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傻瓜
在店裏打伊娥兒來後,我所最忌憚的一個人就是亞馬鐸了。他並不漂亮,也不可愛,但卻年輕。至於蓋士比,我是絲毫沒把他放在心上的;我已說過他比我老,而且著實醜陋。伊娥兒成天坐在店角她那小小修指甲桌前,被厭倦與單調弄得沒精打彩,在沒有顧客的時候,她就反覆地把店裏能夠覓得的兩三張報紙讀了又讀或不然就是修她自己的指甲。基於天賦本能,我幾乎不由自主地不斷在瞟她:倘有顧客進門坐上我的椅子,我就取起一塊毛巾,用漂亮清晰的姿勢把它抖散開來,同時如此這般地投給她一個長長的睨視。或是,當修剪一個顧客的髮邊時,一連嚓嚓地四剪,又瞟她一眼,或者在她懶散地移動步子,打櫥架裏拿取某些用物時,我就拿眼睛從鏡裏尾隨著她打轉。說到這裏,我必須承認一點,伊娥兒的舉止是既無生氣又不矜持的;相反地,她有一種木然、冷漠、遲鈍的外貌。煞像一頭瞌睡的大貓。但是逐漸地,經過若干時間,她終於體會到我是在看她,而亦並不作嗔;最後她且還我以秋波了。實際上她的秋波裏並沒什麼重大暗示,因為她不會;只不過是出以一種笨拙而遲鈍,然而卻是十分領悟的方式。
我感到大為掃興與狼狽。一次又一次我把我的手放到臉上去,彷彿是要藉我的手指來鑑定究竟我有多老似的,在缺少一面鏡子的當兒。伊娥兒自然不會知道這些,在到奧斯蒂亞的半路上她對我說:「要你站著我很抱歉。」我禁不住回答說:「我曉得我是個老頭兒,不過還不致於老到連半小時都站不住。」我多半是在希望她會這麼回覆我:「魯易基!你!——老?這話怎說?」然而那遲鈍的人兒卻根本就沒再答話;因此,我相信我說的正是事實。
如果你一向有著拈花惹草的習癖,當你年老力衰而女人已開始將你視同父親——甚或更糟把你當做祖父的時候你還是很難自我覺察的。其所以困難踰垣之故,是因為每個中年人在他的腦袋裏面,還有一個腦袋;他那外面的腦袋,雖然皺紋起伏,灰髮斑斑,齒牙衰壞,老眼昏花;而另一方和_圖_書面,他那內在的腦袋卻仍保持年輕時的模樣,有著厚密的黑髮,光鮮的臉頰,潔白的牙齒和晶瑩的眼睛。正是那個裏面的腦袋在作怪,自作多情的以為女性所見到的是它。然而女人所瞧在眼裏的自然只是他外面的那副尊容,她們會說:「那個老怪物,他難道自己不知道他老得可以作我的祖父嗎?」
隨後我就得知她的心理了。我們下水之後,由於海上風浪很大;我們只好攀著安全索站在海邊,讓潮水打在身上;每一陣浪潮襲來後我都喘不過氣來,我自語著:「我真的氣竭力盡了,因為我是老了。」但她卻快樂無比,向我叫道:「魯易基,你知道我為什麼從未想到你會是這麼一位運動家。」「為什麼?」我問,「妳以為我是那一類的人?」「呃,」她回答,「像你這樣年紀的人,通常都不喜歡跑到海裏來的。……它是青年人的遊戲……」就在這時有個巨大洶湧的浪潮蓋罩過來;我踣跌到伊娥兒身上,為了穩住我的身子。我攫住了她的一隻手臂——那是一隻結實、渾圓的胳膊,有著青春而富彈性的肌肉。我向她叫道,嘴裏還有一口鹽水:「我老得可以作妳的父親。」她站在那如沸的水沫裏大笑。「不是我父親,」她說,「算是!我的叔父吧。」呃,其時我們海浴已畢,我不知怎的竟是慚窘交併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覺得好像嘴裏有具機關,開合張閉都在於它,現在得用槓桿才能使它再張開來。伊娥兒走在我前面,邊走邊用手去拉她的泳衣去遮蓋她的胸股,由於經水一濕,它簡直變成猥褻了;末了她撲身在沙灘上,在沙裏打滾起來;她的肉是那麼結實,沙子粘上去又立刻成為濕塊掉落下來。我坐在他的旁邊。筋疲力盡,如癡如呆;既不能動彈又不能張嘴。縱使伊娥兒比一頭犀牛還要遲鈍,這時也可能使她對我的災難有些清醒了;因此她忽然問我是否感到不適。「我是在想著妳,」我說,「我們店裏的三個,妳喜歡誰——亞馬鐸、蓋士比,還是我?」