他幹掉。
他迷惑不解地看著她,然後撅起嘴唇,像西風神一樣朝雪地吹去。
「那你認為愛不愛我?」她問。
「喔!」他驚訝地感歎道,「那麼克瑞奇先生呢,他很有錢嗎?」
他恍然大悟,她儘管買了一張票,卻不到票上寫的目的地。她可以在中間下車,這樣就不用去原來要去的地方。這可是個不錯的主意。
在幽幽的黑暗中,傑拉德踉踉蹌蹌地爬上雪坡,他不停地爬著,儘管精疲力竭,還是沒有知覺地爬著。他的左邊是黑岩石點綴著的陡坡,一塊塊滾落下來的石塊,還有一條條雪帶,堆積在峭巖上面和周圍。四週一片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用堅硬強壯的手卡住古迪蘭的喉嚨,她的喉嚨是那樣柔軟,柔軟得可愛,而且他也能感覺到她身體內那十分脆弱的生命之弦,他要把這根弦掐斷,把它掐斷,他能做到的。多麼的快樂!哦,多麼的快樂,他終於得到了滿足!滿足的幸福充滿了他的靈魂。他看著她那變得腫脹的臉龐漸漸失去知覺,看到她的眼睛向上翻,她是那麼難看!這是多大的快|感,多麼大的滿足啊!真是天賜的幸福!對她的抵抗和掙扎他絲毫感覺不到。這種掙扎就是她能引起對方情慾的一種掙扎。掙扎得越強烈,就越能讓人感到強烈的快|感,直至欲|火達到極點,達到高潮,掙扎得筋疲力盡,爾後她的動作變得越來越柔軟,越來越沒有力氣。
這是一個半埋在積雪中的十字架。木架頂上是一尊戴頭巾的小耶穌像。他轉過身走開去,好像有人要謀殺他。他很害怕,怕遭到謀殺。這種恐怖感游離到了他的身體的外部,就像他自己的靈魂在身體外部一樣。
傑拉德救不了她。他自己、他的身體、他的動作、他的生命——也是一樣地在滴答作響,同樣在順著鐘面作著移動,做著可怕的機械運動。他的親吻、他的擁抱又算得了什麼?
「這不是我的本意,真的。」這是他靈魂深處的最後懺悔。這時,他搖搖晃晃地爬上山坡,渾身精疲力竭,只是不知不覺地躲開了會碰上的東西。「我受夠了,我想睡覺,我受夠了。」他覺得特別噁心,想嘔吐。
他紋絲不動。她抱著他,胸脯緊緊地壓在他的肩上,隔著他的睡衣吻著他的肩。看著他死屍般僵硬的身軀,她惑然不解,卻又不肯罷休,一個勁兒想叫他開口說話。
於是,他極不情願地滑下山來,滑到山頭之間空谷上的房子面前。他渾身都是白雪,滑興未盡。他看到了房子裡燈光昏暗,便停下來,希望自己不必進屋去和這些人見面,不必聽到那些吵鬧的聲音,感覺人群當中那種混雜味。他感到很孤獨,似乎心臟周圍是一片真空,或是被冰凌團團圍住。
與此同時,她和勒爾克保持一種很奇怪的關係。她有些居心叵測,對此,傑拉德十分清楚。但他不忍心傷害她,於是耐著異乎尋常的性子裝聾作啞,她對那個他妒恨的人表現出十分友好的態度,這種態度卻讓他渾身顫抖。
「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
聽到他這麼講,她從心眼裡感到高興。其他人都熱衷於把什麼都降低到同一水平,同一模式。在英國,作一個平凡的人是一種時尚,而現在她竟被認為是非凡的,這對她來講是一種慰藉。從此以後,她就無需再為陳規陋習提心吊膽。
話中暗示著她仍然需要他,依靠他。儘管這種意味那麼微小,但是那還是足以激起他心中的激|情。他坐著,身上發生了變化,一股熱流不由自主地在血管裡洶湧升騰。在它的束縛中,他的心在呻|吟。但是他還挺喜歡這種熱流,他兩眼放著光地看著她,期待著她。
他失望地呆坐著,這種心情好像在慢慢地抹去他的知覺。但他下意識地耐著性子,蜷縮成一團,好久沒有動彈。然後他起身下樓找了個學生下象棋。他神情很開朗,帶有一種讓古迪蘭特別不安的表情。她有點怕他,然而又對他深惡痛絕。
在他看來,似乎只有死亡才能斬斷這縷縷愁絲。
下午她要和勒爾克一起出去。她對明天仍感到茫然,或許這才是生活的樂趣https://www•hetubook.com•com。明天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她甚至會和傑拉德回英格蘭。而白雪皚皚的今天則是通向一切未知可能性的五彩斑斕的開端。各種可能性——那正是令她神魂顛倒的魅力所在。未來全都是可能性——只有死亡是必然的,除了死亡,什麼都只是一種可能。
他的心中隱約地又冒上了怒火。她似乎在有意激他、氣他。她為什麼非要這樣做呢?
他往鍍錫的罐中又倒了些咖啡。
一個很奇怪的固執的念頭佔據了他,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他都不再離開她。一種陌生的、強烈的慾念驅使著他隨她而行,因為她是決定他命運的力量,雖然她輕視,拒絕和反對他,可是他還是不願意和她分開。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感到生機勃發,感到輕鬆自如,感到自身的局限,感到希望的魔力,得到一種希望的魅力。
「那太好了。」她說,「那太好了,我們都毫不後悔了,是應該這樣。」
他的激|情是那樣強烈、可怕,毫不留情地吞噬著她。她恐懼萬分,覺得這會要她的命,她正在死去。
她可能會在夢中,在她成為純潔的小精靈的時候,她會向他敞開心扉。但現在她決不會讓他蹂躪摧殘,而是把他斷然拒之門外。
許久他才抬起頭來,意識到應該上床睡覺。他感到很冷,一會兒,就在黑暗中躺下了。
「真的?」她笑著說。
「什麼意思?」她問道,「天哪,幸好我沒嫁給你!」
「我沒想到你真這樣講了。」她善意譏諷道。
「你感到害怕?」他茫然地重複道。
「請別叫我太太。」古迪蘭高聲叫道。她兩眼熠熠閃光,面頰緋紅,看上去就像栩栩如生的美杜莎。她的聲音大得嚇人,把房間裡其他人都嚇了大跳。
他內心中自言自語地說:「我必須馬上殺了她。現在只有一件事我需要做,那就是殺了她。」一種一定要把她置於死地的慾望完全佔領了他的整個心靈,而她卻毫無感覺。
但是,在他說出最後那句話時,他停了停,甚至在他講這句話之前,他都不清楚他要講什麼。他知道這根本不可能是成功的。
傑拉德直到夜幕降臨時才從戶外滑雪歸來,他沒有在四點鐘趕回來和她一起喝午茶。戶外的積雪正適合於滑雪。他自己一個人,套著滑雪板在白雪覆蓋的山坡上滑了很長的路。他爬到山上,越過山隘的峰頂,可以眺望五英里之遙。他看見山隘脊背上的瑪莉安荷特旅店半埋在雪裡。還能看見遠處深谷的對面是一片昏暗的松林,可以從那條路回家。但是一想到家,他就感到噁心,渾身顫抖。從那兒滑下去,可以到達山隘下面那條古老的帝國大道。不過,為什麼要到大路上去呢?一想到要回到這個現實世界中,他就渾身不舒服。他渴望永遠待在雪山上,就如剛才那樣,獨自一個人在高高的山上如飛一般地滑雪,掠過白雪點綴的黑色岩石。那是多麼開心啊!
