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是一個病後體弱的人！老實說，假使我是服役階級的人，定不睬你，讓你儘管呼喚！」
「老天呀！」克利福嚇得喊了起來。
禮拜天，克利福想到林中去走走，那是個可愛的早晨，梨花李花都突然開了，到處都是奇艷的白色。
「為什麼達娃斯哈弄成這麼醜惡，這麼骯髒？為什麼他們的生活是這麼絕望？」
「一點也沒有。克利福男爵！你要我推麼？」
她在馬路的上頭，那山毛櫸樹湊成的樹牆邊等著他。他坐在那噗噗響著的小車裡前進著，這車子走得好像患病人似的緩慢。當他來到康妮那裡時，他說：
兩人間靜默了好一會。
晚飯的時候，她泰然地下樓去，帶著平素那種端莊的神氣，他的兩腮還在發黃！他的肝氣又發作了，那使他變得十分怪異……他正讀著一本法文書。
「你既不要我推，那麼把號角響起來罷。」她說。
「下雨！為什麼！你想下雨麼？」
「也許！但是他使我煩厭；那種詭譎的花言巧語！他並沒有感情，他只是對於感情說得滔滔不休罷了。妄自尊大的人心，我是厭倦的。」
重新停住，又開行著；但是愈來愈糟了。
「可施給我什麼呢？難道要為我的狩獵人作一場莫須有的感情衝動？我不，這些我讓我的傳道師擔任去。」
「那只是些白色的綿羊。」他回答道。
「但是貧富不均又怎樣？」
「但是工人們肯讓你這樣自由擺佈麼？」她說。
到了小山頂上，他們憩了一息，勞力過後的康妮，覺得高興地可以休息一會。她有時曾夢想過這兩個男子友愛起來；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她的孩子的父親。現在，她明白了，這種夢想是荒唐無稽的了。這兩個男子是水火般不相容的。他們是不能兩立的。她體會了恨之奇妙，這是第一次。而這也是第一次，她分明地、決然地深恨克利福，恨不得他從這大地上消滅。說也奇怪，她這樣根他，並且她自己完全承認是恨他，使她覺得自由而充滿生命起來。她心裡想：「現在我是恨他了，我再也不能繼續和他同居了。」
她用一種生了氣的婦人的潑辣的氣力推著。車子走得快點了。克利福回轉頭來。
「呵，那好！我可以不露面了。但是我今晚再見你。十點鐘左右。在我園門邊候你。」
「我親愛的傳道師，你這樣把兩個地位不同的人相提並論，是無聊的。」
「你不繼續散步麼？」她說。
「不要管！你靜一會兒吧！」
「野株草！」他說，「香得和前世紀的浪漫的貴婦們一般，可不是？畢竟那時的貴婦們並不見得怎麼顛狂呢！」
「也為了你自己的好處吧。」她說。
狩獵人立刻在路旁出現了，行了個禮，問是什麼事。
「不，」他說，「如果事情處理得宜，以後不會有罷工的事了。」
康妮聽了，臉氣得通紅。
他的聲音是安靜的，差不多像是在對一個孩子說話。
在那平地上，車子只要狩獵人推便行了。克利福向康妮談起話來，表示著他心裡是安閒的。他說起在狄浦的愛娃姑母，說起麥爾肯爵士。他曾寫信來問康妮究竟和他一起坐汽車去威尼斯呢，還是和希兒黛乘火車一起去。
康福望著落葉松林邊叢生著的牛茫草，灰色的大葉兒像鬼影似的。人們叫它做羅賓胡德的大黃菜。泉水的閡圍，一切都顯得十分清靜，十分憂鬱！而泉水卻歡樂地、神妙地騰湧著！那兒還有幾朵大戟花和藍色的大喇叭花。在那池邊、黃土在掀動著：一隻鼬鼠！牠露著頭，兩隻嫩紅的手在扒著，螺形嘴兒在盲目地搖著，嫩紅的小鼻尖高舉著。
車子開始慢慢地下著坡，在那條被藍色的風信子泛濫著的、綺麗的寬道上顛簸著。啊，最後的一條船，在飄過風信子花的淺水上！啊，波濤洶湧上的輕舟，在作著我們的文化的末次的航行，到哪兒去！啊，你荒唐的輪舟，你蠕蠕地顛簸到哪兒去！安泰而又滿足，克利福坐在探險的舵前，戴著他的老黑帽，穿著軟絨布的短外衣，又鎮靜又小心。啊，船主喲，我的船主喲，我們壯麗的航行是完結了！可是還沒有十分完結呢！康妮穿著灰色的衣裳，在後面跟著輪跡，一邊走著，一邊望著顛簸著下坡的小車兒。
