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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吉卜賽人是我們管理馬匹最好的人手。他險些死於肺炎。我還以為他死了。對我來說，他是個死而復生的人。就此點而言，我自己也是個死而復生的人。」他看著伊薇。「我被雪埋了二十小時，」他說。「他們把我挖出來的時候，我已經離死不遠了。」

他又把煙斗從嘴裡拿出來。

她所摒棄的，是她自己隱藏的某一部分：就是神秘而不彰地與他相應的那一部分——那是隻長相奇怪、羽毛光潤的黑色雄松雞，正嘲笑地向她喔喔作啼。

「可是妳並不知道愛情是什麼吧？」猶太女人嚷著。

「這個嘛！」伊薇說。「我不知道。他是唯一使我覺得『不一樣』的一位！他真是的。」

「我想就是這個原因！」伊薇說。「她們不能不顧及人們經常說的那些關於老處女的冷言冷語。實在太不應該了！」

「你的將來怎麼打算呢？」她問他。

「噢，那麼『性』是什麼呢？露秀，那絕不會是一種『普普通通』的東西，普通的像妳所知道的肉|欲一般。絕不普通！」

「噢！——」伊薇慢慢地拖長著聲音。「你曉得，那可能是命運。」

「究竟他是『怎麼』個看法呢？」猶太女人毫不放鬆。

「最殘忍的是，大家都以為每一個人都該『戀愛』，然後結婚！」伊薇翹起鼻子說。

「可是，查爾斯！」她嚷著。「哈利法克斯地方每一個平凡下流的男人感覺到的就是這個！」

他們已經觸到哲學說理的問題了。小猶太女人看來有點蒼白。她天真得出奇，對男人沒有佔有慾，對伊薇也毫無戒心，她只是臉色有點蒼白，沉默不語。

「哪個吉卜賽人？」小猶太女人吼著。

「她們為什麼要在意？」露秀說。「也許她們實際上並不在意。——只是由於人們會說：『可憐的老姑娘，她連個男人也抓不住。』」

小猶太女人對她的第一任丈夫怨恨難消。她認為自己極端道德，過於道德，道德得使自己淪為棄婦。少校，也一樣，這隻怪異的冬季留鳥，那麼健壯有力，儀表又那麼英俊瀟灑，眼睛四周卻那麼蒼白，好像沒睫毛似的，跟鳥一樣。他和她相同，也對生活懷著滿腔莫名的憤恨，認為人世間充滿虛偽的道德。在那個活力充沛、運動家式的胸腔裡，隱藏著某種奇特的，純真的怒氣。他對待小猶太女人的那份溫柔，就是基於他那種見義勇為的豪俠之舉；北方人這種抽象難解的道德，像一陣怪風，把他吹出了世俗的虛偽之外，成為戛然獨立。

他已辭去他在正規部隊的軍職，而稱自己為易思華先生了。事實上，在一般世人眼裡，他們的名份也早已是易思華先生和易思華太太了。

小猶太女人芳齡三十有六，她的兩個孩子均已超過十二歲；她的m.ｈetｕｂoｏｋ•ｃｏm•com前夫已經同意，只要她一嫁給易思華，就可以取得他們的監護權。

「唔——好像他是真的，『真真正正』的『渴望得到』我，」伊薇說。她那沉思的臉看來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這不該由我來說，」他回答。「如果我是妳，我就該知道。我不會去問別人。」

「可能妳一輩子也不會，」露秀殘忍地說。「大部分的老處女始終抱著的，就是妳這種想法。」

這就是他們——古怪的一對。一個是長著一對充滿怨恨譴責的大眼，以及一頭蓬鬆但卻經過仔細修剪的黑色鬈髮的嬌巧玲瓏的小猶太女人；她的舉止之間顯示出她是一個文雅的小東西。一個是高大而眼睛淡色的青年男子，強勁有力，但也冷若冰霜；他乃是一個古老神秘的丹麥家族最後一代的殘存者。這兩個人，一起住在靠近獵場和山區的一幢新式小房子裡，自己操作著家務。

「我覺得他們聽來滿好的嘛！」露秀說。「我喜歡少校做家事，而又那麼怡然自得，不覺有失顏面。我想，等他們結了婚，能認識他們一定是件很有趣的事。」

「聽起來多可怕：『使我們和男士們發|生|關|系』！」露秀嫌惡地嚷著。

他用一種一動不動的探索眼光看著她。

「我？」小猶太女人吼了起來。「我！我的老天，我會不知道？」她看向易思華，臉上閃過一抹悽色。他正抽著煙斗，興味盎然的酒窩時斷時續地浮現在他平滑、細膩的臉上。他有一副十分細膩光滑的皮膚，因為不曾受到風霜侵襲的緣故，臉孔看起來還像嬰兒一樣光潔。但是那並不是一張娃娃臉；它的個性十足，還帶著古怪、諷刺的意味，像一張面具，雖然滑稽好笑，但卻非常冰冷。