她謹慎地思索了好半晌後方才答說:「幹麼你要問,你們三個我都喜和-圖-書歡。」但我卻緊逼下去:「自然,是亞馬鐸年輕。」「是的,」她回道,「他年輕。」我停了一會又說:「我相信他是在戀著你。」「真的麼?」她回道:「我倒沒在意。」她似乎有點兒心不在焉,像是在為什麼事發愁。結果她說:「魯易基,我糟糕了,我的泳衣後面縫線的地方脫了線。……把浴巾給我,我得去換衣服。」說實在,我那時對於她的難堪遭遇倒真是正中下懷。我把浴巾遞了給她,她用它包住臀部站起身來就跑向換衣服的小屋去了。半小時後,我們上了火車,坐在一節空車廂中。我扣牢我那件翻領的襯衫,心想,現在一切都已過去,我已經完全明白,我是一個老頭兒。
於是我在思忖,照說果實已成熟了;就在某一個星期六,我約她在星期天下午到奧斯蒂亞海濱去游泳。她立刻接受了,但卻有言聲明在先,就是我決不能批評她的泳衣:她發了胖,而她所有唯一的一件泳衣穿起來會把她箍得緊緊的。其實她說話時一點都沒嬌羞的樣兒:「我這些時在店裏老是坐著,身體變得有些臃腫了。」這是一個完全缺少狡黠的女孩子的表徵;而我卻很中意她這點。我們安排好第二天在桑柏奧樂車站碰頭;事前我大事修飾了一番。我刮過臉,又在面頰上撲了爽粉;我揀了一柄好梳子來梳理我的頭髮,甚至一點可疑的頭皮屑都弄它個乾淨;還灑了些許紫羅蘭香水在頭上和手帕上。那天我穿的是件敞領襯衫,一件輕巧的熱帶型的夾克和一條白褲。伊娥兒真是絕對守時,在兩點鐘的當兒我就見她穿過那些旅行者人群向我姍姍行來;她穿的一身潔白,看起來似覺更加矮胖了些,然而年輕吸人依舊。「這麼多的人!」她在招呼我的時候說,「我怕我們要在車上站到那裏了。」天性具有騎士風度的我,當即回答她我會替她弄個坐位的,這點事兒交給我好了。說時火車已經進站,月臺上的人頓時瘋狂地爭先恐後起來,那景象猶如是被一隊騎兵所衝襲;人人都在叫喊,又彼此呼喚著;我衝身向前,一把攀住了一個車門,打人堆裏把自己和_圖_書提上去,看著正要進入車廂,那時有個膚色黝黑的青年把我一推就越上前去,我也照樣給他一推又越過他;他一把扯住我的衣袖,我就用我的肘拐在他胃部使勁地戳了一下,方才脫身搶入車廂。可是就為了跟那年輕的鄙漢糾纏耽誤了時機,車廂裏已然坐滿了人,只剩一個座位空著,我奮力衝到那兒,他也衝到了面前;幾乎都在同一剎那之間,我把我的泳衣、他把他的夾克一同放到椅上去保留那個座位。於是我們面對面相覷著,「是我先到!」我說。「誰說是你先到?」「我說的!」我回道;一手拿起他的夾克扔在他臉上。就在這當口伊娥兒也上來了。她毫不猶豫地一屁股便在那空位上坐了下去,說道:「謝謝你,魯易基。」那個青年人拾起夾克,躊躇了半晌,接著他看出是沒法攆開伊娥兒的了,只得轉身走去,口裏悻悻地嚷了聲:「可笑的老傻瓜!」
火車頃刻之間就開動了,我抓牢一根欄杆來保持站近伊娥兒,不過我已完全失去了熱烈的興致,倒想下車轉回家去。那「可笑的老傻瓜」幾個字眼,恰在我最不盼望聽到的時候來招惹我。我反覆體味那年青人話裏的含義,它對我有兩種不同的感觸存在其中。侮辱我的是「可笑的傻瓜」那話,但卻並沒害處:他的目的就是要觸怒我,才稱我傻瓜的。然而那個「老」字,他出口時卻無侮辱我的用意。他說我老乃是一項個人的事實。設若我不是五十歲而是十六歲的話——他就會說「好個小蠢貨」了。其實在他眼裏,也跟其他每一個人同樣,包括伊娥兒在內,我本是個老頭兒;而他之認為我愚蠢,跟伊娥兒以為我聰明也沒多大出入。或許伊娥兒根本就用不著去搶坐那個位子,到最後那個年青人也同樣會放棄爭奪而讓我的,為的出於尊老。這一點隨即被一個坐在伊娥兒對面的男子確定了,他是目睹這一幕情景的人,他對我說:「好無禮的青年人,不論怎樣,單看你的年紀份上,他就該讓這座位給你才是」。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我在下午出去蹓躂。我體會到一路之上我又在看女人了,就跟和*圖*書老底子一樣;並且我是逐一單獨地去看她們的,不論是對面來的或是背朝我的,我都沒有放過。