但是狩獵的已經把車槓握著了。克利福也用盡了力量，卒把車子轉向路上來。現在，車子發著古怪的囂聲，拼命向上爬著。梅樂士在後面緊緊地推著；小車兒於是前進無阻，彷彿在戴罪立功了。
「便盡你所能把它壓制下去。龍總有個首。」
「不！不要推！」他惱怒地說：「如果要人推的話，還用得著這該死的機器麼！把石頭放在車輪底下就行。」
「細心看看有什麼東西破損了沒有？」克利福打斷他的話說。
她看見克利福正慢慢地上著坡，向半山上落葉松林中的泉源處走去。當她趕上他時，他已經到了。
「但是假如猜忌、嫉妒和憤懣的感情一旦迸發起來……」
「為什麼不去叫菲爾德來推，讓我在此地等著，他是夠強壯來做這種事的。」克利福說。
「好。」她猶豫地說。
她走到車後狩獵人的旁邊，推著車子向那微紅色的小徑上去，她並不怕給人瞧見會不好看。
「他們對他們的地位，比你對你的男爵夫人的地位，更當作一回事呢。」他說。
克利福氣得臉色蒼白起來，他在發動機上猛推。車子迅疾地、搖擺地轉了幾步，然後在一叢特別濃密的吊鐘花叢中停著了。
「至少是在噴著鼻息的駿馬上！」她笑著說。
「也許！但是一個人也許可以找點什麼不妄自尊大的東西吧。」
「你看了下面的支柱沒有？」克利福問道，「看看那兒有沒有毛病！」
「讓我冒險一下把車子駛到泉源那邊去好嗎？」克利福說。
和*圖*書「克利福，你為什麼這麼可厭地不體諒人？」她說。
對於克利福，那是件殘酷的事，當這世界正在千紅萬紫的時候，克利福還得從一把輪椅裡，被人扶掖著，轉到一個小車裡，但是他卻忘懷了，甚至彷彿覺得他的殘廢，是有著某種可驕的地方。當康妮看見傭人把他那死了的兩腿，抬到適當的地方去時，還是覺得心裡難過。現在，這種工作是由波太太或菲爾德擔任了。
他們聽見克利福響著喇叭聲在喚康妮。她呼嘯著長聲回答著。狩獵人的臉上縐了一縐，他用手在康妮的胸前，溫柔地從下向上撫摸著。她驚駭地望了望他，忙向山坡下奔去，嘴裡呼著「喔！喔！」去回答克利福。那人在上面望著她，然後回轉身去，微微地苦笑著，向他的小徑裡隱沒。
「不，不要再去抬那車子。你要把自己扭傷的。」她說，現在氣得一臉通紅了。
但是當他們到了山頂時，她和梅樂士兩個人都在揩著臉上的汗。這種共同的工作，奇異地使他們更親近了。當他們到了屋門口時，克利福說：「勞駕得很，梅樂士，我得換一架發動機才行。你願意到廚房裡去用午飯麼？我想差不多是時候了。」
「讀過，但是他的作品使我煩厭。」
「比用牠的眼睛看得更清楚呢！」他說，「你要喝點水嗎？」
「勒格貝的神色沒有變呢！」他說，「實在，為什麼要變呢？我是騎在前進的人類精神的功業上，那是勝於騎在一匹馬上的。」
「咳！這是逃避責任的。你已有了這種地位：這是命定的。你應該承受下去。礦工們所有的一切，起碼的好處是誰給的？他們的一切政治自由，他們的教育，他們的衛生環境，他們的書籍，他們的音樂，一切的一切是誰給的？是不是礦工們給礦工們的？不！是英國所有的勒格貝的希勃萊——盡了他們的本分給的，而且他們應該繼續地給與。那便是你的責任。」
他們打那條小屋裡去的狹徑前經過，多謝天，這狹徑並容不下那小車子，小得連容一個人都不易，車子到了小山麓後，轉個彎不見了。康妮聽見後面一聲低低的口哨。她轉過頭去；狩獵人正下著坡向她走來，後面跟著他的狗兒。
他重新！向她的眼裡直望。
「自然啦！為了大家的益處。但是他們的好處卻比我的好處多，沒有煤礦我也能生活下去，我有其他的生計，他們卻不能；沒有煤礦他們便要挨餓的。」
沒有人回答他。梅樂士把槍掛在肩上，他的臉孔怪異而沒有什麼表情，有的只是那心不在焉的忍耐的神氣罷了。狗兒佛蘿茜差不多站在主人的兩腳之間守望著，不安地動著，在這三個人的中間迷惑不知所措，狐疑地，厭惡地望著那車子。好一幅活畫圖擺在那些壓倒的藍吊鐘花叢中。大家都默然。
