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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維亞小說選

作者:莫拉維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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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誼

友誼

「他還向我證實說你是個可怕的謊言家,很可能你根本沒有得到什麼搬運伕的差使。……」
不過我是個忠實的朋友,對我來說,友誼是重於一切的。我雖熱戀過瑪麗亞蘿莎,但是自從她跟亞帝里奧訂婚之後,她在我眼裏就變成不可侵犯了。她仍會喜歡——毫無問題的——對我挑逗下去;而我對她的界限卻分得涇渭判然,最後終於坦白地向她說:「妳是個女人,妳不明白什麼是友誼。……可是從妳跟亞帝里奧在一起以後,妳之於我,就像沒有一樣。……妳在我心目中已經不再存在……妳明白嗎?」
我曾經用盡可能的方式向她追求。起初我對她是極恭敬、又殷勤,而且曲意奉承;後來見她絲毫無動於衷,我又嘗試更進一步,採取攻勢,在樓梯半腰或梯頂黑暗之處埋伏而待之,試欲強吻她:而所有的收穫卻是幾下子猛推,末了臉上挨個巴掌。於是我決意裝出一種不屑的神色,一如有所惱怒,見了她只當不識,轉身就走:但這樣更糟,因為這麼一來卻如同沒我這個人存在一般。終於,我淚水盈眶去向她哀告懇求,要她愛我:也沒有反應。果真她叫我完全死了心,倒也罷了!但卻刁惡地,正當我準備把她打入地獄時,她又會以些許的注意,或是睇視,或是表情,一下子又重新將我擄獲了。我由此得知,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崇拜者就像項鍊與手鐲這些裝飾物——有辦法的話是寧可多多益善的。於是,在那樣一個睇視或一個姿態之下,我會想:「它的背後一定有名堂的……我得再接再厲。」可是我突然間得知這個騷|貨已經跟我最好的朋友亞帝里奧訂了婚。這事使我大為惱怒,我有多方面的理由:第一,她竟把我矇在鼓裏一點口風都不吐露;其次,亞帝里奧還是我給她介紹的;我的茫然不知,使我在他們這一對的面前作了天大的傻瓜。
「他還確定了我已料到的——你每天去找艾米莉,跟她鬼混。……我在做苦工,一家家跑著https://m.hetubook.com.com去替人家熨衣裳,你卻跟艾米莉去開心——還對我說是去上工。……現在你要賴也賴不掉了;恩尼斯多是最明白你的朋友,他已為我證實了一切。……」她說這些話時,聲音異常平靜;我一下子才猛醒過來,我竟讓自己牽扯到一個女瘋子的私事裏面了。果不其然,她一說完話——那時的他,臉上露出難看的樣子,逼近我的面前,連連地說:「是你說的?」——順手就拿起一隻放在鐵灶上的熨斗朝他腦袋猛擲過去。她是對準目標的,若非他俯首閃避得快,他就沒命了。跟著而來的情形我實在難以形容,她飛揚跋扈不顧一切地拿起灶上擱著的東西——那些笨重而危險的東西像刀子、灸肉桿、壺、罐、鍋、瓶等等——擲向他來;他呢,在再三企圖保護自身之後,一溜就出了房門跑掉了。我也自顧地逃了,來不及拿齊我的東西,丟了兩三碼的鉛管在地板上,也就衝向樓梯去。他一面向我怒吼道:「你別再在這裏出現,若再給我看到你,我會殺了你。」我一口氣跑過了橋,跑到自由廣場的公園裏,方才感到安全。我在一張椅上坐下讓我喘過氣來。回想起來我之所以說出那些話來完全要歸咎友誼,不然我怎會知道亞帝里奧的個性確是那樣而又為之激動呢;我對自己發了一個誓;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會跟任何一個人去交朋友了。
「妳的意思是說挑伕。」