那天我發了誓,從此再不看伊娥兒一眼,任何女人都不再看了;隨即貫徹力行這個誓言。我似乎覺得她對此有點詫異,並且有時用叱責的神色來看我。或者這不過是我的片面想法而已。一個月過去,也許我總共不過跟她說過四五次話。同時就在這段時間內,她與蓋士比特別要好起來了,但是蓋士比在她面前的一舉一動都正像一個父親的樣子,和藹而嚴肅,並無絲毫輕浮流露。我呢,我是從未如此感到自己的老;我仍舊照常替人理髮、修面、收受小賬,但卻沉默寡言。可是有一天店鋪打烊之際,我正在店後的小貯物室脫我的理髮套身,那位老闆,一個好心人,宣佈說:「如果你們今晚沒有別的約會,讓我們大夥兒一同聚餐。……我請大家。……伊娥兒和蓋士比訂婚了。」我探望店裏,伊娥兒在那隅角上的修指甲桌前嫣然笑著;蓋士比在另一頭也微笑著,他正在拭抹一把剃刀。立刻之間我感到一陣莫大的欣慰;蓋士比還老過我,蓋士比是醜陋的,然而伊娥兒卻不挑亞馬鐸而選中他。我直伸出兩隻手臂衝到蓋士比面前,叫著:「恭喜,請接受我最誠摯的祝賀」;接著我擁抱了伊娥兒,吻了她的雙頰,事實上店裏的三個男子,數我最為快樂了。
且說那一年我還在做理髮師的時候,我所工作了近三十年的那爿理髮店擴充門面;鏡子和洗面盆都換了新,牆壁跟櫥架都加了漆,末了店主想到為了招徠生意,又添雇了一個修指甲女郎;她的名字叫伊娥兒。在店裏除了老闆不算,我們一共是三個男的,一是名叫亞馬鐸的年約二十五歲的年青人,生得又黑又嚴肅,曾經當過警察;一是蓋士比,大我五歲。卻是又矮又胖,而且是禿頭;此外就是我了。一如慣常情形,當男人群中忽然加入了一個女人時,我很快便察覺,所有我們三個,都不住地把眼睛瞟在伊娥兒身上。她,我可以說,那副容貌兒就像一些招貼畫上的尤物——風姿綽約,美麗動人,有著極好的身段和一頭和-圖-書青絲;確是人見人愛的女孩子。這與我要說的是,不是吹牛,我倒頗有作為一個漂亮人物的條件。我是瘦個子,身材適中,有一張白淨而軒昂的面孔;而且女人都說我的樣子很能引起她們的興趣。顯然我的眼睛是彰明昭著的一環,尤其是當它瞟你的時候;它們是溫柔而多情的,不過稍微有點不可捉摸的神氣。但最棒的是我的頭髮了,它們是栗褐色,優美、清潔而帶波紋;剪成拿撒勒式,那就是說高聳宛如一叢火焰;還留著長及顋邊的鬢腳。尤有進者,我一向是時髦的,一出店門,總是打扮得整整齊齊,所有領帶、襪子和手帕都悉相配稱;而在店裏的時候,套上那件雪白的外衣,你一定會當我是外科醫生而不是個理髮匠的。具備這些條件,我之能夠獲得女人青睞,當然不足為奇。既然我在這方面出人頭地,於是我就染上那個習癖了,如果哪個妞兒吸引了我,我就會用我那種抵得上一百個恭維的含情脈脈的眼光去向她睨視。在許多次眉目傳情之後,我一向她接近,就會發現果實已熟;所有我要做的只待伸手採擷了。
到了奧斯蒂亞,她先去換衣服,穿了一件緊得幾乎要爆裂的泳衣由換衣服的小屋出來;她身上又白又結實,真個叫人惱怒。我接著走進小屋去,第一件事就是在那掛在壁上的小破鏡中攬照我自己一番。我確是老了:怎麼我竟然如此懵懂無覺?我一眼就望見那雙陷落在皺紋裏的朦朧的眼睛,花白的頭髮,鬆弛的臉顋,暗黃的牙齒。我的敞領襯衫是那麼富於青春氣息,更加使我慚恧無地;它把我的脖子整個暴露在外,只見那疊疊起褶的頸皮覆罩著喉管。我脫了衣服;在我屈身去穿泳褲時,我的小腹一張一縮,活像個陷癟的口袋。「可笑的老傻瓜,」我忿然地一再對我自己說,心想這不都是人生的不可思議的地方嗎?一小時前,我還相信自己年輕得足夠去向伊娥兒獻媚;此刻,感謝那幾個字眼,我才恍悟自己足夠做她的父親。我竟會在店裏那樣盯著她看,而且還約她出來,想來能不慚愧;我不知道她究竟對我如何想法,我在她眼中不知是怎麼個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