「隨你的便吧。只要你願意,你就是走了也沒關係。」他終於憋出了這幾句話。
「至於勒爾克,他的內心卻比傑拉德要充實千百倍。傑拉德只能像老驢拉磨,一直拉下去。然而,磨盤下面再也沒有玉米,磨子轉呀轉的,裡面卻早已空空如也——重複地說著同樣的話,相信同樣的事,幹著同樣的活兒。噢,我的天啊,就這樣下去的話,石頭也要給磨得不耐煩的。
勒爾克並不十分看重滑雪橇。他並不像傑拉德那樣對滑雪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和激|情,勒爾克把雪橇一推,讓它像一片飄在空中的葉子,瘋狂地滑下去。這倒使古迪蘭感到高興,因為她實在討厭傑拉德運動時繃緊每一塊肌肉的樣子。在一個轉彎的地方,他們被甩出雪橇,摔倒在地上,然而他們安然無恙地從刺骨的雪地上爬起,隨後哈哈大笑,調皮地喧鬧著,像小精靈一樣。她知道如果他心情好的話,他即使漫步在地獄裡也不會作任何尖刻譏笑的評論。她很欣賞這些。似乎因此可以超然於塵世的厭煩,逃脫聽天由命的乏味生活。
「一樣乏味。」他重複道,「就好比戴帽子,我戴這頂還是戴那頂都無關緊要。愛情也一樣。我戴某一頂帽子,只是為了自己舒服,愛情也一樣。告訴你吧,太太——」他湊上去,接著很奇怪地揮了揮手,好像把什麼扔在了一邊,「尊貴的小姐,別在意——我告訴你,我願意拋棄一切,包括你的愛情,去換取一個志同道合的伴侶。」他的眼睛眨了眨,向她發出一種隱祕而陰險的目光,「你懂了嗎?」他微笑著問道,「她的年齡一百歲也好,一千歲也好,都無關緊要。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只要她理解我。」他雙眼很快地一眨。
他突然用藝術家評判鑒賞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番。
「後天我就要離開這兒。」她自言自語道。
「而且你永遠也不會愛我,是嗎?」她終於說道。
「不要去巴黎,」他繼續道,「那個地方讓人噁心。呸——愛情,我憎惡它。愛情,愛情——無論用什麼樣的語言來表達我都憎恨它,女人和愛情,沒有比這更乏味的了。」他叫道。
「傑拉德,親愛的!」她輕輕叫喚著,湊上臉去親他的耳朵。
「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愛我——我一直對你那麼好。你剛才找我的時候,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好像很害怕我。」
她只是不想讓傑拉德認為她是害怕他,認為因為她怕他才逃走了。從根本上說,她並不怕他。她知道避開他的暴力行動是為了自己。不過,她甚至都不害怕他的人身侵犯。她想要向他證明這一點。她要向他證明,不管他是什麼人,她都不害怕。只要證明了這一點,她就可以永遠地離他而去。可是同時她也明白他們倆之間的鬥爭雖然是很可怕的,但並沒有什麼決定意義。她想樹立自信心,不管遇上多少恐怖,也決不害怕,決不屈服。他不能夠嚇倒她,也不能夠控制她,更不能夠對她使用任何權利。她將堅持這一點,直到經過行動的證明。一旦證明了,她就永遠擺脫了他。
勒爾克以前從不提及她的私事,不過打那以後,便開始問長問短。
「他們都一個樣。瞧瞧伯基吧,他們只是些自以為是的傢伙,別的一無所長。真的,他們只是由於孤陋寡聞,才變得如此自高自大。
「不,一點兒也不。」她說。接著她用很慢的語氣問,「你究竟愛我到一種什麼程度?」
她被激怒了,憤憤地避開他。
「很好。」他說。
「我要死了嗎?我要死了嗎?」她不停地自問。
她在地上輕輕地跺著腳。他伏下身子,吹了一聲口哨,然後把耳朵貼在雪地上,黑眼睛眨巴眨巴地閃爍著。
「沒有。」他出於一種一點都不掩飾的誠實和固執很乾脆地說。
「對。」他說。
「你是說從此以後,我們倆就是陌路人了嗎?」
古迪蘭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像平時一樣平靜而溫和。他那種親切的樣子反而讓她產生了厭惡之感。
他們倆一聊就是幾個小時,對文學、對雕塑、對繪畫,進行討論。還滿懷深情地談論了約翰.弗萊克斯門、威廉.布萊克、亨利.傅斯立、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阿諾德.勃克林,從中尋找樂趣。他們覺得要重新溫習這些藝術大師的生涯,是終生不竭的話題,但他們還是喜歡沉浸於談論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之中。
「我不許你對我評頭論足。」她說。
他渾身乏力,但不想休息,他想一直這麼走下去,一直走到盡頭,永不停歇,一直到底,這是他所唯一有的全部的慾望。於是,他弱不禁風地走呀走呀,毫無知覺地飄然而去。什麼都不考慮,只要能夠堅持走下去就可以。
「等一下!」他忽然說道,接著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個大的保溫瓶,一包餅乾,和一瓶烈酒。
他只覺得腦海裡閃過一道炫目的光芒,渾身震顫,不由得心頭火起。他的意識移到雙腕和雙手上。他的心中只有一個慾望,那就是要殺她而無法自制的慾望。他的手攥得緊緊地,只有當手在她的脖子上合攏的時候,他才會滿足。
他終於爬上了山脊,看見前面前面隱約出現了另一個更高些的山影。他知道自己正沿著小道走向山巔,走向瑪麗亞旅店,到了背面,就是下坡路了。然而他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他只是想繼續向前走,只要能走,就走下去。這是唯一的目的。他已辨認不出地點,不過靠著他殘存的生命本能,他的腳在尋找著滑雪板留下的印跡前行。
「我什麼時候害怕過你了?」他問。
她靠窗站著,聽他說完,接著,她轉過身來。
「先生!」他用那微弱而驚怒的嗓音說道:「你還不趕緊住手——」
「是的。歐秀拉現在已經離去,我可以有自己的一個房間嗎?你可以說你需要一個梳妝間。」
「伯基太太是你的姐姐嗎?」他問。
他的內心莫名其妙地被撕裂開來,就像祭品被開了刀,獻給上帝一樣。他那撕裂的身軀是奉獻給古迪蘭的。他應該怎樣癒合這傷口呢?這個創傷,這個傷口是陌生而又極其敏感的靈魂的傷口。他如同一朵盛開的鮮花,暴露在宇宙面前,讓自己成為破缺不完整的受制於別人的先天不足者,這倒讓他有了一種很殘忍的快樂。為什麼要放棄它呢?為什麼要像鞘中的刀一樣閉守自封呢?他猶如發了芽的種子,破土而出,開懷擁抱那神祕陌生的天空。