我唯一的答覆是試去摟抱她。但被擺脫開了,她正色說:「你的修理工作完啦,你可以走了。」我咬著嘴唇,回道:「妳是對的……不過是妳叫我失去頭腦的。……我一直記著我是亞帝里奧的朋友,而妳乃是他的妻子。」我說這話時感到十分愧疚,於是收拾起我的工具正要跟她告別離去,這時,廚房門開了,出現了亞帝里奧。
「就是我也不敢說他行,」她接著說,仍是那種沉靜有思的聲調,「我甚至不敢肯定他已有了工作。m.hetubook.com.com……他說是去幹活——而我到現在還沒有見他的一個錢。……我正在懷疑他也許是向我扯某一類的謊。……你想怎樣?」
「我希望你能隨我到家去,」她接著說。「可巧不巧,今天早晨我發現廚房水槽的排水管塞住了。……替我去看看,好不?」
他見到我很高興,親切地向我招呼。「啊,恩尼斯多!」我回道:「瑪麗亞蘿莎叫我來修水管,我修好了;換了一根新管。」「謝謝你,」他走向我來,「真是感激不盡?……」這個時候,瑪麗亞蘿莎的穩定而有力的聲音使我們都轉了過去。「亞帝里奧,」她開腔了。
水管銲好,我熄滅了銲燈,用指頭把那尚軟的金屬弄平。然後用螺旋鉗轉緊接頭。那時她仍很平靜地說:「是的,我知道一些,但說不準。……現在,我可以料到——也許他跟艾米莉有著什麼,那個紅髮女郎——你認識嗎?——她往常是在洗衣作和我一同幹活的。……你以為怎樣?」
我這時已把管子插好,拿起銲燈,微微搖晃著它,幾乎不加思索地問道:「妳是要我說真話呢,還是要我禮貌?」
我們跨入那層樓,一共三間小房,有一扇窗子朝院落開著,暗黑不透陽光,像一口井。廚房裏簡直難以轉身,另有一扇玻璃門通到一個小小的騎樓上,那是盥洗間,瑪麗亞蘿莎在一張矮椅上坐下,叉開雙腿,在裙兜裏擱了要剝殼的蠶豆;我在地上放下工具袋,跪在水槽邊檢查排水管的毛病。我一看就知道那管子壞蝕了,得換掉一支新管子;因此我提醒地說:「妳看,只有換一根新的才行。……妳準備付錢?」
「是你說的?」
我正直地回答說:「好的,如果是要修理的話。……」她向我拋了一個像過去那種要叫我神魂顛倒的秋波,加上一句:「不過你得替我拿東西。」於是,我就像頭驢子一樣地裝載起來,我的工具、鉛管,她的購物袋全都加之於我一身,跟在她的屁股後面走去。
她手彎hetubook•com.com夾捧著購物袋,滿置菜蔬與一些黃紙包著的東西。她微笑著說:「你不認得我嗎?」
「我要的是事實真相。」
我心裏有個聲音在警告我:「現在妳得小心點,恩尼斯多,慢著點兒。……當心圈套。……」然而,難受強過謹慎,而且,聽到她在這上面詬病她的丈夫,我開始對我自己產生新的希望,我壓抑不住回道:「我想妳是對的。……對他來說,女人就是一切,不論老少美醜。……難道妳不明白?」
我們走不了好遠,在和李必泰路交叉的一條街上,我跟隨她走進看來像洞穴入口的小門,又爬上一條陰暗潮濕霉臭沖鼻的齷齪樓梯。走到一半時,她回頭帶笑地對我說:「你記得你以前老是守住樓梯的暗處等我嗎?你記得你是怎樣嚇壞了我!」我強硬地回答說:「瑪麗亞蘿莎,我一點兒都記不得了。……我只記得我是亞帝里奧的朋友,友誼重於一切。」她狼狽地答道:「嗯,誰說你不是他的朋友?」
我咬著嘴唇,想道:「友誼要兩蒙其惠才對」;但嘴裏未出聲。我拿起鉗子,轉開接頭,它也跟那管子一樣,已經蝕壞;我把管子卸下,從工具袋取出銲燈,傾入些許汽油。在我這一段沉默的時光,聽見她問我:「你真的是亞帝里奧的朋友麼?」
瑪麗亞蘿莎是個雙重的名字,而那個具有此一名字的女人也是雙重的:在身體方面跟性格方面都是。她有一張又紅又白的大臉,煞像天上的滿月,跟她身體的各部都不成比例,而後者倒是正常的;她會使你想到那種被人叫做甘藍薔薇的薔薇花,因為它們大而堅實就像甘藍菜一般;實在的,你見到她必然禁不住會想那張臉真個一張可抵兩張。尤其是這張大臉經常總是那麼平靜沉著,帶著微笑,有如天使——恰與她的性格完全相反,它是絕對的兇惡,而我發現它是吃過大虧的。這就是我為什麼也要說她的性格是雙重的緣故。