「難道妳不想戀愛，不想結婚？」猶太女人大聲說，充滿驚駭與譴責的眼睛瞪得斗大。

「不知道！」伊薇坦然無心地說。「我不相信自己知道！在我這個年紀。這是不是很可怕？」

「啊，去妳的，這對我倆還算不上是個難題呢。我倆誰也沒有在談戀愛，我們也可能永遠不會，所以這個難題就算這樣解決了。」

他聳了聳肩。

「因為，妳看，那些『普普通通』的人，妳知道，就是那種使女孩子感到『低賤』的一類。你不會太注意他們，不會感覺自己和他們有何關係。不過他們卻仍然被認為具有某種『性』的吸引。」

「這個壞傢伙！他有什麼『權利』那樣看妳？」猶太女人憤慨地嚷著。

「不想，不特別想！」伊薇說。「尤其是當一個人覺得別無他事可做的時候。這是一個人人都不得不鑽進去的可怕雞籠。」

伊薇真讓這一對夫婦驚住了。

「妳這麼想！」伊薇說，又把鼻www.hetubook.com.com子皺了起來。「但是如果妳真愛上了，妳是不會覺得高興的。」

「那只不過是一種嗜好而已！」他說。

瘦小的猶太女人和淡色眼睛、運動家的年輕軍官之間那種微妙的關係，使她又想起了她的吉卜賽人。那人原本已完全從她的意識中消失，現在卻帶著突然而令人痛苦的力量折返回來。

「可是怎麼會呢？怎麼會呢？他對妳『說』過些什麼嗎？」

「嗯，他們確是這樣！」伊薇心不在焉地說。

伊薇沒有把認識易思華夫婦的事告訴教區長和祖母。那樣只會招來一頓她所憎惡的閒話。私底下，教區長本人是不會在意的，但是他也知道必須盡可能避開那眾口鑠金的多頭毒蛇。

「我覺得人生是十分艱苦的。」她說。

伊薇沉思著。遠方朦朧處，彷彿是吉卜賽人在聽她說完「天氣太靠不住」之後，回身端詳她的那副身影。她摒棄他時，很想趕緊找個地方躲藏起來。或者應該這麼說：她並沒有摒棄那個吉卜賽人，只是沒有把他在這場戲中扮演的角色當成一回事而已。

「那就算是談戀愛好了！也太可怕了！她會對自己作何感想！——那不是戀愛！那是——那是賣淫！」

「是的！」她出神地說。「是的！露秀，妳知道，『性』煩人透頂。妳沒有得到它的時候，覺得『應該』設法擁有它。等妳得到了它——或是『假如』你擁有了它」；她抬起頭，輕蔑地皺了皺鼻子，「妳卻恨它！」

「是的——不過——」伊薇拖長了聲音。

伊薇被她所稱呼的那對易思華夫婦弄得心神大動了。現在小猶太女人只須再等三個月，就可以拿到最後的離婚宣告。她已經大膽地租下一幢小小的夏季別墅，就在「司考斯比」高地的獵場邊上，距山丘地帶不遠。當此隆冬之際，她和少校生活得相當孤獨，身邊連個女傭都沒有。

「我可不這麼肯定！」伊薇一本正經地說。「我可不這麼肯定。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陷入情網，無法自拔。」

「我想沒有，」伊薇說。「除非——對了！——除非是那個吉卜賽人。」——他歪著頭沉思起來。

「是的！」伊薇迷迷糊糊地說。「是的，一定很有趣！」

「啊，只是看著我罷了！」

「啊，這很難說！」露秀嚷著。「我想我會『樂於』徹頭徹尾地愛著一個男人。」

青年軍官，眼睛充滿了異常的興味，銳似鷹眼，不動感情的看著她。他已經快對伊薇傾心了。深深吸引住他的，是她獨特的少女嬌柔，她的跅弛不羈，以及，心不在焉的超然態度。

「妳的意思是說妳不知道愛情為何物？」猶太女人追問著。

有時，他抱著與探查神秘的汽車內部同樣興致勃勃的關注，在廚房裡調製罐燜兔肉hｔｔps://ｍ.ｈeｔｕbｏok.cｏm.coｍ。然後，在冰冷的天氣裡，跑到屋外，清洗汽車，直到車身光潔無比，好像一隻舐過全身的貓兒。然後，再回到屋裡，和小猶太女人說話。他的話雖然簡短，可是態度謙恭，從不令人感到厭煩。天氣不好的時候，他就含著煙斗坐在窗邊，一連幾小時一言不發；即使，心神不屬的沉思著，那副魁偉的體格，在靜止中也仍然保持了機敏。