「還是說真話好。」她朝他扮了一個鬼臉。
在他看來,古迪蘭能做到獨立自主,就像盒中的寶貝,幽然獨處,自成一體。在他那平靜而鎮定的內心,理智讓他認識到了這一點,他承認他這樣自己欣賞自己,自成一體,別https://m.hetubook•com.com無他求是正確的。只要自己作出努力,他也能達到這種至善至美的境地。只要他的意志再頑強一些,他可以做到依靠自己,變成像一塊石頭一樣的自我封閉、自我完善而不受干擾的獨立的東西。
「這同我是否有權指使你毫無關係——儘管我擁有某些權力,你不要忘記。可是我想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會對樓下那個雕匠,那個小流氓五體投地。是什麼讓你像一個很可憐的小爬蟲一樣地拜倒在他的面前,我想知道你所追求的是什麼?」
她默默不語,臉氣得發紫。
「我們一起出發,到因斯布魯克再分開好吧?這樣面子上要好看些。」他要求她。
「獨立自主!」他重複道。
「還有一點越橘酒。」他自語說。
他坐在那兒,有些迷惑。
「當然,」古迪蘭說,「生活並不真的很重要——只有個人的藝術才是中心。一個人生活中的作為無關緊要,沒有什麼大的意義。」
她來到他的房間,他已脫掉外衣。她沒有注意到他正用好奇而興奮、滿是仇恨的目光望著她。她站在門邊,手背在身後。
所有這一切都存在於古迪蘭的潛意識中,她的大腦對此並不清楚。她只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在拋棄了傑拉德後該做什麼。她害怕傑拉德,怕他會殺死自己,她可不想被別人殺害。她和他仍然藕斷絲連,因為不該用她的死來扯斷這種聯繫。她還有一段漫長的人生道路。在到達終點之前,她還要慢慢品嚐生活的美妙滋味和那些妙不可言的感官享受。
「美極了!你看到了嗎?它迸發出五顏六色的火花,一閃一閃的多迷人呀!」
「那麼我應該稱呼你什麼好呢?」勒爾克帶著一絲嘲諷反問道。
她帶著熾熱的愛走進他的房間。他是如此俊美,可望而不可及。他親吻著她,又成了她的情人,給了她莫大的快樂。但他的神色卻沒有完全恢復,仍然顯得很疏遠、冷漠、毫無知覺。她想和他談話。可是他所表現的那種無意識的純真、可愛的樣子使她把話嚥了進去。她覺得內心很痛苦,一片黑暗。
「啊,」她說,「我根本不害怕你的威脅。」
「是的,」古迪蘭回答,「都還在。」
「小姐,」他說,「為健康乾杯!」
「我們之間的戀愛嘗試是一場失敗嗎?」他大聲問道。
她那輕蔑的嘲笑的口氣刺痛了他,讓他啞口無言,但他很快又緩過神來。
她迅速地用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
她頓感心煩意亂,忙把頭轉向一邊,說:
古迪蘭感到很難堪,急於開口緩和氣氛。她強裝出笑容,特意而幾乎是嘲弄地看了一眼傑拉德。
黑暗像一陣陣波濤沖過他的腦海,把他像一根無足輕重的稻草捲入海底。
而勒爾克也並不是個很嚴肅的人。他戴著棕色的絲絨帽,腦袋像栗子一樣圓鼓鼓的。他那棕色的鵝絨帽邊在他的耳朵上忽閃著,一縷稀稀的黑頭髮很頑皮地在他那又圓又黑的淘氣的眼睛上飄拂。五官短小的臉上發光透明的棕色臉皮皺成一副奇怪的模樣:他長得很奇怪,個子矮小,看上去像個侏儒,像隻蝙蝠。而他穿著一套帶綠色的衣服,顯得瘦小孱弱,與眾不同。
她沒有理會他的問題。她自有自己的道理,而且打算照自己既定的思路加以陳述。
一旦明白了這一點,他的腦子便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混亂。因為,無論他在精神上怎麼強烈地不讓自己受什麼打擾,自我進行完善,可是他心中總缺少這樣做的願望。他明白,如果想生存下去,他就必須擺脫古迪蘭。既然她想幽然獨處,他就該決然止步,不對她提出任何要求,不和她發生任何關係。
傑拉德今晚所表現出來的冷淡,引起了古迪蘭極大的興趣。好像他既沒有生氣,也沒有什麼厭惡之感,那模樣天真純潔,真是妙不可言。他的臉上時而會出現這副超然的神色,每次都使她心醉神迷。
傑拉德怎能指望滿足古迪蘭這種女人呢?難道他以為靠著趾高氣揚、一意孤行、身強力壯就行了嗎?勒爾克知道一種超越於這些東西這些東西的祕密方法:最大的力量不在於盲目的攻擊,而在於隨機應變。他勒爾克就很明白這個。而傑拉德則十分莽撞,像個小牛犢一樣,對此一竅不通。勒爾克能夠達到情人思想感情的極深處,而傑拉德只能望塵莫及。在這個女人的神祕殿堂裡,他像個祈求神職的人,卻給冷落在前殿。可是,他勒爾克難道不能夠進入這室內的黑暗當中,從裡邊找出這個女人的精神所在,並且與纏在生命中心的蟒蛇作搏鬥嗎?
她的那雙圓圓的黑眼睛好像兩個幽幽的月亮在看著他。
「瞎,錢!」他叫著聳起肩膀,「人到了壯年,有的是錢。只是在年輕的時候才缺錢呢,別總考慮錢的問題——那還不是伸手即來的事嗎?」
「傑拉德,」她輕輕呼喚道,「傑拉德。」
「我會擺脫她的。」內心痛苦的時候,他對自己講。
早期藝術的聯想給他們倆帶來了慰藉,感覺的內在奧祕是他倆崇拜的偶像。對他倆來說,藝術是生活,生活是幻境。
但是,黑暗,重重的黑暗撲面而來,嚇得他魂不附體,使他無法忍受。於是,他起來把燈點上,他坐了一會兒,直視著前方,愣愣地。他根本沒想過古迪蘭,他什麼東西都沒有想,一片空白。
「你不願說你將永遠愛我嗎?」她哄著他道,「說呀。即使不是真的也可以啊——說呀,傑拉德。」
「我也是這樣想的。」她說。
突然,他十分慇勤地將瓶子舉到空中,身體用一種很古怪的姿勢靠向古迪蘭。
他們用幾種語言穿插著進行交談,但雙方都以法語為主。可是他的每句話要麼以結巴英語結束,要麼以德語收尾,而她呢,則熟練地用信手捻來的一個個詞組結束句子。她特別喜愛這些交談,裡面充滿著奇異的表達方式,時而一語雙關;時而閃爍其詞;時而模稜兩可。用三種語言進行交談,就像用三色絲線編織錦緞,給她一種真正的感官享受。
就在那時他看到了古迪蘭,心中猛地愣了一下。她顯得氣質不凡,雍容華貴。此刻她正衝著那個德國人在笑。他的心中驀地產生了想殺死她的慾望。他想,把她殺死能獲得多麼絕妙的肉|欲滿足啊!整個晚上,他一直心不在焉,總在想著積雪和激|情。但是他心中時刻轉著這個念頭:掐死她,從她身上掐出每一顆生命的火星,直到她不能動彈,軟軟的,鬆鬆地在他的雙手中軟肉一般地躺著,完全死了。這是多麼大的肉|欲滿足啊!這樣,他就可終於佔有她,而且永遠地佔有她。那是多麼美滿,多麼富於肉感的結局呀!