他把他的小車子開動了。他要說的話都說了。他現在重新陷入了他所特有的那種空洞的冷淡中，那是使康妮覺得很難堪的。但是無論如何，她決定了不在這林中和他爭論。
「我很相信你會這樣。」
「你在推著麼？」
「我覺得這些人都是些壞頭目。」她說。
小車子顛動不穩地上著這險峻的長坡，它好像不太願意似的掙扎著慢慢走著。好容易他們來到了一處叢生著風情的地方。車子好像給花叢絆著了，它掙扎著，跳了一跳停住了。
「那狩獵的！假如那便是你所謂的統治階級的行為，我要替你可惜呢。」
「呵！輕點兒！」狩獵人在她旁邊微笑著說。
他們在壓倒的花叢中待等著，天上漸漸地被雲凝結著了。靜默中，一隻野鴿在叫著：咕嚕咕咕！咕嚕咕咕！克利福在號角上一按，把它嚇住了嘴。
他搖了搖頭，她望著他的手，一隻小小的，短短的，生動的，給氣候侵赤了的手。這手是愛撫過她的。她還沒有端詳過它呢，它的樣子是這麼安靜，和他一樣，一種奇異的，內在的安靜。康妮看了衝動地想把它握著，彷彿這隻手是不能被她接近似的，她整個的靈魂突然地為他顛動起來；他是這麼沉默，這麼不可接近！而他呢，他覺得他的四肢重又復活了。左手推著車，右手放在康妮的圓而白的手腕上，溫柔地、愛撫地挽著她的手腕，一把力量的火焰在他的背上、腰下，下降著，使他恢復了生氣。突然地，她欠身吻了吻他的手。這時，正在他們面前的克利福的頭背，卻冗然不動。
「你懂機器嗎？」克利福尖銳地問道。
她沒再說下去，她已經喘不過氣來了。她推得輕一點兒了；因為那是十分費勁的工作。
「不，不」他帶有幾分含怒地轉過頭去。
「倘若我能夠下來看看這該死的東西就好了！」他激動地說，把號角粗暴地響著。「也許梅樂士會知道毛病在那兒罷。」
在他們面前開展著那條跑馬道，面旁是兩排榛子樹和斑白色的美麗的樹木。小車子緩緩地前進，路上榛樹影遮不到的地方，蔓生著牛奶泡沫似的毋忘我花，車子打上面經過，克利福在路中間小心駛著他的車，在花草滿地中，這路中心被腳步踐踏成一條小徑了。在後面跟著的康妮，望著車輪打小鈴蘭和喇叭花上而輾過，把爬地藤的帶黃色的小花鐘兒，壓個破碎。現在，這車輪在毋忘我花中開著一條路線。
在這樣清朗的早晨，他的心情顯然是很愉快的。百靈鳥在園裡飛翔啾唧著；那遠遠地在低凹處的礦場，正靜悄悄地冒著煙霧。這情景差不多同於往日，大戰前的往日一樣，康妮實在不想爭論。但是她實在也不想和克利福到林中去。她在他的小車旁走著，心裡在賭著氣。
「那肺炎病使我氣力衰弱了不少。」他說。
「不推不行的。」
「你呢！你剛才在林中時，才真是m.hetubook.com.com漂亮極了！我真替你害羞！咳，我的父親比你人道十倍，你們上流人物呵！」
「為什麼不會有了。」
「一點也不。每條蟲子尋找它自己的食糧，沒有一個工人是被迫而為我做工的。」
「很好喝，是不是？你發了願嗎？」
「哎呀，彷彿他就不是像你一樣的一個人似的！」
「呵，不要說這種婦人的話！縱令工業不能使他們的腰包滿溢，但是他們的肚子是要靠它溫飽的啊。」他說著，語調裡奇異地帶了些波太太的鼻音。
「一番好漂亮的話，查泰萊男爵夫人！」
「不要推！我已經告訴你不要動它！」
「為了他的服役。」
「我想是要推它一推了。」最後克利福假作鎮靜地說。
康妮坐在路旁的土堤上，望著那些可憐的被壓壞了的吊鐘花。默忖著：「再沒有像英國的春天這麼可愛的東西了」、「我能盡我統治者的本份。」、「現在我們所要的是一條鞭，而不是一把劍。」、「……統治階級！」
「我不管他的父親是誰，只要他是個健康的、有普通智慧的人。給我一個無論那個健康的，有普通智慧的男子所生的兒子，我便可以使他成個不愧門第的查泰萊。重要的不是生我們者是誰，而是命運所給與我們的地位是怎樣。把無論怎樣的一個孩子放在統治者階級中，他便要長成一個統治者。把王子或公爵的孩子放在群眾裡面，那他們便要成為庶民。群眾的產品，那是不可抗拒的環境所迫的緣故。」