「嗯，我並不真知道，」伊薇說。「可是我這樣認為！是的，我這樣認為！」

「不錯，」伊薇說。「那是個難題。」她哼起一首小調來。

她覺察出他的態度了，所以她也為此相當自豪。易思華引起了她的遐思。像這樣一位精明的青年軍官，人品絕佳，駕起車來既沉著又惹眼，而且還是位了不起的游泳選手；能看見他安靜地洗碟子，抽煙斗，熟練地做事，真是一件莫大的樂趣。

這家人真妙。小屋是連傢俱一起租下的，可是小猶太女人卻把她最珍愛的那些寶貝傢俱都帶了過來。她有個古怪的小癖好，喜歡洛可可式曲線奇特、上面鑲著珍珠母、烏龜甲、黑檀木、以及天知道是什麼鬼玩意的碗櫃；還有來自義大利，裝飾著海綠色金銀錦緞，奇形怪狀的火焰式豪華高腳凳几；以及一些臉色紅潤，身穿風飄式色澤華美長袍，使人驚愕的聖徒像；和一架一架離奇古怪、年代久遠的「撒克西」藍（一種灰藍色），「卡波底蒙地」式瓷製小像；最後，還有一些搭配怪異，畫在鏡子背面，很可能作於十九世紀初，或十八世紀末，令人讚嘆的畫像。

伊薇偷偷地來看她時，她就在這個擁擠，怪異的室內接待伊薇。小屋裡裝設著全套系統的暖爐設備，所以每個角落都很暖和，暖和得幾乎可稱得上悶熱。那邊是猶太女人自己嬌小的「洛可式」小照，穿著件兩面可穿的小上衣，繫了條圍裙，正把火腿往盤子裡擺。而此時，官拜少校的那隻「大型雪鳥」，也穿著白色毛衣和灰色長褲，在做著切麵包、調芥菜，煮咖啡等等雜事。連跟在冷肉和俄式魚子醬後面上來的那盤罐燜兔肉也是他做的。

「沒有！沒有！」

查爾斯抽了幾分鐘的煙。

「我想，」露秀說，「有一種低賤的性，也有另一種不低賤的。這件事複雜無比。真的！我厭惡凡夫俗子。但是對於那些超群脫俗的人，我也不曾感到任何『性』方面的事。」她在「性」這個字眼上，特別加上了一個深表憎惡的重音。「也許我什麼性細胞也沒有。」

「查爾斯！你錯了！怎麼可能真有其事！好像她真的可以嫁給他，和他坐著篷車到處跑似的！」

「真的，露秀！」她說。「我的確遇見了最最奇特的人！」然後，她詳詳細細地把今天的事情描述了一遍。https://m.hetubook.com.com

「那個當過英國兵，戰時在易思華少校團部裡管理馬匹的那一位。」伊薇冷靜地說。

伊薇，突然一陣衝動，覺得最好表明自己的態度。

「你想那吉卜賽人是真心真意的嗎？」伊薇問他。

「是的，我也認為如此，」露秀說。「不管怎麼說，它不該很普通。」

「嗯，妳知道，我也說不上來。反正不同！對了，就是不同！不同，跟任何一個男人看我的方法完全不同。」

小猶太女人瞪著伊薇，大眼睛裡一片茫然。

「那怎麼會呢？他做了什麼？」

「但是如果令尊不知道的話，我卻不要妳來。」小猶太女人大聲說。

談話到此凍結住了。

「妙論！」伊薇說。

「人生的確是很艱苦的！」猶太女人高聲說。

「對！」她說。「我最討厭工作，哪一方面的生活我都討厭。」但是她卻想到了猶太女人的錢。

「我今天過得舒舒服服，明天照樣也可以過得很舒服。」他帶著一種冷峻，果決的表情說。「我的將來為什麼不能是連續不斷的今天和明天呢？」

晚飯後，他們走進廚房裡，少校拉起袖子，露出健壯有力的白色手臂，小心、純熟的洗著碟子，兩個女人在一旁負責擦乾的工作。他的肌肉沒有白受訓練。洗完碟子後，他又繞了一圈，查看一下小屋裡的爐火；這些暖爐每天只需一兩分鐘的照顧。之後，他再開著那輛窄小帶篷的汽車，冒雨送伊薇回家。他把她送到後門口，下車後，穿過松樹林間的一扇小木門，有一道土階可以往下斜延，直通大屋。