傑拉德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一聲不吭,他臉色蒼白而鎮靜,好像一個雕像。他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也感受不到勒爾克的存在,心中一片空白,只是靜靜地,一動不動地坐著。勒爾克這時低著頭蜷縮在一邊,不時抬頭朝他倆瞟上一眼。
「不。」他承認道。
「傻瓜,一個自以為是的傻瓜。」她說。
「我不懂你的『愛』是什麼意思。」他回答。
「哦,我不後悔。」他順著她說。
他不回話,逕自走到她身後,佇立在黑暗中。
「難道你認為自己會愛我嗎?」她用近乎嘲諷的口吻又問了一遍。
「是的。」
「你不認為一隻跳蚤的理解要比一個傻瓜的理解更有意思些嗎?」她問。
「那就買一張去倫敦的票吧,」他說,「因為那是個你肯定不會去的地方。」
她拒絕把身體交給他。她拒絕他進入她的房間,而他則以不可思議的耐心等待著,得不到她就決不罷休。
「你最後的那句話徹底地露出了你的真面目。」她說。
即使在他笑臉相迎、向她敞開心扉的時候,她也不放鬆對他的折磨,同時,她也在折磨她自己,這可能是因為她的意志更加堅強。她驚恐萬分,覺得他似乎在撕裂她的心房的花|蕾,蠻橫無禮地把它撕得粉碎。他撕開她的心房,窺探她的祕密和生命,就像一個小孩一樣在撕扯著蒼蠅的翅膀,或是撕開一朵花|蕾,看看裡面藏著什麼祕密。他要毀掉她的一切,就像掰開還沒有成熟的花|蕾一樣。
她睜大眼睛盯住勒爾克。他低下頭去,躲開她的目光。
「去哪兒?」
熱血重新在他的身體中奔流,他的胳膊變得放鬆了。
「你明天就要走了嗎?」終於,他開口講話了。
她呷著咖啡說「也許」時,她的吸氣聲令他覺得很噁心,他馬上站起身走了。
一陣沉默。
「我準備幹什麼?」她重複道。
說完這些,她走出了房間。
他後退一步,留下她一個人站在那兒,像一尊石雕,心中溶入那神祕的閃光的東西。玫瑰色的晚霞正在逐漸消褪,大顆大顆的星星一閃一閃地發出白光。他靜靜地坐待著。他情願拋棄一切,也不願放棄心中的渴望。
交談時,他倆圍繞著激|情的火焰徘徊猶豫,雖然心照不宣,但是誰也不去點破。他想表達出他的激|情,但又有點不太情願。她也想說,但又怕說得過早,就無限期地推遲著。她對傑拉德仍懷有一絲憐憫,還沒有和他完全決裂。最為重要的是,她不能夠忘掉過去他倆的纏綿,這使她欲罷而不能。畢竟他們曾經有過關係,她感到自己被一條無形的繩索永遠地和他綁在了一起——因為他們曾經有過關係,因為那天晚上他在喪魂落魄的時候,闖進了她的屋子。
「記住!」她說,「我和你以後完全各不相干——我一點也不靠你。你安排你自己的事,我做我的。」
「不,我簡直不敢想像,太讓人受不了了。」
「呵,勒爾克,」她叫起來,「這可是太妙啦!真讓人高興!什麼酒?」
「為什麼說我不愛你呢?」他似乎不得不承認她的指責,卻又恨她實言相告。
「成為陌路人,」她說,「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你想離開我,那麼,我希望你能明白,你有絕對的自由那麼做。你一點也不用為我考慮。」
她鐵青著臉怒視著他。
「風往德國刮。」他說。
「我還需要等八十年才能達到你的要求。」她說,「我長得很難看,是不是。」
最後,勒爾克轉向古迪蘭,無奈而帶有諷刺意味地舉起兩手,雙肩諷刺地一聳,露出一種孩子似的哀求的神色。
話沒說完,傑拉德的拳頭再次如黑色的閃電般地打到了他頭的另一側,他像根爛稻草被折斷一樣地,摔倒在地。
啊,為什麼沒有人給她溫暖?為什麼沒有人擁她入懷?給她以休息,讓她美美地、徹底地恢復健康的安寧呢?啊,為什麼沒有人把她摟在懷裡,讓她平平安安地睡上一覺?她是那麼渴望能在別人懷中甜甜酣睡。她總是在沒有人保護她的情況下睡覺,今後也擺脫不了這種景況。哦,她怎麼能夠忍受住這無盡的重負,這種永久的負荷呢。
她衝著他發火了。
勒爾克轉向傑拉德,只見他光亮的臉上露出了一副凶狠的神色。
「我不能愛你。」她毫無掩飾地說。和_圖_書
在她身上有一種如同魔鬼般的鬱悶,叫人難以忍受。
神祕怪異的暮色的光輝散射在天空中,這是一種紅裡帶藍的光線。寒冷也隨著藍色的黃昏落在了雪山上。下面山谷深處隱約有兩個小小的身影,古迪蘭像死人一樣跪著,勒爾克坐在她旁邊。
「我不知道。」她回答。
「總有一天,」她自言自語說,「我會離開他的。」
「如此說來,」她說,「你還有什麼要和我作對的呢?」
「是的。」
這是個打擊,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在火車站的售票口在買票。然後,她頓生一計,寬心地舒了一口氣。
他決心獲得自由。他甚至都已經做好了準備要離開,不管她的死活,走出就算了。然而這次,第一次感到了猶豫。
「她結婚了吧?」
「不,你明白,」
傑拉德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詭譎陰險的、動物般的笑容。
「戀愛的嘗試。」她感到有點難以啟齒,但似乎還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
傑拉德終於站了起來,用一種很從容很鎮定的步態走到教授的身邊。兩個人談論起歌德。
「一點都不知道。」她重複道。
勒爾克搖了搖保暖瓶,接著又把瓶子倒過來對著雪地。就只看到滴出幾滴棕色的水珠。
「告訴我,只要你告訴我,」他咄咄逼人地重複道,「他的哪一點迷住了你?」
一陣沉默。這時暮色好似在它那寧靜的、正在關閉的蒼茫中升得越來越高,升到了眼前的那無際的天空中。
他明白了她的微笑。
一天傍晚,傑拉德和勒爾克就義大利和特利波里之間的關係爭論起來。這位英國人處於一種很奇怪而特別易怒的精神狀態。而德國人也不甘示弱。這雖是一場唇槍舌戰,但更意味著一場精神上的較量。自始至終,古迪蘭可以看得出傑拉德身上始終有一種很傲慢的英國人對外國人的蔑視。傑拉德渾身顫抖,怒目圓瞪,臉漲得通紅。他強詞奪理,舉止蠻橫。看到這些,古迪蘭心中馬上升起怒火,而勒爾克更是惱羞成怒。傑拉德振振有詞,氣勢如雷,不管那個德國人怎麼說,都被他認為是廢話。
「你罵我是傻瓜嗎?」他問,「好吧,我寧願就像現在這樣當傻瓜,也不願做樓下那隻跳蚤。」
「真的,」她說,「我真不知道,這得由風往哪個方向吹來決定。」
「我不崇拜勒爾克,但他至少是個自由自在的人,他不會死死地堅持著自己男性的自負。唉,上帝,我一想到傑拉德,他的工作——那些在貝爾多弗的辦公室,還有那些煤礦——就感到噁心。我和那些有什麼關係!——他還自以為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女人的情人呢!我當初怎麼會看上他!