她等候著。他又試了一回，但是越弄越壞。
「不推不行呢。」
「你走開好不好！」
「我想你是沒有辦法的。」克利福說。
「經營和佔有工業的人們。」
「我？當然！我的心和我的志願都沒有殘廢，我並不用兩條腿去統治，我能盡我的統治者的本分，絕對的盡我的本分，給我個兒子，他便將繼承父業。」
但是，她向他的眼睛直望著，點了點頭，她不得不上前去扶著輪子，準備著。他把車子抬起了，她拉了一拉，車子顛震起來。
「你準備好了麼，克利福男爵？」
克利福把車子停在小山頂上，眺望著下面。吊鐘花像藍色的潮水似的，在那條寬大的馬路上泛濫著，溫暖的把山麓舖得通藍。
「無怪工人們都恨你了。」她說。
午飯的時候，她再忍不住她的感情了。
「那是命，為什麼木星比海王星大？你不能轉變造化的呀！」
「假如你把輪子這麼一拉，那就行了。」他一邊說，一邊指示她怎樣拉。
「克利福男是不是到村舍那邊去？」他一邊問，一邊望著她的眼睛。
她望著天上的白雲。
「你呢？」
「我們試試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車子咆哮地跳了起來。向著路旁的壕溝滾去。
「你受傷了沒有？」她問他，走上前去說。
那人走上前去，但是這一次卻沒有效了。掣動機絆著了。他們拉著，推著，狩獵人重新把他的槍和外衣除下來。現在克利福一言不發了。最後，狩獵人把車子的後身從地上抬高起來。踢了一腳，想使車輪脫去羈絆。但沒有用，車子重新墜了下去。克利福靠在車子一邊，那人則因用力之後不停地喘著氣。
「為什麼？」
「他們的生活是工業化的，失望的，我們自己的也一樣。」她叫道。
「梅樂士！你不介意把車子推回去罷！」他用一種冷淡且尊嚴的聲調說，「我希望沒有說什麼使你見怪的話。」他用不悅的聲調加了一句。
他站了起來，重新拿了他的外衣，把它掛在車子的門鈎上。
最後，狩獵人嘆了一口氣，用他的紅手巾醒著鼻。
「現在不過幾步就到了。」她喘著氣說。
「我們不問他們肯不肯。為了他們自己的益處，為了救護工業，我們要當他們不留神的時候，把事情擺佈好了。」
「瞧！牠像是個聖壇上的牧師呵。」她說。
「我想行了。」梅樂士說。
「總之，我喜歡普魯斯特的銳敏，和他的高尚的無政府情態。」
「讓我推一推罷。」康妮說著跑到車子後邊去。
「我不相信這話，你說的是綺麗的詞藻，只是瞑目待斃了的，殘餘的浪漫主義的話，我親愛的康妮呵，你此刻一點兒也沒有失望的人的樣子呢！」
「的確沒有辦法！」他欠身起來蹲坐在腳跟上，像礦工們的坐法一樣，「那兒決沒有什麼破損的東西。」
「這種機器上的事情，我恐怕全不知道呵！克利福男爵。」他安靜地說：「假如汽油和油都夠了……」
「再等一等！」
「車子走得很不錯。」他說。
「何苦呢？」他說。
康妮靜默地走了幾步，然後固執地說：
「顯然地！」克利福喝道。
「讓我推一推，便可以好好地走了。」狩獵人一邊說，一邊走到車後邊去。
「只是機器和汽油！」克利福說。
但是現在好了，掣動機不絆著了。狩獵人在輪後放了一塊石頭，走到土坡邊坐下。這一番氣力使他心跳起來，臉孔蒼白，差不多暈迷了。康妮望著他，氣得幾乎叫了起來。大家死寂了一會。她看見他的兩手在大腿上顫戰著。
他們開始向原路回去。克利福小心地駛著顛簸的車子下坡。到了沉黑的山下，向右轉走了幾分鐘。他們便向那向陽的，藍吊鐘花遍佈著的長坡上去。
「那麼你寧愛妄自尊大的獸|性麼？」
「謝謝，克利福男爵。我要去我母親那裡吃飯。今天是星期五。」
那人把他的槍靠在一株樹放下，脫了外衣，丟在那樹邊，褐色的狗兒坐著守伺著，然後他蹲伏下去，向車底下細視，手指輕觸著油膩的小機器，那油污把他的禮拜日的白襯衣也弄髒了，他心裡有點惱怒。
「那麼，你要我怎樣呢？」他氣得臉發青說，「難道請他們到我家裡來搶劫麼？」
