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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維亞小說選

作者:莫拉維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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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車司機

貨車司機

他的話著實使我吃了一驚,我沒說什。他又接下去說:「我還送了她那麼多的禮物——一串珊瑚項鍊,一條絲圍巾,一雙紋皮鞋。……實在對你說,我真的喜歡她,而她也確是跟我相配的女人。……她真是一個無情無意沒心肝的娼婦。」
至於巴倫比,不論他有沒有注意到我們或是裝佯。在事實的焦點上,他從未反對伊塔莉亞這麼經常搭我們的車子,甚至連一次也沒表示。在她上來時,他會對她哼呀一聲算是打招呼,便向旁邊挪出位子讓她就座。她總是坐在當中,因為我得隨時留心路上,好向巴倫比關照避讓別的莽撞的車子,即使路是空著。巴倫比甚至當我在意亂情迷之際要在擋風玻璃上面寫些關係到伊塔莉亞的字句也不反對。我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於是用粉筆寫了「伊塔莉亞萬歲」。可是巴倫比竟然蠢到連它的雙重意義也不明白,直等到其他司機見了開玩笑地問我們究竟為了什麼我們變得這樣愛國起來,他才暗地裏向我張大了嘴,臉上緩慢地浮現出一絲笑意,這樣地說:「他們以為它是義大利,實際卻是那個女郎。……你真是聰明人,虧你想得出來。」
「她所跟我說的那些話,」他用他那緩慢呆滯的樣子接著在說,「她在來回的路上那樣緊捏我的手,同時我也告訴過她我要娶她,實在我們不啻已經訂了婚——呃,你明白嗎?在這一切的後面,卻出來一個駝子。」
伊塔莉亞是個刺|激的女郎;沒別的字眼好形容她。她有一副使人難於置信的窄長腰身,它的上端,是那尖突的胸脯——沛然莫之能禦,隱伏在她經常穿的長僅及臀的緊身短褂下面。她還有一個長脖子,棕色的小腦袋和一對綠色大眼。與她的太長的上身相比,她的一雙腳卻短而略微彎曲,因而她走路時予人的印象好像是在膝行。她實在並不美,然而她具有比美更勝一籌的東西,這是我第一次讓她搭車時就證明了的,因為我們車子開到息司特拿換了巴倫比駕駛的時候,她就把手伸過來放在我手裏,緊緊壓住,一直到達維勒特里我再替換巴倫比駕駛時都和-圖-書沒有放鬆過。那時正值夏季,將近下午四點,是最熱的時刻,我們兩隻手都不住的淌汗;但她卻還不時地以她那雙吉卜賽的眼睛瞟我一下,對我來說,多久以來,生活對我只是那條無盡無止的帶子一般的柏油路,此外別無其他;此刻它又再度予我青睞了。我已尋獲到我所要尋求的——一個夢寐以求的女人。在車子開到息司特拿和維勒特里之間的途中當巴倫比停車下去察視輪胎時,我趁著這一機會吻了她。到了維勒特里,我心甘情願的跟巴倫比換座;纏綿的握手和一個密吻,在那一天中,已夠我受用了。
巴倫比僅僅說:「你闖禍啦」;再加上一句我們只有到突拿西納去求援的話,便提起腳來走了。那是一段很短的距離,等他發現我們已經是在突拿西納郊外時,他老是忘不了吃的,於是聲言他已餓了,同時說等待救急車和起重機到來還得好幾個小時,最好去找一家旅館歇足。因此我們便到鎮上去找旅館。然而那時已過午夜,而且到了圓場只見戰時受轟炸所遺留的殘跡,僅有一爿咖啡館在那兒,卻已打了烊。我們轉到一條小街上,它看樣子是通往海邊的,走不多遠瞧到了一盞燈和它門上的字招。我們加快了腳步,希望大增。它確是一家旅館,不過那門外的捲簾已經放了一半下來,已然是要打烊了。它有一扇玻璃門,那放下的捲簾正好有著一道罅縫沒蓋上,所以我們可以打那兒張望一下。「你可以見到它是打烊了。」巴倫比說著便停步去窺望,我也停步想要看個究竟。我們所看到的是一個大房間,正像那些鄉村旅館的模樣,有幾張桌子撥著,和一個櫃臺,椅子都翻轉來擱在桌面上;同時,伊塔莉亞就在裏面,她手裏有一把掃帚,臀上圍著圍身布,正在忙著打掃。