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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維亞小說選

作者:莫拉維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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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鏡頭

試鏡頭

我有點著慌起來;我望望薩拉芬諾,他卻把頭轉過一邊去。「呃,妳知道,小姐,」我說,「試鏡頭無異於拍一小部電影,不是說做就可以做的。……得要一位導演,一位攝影師、一個片場。……薩拉芬諾不大明白這些。不過,自然會有這麼一天……」
「我實在抱歉,」我冷淡地說,「可是妳們不行。」
「你有汽車?」蜜摩莎問,她大有和解的意思。
「為什麼?」
伊莉絲天真地說:「我原本不想……但蜜摩莎說妳要有辦法就得先蒙住人的眼睛。」
我得承認蜜摩莎對付這個打擊頗有一手。「很好,很好,我已一半料到了,」她不快地說,「我們沒運氣……如果我們邂逅到駕車的男子,總歸是個司機。……伊莉絲,走吧。」
「沒什麼!」蜜摩莎說:「我妹妹有點兒糊塗。……我們先是在威尼斯,住的旅館,然後在維里奇奧,那兒我們有一幢小別墅。」
「恰恰相反,我們正是你要的——兩個平常的勞工階層的女子。伊莉絲是做工的,而我是個護士。……」
「你說話要作數,」她說,「伊莉絲得試鏡頭,一定得要的。」
「做個慷慨仁慈的人吧,給我們試一次。」她的身子整個兒蠕動起來,抓住我的胳膊,緊在催逼我。我了解這是薩拉芬諾的法螺使她著了魔。我又再度向她譬解試鏡頭的事不是立時立地可以辦到的事兒。她才逐漸明白了,於是鬆了握著我胳膊的手。轉向正和薩拉芬諾絮語的她的妹妹,說道:「我對妳說過這無非是空話。……好了,我們還等什麼?回家去吧?」
「不用,不用;不是要看妳們的腿……只要看妳們走路的樣子。」
我知道她在說謊,因為她說話時眼睛朝下望。她跟我一樣:不能夠把眼睛瞅著人扯謊。她接著說;自若地:「馬里奧先生,你是位製片家。……薩拉芬諾告訴我們你會給我們試一次鏡頭。」
「它是老闆的新車,」他冷冷地說。他坐著思忖了半晌,接著說道:「聽著,馬里奧,馬上要會有兩位年輕女士到和-圖-書來……你曉得我就不會漏掉你……我們一人一個。……她們是好人家出身,是一位鐵路工程師的千金。……你是個製片人——明白不?別替我露馬腳。」
「哪來什麼別墅。我們是在奧司苑亞港晒黑的。」
「我們要露腿嗎?」
「我不是對你說過了——一位百萬富翁。」
這不是伊莉絲所期待的,她顯得很侷促。她帶著幾分不安說:「我們得耽下去……晚上才走。」
「會有一天,等於是永不。」
我注意到薩拉芬諾投給我一個叱責的眼色;他以老闆的車子當作自己的也許還有勇氣,可還沒有這份膽量把人帶入那屋子。他力加反對:「兜風豈不更好?」但是,兩位女士,尤其是蜜摩莎,堅持著要去商討試鏡頭的事,而不要兜風。所以他只得退讓,於是我們的車子便以全速駛向巴立奧里區那屋子的所在地去。一路上,蜜摩莎不斷地在催逼著我,用一種低聲的、奉承的、親愛的口吻向我絮聒著。我沒有在聽;但不時卻有一些重複的字眼跳入我耳鼓,反覆地跳動好像一把鎯頭在敲釘子:「試鏡頭……你會給我們試鏡頭嗎?……如果我們試鏡頭……」
我驀地來了靈感,提議道:「我們到薩拉芬諾的屋子去。……他有一所可愛的大屋子。……到了那兒我可以好好觀察妳們一下,看是不是能給你們一個試鏡頭的機會。」
「不,不,小姐,我向妳擔保……」
「慢著,慢著……你別破壞我的計劃。」
「不,妳們是辦不到的,有些東西若不是那一行出身是學不像的。」