「hｔtps://ｗww.ｈeｔuｂoｏk•ｃoｍ.com我情願坐火車去。」康妮說，「我不喜歡坐汽車走遠路，尤其是有灰塵的時候，但是我還要看看希兒黛的意思怎樣。」
「現在，好好走罷！老爺車！」克利福一邊說，一邊開著車。
那人俯臥在地上，頭向後傾，在車下蠕動著，摸索著。康妮想，一個男子俯臥在龐大的地上的時候，他是多麼纖弱微小的可憐的東西。
沒有人回答。康妮心裡打量著，把那車子和笨重的克利福抬起來。那得要好一番氣力；那得要太大，太大在的一番氣力呵！假如他沒有因此而丟了命！……
「克利福，你這樣子只會把機器全弄壞的。還白費你一番氣力呢。」她規勸說。
「也許他們滿不在乎工業上死路呢。」康妮說。
「把發動機大力點兒按一按罷。」狩獵人授意說。
「你要把車子弄碎呢。」狩獵人喃喃地說。
「但是你能夠統治他的麼？」她問道。
「不要動它！」克利福喝道。「它自己會走！」
「何苦！你要這人的命麼！假如剛才還沒有壞的時候，你就讓它走的話……」
「假如車子裡坐的是他，兩腿又瘋癱了，並且舉止又和你一樣，你將對他怎樣？」
「無疑地我是非聽人擺佈不可了！」克利福說著，氣得臉發紅了。
所有的花都像聚在這兒，水池裡那些初開的藍吊鐘花叢，茂盛得像一潭藍色靜止的水。
「討厭的小東西。」克利福說：「我們該把牠打死。」
「他們並不恨我啊！」他答道。「不要弄錯了，他們並不是如你所想像的真正的『人』。他們是你所不懂的，而且你永不會懂的動物。不要對其他的人作無謂的幻想，過去和將來的群眾都是一樣的。羅馬暴君尼羅的奴隸和我們的礦工，或福特汽車廠的工人，是相差得微乎其微的。我說的是在煤場裡和田野裡工作的奴隸。這便是群眾，他們是不會變的。在群眾中，可以有個露頭角的人，但是這種特殊的現象並不會使群眾改變，群眾是不能改變的。這是社會科學中最重要的事實之一。Panemet Circaness！可是不幸地，我們今日卻用教育去替代了雜耍場。我們今日的錯處，就錯在把這般群眾愛看的雜耍場大大地鏟除了。並且用一點點兒的教育把這般群眾弄壞了。」
「你的確沒有受傷麼？」他凶狠地說。
「但是克利福！」康妮在旁邊插嘴說，「你知道車子自己走不動了，為什麼這樣固執！」
「而你這樣卑劣地，枯萎了似的缺乏普通的同情，才是最無聊的呢。貴者施恩於人呀！唉。你和你的統治階級！」
「但誰是群龍之首呢？」她問道。
這樣，他們又開始那爭論不盡的爭吵了！但是她忍不住去和他爭鬥。他坐在那兒像一具骷髏似的，施放著一種骷髏體內腐朽的、冷森森的意志去反抗她。她彷彿覺得那骷髏正向她抓過來，抓住她把她壓抑在它胸膛的骨架前。這骷髏也武裝起來了。她感到有點害怕。
「真的！再也沒有黑馬受人鞭韃和虐待了，柏拉圖決沒有夢想到，我們今日會走得比他的黑白駿馬更快，決沒有夢想到駿馬根本就沒有了，有的只是機器！」
她等到一可以脫身的時候，便回到樓上房裡去，很早地便上床睡了。但是到了九點半，她便起來往外邊打聽動靜。……一點聲響也沒有。她穿了一件室內便衣走下樓去，克利福和波太太正在打牌賭錢，大概他們是要玩到半夜的。
「不，只是到約翰井那邊去。」
狩獵人拿了他的槍和外衣走了上來，佛蘿茜小心地跟在他的腳邊。克利福叫他看看機器。康妮呢，她對於機器的技術是毫無所知的，但是對於汽車在半路壞了時的滋味，卻經驗得多了。她忍耐地坐在土堤上，無關緊要的呆呆坐著。狩獵人重新俯臥在地上。「統治階級與服役階級！」
他們在那淺谷的上頭，遙望著煤礦場和礦場後面那些達娃斯哈的黑頂的屋宇，好像蛇似的沿著山坡起伏。那褐色的老教堂的正鐘聲響著：禮拜，禮拜，禮拜！
「現在我們所要揚在手裡的是一條鞭，而不是一把劍。群眾是自從人類開始直至人類末日止，都被人統治的，而且不得不這樣，說他們能自治，那是騙人的笑話。」
