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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維亞小說選

作者:莫拉維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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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畫家

美女畫家

他立刻便知道我是問他什麼。「你不知道嗎?在那個派對舉行之後,她就搭飛機走了。」
她暴發出她那輕快的、孩子樣的大笑。「噢,你委屈了。但你為什麼不停留下去試和他們交朋友呢?」
我甚至不想回答她的話。我走向大門,她追上來在廳廊上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眼裏流露出異樣的神氣,突地說:「等一等。」我有一點兒微弱的希望,說不定她是要給我一個臨別之吻哩。可是,她卻把我帶入浴室;在浴缸上的牆頭,圖釘釘著我的一張木炭畫像。她從衣袋拿出一支鉛筆來,一面去描繪它,一面熱心地研究我的面孔。然後,她把我推出門外,說:「好,好,現在你走好了。」
買屋契約一經簽訂,我的煩惱也就於焉開始;那是人們對舊房子的老常規。那屋子的樓梯,少提為妙,它又暗又陡。但它是屬於整個房屋的,再怎麼我都是對它無能為力的。不過,在瑪蒂德的堅持之下;在那套公寓房間裏面我可大有忙頭了。她對於物件東西突然變得非常考究起來,因此得要我去作一些改善;一個摩登的廚房,一個摩登的浴室,外加油漆、粉刷、裝修、換新地板。沒多久,那筆原本三百萬里拉的預算增加到幾近四百萬,包括稅捐和公證人費用。然後是傢俱,瑪蒂德原先是說要弄些「古老東西」的,可是,女人就是這樣的,等事到臨頭,那些「古老東西」卻變成了全套的簇新髹漆光亮的木質餐室傢俱,一套桃花心木的臥室傢俱,一個悉倣威尼斯式的起坐室,以及其它形形色|色的小傢俱,不一而足。於是用費又往上激增。
「因為我是個大人,一個明理曉事的人,他們啥都不是,只是一群惡棍。」我怒聲說。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再定睛仔細一看,我所發現的倒不是地板真的下陷了;而是那些傢俱。那些椅子、桌子、腳凳、甚至五斗櫥的腳,都給鋸掉了,我衝入浴室,也是一般光景;所有的東西也被腰斬過。再去起坐室;也全是沒腳傢俱。所有每個房間的傢俱一起都變成侏儒的尺寸。我回到餐室,眼光落在一隻打開的櫥櫃抽屜上,一抽屜的有煙蒂浮著的黯色液體幾乎溢至屜外。她把所有的用不完的飲料全給傾入那個抽屜中——不知是一種輕蔑的表示呢,還是愚蠢的舉動,我和-圖-書沒意見。
李用她的甜蜜的聲音高聲問,並沒抬頭,「哦,那末你們是熟識的了?」
我想起她還欠我四個月的房租因而我說,「她走了沒付我房租。」
「因為妳招來的這些年輕人……我和他們相處不來。」
我又跟李會了幾次面,一次是送租約去,一次是給收據,另一次是別的瑣事。有一次她告訴我,說她要畫我的像,據她解釋,我是個真正有著羅馬人輪廓的典型羅馬人。於是我便成為她的模特兒讓她繪像了。在這情況之下,可以這樣說,我倒多了個可以親暱地瞅她的機會。她是漫不經心的、雜亂無章的,委實是不整潔到出乎想像的程度,不久便把那公寓弄得像個豬窩。什麼東西都亂扔在地上:絲|襪和圖畫紙,唇膏和書,單零的皮鞋和雜誌,乳罩和顏料盒。她不像別的畫家那樣站在畫架前面作畫,她把畫布平攤在地上,蹲踞在她臀部上去畫。她穿的是一件粗麻布的長衣,式樣有點兒像睡袍,她有好打赤腳兼愛走動的習慣,因此可以看見她那被瓷磚擦紅的足跟。她好像永遠沒有停止過抽煙,染著她的口紅的煙蒂撒得滿屋到處都是,並且,她在揮動畫筆的間歇中,幾乎總要啜飲一點濃烈的飲料。我沒有鑑評繪畫的能力,但卻另有一種感念,我以為她並不是真的在繪畫,而是藉此作耍;是在扮演一個角色,那種一切女人到了某一程度都想玩的把戲。我來創造一句新諺:衣裳製造女人。但對她來說,又當別論,她的主要的東西是那件粗麻布睡衣、香煙、飲料,而不是她在畫布上所搞的——或是要搞的——玩意。