「是的,就在那邊。」她循著他的指示,瞧見了那輛車,立刻換了口氣。「那末,我們就走……悶坐在這兒使我厭煩。」我們四個人都立起身來。伊莉絲跟薩拉芬諾在前,蜜摩莎和我隨後,她傍著我說,「你沒有生氣,是吧?不過你要知道,我對於一些人的許諾嫌惡透了。……但是這回,你是會讓我試鏡頭的,不是嗎?」
我們到達巴立奧里區,空曠的大街兩邊儘是奢華和_圖_書的房屋,都有陽臺和大窗。我們到了薩拉芬諾老闆的住所,經過那黑色大理石的穿堂,登上玻璃和桃花心木的電梯;到了三樓,在過道裏,我們發現我們是處於暗中,嗅著一股揮發油的氣味與不通風的窒悶,「我很抱歉,」薩拉芬諾向我們說明:「我出了一次門,所以屋裏變了樣子。」我們進入起坐室,薩拉芬諾打開了窗子;我們在一張有灰布套的靠壁長沙發上坐了下來,面前有架鋼琴,上面罩著擋灰的布罩,用別針別住的。於是,我把計劃付諸實行,說道:「我們兩人要瞧妳們的了;妳們就在這間屋裏來回走一遍給我看。……我就可以決定是不是可以給妳們試鏡頭。」
「是啊,」薩拉芬諾慫恿道,「讓我們大夥兒在一起。……我們坐車兜風去。」
他強調的回答我說:「今天我是個百萬富翁。」我一時之間弄不懂他。「車子是啥回事?」我緊逼下去,「是你贏了足球賭賽?」
薩拉芬諾跟我是朋友,雖然我們彼此的工作大不相同;他是個司機,受僱於一位實業家;而我是個攝影師和照相家。在外表上我們也大有差別:他有一頭漂亮的鬈髮跟一張粉紅的孩兒臉,純藍色的眸子更襯托出他臉色的紅潤;至於我則皮色黝黑而有著一張成年人嚴肅面孔,和一雙陷落的深色眼睛。但是實在的不同還是我們的性格;薩拉芬諾是天生的說謊者,而我就幾乎不會扯謊。某星期天,薩拉芬諾通知我說他需要我;從他的語氣中我忖度他一定有了什麼困難,因為薩拉芬諾經常碰到麻煩,那是由於他好出風頭的毛病。我跑到柯羅納廣場的一家咖啡館去踐他的約;一會兒之後,他出現了,伴著第一號的大謊而來——那輛他老闆的豪華「特型」汽車。我知道他的老闆離開了羅馬。他在若干距離之外以一種頗為自負的樣子向我揮手,叫人看來煞像那輛車子是他自己的一般;隨後才去停車。當他朝我走來時我打量他:他裝扮得像個紈褲公子,黃燈芯絨的窄管褲,一件背有褶m•hetubook.com.com皺的夾克,脖子上束著一條顏色手巾。為了某些原因我起了一種厭惡的感覺,他一坐下,我就帶著幾分酸味挖苦他:「你看來像個百萬富翁。」
「無論如何,」蜜摩莎泛泛地說。「如果我們不說謊話,薩拉芬諾先生是不會把我們介紹給你的……它的作用在此。……呃,現在試鏡頭的事怎麼說?」
跟著是一番討論,伊莉絲想要接受;蜜摩莎還在反對,就是不肯;薩拉芬諾沮喪得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了。但我終於說服了蜜摩莎。我說:「我是個攝影師,不是製片人……不過我可以把伊莉絲介紹給跟我相熟的一位副導演?……這雖算不得是什麼有力的推薦,總是個希望。對於妳我怕就難些了,但我想伊莉絲也許會有機會。」
我望望薩拉芬諾,他埋身在沙發裏,似是毫無知覺。「你的意思是什麼?」蜜摩莎堅決地說。「我們當然可以裝成勞工階層的女孩子的,難道不行?」
她們坐下後用焦急的眼光望著我。
我不作聲,站了起來。「你幹啥?你是要走?」他直起嗓門說。
總而言之。我們爭辯了一些時間;他坐著,我站在他面前。末了,為了大家是朋友,我答應留下。不過我警告他說:「我不保證一定玩你這套把戲。」但這時他的注意力卻轉移開去,臉上放射出高興的神采,說道:「她們來了。」
開頭進入我眼簾的只是頭髮。她倆各人的頭上看去好像兩個脹鼓鼓、實壘壘的毛球、好半晌後我才費事地瞧清了這兩堆東西下面的她們的臉,單薄而瘦削,宛如兩隻探頭出窠的小鳥。在身段方面,她們卻都有柔和完滿的曲線,肥臀高胸;盈手一握的腰肢,可以用餐巾打成圈圈圍住,我私忖她們必是攣生姊妹,因為她們完全同樣打扮:格子花呢裙子,黑短外套,紅鞋,紅手袋。薩拉芬諾有禮貌地站起來,作他的介紹:「我的朋友馬里奧,製片家;伊莉絲小姐,蜜摩莎小姐。」