猶太女人茫然地看著他。

「難道妳不厭惡那一類和男子的『關係』嗎？啊，我覺得非有『性』不可，實在是一件最最可悲的事，如果沒有那種事情，我們仍能做男人和女人的話，情形就好多了。」

「當然不應該！一個『吉卜賽人』！身後還拖著半打髒女人！當然不應該！」小猶太女人嚷著。

「我認為，當妳感到自己好景不再的時候，」露秀說，「就是該考慮到嫁人的時候了。然後，妳就結婚，安定下來。」

他沒有回答。

「啊，很有可能！」露秀嫌惡地說。「不管怎樣，一個人一定會再脫離愛，那時『它』只會令人感到厭惡。」

「他們是無意間把我挖出來的。」他說。

「不管怎樣，我們過得很開心，而且還有許多男孩子在我們面前『庸人自擾』。」露秀說。

「我也贊成，」露秀說。「我們為什麼不該如此想呢？當我們和男孩子們玩得正痛快時，何必為結婚的事情煩惱呢？那些男孩子都是很好的人，而且，伊薇，妳不能不承認他們雖然只是和我們玩玩就算了，可是對待我們卻非常『鄭重其事』的。」

「是什麼，露秀，」她問，「是什麼使人們遇合在一起的？譬如說，像易思華夫婦https://m.hetubook.com.com那類的人，還有，像爸爸和媽媽那麼不合適的人？——還有那個替我算過命，像匹大馬似的吉卜賽女人，和那位性情和順，身材勻稱的吉卜賽男人？是什麼呢？」

「妳怎麼知道？」露秀說。

「不知道！」伊薇說。「妳知道嗎？」

「做番事業呀！不是說每個男人都得闖出一番事業嗎？——比方說賺進一頭利潤豐厚的大肥鵝？」她天真爛漫地瞪著他的眼睛。

「怎麼打算？」他把煙斗從嘴裡拿出來，銳利的鷹眼中露出一抹不動感情的微笑。

「不錯！」伊薇說。「不錯！可是我絕不可能嫁給他們當中的任何一位。」

「我想是『性』，不管性是什麼。」露秀說。

「人生真是可怕！」伊薇說。

對於這個，他沒有回答。他的憤怒是屬於溫柔似雪的一類，它安安穩穩地裹住了他的靈魂。

伊薇用憂慮但漫不經心的眼光看著她的姐姐。

伊薇沒有和他眉來眼去。但是她的確喜歡他。

「從未有過任何一個男人使妳覺得非常、非常不一樣嗎？」猶太女人一面說，一面又張大眼睛看了易思華一眼。他在抽煙，完全置身局外。

「一隻貓也可以看一個國王，」少校平靜地插了句嘴。現在他臉上掛著貓臉上所帶有的那種笑容。

但是，現在，表面上看來她十分和善、親切，實際上她很厭煩露秀。突然間她想離開露秀。

「我可沒說她會嫁給他。」查爾斯說。

「怎麼看法？」

「那就怪了！」伊薇說。「因為那的確是十分奇妙的，真的！而且也確乎是我生命中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

「妳認為他不應該嗎？」伊薇站著，把頭轉過去面對她。

「妳不會是愛上了那個『吉卜賽人』了吧！」她說。

「就是說嘛！」伊薇說。「也許我倆都沒有。也許我們尚未真正擁有『性』，而使我們能夠和男士們發|生|關|系。」

「所以，我想應該告訴他。」伊薇說。「我確信他不會在意的。可是，如果他知道了，我想他就不得不在意了。」

此外，看看可憐的露秀眼下的陰影，以及美麗瞳孔中渴望的眼神吧。啊，要是能有十分好心、仁慈、肯保護別人的男人把她娶去該多好！如果這個孤注一擲的露秀能答應嫁給他給多好！

他們所用的銀器和瓷器真是貴重無比，這是新娘嫁妝的一部份。少校用圓筒形帶柄的銀杯喝啤酒，小猶太女人則和伊薇用漂亮的玻璃杯喝香檳。少校又端來了咖啡。他們以談話來消磨時間。

「我認為，」少校把煙斗從嘴裡拿出來說，「那種『渴望』是生命中最美妙的東西。凡是能真正感覺到它的，就是一個國王。人世間我只羨慕這種人。」他又把煙斗放回口中。

「是嗎？」她說。「露秀，妳真的這麼想嗎？可憐的人兒，這對她們真是太可怕了！她們又何必『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