這話又傷了古迪蘭的自尊心。那麼,他不覺得她長得很漂亮嗎?她突然笑了起來。
在這一系列微妙的感情問題上,傑拉德顯得力不從心,因為傑拉德沒法觸及她靈魂的深處。但是在他粗魯的進攻所無法達到的地方,勒爾克用他那爬蟲一樣的理解力卻可以巧妙地達到。至少,她需要換換花樣,棄舊圖新,去找那個生物,那個作最後點綴的能工巧匠。她知道勒爾克的靈魂深處對一切都漠然處之,對他來講,天堂不存在,人間不存在,當然地獄就更不存在。他獨自一人,也無所依附,他便成了一個獨立的人。
「沒有多少愛。」她冷冷地說,近乎簡慢輕率。
但是,現在她又屈服於他了,因為她已經傷了他的心,毀了他的感情。不知道他是否能承受住這個打擊。她注視著他,並且對他產生了很大的興趣,而對勒爾克卻已經興趣索然。
「你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講你我之間沒有愛情呢?」他抑制著憤怒問道。
「傑拉德,我一直在考慮,」冷漠中帶著無禮,「我不回英格蘭了。」
她等他開口。
傑拉德!他能把她摟在懷中,保護著她睡覺嗎?哈,他自己還得由人哄著入睡呢——可憐的傑拉德,他需要從她身上獲得了滿足和休息,也許這就是他老是糾纏她的原因,就像飢腸轆轆的嬰兒哭著要吃奶一樣;也許這就是他對她懷有不可遏止的慾念和激|情的祕密所在——他需要她哄他入睡,給他安撫。怎麼會這樣!難道她是他的母親嗎?她的情人竟是一個夜夜需要看護的奶娃娃?她瞧不起他,一點兒也瞧不起他,她硬了硬心腸。
又是一陣沉默。他有些害怕直接地提出要求讓她跟他走,他甚至還不太肯定自己是不是需要她,而她呢,也很害怕他提出這個要求。他珍惜自己的孤獨,捨不得將自己的生活與別人分享,哪怕是一天也不行。
「你真想知道?」她若無其事地、聲音銳利地說,「你真想知道他身上有什麼可取嗎?因為他能理解一個女人,因為,他一點都不笨。就是因為這個。」
她一愣,臉漲得通紅。他在給她設圈套,趁著她沒有什麼準備時,讓她回答,她轉身對著他。
「他們告訴我你們在這兒。」傑拉德說,那聲音好像是一種審判,從茫茫的夜暮中傳了過來。
「我們的嘗試失敗了,」她說,「不過,我們可以在別的地方再試試。」
「傻瓜!」他重複道。
傑拉德沒有回話。他一出場就使得他倆感到彆扭和恐懼。
「你和他做朋友有多久了?」
「Sagen Sie nur nicht das(德語:別這樣叫我),」她漲紅著臉嘟噥道,「至少別這麼叫。」
「是的,這個不用你提醒我。」她回答,「你也可以這麼做,隨時都可以走,不用來告訴我。」
這些日子裡,這個稱謂特別是從勒爾克口中說出來,使她感到羞辱難忍,渾身不自在。
「很好。」他說,「那就是向別人要呢。只要別回英國,別回那個學校,千萬別那樣,不然可就太傻了。」
她並不想讓每一件事都成為現實。她忽然有一種希望,希望在明天的行程中由於某種始所未料的事件或行動,突然進入一個嶄新的軌道。因此,雖然她想和勒爾克一起最後去一趟雪地,但她並不很想認真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要想進一步說下去的話,他還需要一點勇氣。
「幹得好!」勒爾克的話中帶著冷嘲,「這才叫運動呢。」
一股巨大的震驚好像是空氣爆炸了一樣,強烈地衝擊著他。他的靈魂在驚疑中越裂越開,痛苦不堪。隨後,靈魂微笑著,轉過去,伸出強壯的雙手去摘取盼望已久的蘋果。他終於可以滿足自己慾望了。
他像鬥敗的公雞一樣頹唐地站著。
「你應該多愛我一些,少打擾我一點。」她的語調半帶鄙視,半帶哄騙。
「我寧可向其他人要,」她有點費力地說,「也不會向他開口。」
兩人悄然無語,他大口大口地吃著餅乾,吃得快極了,就像兔子吃草一樣。
「哦?」他問,「那你去哪兒?」
只有去滑雪的時候他才離開她。滑雪是他所喜愛的運動,而她卻對此沒有任何興趣。那種時候他似乎衝出了生活,衝向了未來。當他走開的時候,她常和矮小的德國雕塑家聊天,他倆在藝術上有著說不完的話題。
「你那麼固執,那麼不通情理,那麼沒修養,那麼粗魯,你想讓我屈服於你——你只可能浪費我的身心——我覺得這很可怕。」
「我什麼也沒迷上。」她冷冰冰地說著,一副天真而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態。
「我是說,我不必按火車票的終點站下車。」
她能感覺到他們兩人那如銀鈴一般的笑聲迴響在那冰涼的靜止的暮色中。在這銀色世界中,他們與世隔絕,盡情打鬧,這是多麼美妙啊!
她凝視著他。
「不知道。」他說,「挺漂亮的。」
「是的,他很富有,他是個煤礦主。」
「你就這樣一個人摸黑待在屋裡嗎?」他責問道,語氣中明顯地帶著憎惡的感情,因為他非常討厭她離群索居。她感到懶洋洋的,因此對他和顏悅色。
「你的意思是指不需要我?」他說。
「不是嗎?」她反問道,「你認為是成功的嗎?」
「我還沒有結婚。」她傲慢地說。
「哦,天哪!」她叫道,「總得有張票。」
話音剛落,他早已十分滑稽地坐倒在雪地裡,臉上重重地挨了傑拉德一拳。可是他立刻掙扎著站起來,顫抖著身子。他兩眼緊緊地注視著對方,他的身子十分軟弱,而且不穩,但兩眼中卻露出凶狠,譏諷的眼光。
但如果不去管她,他就得十分空虛,在這種空虛中獨自一人。一想到這裡,他的腦子就空空如也,不知如何是好。另一方面,那他就必須要屈服、拜倒在她的腳下,或者乾脆殺了她。當然,他也可以無動於衷,無所事事,放蕩不羈,得過且過。然而他是個正經人,很難做到玩世不恭,逍遙放蕩。
昏暗的潮水湧過他的腦海,他有點站立不穩了。他覺得精疲力竭,眼看就會摔到地板上。他很快脫下衣服,鑽入被窩,像一個酒性突然發作的醉漢那樣躺在床上,只覺得黑暗像潮水般洶湧,他似乎躺在顛簸不停、讓人頭暈目眩的海洋上。他就如此地在很奇怪的頭昏狀態中靜靜躺著,完全失去了知覺。
她停頓了一下,整理思路。
他倆總是談得很投機。他憎恨梅斯特.羅里克,對未來派藝術家感到不滿。他很欣賞西部非洲的木雕,以及墨西哥和中美洲的阿茲台克藝術。他醉心於奇形怪狀的東西,奇特的機械運動會使他如癡如癲,真有點違悖常理。古迪蘭和勒爾克倆人在玩著一種很奇怪的遊戲,其中蘊含著豐富的暗示,似乎只有他倆才知道生活中鮮為人知的真諦,只有他們倆進入了那個世上別的人所不敢認識的極可怕的奧祕的中心。他們以奇怪的、難以理解的暗示互相交流,在欣賞藝術作品中,埃及人和墨西哥人的隱晦情慾挑逗起他們的欲|火。他們倆的談話就是以這樣暗示的方式來進行。言行中十分微妙的神情或手勢都會給他們帶來極大的滿足。傑拉德雖然理解不了,卻感到無法忍受。他是個語言粗俗的人,根本無法進行這種細膩的交流。
勒爾克緊緊盯著她。
「不,你被他迷住了,你被他那條乾癟的毒蛇給迷住了。就像一隻驚呆的小鳥,眼見就要掉入他口中。」
他的臉白淨發亮。她知道自己在他的控制中。正因如此,她對他恨之入骨。她覺得很奇怪,她的這股仇恨的力量怎麼就沒有殺了他。但在心裡,她已把站在面前的他殺死,完全抹去了。
「什麼樣的嘗試?」他問。
突然,他們發現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模糊的白色人影,是傑拉德。古迪蘭害怕極了,心怦怦亂跳,趕快站起身。