狩獵人放手退開，回身去拿他的槍和外衣。車子彷彿立刻窒息了。它死了似的停著。克利福囚犯似地困在裡面，惱怒得臉都白了。他用手推著發動機，他的腳是沒有用的，結果車子響著怪聲。在狂暴地焦躁中，他用力轉動著把柄，結果怪聲更大；但是車子一點兒也不肯動。他只得把發動機停住，在憤怒中硬直地坐著。
她靜了一會，他凶暴地搖動著那小小的發動機。
「多麼冷！」她喘著氣說。
「達娃斯哈是他們自己做成的，這是他們自由的一種表現。他們為自己做成了這美妙的達娃斯哈。他們過著他們的美妙的生活。我卻不能過他們的那種生活。一條蟲有一條蟲的生活法。」
他欠身把石頭拉開，用全身重量推著車子，康妮從沒有看過他這麼蒼白，這麼無心的。山既陡峻而克利福又沉重。康妮走到狩獵人的旁邊說：「我也來推！」
車子像病人似的向前跳了一跳又退了回來，然後蠕蠕地前進。
三個人立刻手忙腳亂起來。康妮和狩獵人輕輕地相碰著。車子停住了，大家沉默了一會。
「因為事情已擺佈得差不多罷不成工了。」
「克利福男爵騎在噴唾沫的駿馬上！」
「你，你的統治！ｗｗｗ.hｅｔubｏｏk.coｍ.com」她說，「你並不能統治，別夢想罷。你不過比他人多點錢，把這錢去使人替你服役，一星期兩金鎊，否則便叫他們餓死了罷。統治！統治什麼？你是從頭到腳乾涸的！你只知道拿金錢去壓詐他人，和任何猶太人及任何渾水捉魚的人一樣！」
「他們再罷工又有什麼好處呢！那只是把工業，把這碩果僅存的一點點工業送上死路罷了，這班傢伙應該有覺悟了！」
「總之他是我的狩獵人，我每星期給他兩金鎊，並且給他一所屋子住。」
「是的，我正等著你！」
「的確！」康妮說，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那麼他們要怎樣才算好頭目呢？」
「但是你使他們為你工作，他們靠你的煤礦生活。」
「我親愛的，假如擺佈得聰明，他們便不得不讓。」
「那麼庶民並沒有庶民的種，貴族也沒有貴族的血了？」她說。
康妮聽了他這話，彷彿春天的花開，都是由議院來決定似的，英國的春天！為什麼不是愛爾蘭的，或猶太的春天？小車兒在勁健得像蕎藜似的吊鐘花叢中緩緩地前進，壓著藜蒂草的灰色的葉兒。當他們來到那樹木伐光了空曠地時，有點眩眼的光線照耀著他們。滿地鮮藍的吊鐘花中，間雜著一些帶紅或帶紫的藍色。在這花群中。一些蕨草正攀著褐色的、捲縐的頭兒，像是些小蛇，準備著為夏娃洩漏什麼新的祕密似的。
「也許！……這兒我得幫一幫忙把車子推上去，你不知道這車子多麼重呢。」
「她要坐她自己的汽車和你一起去呢。」他說。
「你瞧，走得多好！」克利福得意地說，說了向後面望著，他看見了狩獵的人的頭。
克利福沒有回答。他開始開動著他的發動機，有時緊，有時慢，彷彿他要開出個抑揚婉轉的音樂來似的。這種奇異的聲音在林中回響著。然後，他陡然地上了齒輪，一下子把掣動機放鬆了。
狩獵人立刻鬆了手，克利福繼續說：「我怎麼能知道它走得怎樣！」
這種參預，使克利福惱怒起來，但是他終於把發動機開到大蒼蠅似的嗡嗡響起來了。車子咆哮的囂響起來了，似乎好些了。
「牠好像用牠的鼻尖在看似的。」康妮說。
「體諒誰？」
「難道他們與你之間，不可以有互相的諒解麼？」
「請。」
「不，我的孩子！這一切都是浪漫的幻想。貴族是一種職責，命運之一部分，而群眾是執行職責，命運之其他一部分。個人是無甚緊要的。緊要的是你受的哪一種職責的教養，你適合盡哪一種職責。貴族並不是由個人組成的。而是由全貴族的掌職責之執行的姿態而成的，庶民之所以為庶民，也是由民眾職責之執行的姿態而成的。」
康妮回到了寢室裡，把她所穿的室內便衣丟在凌亂的床上，換上了一件薄薄的寢衣，外面又加了一件日常穿的絨衣，穿了一雙膠底的網球鞋，披了一件輕鬆外套。……一切都準備好了。假如碰見什麼人的話，她可以說是出去一會兒，早上回來的時候，她可以說是在晨霧裡散步回來，這是她在早餐以前常做的事。唯一的危險便是在夜裡有人到她寢室裡來。但這是罕有的事，一百回碰不到一回的。