「我們早已試過了呀,」我笑著回答,「它已經用來顯露了妳們是一對好m.hetubook.com.com的勞工階層女孩子。……再說,謊對謊:我並不是製片家,不過是個平凡的攝影師……而薩拉芬諾也不是個大紳士:他是個司機。」
「我馬上告訴妳們為什麼,」我嚴肅地說明原委:「因為我的影片裏用不著像妳們這般優雅、出色、教育良好的淑女型女孩。我所需要的是勞工階層的女孩子,那些,那些——甚至在必要時能夠說出淺薄粗俗的話,舉動行止之間要輕薄帶刺|激性,總之,是那些醜陋、粗野、教養不良的女孩子。……而妳們卻正好相反,是工程師千金,由好門第出身……。妳們不是我要找的人。」
於是我們去了電影院;但是乘的巴士,不是坐汽車。伊莉絲在電影院裏緊偎著薩拉芬諾,她是喜歡他的,不論他是個說謊者又是司機。蜜摩莎卻跟她不同,她正襟危坐著。在休息時她對我說:「我多少可算是伊莉絲的媽。……她是個美麗的女孩子,不是嗎?現在得記住你的許諾,不要說過算了……不然的話我不饒你。」
蜜摩莎這時又緊握住我的手臂了,還把我的手放在她手上壓著。她細聲細氣地對我吐著甘言蜜語:「好吧,行個好,關照他駛到片場去,我們去試鏡頭。」我坐著不響,很不高興;她卻以為有機可乘,仍然細聲細氣,說道:「喂,如果你給我試鏡頭,我給你一個吻。」
「但是為什麼妳們要說這許多謊話?」
她們坐了下來,於是我可以仔細看她們一下了。從薩拉芬諾對伊莉絲的殷勤上面,我體會到他的對象是她;蜜摩莎是留給我的。她倆並不是攣生姊妹;蜜摩莎顯然看得出已過三十,比起伊莉絲來,她有著一張更貧瘠的臉,一個較長的鼻子,一隻較大的嘴和較顯著的下巴。事實上她幾乎可說是很醜。伊莉絲大約二十左右,卻可算得是美麗。同時,我注意到她們都有著一雙粗糙泛紅的手一點不像閨女倒像是女工。這時的薩拉芬諾,在她們來後,好像變得糊塗起來;他在跟她們搭訕:說什麼見到她倆真是榮幸;她們的皮膚晒得多麼好看,問她們m.hetubook•com.com是在那裏度夏的?……
因此我剛才所有的解釋全屬徒勞;她仍舊要試鏡頭。我不回話,只顧跨入車子在她旁邊坐下。薩拉芬諾和伊莉絲也已進入前座。「我們上哪兒去?」薩拉芬諾問。
假使我要說她變了樣,那就過當了。實際上,那才是她自己,是她的本色。我笑著回她:「是對一位工程師的千金。」
「那末維里奇奧的別墅是啥回事?」
她們服從地開始在我們面前的打蠟地板上來回走著。誰能說一聲她們欠缺優雅?那大堆的頭髮,那發育完好的臀部和胸脯,那細瘦的腰肢。但是我注意到她們的腳,一如她們的手同樣的大而難看。而她們的腿也不大直,那形狀是僵硬笨拙的。說實在的,一個製片家對於這一類型的女子是連跑龍套的角色也不會給她們的。她們在來回走著時,每一次兩人在室中相遇,就笑了起來。我一下子叫了出來:「停止!夠了。坐下!」
「對,我是要走,」我回道:「你知道我不愛說謊。……再見……你去自得其樂吧。」
蜜摩莎先開口:「是在威——」但同時伊莉絲也在回答:「在維里奇奧。」跟著兩人相互睇視了一下哄笑起來。薩拉芬諾問道:「妳們笑什麼?」
「只有懦夫作了許諾才記住它們的,」我開玩笑地說。
「那末你呢——你是啥?」
接著而來的是一片短暫的沉默。我已投放了我們的釣餌,相信魚兒會來吞吃。果不其然,半晌之後,蜜摩莎站起來跑去在她妹妹耳朵上咬了一陣兒。後者臉上先是露著不快,但終於作了一個首肯的表示。於是,蜜摩莎兩手放在她的臀部,搖擺著向我走來;接著把我胸口一推,說道:「嗨,老傻瓜,你以為你是在對什麼人說話?」
我油然感到有些對不起她們,特別是對伊莉絲,她是那樣美麗,這時卻顯得很傷心,而且眼淚也不能抑制了。於是我作了個建議。「聽我講,」我說,「我們四個人都說了謊……過去的不談,我們一道去看電影……怎樣?」
薩拉芬諾終於站起身來。「等一下,」他說,「妳們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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