「越橘酒!」他告訴她。
勒爾克搖了搖裝著餅乾的盒子。
突然,她伸過手去緊緊攥住了他的手。
不一會兒,傑拉德開門走了進來。她料想他忍不住要來的。他老纏著她,像嚴霜摧殘萬物一樣,欲將她置於死www•hetubook.com.com地。
他在陡峭的雪坡上摔了一跤,這讓他感到心驚肉跳,因為他手中什麼也沒有,沒有鐵頭的登山杖。但他還是平穩地下了坡,開始行走在雪光映照的黑暗中。在山坡間的空谷中,他感到四周冷極了,於是掉轉頭去。他應該選擇爬上另一座山嶺,還是應該選擇沿著窪地走下去?他的生命線由於繃得太緊,已經纖弱無力了。也許,他應該爬到山嶺上去。積雪堅實而且純潔,他就向前走著,雪中立著一個東西。他帶著一種很朦朧的好奇心走過去。
至於那個傑拉德,勒爾克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傑拉德只是個門外漢。勒爾克恨的是他的富有、驕傲和俊美。然而,財產、地位和漂亮的外表均屬身外之物,要接觸像古迪蘭這樣的女人,勒爾克就能夠施展一種方法和力量,它們是傑拉德做夢都想不到的。
「我看不出回去有什麼意義。」她接著說,「你和我之間的關係已經結束了——」
「你知道嗎?」他忽然抬起頭,用陰沉的目光看著她,露出自信和未卜先知的神色,「你的命運將會和我的命運連結在一起,一直到——」他扮了個鬼臉,不說下去了。
「我理解。」她回答。
但是他感到心中有一種像冰一樣的東西在凍結,身上那堅持了很多天的奇特的忍耐力和單純的氣質正在慢慢地消失。他將再次遭受那可怕的激|情的折磨。
「是的。」
「對!」她答道。
她的心怦怦亂跳,像一隻驚慌失措的小鳥。她知道她已經很殘酷地傷害了一個人。可是她沒有控制自己。
「你不願告訴我去哪兒嗎?」他問。
她站在房間裡,激動而興奮地顫抖著,她可以憑借自己清醒、聰明的頭腦,最終可以戰勝他。這是一場生死之戰。她現在明白,只要一不注意,就有可能死在他的手上。想到這裡,她產生了一種奇怪、緊張而又興奮的病態的情緒,就像一個人面臨著從很高的地方掉下來的危險,可是不肯往下看,也不承認害怕。
「至於另一方面,這愛情——」他把手一擺,好像要把很討厭的東西扔掉一樣,「那是不足道的,微不足道。比如我今天晚上喝不喝白葡萄酒,有什麼關係嗎?這無關緊要,完全無關緊要。而這愛,這愛情,這親吻,也是如此。有或沒有,今天,明天或永遠沒有,都是一樣,無所謂的,就像喝不喝白葡萄酒一樣。」
看到古迪蘭否認和傑拉德之間的婚姻關係,勒爾克樂得飄飄然。這位藝術家像隻飛翔的鳥,等待著時機便會來個餓鷹撲食。他沒有莽然衝向古迪蘭,因為他一貫待機行事。但憑著藏在黑暗的靈魂深處的可靠本能,他和她進行著只可感知、但無法窺探的神祕交流。
「唉,我可不願折磨你。」語音裡充滿憐憫之情,似乎是在安慰一個孩子。那種十分自大的口吻讓他的血液都快要凝固,讓他的心徹底涼透了。她用胳膊摟著他的脖子,憐憫之中夾雜著得意之情。她的憐憫其實冷若冰霜,其根子裡對他恨之入骨,對他的力量感到恐懼不安。她一直都在抵抗著這個力量。
「轉過來,看著我。」她輕聲說道。
這時古迪蘭衝上來,高舉起攥緊的拳頭,向下猛打傑拉德的臉和胸。
「我所知道的地方只有巴黎,」她說,「可我不能忍受那個地方。」
古迪蘭坐在那兒看著自己的雙手,臉色緋紅。她很高興他這麼說,這麼坦率地講她是個出眾的女子。他不是在討好她——他是個很有主見、尊重客觀的人。他稱讚她,就像是在稱讚一件藝術品。這是行家的稱讚。
「過去的都已過去了。」她接著說,「沒有什麼可後悔的,希望你也不要後悔。」
「到最後,」他帶著淫|盪的自信心自我安慰道,「只要時機一成熟,我就幹掉她。」想到這裡,他的四肢開始有所震顫,就像每當他接近她時,強烈的欲|火總讓他渾身顫抖不停。
對古迪蘭來講,那是多麼美麗,簡直是一個夢幻世界。她真想擁抱這些閃著永恆之光的峰巒溘然死去。他也見到了這一切,領略到它們的壯美,但是內心卻沒有被激起什麼激|情,只不過是掠過一層痛苦的感覺而已。他祈求這些峰巒變得灰暗而醜惡,這樣她就無法從中汲取精神的依托。她為什麼要擁抱晚霞,徹底地背叛他倆的友誼呢?她為什麼把他撇在一邊,讓他站在那兒,任憑那冰冷的寒風如死神般的穿透他的心呢,而她自己卻陶醉在染有玫瑰紅的白雪覆蓋的山峰景色之中呢?
「總是這樣的,如果你向傑拉德要的話,他就會給你一大筆。」
他的話語中流露出輕慢而驕淫的自信。她不禁打了個寒顫,但依然傲氣十足。
「直到什麼時候?」她問,連嘴唇都發白了。她對這種不祥的預言極為敏感。可他只是搖了搖頭。
他們倆之間出現了一種不能緩和的矛盾,這讓他們倆都很擔憂。他孤身作戰,而她則開始向周圍尋求援助了。
他坐在雪橇裡,伸手將盒子遞給古迪蘭。她隨便摸了一下,拿出一塊。他本想再遞給傑拉德,可是傑拉德臉上顯出一副不願意接受的神情,勒爾克只好把盒子放在一邊,然後又拿起小酒瓶子,在亮光下照了照。
他說完奇怪地垂下頭,表示出一種絕望的否定。古迪蘭在很認真地盯著他,她臉色蒼白。
想到這兒,她驚恐萬狀,實在不敢再往下想。
「還有些餅乾。」他說。
上帝,難道這是注定的嗎?上帝!他能感覺到死神的雙手正從天上降落下來。他跌跌撞撞地走著,舉起雙手似乎要去觸摸即將發生的事。他等待著,等待著自己停下腳步,等待著生命停止的時刻。可是這時刻還未到來。
他們倆都沉默下來。她默默地將手重重地搭在他膝上,握住了他的手。
「哈!哈!」見他用這種奇怪的舉動來取笑她的荒唐的語言,她心裡熱乎乎的,不由得大笑起來。他總是逗她,笑話她,可是他的取笑方式卻更加讓她覺得荒唐可笑。她忍俊不禁,開懷大笑,心裡覺得很舒暢和自在。
他深深地回味這句話。
勒爾克在雪地中慢慢爬起來。他頭暈、疼痛,爬不起來,只有雙眼還有些知覺。
這語調使他的心變得冰涼。
「請別叫我太太。」她大聲嚷道。
而傑拉德的靈魂中仍然殘留著對外界的依附,這就是他的局限性。他無法擺脫這種局限。
這倒是個問題。去哪兒?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就讓它永久地迴盪吧。
「哦,我真沒想到。」他終於說,「英國人,我認為他們都很——冷漠。等你離開這兒時,你想做什麼?」
她盯著他。她對他身上的一種呆板、盲目和傻乎乎的神情感到討厭,這使她忍無可忍。
令人痛苦的是,一輪小小的明月在右前方發出耀眼的光芒,毫不留情地直瀉而下。他無處躲藏。他渴望走向盡頭——他受夠了。不過,他還沒倒下。
「絕對沒有。」她一字一句地說。勒爾克笑了,他的臉讓那一條條皺紋弄得樣子很怪,額前搭拉著一縷細髮。她注意到他的皮膚,他的手和腕,黝黑發亮,那雙手似乎特別有握力。他看上去很像一隻蜂鳥,是那麼潔淨,呈棕紅色,讓人覺得很奇怪。
「我不知道。」她朝他笑道。
「你瞧,太太。」他開口道。
「對,完全正確。」雕塑家滿口贊成,「藝術上的追求給人以生命的活力,而在生活中所做的事則只是人們喋喋不休談論的不足為道的玩意。」
傑拉德對勒爾克越來越厭惡,恨得咬牙切齒。他原本並不把這個人放在眼裡,根本就輕視他。可是當他覺得古迪蘭的血管中已經滲入了那個傢伙的影響時,情況就不一樣了。想到勒爾克左右著她的行動和思想,傑拉德就要氣得要發瘋。