「做搬運伕算不得是真正的職業。……我想要他訓練做hetubook•com•com個男護士……我姊姊可以介紹他到醫院門診部去……」
我掉頭去望她:她低垂眼皮坐在那兒,臉上帶著微笑,蜜一般甜,一心在剝豆。「自然我是的。」我說。
「我怎不認識妳,我不是說我們又遇見了嗎?」
「謊?」我不加思考地說。「我知道他就是個大謊言家。……他會無中生有向你說得天花亂墜而去相信他。……既然是謊那妳就有數了……」
「噢,好的,」我嘆了口氣說,「我白白辛苦替妳裝好。……妳得給我一個吻來作交換。」
我站起身來。瑪麗亞蘿莎把蠶豆放進湯鍋後,也站了起來,抖下衣裳上面的豆殼,拿著鍋子向水槽的龍頭接了一點水。我上前在她背後兩手放在她那柔細的腰間說:「是的,完全對,他每天去找艾米莉,在傍晚時候;他在洗衣作外面候她,然後一道上她家去。現在妳知道整個的故事了;妳還指望什麼?」她輕輕掉過臉來,帶著微笑,回答我說:「恩尼斯多,你不是說你是他的朋友嗎?走開點!」
「懶惰?」
我拿起一塊錫,把燈移過去開始銲接。火焰發出嘯聲來,我提高嗓門去蓋過那聲響,好讓她聽見。「是的,懶惰。」我說。「我親愛的姑娘,妳慢慢兒就會習慣於有著一個懶惰丈夫的。……我自己是個刻苦耐勞的勞動者,而他就不是。他愛睡懶覺,游手好閒,上咖啡館,看報紙討論運動消息。……他做挑伕倒是可以,我敢說——做一個男護士卻不成,那是個有責任的差使……不行的,我看不出他怎能做個男護士……。」
我告訴她儘管說好了,一面我燃起銲燈,調整火焰。「比方,」她泛泛地說,「你不以為他的工作不適宜嗎?做一個搬運伕?」
「呃,我是亞帝里奧的朋友,但這卻矇不住我眼睛而無視於他的墮落。……第一,他懶惰。」
「唔,那末,」她平靜地接著道:「跟你我就可以自由地說話了。……你知道他最深,我希望你能夠告訴我,我對他所有的某些印象是否正確。」
「是你和_圖_書說的?」
當時,她表示承認我是對的。但是不久之後她又仍然向我賣弄風情,我決心不要再見到她,並且對此信守不渝。後來,我聽到他們結了婚,住在她的姊姊那裏;她是個護士。而那個亞帝里奧,原本十有九天是工作無著的。卻也找到一個運輸公司搬運伕的工作。瑪麗亞蘿莎仍如往常在白天替人家熨衣物。這個消息在某種意義上,對我不啻是一種內心的慰藉。我現已知道他們的處境並不很好,這樁婚姻是不會十分美滿的。然而,作為一個忠實的朋友,我仍舊繼續避開他們。朋友應該夠朋友才是,友誼是神聖的啊。
「這正是我所想到的。……但是,如果他不是去上工,他又去幹啥呢?我不相信他閒散著只上咖啡館就真的沒事兒了。……這裏面一定有什麼著。……他總是那麼急急忙忙出去,他老是那樣迫不及待的。」她中止話頭伸手在擱板上取了一隻湯鍋把剝好的蠶豆放進去。我撇過頭去打我肩上去看她——面容含笑,儀態靜嫻。一會兒後她又說下去:「你曉得我是怎樣在想麼?一定有個女人在中間。……你是知道他的,你能告訴我他會不會?」
我是個修水管的鉛匠,如所周知,鉛匠是要聽人召喚去做生意的,有時在他們的跑動中常會發現自己是在並不希望要去的地方。一天,在我去一位主顧家裏的途上,我的肩上揹著工具袋,胳膊上掛著兩圈鉛管,正好走到李必泰路時,我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恩尼斯多!」我轉身去看,卻正是她。當我一見她那大而肥碩,平靜而又狡黠的面孔和那蜂腰圓臀凸胸的玲瓏身材時,我的舊感情又勾起來了,呼吸也跟著緊迫起來。不過我卻提醒自己:你是個朋友,你的行為得像個朋友,面對她,我淡漠地說:「我們又碰頭了。」
她是站在鐵灶旁邊,一隻手擱在灶臺上面。她幾乎是用一口氣說下去,並不提高嗓門:「亞帝里奧,恩尼斯多說你懶惰,不愛幹活兒。……」
「你的友誼是怎說的?」
「你的友誼是怎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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