在房間後進的櫃臺後面,有個駝子站著,我見過不少駝子,可沒見過駝得像他這樣的。他的面孔嵌入兩手之間,駝背高過他的那顆腦袋,其時他正以他那醜惡的黑色眼珠盯著伊塔莉亞。她正在靈敏地掃地,接著那個駝子不知向她講了什麼,仍www.hetubook.com.com舊站著沒動,而她就跑到他的跟前,把掃帚倚在櫃臺旁,兩手圈住他的脖子,給了他一個長長的熱吻。隨後她又拿起她的掃帚滴溜溜地在房間裏面打起轉來,像是跳舞一般。那個駝子走下櫃臺來在房間中央,於是我們可以看出他是一個靠海吃飯的駝子,穿著涼鞋和漁夫的藍布褲,腳管捲起一截;一件大開領的襯衫。他朝著大門走來,我們立時抽身退避,彷彿兩人的思想是如出一轍。那駝子拉開玻璃門,跟著便從裏面把捲簾整個放了下來。
儘管這麼說,這份職業不適於我,我卻不自度量力,向一家運輸公司謀得了這個職務。他們派了一個叫巴倫比的傢伙做我的夥伴,共駕一輛汽車。提到他,確乎是個道地的粗坯,真是堪當此職的腳色——不是說貨車司機都是不聰明的;但他的呆笨卻是一份好運氣,因此,可以跟他的貨車整個打成一片,無異二位一體。不論他實際年齡已是二十開外,他的相貌上還不脫那種大孩子的氣質;他有一張厚實的面龐和渾圓的臉頰,低額頭的下面是一雙小眼睛,掉開的嘴煞似一隻打開的錢袋。他不多說話,其實根本就沒有,大不了只是在喉嚨裏對你哼呀兩聲。他的才智僅在逢到吃東西的問題上放出光采。記得有一次,我們駛往那不勒斯途中時,實在又餓又倦了,便在伊特里的一家旅館打尖。那裏除了只有肉屑燒豆別無其他食物。我是嘴都沒沾,因為它不合我的胃口。巴倫比狼吞虎嚥一下子吃了兩大碗;然後朝椅背一靠,一本正經地瞧了我好半晌,像是要告訴我什麼關係重大的樣子。臨了他用手掃掃肚皮,宣佈道:「我還能再吃四碗。」這句話便是他費了如許時間才表達出來的偉大思想。
這一切一切,一直繼續下去總有兩個月,或許還不止。於是有一天,當我們像平時一樣在突拿西納和伊塔莉亞分了手,已經開車駛向那不勒斯,忽然接到命令要我們卸貨之後立刻開回羅馬,不再在那不勒斯逗留過夜。這使我著實苦惱起來,為的是我們約定伊塔莉亞第和*圖*書二天早晨讓她搭車去羅馬的;可是命令不可違抗。一俟我開動車子,巴倫比就馬上打起鼾來了。一路上直到伊特里都平安無事,由於到處都是拐彎,而且是在晚上,當一個司機感到倦意時,那些拐彎就像一個最好的朋友一樣提醒他睜大雙眼的。但是過了伊特里開到豐地經過那些橘子林的時候,我開始有了睡意;為了促使我清醒,我便使自己去想伊塔莉亞。雖然我是在想她,我的思潮似乎在我腦海中形成一團逐漸加厚的轇葛,彷彿那樹林的枝椏逐漸稠起來最後變成漆黑一片。我記得我是在對自己說,油然地:「幸好我以她來使我保持清醒……否則我就會睡著啦。」其實我是已經睡著了,同時我心裏的這個思想並不是醒著而是在睡中構成的,而且它是一個使我睡眠中睡得更好更安穩的思想。可是就在同一頃刻,我感覺到那輛貨車駛離了公路陷入溝渠了;同時聽到後面拖車顛覆的聲響與震動。我們車子開得不快,因此都沒受傷;可是一出車子,就見那拖車四輪朝天,還有裏面的載貨,一批硝過的皮草,也都散覆在溝中。那天天色很暗,沒有月亮,不過天上還滿佈著星星。所幸我們已經駛離突拿西納不遠;我們的右邊是陡峭的山坡,左邊隔開一處葡萄園,外面就是那平靜的黑色的海。
此後,有好幾個月他都悶悶不樂;而我呢,那條路又變成跟老底子一樣了——一條無盡無止,要你一天兩回吞嚥下去又吐出來索然寡味的柏油帶子。然而,是為了什麼才使我改行的呢?那是伊塔莉亞在那不勒斯公路上開起一爿酒店來,額其名為:「貨車司機好去處」,那確實是個好去處,值得你不遠千里去拜訪!自然,我們可是從未停下車來去光顧過。其原因就是這一回事,看到伊塔莉亞在櫃臺後面,看到那駝子向她遞盞傳杯,可使我受不了。我就是這樣自動辭了職。至於那輛貨車,跟它擋風玻璃上的「伊塔莉亞萬歲」和巴倫比,仍舊還在公路上來回馳行。