她那溫和的呼吸有節奏地在他身邊吹動著,這好像讓他緊繃著的身體放鬆了。她覺得他的身軀漸漸放鬆,不再像死屍般僵硬。她用手不停揉搓著他的臂膀、大腿和身上的肌肉。
他為明天的行程做了安排,然後準備出發去滑一天的雪。他告訴維爾特,他可能到瑪麗亞山上,也可到下面的村子去。
接著聽到「砰」的一聲,瓶子飛了出去。勒爾克驚退了一步。三個人都站在那兒,渾身顫抖,神色緊張。
「說你愛我。」她央求道,「說你將永遠愛我。你說呀,說呀!」
「你點一下蠟燭好嗎?」她求道。
「我根本不必去哪兒。」她叫道。
他驚恐地抬起頭,躲躲閃閃地看著她,接著,他有些不太高興地點點頭。她放開了他的手,他沒有絲毫反應。他仍默默無語地坐著。
她漲紅了臉。
他在她身旁蹲下來,透過低矮的窗口向外眺望。
從勒爾克恍然大悟的神色中,她看出他已經明白了。她不是克瑞奇太太!這下事情清楚多了。
第二天清晨,他他卻用一絲厭惡的眼光來看她,充滿了恐怖和憎恨,她只得縮回到先前那種冷漠的狀態中去。儘管這樣,他並不打算和她完全鬧翻。
勒爾克這個時候正在等待著她。這個一向獨來獨往的小個子藝術家,現在終於覺得在這裡找到了一個有可取之處的姑娘。他整日坐立不安,總等著和她說話,變著法兒想靠近她。只要她一出現,他就變得敏捷和激動不安,想方設法地湊上去,好像在她的身邊有種神奇的力量在吸引著他。
「我要是改變主意的話,隨時會告訴你的——」
「這不是一個權力問題,」傑拉德說著坐到凳子上。
他就這樣暗暗自語,但是,他嘴上卻什麼都沒說。
「真的!用雪下面的越橘釀造的?看起來更像是從雪中直接蒸餾出來的呢。你能不能——」她在瓶口聞了幾下——「你能聞得出越橘的味道嗎?太香了!好像真是能夠從雪裡聞得出那股香味一樣。」
「是啊,你再不能回去教書了,不。」他聳聳肩:
「上帝啊,我的上帝!」她躺在他懷中痛苦地叫喚著,感到生命正在消亡。當他親吻她撫慰她的時候,她才慢慢地緩過來,她只覺得渾身無力,氣息奄奄。
她立刻明白了,不禁打了個冷顫。事到如今,他怎麼還用這樣明亮熱烈而又期待的目光來看著她呢?他倆之間的唇槍舌戰難道還不足以讓他們各奔東西,永不再見?可眼下的他卻春心蕩漾地在期待著她。
歐秀拉一走,古迪蘭感到自己的生存處於一種赤|裸裸的原始狀態。她回到臥室,獨自蜷縮成一團,眺望著窗外滿天繁星一閃一閃地眨巴著眼睛。面對著聳立在眼前的暮色籠罩中的山巒,她心頭湧上一股奇特的感覺,似乎這山巒就是生存的中樞,她的一切都無可避免地維繫在這個生存的中樞上,周圍的一切都是虛幻的。
「去巴黎?不!」他說,「什麼愛情的信仰,時髦的主義和新的宗教狂熱。一個人每天總是這樣,還不如整天去騎旋轉木馬呢。到德累斯頓來吧,那兒有我的一間畫室,我可以給你工作。哦,那容易得很。我還沒有看過你的任何作品,但是我很相信你,來德累斯頓吧,那是個不錯的城市,在那兒可以享受城和圖書市生活的一切優惠,一切都應有盡有,除了巴黎的愚蠢和慕尼黑的渺小。」
她幾乎在祈求傑拉德在她身邊,把她從那可怕的想法當中拯救出去。咳,她孤獨地躺在那兒,面對那可怕的時鐘,聽著它那沒有休止的滴答聲,真是在備受煎熬。整個一生,整個生命,都化成了這嘀嗒、嘀嗒、嘀嗒的聲響,然後是鐘點的敲擊聲;接著又是響個不停的嘀嗒聲,指針無休止地在嚓嚓轉行。
「是應該這樣。」他茫然若失地說。
兩人沉默了一陣。終於在黑暗中,她用生硬、冷漠的嗓音說:
他看看酒,臉上露出了笑容。
此時,傑拉德坐在自己的房間中看書。古迪蘭走了以後,他的慾望受到了阻礙,呆呆地在床邊坐了將近一個小時。
「你走吧。」她嚷道,「別來打擾我。這景色多美,多美呵!」她如癡如醉地讚歎道,「這是我一輩子見到的最美的景象,別想插入我和它之間。你走吧,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
「你為什麼要折磨我?」他說。
「我願永遠愛你。」他嘟噥著,痛苦地將誓言從牙縫中擠出。
「也許吧。」她說。
「你認為我愛你到什麼樣的程度?」他反問她。
她的心跳得飛快,幾乎要窒息,但口氣仍然很強硬,毫不留情。
除了這些故事外,他們從不談及未來,他們主要從兩個大的話題中得到樂趣,一個是虛幻世界的毀滅,一個是沉湎於過去的那些傷懷而又美妙的木偶戲。再現古人的世界使他們在傷感中獲得快樂:魏瑪的歌德;窮困潦倒而又忠於愛情的席勒;渾身顫抖的盧梭;在法尼的伏爾泰和誦讀自己詩篇的弗里德里希大帝(普魯士國王)。
「一點都不知道?」他說。
她心緒不寧地等了一個晚上。她原以為他會避開她,或是露出一些跡象,然而,他卻同她冷冷地交談了幾句,就像他和房間裡任何人談話時那樣。他的心中很平靜,好像靈魂已經超然離去。
說來奇怪,古迪蘭從這種交流中體會到一種亢奮和自由感。她覺得自己永遠確定下來了。只要她是一位藝術家,傑拉德就自然地顯得不重要了。愛情,在她生活中,只是曇花一現的東西。只有當她作為藝術家時,才會有永恆的愛。她想起了克莉奧巴特——她一定是個藝術家,她從一個男人身上吸取了精華,她去掉了外殼,獲得了最深的感覺;還有瑪麗.斯圖亞特,和戲終人散後氣喘吁吁地和情人偷情幽會的、了不起的大雷切爾。這幾位便是公開的愛情的實例。但畢竟,情人只是一種燃料罷了,燃起人們對於這一微妙感受的狂喜。這是一種純潔的、感官理解的藝術。
「什麼東西使你迷上了那隻小爬蟲?」他迷惑不解地問道,因為他這個堂堂男子漢看不出在勒爾克的身上有什麼非常重要或吸引人的東西。傑拉德希望能從勒爾克身上找到英俊或高人一籌的東西,好來解釋他為什麼能贏得女人的芳心。但是,他除了看到一隻令人噁心的小爬蟲外,一無所獲。
一個女人到底想要些什麼?是名望和野心的滿足?甚至需要愛情與美德的統一嗎?她需要美德嗎?只有傻子才會認為古迪蘭是那種人。美德的需求只是裝裝門面而已。一旦跨過門檻,你就會發現她的憤世嫉俗;一旦進入她那靈魂的屋宇,就會聞到一股刺鼻的腐蝕氣味,看到黑暗中熊熊燃燒的欲|火,就會感到一種活躍、敏銳和尖刻的意識。在這種意識當中,發現這是一個恐怖、可怕的世界。
「總有一天,」他抬頭望著她,輕聲說,「我會在你站著看的時候把你這個人也毀了,因為你是一個大騙子。」
「那是不可能的事。把那留給只懂得這一行的群氓去教書吧。而你應該走你自己的路。要知道,你是個十分出色的女人,一個不同凡響的女人。何必否認呢?何必再懷疑呢?你是個很特別的女子,你為什麼要去跟那些普通人一樣,過平庸的生活呢?」
「你呢?」他問。
他倆嬉鬧著直到日落西山,完全忘卻了煩惱,忘記了時間。然後,當雪橇驚險地就地打了個轉,停在山坡下時:
「你瞧,」她說,「我一分錢都沒有。」
「好幾個月了。」
然後,他突然起身下樓去找書。每每當他不能夠入睡的時候,他對黑夜的來臨總感到驚慌害怕。面對著失眠的夜晚,在恐怖中守更,對他來說是難以忍受的。
她簡潔明瞭向他介紹了自己的情況,他一直饒有興趣地端詳著她。
古迪蘭氣得滿臉通紅,對於這種攻擊她無法原諒。
她有些生氣。但這也是她自己的感覺:男人和愛情,沒有比這更乏味的了。
「你的確是沒有結婚,是嗎?」他問。
「的確是這樣。」她熱烈地贊同道,「對我來說也是如此,理解才是最為重要的。」
然而在這個深夜中,在他的身上,得不到任何回答。
傑拉德的心頭馬上掠過一陣厭惡、噁心的感覺。天哪!他在幹些什麼?彷彿他對她很鍾情,所以才要殺死她,要親手奪走她的性命!