「完了！」狩獵人說，「馬力不夠。」
「克利福！」康妮喊著向他跑了過去。
「我怕我不懂呢。車子有什麼毛病麼？」
「隨你喜歡，我們誰都有把肚子吃飽的需要，但是講到職責之執行或執行的姿態，我相信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之間有個無底的深淵存在，這兩種職責情形是相反的。職責是所以決定個人的東西。」
「這一次卻不行了。」狩獵人說。
克利福再把動機開動，梅樂士迅疾地退到車後邊去，開始推著。車子走了，差不多一半是車力，其餘是人力。
看見了她蒼白的臉色和靜默的態度，克利福把小車子再次開動了。一路無言地到了園門邊，康妮把園門打開了，他重新把車子停住。
「我的傳道師小夫人又在說道了。」
他站了起來忍耐地說：「現在再試一試罷。」
「現在是誰想擺脫責任？現在是誰想逃避頭目地位——如你所稱的——責任。」
「最好是把號角響一響，看狩獵人會不會來。」康妮說。「他可以推一推。不過我自己也可以推。那也許可以幫助一點兒。」
「隨你便罷。」
「你沒有懂我的意思麼？」他反駁道，「我的意思只是說，一個人在私生活上，喜歡怎樣做怎樣想，便可以怎樣做怎樣想，只要保全了生命的形式和機構。」
他按鈴叫波太太。但是他已經兩腮發黃了。
克利福回轉了頭，氣極了。
那人把槍放下了，穿著他的外衣。車子開始慢慢地往後退。
「你給他！你想為什麼你給他兩金鎊一星期，和一所屋子住。為什麼？」
「有雲呢！」她說。
她採了幾朵小鈴蘭花給他。
「你得讓我推一推。」她說，「否則響一響號角，叫狩獵的來。」
「不要這樣做！」康妮向他喊道。
「我不相信人是和蛋一樣的。」他說，「甚至這蛋是天使的蛋，也不能拿來和人相提並論，我親愛的小傳道師。」
「那便是使你毫無生命的東西！」
沒有回答。梅樂士的心不在焉的樣子，彷彿沒有聽見似的。康妮焦慮地向他望了一望，克利福也回過頭來探望。
那人留心地蹲伏在車輪邊，探視著那小機器。
「絕對可以的：如果他們認清了工業第一，個人次之。」
「它曾上過這個山坡來的。」克利福冷酷地說。
「你以為車子回來時上得了這個山坡麼？」她說。
「我們讓車子憩一憩。」克利福說，「請你在車輪後面放一塊枕石吧。」
「不知道會不會下雨呢，」她說。
「但是，那天你不是說過你是個保守派無政府主義者嗎？」她天真地問道。
ｗwｗ.hetuｂooｋ.ｃｏｍ•coｍ「你呢？」
「不錯，從前拍拉圖（Plato）的靈魂上天去進，是乘著兩馬的戰車去的，現在定要坐福特汽車去了。」她說。
「克利福，剎車！」康妮喊道。
「我希望明年能夠把這老屋修整一下。為了這個，我想我得省下一千鎊左右，但是工程太貴了！」他繼續說。
「讓它試試看！」克利福怒喝道。
他停住，瞭望著那褐色的，長而低的老屋。
「這彷彿是說，一個蛋喜歡怎樣腐敗下去，便可以怎樣腐敗下去，只要保全了蛋殼，但是腐敗的蛋是不由得不破裂的。」
她聽見落葉松林裡一隻啄木鳥的聲音，然後是一陣輕柔的、神祕的風聲。她仰著頭。一朵朵白雲在藍色的天上浮過。
梅樂士把外衣穿上了，望著康妮。行了個禮便走了，康妮悻悻地回到樓上去。
「我不，但是我既已佔有了，我便得佔有它。現在產業所有權的問題，已成為一個宗教問題了。這是自從耶穌及聖法蘭西斯以來就這樣的。問題並不是：將你所有的一切賜予窮人；而是，利用你所有的一切以發展工業，而給窮人以工作。這是所以使芸芸眾生飽暖的唯一方法。把我們所有的一切賜予窮人，那便等於是，使窮人和我們自己一伙兒餓餒。饑餓的世界是要不得的，甚至人人都窮困了，也不見得怎樣有趣，貧窮是醜惡的！」
「他真是個非常的作家。」
「大概他也想這樣對我說，不過他就沒有這個能耐兒！」
「但是我並不想處在什麼頭目地位呢。」她反駁道。