打那次之後,每星期總有一兩回,伊塔莉亞會截住我們的車子搭乘從羅馬至突拿西納打個https://m.hetubook.com.com來回。她早晨候在牆垣附近等我們,經常總是攜著包裹或箱子;於是倘若是巴倫比開車,她會捏著我的手一直到達突拿西納才放開。等我們打那不勒斯返回時,她就在突拿西納等著了;於是再上來,再捏著手兒,仍然——即使在她不願意之下——又是趁巴倫比沒留心時的偷吻。總而言之我是實實在在墜入情網了,部份是因為我已許久沒有女人去愛且也疏於此道。在這上面,她只須拿某種眼光來瞟我一下,而我就立刻束手無策起來,如同一個孩子。甚至還會涕泗隨之。它們是溫柔的淚;但在我看來卻是一個男子所不屑的弱點,於是我極力抑制它們,然而無效。當我在駕車時,趁巴倫比熟睡,我們就細聲談話。我記不清我們談些什麼——總不外是一些瑣碎與玩笑的情話。不過我卻記得那段時間過得飛快;甚至打突拿西納開始的那條漫延無盡帶子一般的柏油路,似是變戲法一樣頓時消失了。我總是把車速減到十五哩到二十哩,讓別的車子超過我去——甚至是農家的馬車,然而到時候我們終歸到達終點,而伊塔莉亞便下去了。如在夜間,尤其好了,貨車似乎是在自己駛著,我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摟著伊塔莉亞的腰。當對面駛來的車輛於相當距離車燈打起訊號來的時候,我覺得我所回答的訊號不啻是些要叫每個人都知道我是多麼快樂的語句。諸如:「我愛伊塔莉亞,伊塔莉亞愛我。」
有了這樣一個夥伴,大概他是木頭做的,我毋須告訴你當我初次遇見伊塔莉亞時是多麼高興。那回我們行駛的是羅馬——那不勒斯的路線,裝載了各式各樣的貨物——磚塊、鐵片、整筒的印報紙、木材、水果,甚而還有中途轉運的牧場小批羊隻。伊塔莉亞是在突拿西納攔車要求順便帶她去羅馬的。原本公司的命令不准我們在路上搭載任何人,不過在我們打量她之後,決定了這一次那個條例並不生效。我們招呼她上車,她一蹦就上來了,嘴裏在說:「三呼貨車司機萬歲!他們總是這樣慈悲的。」
「誰想得到?」我說,隱藏著我的激動;而巴倫比回道hetubook.com•com:「是啊,」帶著一種使我驚詫的苦澀味道。我們跑到修車行去,連夜把貨車弄上公路,又裝載起那些皮革來。天曙時當我們開著車子前往羅馬時,巴倫比開口說話了——可以說這是自我認識他的破天荒第一回。「你曉得,」他說,「那個娼婦伊塔莉亞是怎樣對待我的?」
他就這樣在那蒼茫的晨曦中我們車子首途羅馬的時候不斷地一再緩慢地覆述這些話,像是在那裏自言自語。這樣看來,我不禁在想,伊塔莉亞把我們兩人都耍弄了,為的就是要省下買火車票的錢。聽到巴倫比的言語使我大受刺|激?因他說的同樣也正是我要說的,同時這些話居然是出之於他的口,我還以為他是木訥的人,豈不可笑。因此,我倏地向他粗聲說道:「看老天的份,別再向我提起那行屍走肉的東西罷。……我要睡了。」可憐的傢伙,回道:「你也難過了,人都是一樣,你知道的。」之後,便一直沉默到羅馬。
我是既瘦弱而又膽怯,臂細腿長,塌癟的肚皮時常要使褲子往下滑;實在不是一個長途運貨汽車司機的好材料。你對運貨汽車司機留意過嗎?他們都是肩潤臂粗腰背厚碩的彪形大漢。因為一個貨車司機,就是依賴的他那雙胳膊,和他的背脊,他的肚子;拿胳膊來說,那是用來轉動方向盤的,長途運貨汽車的方向盤,其直徑簡直就接近一條胳膊的長度,有時在山路拐彎,得將它轉上一個圓周;說到他的背脊,那是用來支撐一小時接一小時坐下去的疲勞,而不會僵痛;再說他的肚子,那是用來使他能像石頭生根一般嵌在他的座位上安然不動的。不說單單體形上的要求得如此之外,就是在精神的觀點上來講吧,我也遠非適當人選。長途運貨汽車司機最好沒有神經組織,不會任性,不會想家,沒有一切脆弱的感情才好;駕駛的費勁,真夠得上去殺死一頭公牛。還有關於女人,貨車司機就跟兵士一樣,以不想為妙,不然的話,在那連續沒完的來去旅程中,真會使他發狂為止。而我本身,多的就是胡思亂想;我天生原就多愁善感;並且喜歡女人。
「你說什麼?」我愕然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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