他來到一片雪窪地裡,四周全是懸崖峭壁,只有一條小路通向山頂。他渾然無覺地踉蹌而行,忽然,他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上,同時感覺靈魂之弦繃斷了。隨即,他安息了。
她喝了一口保溫瓶裡的熱咖啡,咖啡的芳香在雪後的空氣中圍著他們漂浮,如蜜蜂圍著鮮花嗡嗡打轉。她品著越橘酒,嚼著又冷又甜的奶油餅乾,所有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妙。在這暮色籠罩、萬籟俱寂的雪地裡,她所嘗到的、聞到的和聽見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的完美。
沒等他的身子衝上去,她的臉上有一種頓時醒悟的狡猾表情,一眨眼她已經跑到了門外,接著一口氣跑回屋子,把門反鎖起來。她害怕,但又自信。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在懸崖的邊緣上搖搖欲墜,卻又奇怪地相信自己能夠站穩腳跟。她知道她的聰明智慧會戰勝他的。
於是他靜坐在床上看書,像一尊石雕,一看就是幾小時。他的腦子敏捷地閱讀著,可是他卻什麼都沒有理解。他就這樣毫無意識地僵持著,讀了一個通宵。最後,他厭倦了,對自己的一切都感到噁心,於是便倒頭睡了兩個小時。
「我們的關係總還有成功的地方吧。」他答道,「它本來也許會成功的。」
但是,在兩個活生生的人之間,無論是什麼人,純感官的經驗範圍畢竟是有限的。情慾的作用一旦朝某個方向達到高潮,就走到了死胡同的頂端,其後只能是簡單的重複,或者兩個人都分開,或者一個人的意志屈服於另外一個人的意志,或者一死了之。
他默不作聲,心中燃燒著怒火。
他一聽到她講「那決不是愛情」,氣得簡直要發瘋了。
「我不會在這裡待久的。」他說。
「你一開始來求我的時候,我只好可憐可憐你,但那決不是愛情。」
她停下聽他說些什麼,但他什麼也沒說。他只是在心中默想:「結束,是嗎?我想是這樣的,不過還沒有結束。不要忘記,還沒有結束。一定要有一種結局,一種最終的解決措施。」
他悶不出聲,忍著滿腹的怨恨和絕望。「我恨不得把她殺了。」他在心中低聲重複說,「我如能殺死她,我就自由了。」
「那麼,你的父母都還健在?」
「英雄萬歲,萬歲!」
「你是在為歐秀拉感到難過吧?」
對古迪蘭來說,這一天像春天一樣充滿著希望。她覺得自己很快就要擺脫束縛了。一股新的生命的泉水在她的身上升騰。她慢慢打點著行裝,瀏覽一本本的書,把每一件衣服都試穿一下,在鏡子中看著自己的模樣,忙得不亦樂乎。她感到重新獲得了新的生命,樂得像孩子一樣,她那溫柔而豐|滿的身體,那愉快的神情,讓每個人都認為她魅力十足,楚楚動人。然而,在這笑容下面,卻隱藏著可怕的死亡。
他坐在那兒,冷冷地看著她。最讓她喜歡的就是,他像對自己一樣純真而坦誠地和她說話。他是她的藝術同行,首先是她的同伴。
兩天來,他和她一直在談藝術、談人生,兩人都從中得到極大的快樂。他們讚頌著已經逝去的東西,對過去所達到的完美的成熟現出一種惋惜的、孩子一樣的興趣。他們特別崇尚十八世紀末期那段歲月,那是歌德的時代,是雪萊、莫扎特的時代。
他被一股可怕的虛弱感給攫住了。全身關節骨像化成了一攤水。他似乎隨風飄動著,轉動著,跌跌撞撞而去。
次日,她那未被摧毀的部分仍然完好,保持著不可侵犯的姿態。她沒有離開。她一直要在這裡待到過完假期。可是他不給她有片刻單獨清靜的時候,形影不離地跟著她,像瘟疫一樣纏著她不放,不停地對她指手畫腳,發號施令。有時候他顯得很強大,而她卻幾乎變得十分渺小,俯首帖耳;有時情形又恰恰相反。這是一場永無休止的拉鋸戰,你死我活,勢不兩立。
「可你的看法呢?」他追問。
他痛苦地向上爬去,他咬緊牙關向上爬,有時還必須得爬過積雪已被風刮盡的岩石。在這種大岩石上,他害怕極了,害怕掉下坡去。山頂上吹來一陣陣狂風,刮得他站立不穩。他又冷又困,可這裡還不是終點,他還必須要繼續向前走。那無可名狀的噁心感覺不讓他停留下來。
等了好一會兒,她悄悄地溜下自己的床,來到他的床上。他背對著她,身體緊繃著,幾乎沒有感覺。
「我到哪兒去呢?」他問自己。
他挺了挺身子,往她身上靠得更緊了。
「肖特蘭茨!天呀!想想看要住在那兒將是怎樣的情景,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三個星期——
「可那是一種怎樣的理解呢?」他說,「那是一隻跳蚤的理解,一隻尖嘴跳蚤的。你為什麼拜倒在跳蚤的理解面前呢?」
「我想是的吧。」她笑道。
「在德累斯頓,至少我可以把所有這一切都拋於腦後,可以找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去做。比如賞心悅目地觀看音樂舞蹈表演,觀看德國歌劇和話劇,去感覺一下德國藝術家的生活,想必也會十分開心。還有勒爾克,他的確是個藝術家,一個自由自在的人物。最主要的是,我可以避開所有這一切,這些不斷重複的醜惡的粗俗行動和言辭。
「我應該稱呼您小姐嗎?」他頗有用意地用法語問。
「但是,」他笑著說道,「你要買到那兒去的車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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