「不像有什麼東西破損了的樣子。」他說。站了起來，把帽子向後一推，在額上擦著，思索著。
「這種顏色本身是很美的。」克利福說，「但是拿來作畫便沒有用了。」
克利福把車駛到小山頂上，康妮在後面慢慢地跟著。山毛櫸的褐色芽兒，溫柔地開展著。老去的冬天的粗糙，全變成溫柔了。甚至倔強嶙峋的橡樹，也發著最柔媚的嫩葉，伸展著纖纖的褐色的小枝翅，好像是些向陽的蝙蝠的翅翼。為什麼人類從來就沒有什麼新鮮的蛻變，使自己返老還童？多麼枯燥刻板的人生！
「你讀過普魯斯特（Proust）的作品嗎？」他問。
「據我看來，似乎並沒有什麼毛病。」他說。
「是的，我發了個願，但是我不願說。」
這是真的。她的深藍色眼睛發著亮，兩頰紅粉粉的發燒，她充滿著反叛的熱情，全沒有失望者的頹喪樣兒，她注意到濃密的草叢中，夾雜著一些新出的蓮馨花，還裹著一層毛茸，她自己憤憤地奇怪著，為什麼她既然覺得克利福不對，卻又不能告訴他，不能明白地說出他在哪裡不對。
「也許要坐勞斯萊斯汽車去呢：因為柏拉圖是個貴族呵！」
一朵雲影在那小空地上蓋了過去。鼬鼠鑽到那溫軟的黃土上去了。
「但是我的地位是人家強給我的。我自己實在不想。」她脫口而出。他把車停了，望著她。
「但是你一定要自己佔有這工業麼？」她說。
當克利福吐露著他對於平民的真正感情時，康妮害怕起來了。他的話裡，有點可怖的真理在。但是這是一種殺人的真理。
克利福把機器開著，然後上了齒輪，可是車子動也不動。
「我很想給點什麼東西。」她說。「但是人們卻不允許我。現在，一切東西都是出賣的，或買來的；你所提起的那種種東西，都是勒格貝和希勃萊用高價出賣給礦工們的，你們並不給一分一毫真正的同情。此外，我要問問，是誰把人們天然的生活與人性掠奪去了，而給與這種種工業的醜惡？是誰？」
「你說得真對，這兒可愛極了。」他說，「美極了，什麼東西比得上英國的春天可愛！」
「但是工人們肯麼？」她問道。
康妮找了一塊石頭。他們等待著。過了一會，克利福把機器開了，想把車子開行起來。它掙扎著，像個病人似地搖震著；發著怪聲。
「但是他不會是你真正的兒子，不會屬於你的統治者的階級，也許不……」她吶吶地說。
她從樹枝上拿下掛著一個琺瑯杯子，彎身去取了一杯水給他。他啜了幾口。然後她再彎下身去，她自己也喝了一些。
「依你這樣說來，我們人與人之間，並沒有共同的人性了！」
一陣死似的沉寂。金黃色頭髮的克利福的頭，兀然不動。甚至狗兒也站著不動。天上給雲遮蔽著了。
自蒂斯還沒有把門上鎖。他是十點關門，早上七點開門的。她悄悄地閃了出來，沒有誰看見她。天上懸著一彎半月，亮得盡夠使大地光明，但卻不能使人看見這穿著暗色外套的她。她迅疾地穿過了花園，與其說是幽會使她興奮，不如說是某種反叛的忿怒使她心裡火燒著，這種心境是不適於愛情的幽會的。但是事情是只好逆來順受呵！
康妮驚愕地望著他。
「呵，那很好！」康妮說，「只要不再罷工就好了！」
「咳！我告訴你還是留下你的兩金鎊一星期，和你的屋子罷！」
「他們把他們的頭目地位不太當作一回事。」她說。
康妮怒不可遏地回到樓上去，心裡說著：「他！用錢去買人！好，他並沒有買我，所以我沒有和他共住的必要。一條像死魚的上流人，他的靈魂是賽璐珞（人造象牙）的；他們多麼欺騙人，用他們的態度和他們的奸猾虛偽的上流人的神氣。他們大概只有賽璐珞一樣多的感情。」
她計劃著晚上的事情，決意不去想克利福了。她不願去恨他。她不願在任何感情上——甚至恨——和他太親切地生活了。她再也不願他絲毫地知道她，尤其不願他知道她對於那個狩獵人的感情。關於她對待用人的態度的這種爭吵，已不是自今日始了。他覺得那是家常事了。她呢，她覺得她一提到他人的事的時候，他是呆木無感的，堅韌得和橡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