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十 談《阿麗思漫遊奇境記》
文學家特坤西（De Quincey）亦說，只是有異常的才能的人，才能寫沒有意思的作品。
這部書的特色，正如譯者序裡所說，是在於他的有意味的「沒有意思」。
這是「一部給小孩子看的書」，但正如金聖歎所說又是一部「絕世妙文」，就是大人——曾經做過小孩子的大人，亦不可不看，看了必定使他得到一種快樂的。世上太多的大人雖然都親自做過小孩子，卻早失了「赤子之心」，好像「毛毛蟲」的變了胡蝶，前後完全是兩種情狀：這是很不幸的。他們忘卻了自己的兒童時代的心情，對於正在兒童時代的兒童的心情於是不獨不能理解，與以相當的保育調護，而且反要加以妨害；兒童倘若不幸有這種的人做他的父母師長，他的一部分的生活便被損壞，後來的影響更不必說了。
（一九二二年三月十二日刊《晨報副鐫》，署名仲密，收入《自己的園地》）
和-圖-書
對於趙先生的譯法，正如對於他的選譯這部書的眼力一般，我表示非常的佩服；他的純白話的翻譯，注音字母的實用，原本圖畫的選入，都足以表見忠實於他的工作的態度。我深望那一部姊妹書《鏡裡世界》能夠早日出板。
歐洲大陸的作家，如丹麥的安徒生在《伊達的花》與《阿來鎖眼》裡，荷蘭的藹覃在他的《小約翰》裡，亦有這類的寫法，不過他們較為有點意思，所以在「沒有意思」這一點上，似乎很少有人能夠趕得上加樂爾的了。
英國政治家辟忒（Pitt）曾說，「你不要告訴我說一個人能夠講得有意思；各人都能夠講得有意思。但是他能夠講得沒有意思麼？」
我對於少數的還保有一點儿童的心情的大人們，鄭重的介紹這本名著請他們一讀，並且給他們的小孩子讀。
兒童大抵是天才的詩人，所以他們獨能賞鑒這些東西。最m.hetubook.com.com初是那些近於「無意味不通的好例」的抉擇歌，如《古今風謠》裡的「腳驢斑斑」，以及「夾雨夾雪凍死老鱉」一類的趁韻歌，再進一步便是那些滑稽的敘事歌了。英國兒歌中《赫巴特老母和她的奇怪的狗》與《黎的威更斯太太和她的七隻奇怪的貓》，都是這派的代表著作，專以天真而奇妙的「沒有意思」娛樂兒童的。這《威更斯太太》是夏普夫人原作，經了拉斯庚的增訂，所以可以說是文學的滑稽兒歌的代表，後來利亞（Lear）做有「沒有意思的詩」的專集，於是更其完成了。
周作人
然而這沒有意思決不是無意義，他這著作是實在有哲學的意義的。麥格那思在《十九世紀英國文學論》上說：
近來看到一本很好的書，便是趙元任先生所譯的《阿麗思漫遊奇境記》。
我的本意在推舉他www.hetubook.com.com在兒童文學上的價值，這些評論本是題外的話，但我想表明他在〔成人的〕文學上亦有價值，所以抄來作個引證。譯者在序裡說：「我相信這書的文學的價值，比莎士比亞最正經的書亦比得上，不過又是一派罷了。」這大膽而公平的批評，實在很使我佩服。
劉伯明先生在《學衡》第二期上攻擊毫無人性人情的「化學化」的學者，我很是同意。我相信對於精神的中毒，空想——體會與同情之母——的文學正是一服對症的解藥。所以我推舉這部《漫遊奇境記》給心情沒有完全化學化的大人們，特別請已為或將為人們的父母師長的大人們看，——若是看了覺得有趣，我便慶賀他有了給人家做這些人的資格了。
——譯者序文裡的意見，上面已經提及，很有可以佩服的地方，但就文章的全體看來，卻不免是失敗了。因為加樂爾式的滑稽實在是不易模似的，趙先生給加樂爾的書做和-圖-書序，當然不妨模擬他，但是寫的太巧了，因此亦就未免稍拙了，……妄言多罪。
我們不要誤會，這只有頑固的塾師及道學家才如此，其實那些不懂感情教育的價值而專講實用的新教育家，所種的惡因亦並不小，即使沒有比他們更大。
散文的一面，始於高爾斯密的《二鞋老婆子的歷史》，到了加樂爾而完成，於是文學的滑稽童話亦侵入英國文學史裡了。
「利亞的沒有意思的詩與加樂爾的阿麗思的冒險，都非常分明的表示超越主義觀點的滑稽。他們似乎是說，『你們到這世界裡來住罷，在這裡物質是一個消融的夢，現實是在幕後。』阿麗思走到鏡子的後面，於是進奇境去。在他們的圖案上，正經的〔分子〕都刪去，矛盾的事情很使兒童喜悅；但是覺著他自己的限量的大人中之永久的兒童的喜悅，卻比〔普通的〕兒童的喜悅為更高了。」
普通的人常常相信文學只有一派是正宗，而在西洋文學上又只
https://ｍ.ｈｅtuｂｏｏｋ.ｃom.cｏm有莎士比亞是正宗，給小孩子看的書既然不是這一派，當然不是文學了。或者又相信給小孩子的書必須本於實在或是可能的經驗，才算是文學，如《國語月刊》上勃朗的譯文所主張，因此排斥空想的作品，以為不切實用，歐洲大戰時候科學能夠發明戰具，神話與民間故事毫無益處，即是證據。兩者之中，第一種擬古主義的意見雖然偏執，只要給他說明文學中本來可以有多派的，如譯者那樣的聲明，這問題亦可以解決了；第二種軍國主義的實用教育的意見卻更為有害。我們姑且不論任何不可能的奇妙的空想，原只是集合實在的事物的經驗的分子綜錯而成，但就兒童本身上說，在他想像力發展的時代確有這種空想作品的需要，我們大人無論憑了什麼神呀皇帝呀國家呀的神聖之名，都沒有剝奪他們的這需要的權利，正如我們沒有剝奪他們衣食的權利一樣。人間所同具的智與情應該平勻發達才是，否則便是精神的畸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