「因為那是辦不到的事。」
「唔,好久不見,」我有點僵硬地說。
她瞅著我,驚愕了。「但那是為什麼呢?它是個藝術家的派對呀;我們要把這公寓裝飾起來,吃喝、享受。你為何不來?」
我損失了四個月的房租和所有的這一段時間,加上這些傢俱的腳,加上和瑪蒂德的失和。我再一次在那些房間內徘徊,這回在那混亂的被褥中發現一大張圖畫紙,上面畫著一個男子面像,他的眼珠彈出頭外,他的頭髮像針氈上面豎插著的針,他的嘴彆扭著。那醜惡的面像就是我:李用木炭在畫幅下方寫著:「給亞爾弗來多留念,李。」那晚我帶著悽涼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心情回家。瑪蒂德迎頭便問:「她付了房租沒有?」我扔給她那幀畫像,銳聲地回答她:「是的,給了我這幀畫。」
「小姐,」那三個在竊笑,「在羅馬這地方我們都是朋友。」
「呃,你知道,她一向是瘋狂的。再見,亞爾弗來多。」
「她走了?」
「那末,你為何不能不去理會他們?」
安排佈置停當,資是投了,不問是好是歹,留待著要做的事便是找美國人了。算是足夠的幸運,一個來看過剛走,跟著又來了個年輕女郎。她姓李,這個李(Lee)字的發音在英語裏面不像我們義大利人唸作「賴」(Lay),他們把它讀成「利」(Li),就像「利百他」(Liberta)中的第一個音節的發音。且不管它這許多,這位李小姐是個三十出頭的美女,亭亭玉立,體態勻稱,但卻非常像個小姑娘;這一半是由於她那經常的困惑表情,她的大而圓睜的眼睛看來像是固著在一個方向,彷彿是用玻璃做的;另一半則是由於她的打扮,她頭髮梳成孩子樣——一根拖到頸項的短黑辮子,並且老是穿的寬裙,賣弄她那雙纖長的玉腿。
這話使我一時裏茫然不知所措起來,因為據我看來,這些傢俱才是這公寓中唯一最好的東西,否則的話,它才是個道地的老鼠窩哩!不過她終於是租定了,我回家時是既高興而又有點兒興奮:李的聲音,那甜蜜的、帶孩子氣的、有一種銀鈴味兒的,髣是八音盒裏奏出來的妙音,這聲音對我有一種不同凡響的作用,我形容不出來。等我把她這番對於那些傢俱批評的話向瑪蒂德覆述的時候,她暴躁地回答我,已經有點醋意了。
一望之下,我便獲得對那個地方曾經發生過什麼變動的印象。我並非是說那兒的紊亂,因為那地方一直都是亂糟糟的。每件東西都保留著那次派對舉行過後的狀態;椅子跌翻,桌上杯瓶狼藉,食盤中還放著賸食,刀叉四處扔著。牆上交懸著彩色紙條,中國小宮燈打天花板上盪下,地上滿是打碎的玻璃杯。這情狀確實證明摩爾人告訴我的話不假,那場架可打得真兇!可是尤有進者,另外一種明晰的印象使我得知這屋子有了異樣,它是一種非常怪異的感覺;好像整個地方不知怎的竟似低陷和*圖*書了許多下去。
終於,她供給我一個我一直在尋求的使我們的酸腐不良關係破裂的時機。一天,當她的公寓裏照常高朋滿座時(我坐在一個壁角裏獨自苦惱受折磨),她宣佈她決定要在那兒開一個大派對,邀在場每一個人和所有要來的人參加。「一個藝術家們的聚會,」她贅上說,一派自矜的高興。我沒贊一詞。不過,不知怎的我意識到這個派對將會是使我擔負不了的最後壓垮我的一點負荷。李接著站起身子走入臥室,於是我便隨後跟了進去。她在那些經常打開零亂不堪的一個五斗櫥抽屜裏面找東西。我關上房門,攫住她的胳膊。
在我承繼了父親的一筆錢的那天起,我便開始認真地尋覓投資的目標,以便在這上面有個機會找點額外收入。人人都替我出主意:一個說,我應該再開一爿像我在維多里奧大道所設的家庭用具店;另一個說,最好是在弗拉斯凱地附近買個農場下來;第三個建議我去買一輛拖車來販運生果。
「那還不算是一回事,」摩爾人衝口而出。
臨了,總是我第一個離去,只為我是這一群裏面唯一已婚的人。帶著滿懷妒忌和痛苦,回到家中又會遭遇上準備了一大串憤怒的話來迎接我的瑪蒂德。要是李多少給我一點表示,藉此彼此不要見面也好——可是她有她的那種叫你無從捉摸的性質,像個沒頭腦的小女孩,就在我將近洩氣的時候。她又燃起我的希望。但使人煩惱的是,她也同樣的把另外那些傢伙的希望引燃起來。
「熟得很,」我加強語氣回她。
「嗨,亞爾弗來多,」他們一同回答,注意到我的失望,相顧而笑。
「什麼!幾時聽說過做畫家的要有特別傢俱?告訴她去管她的畫,幹她的活,少埋怨什麼傢俱不傢俱。看來說不定她就不知道她是在幹啥,她沒有權利挑剔我們的傢俱。」
我說,「哈囉,摩爾人,大夥兒好嗎?」
就這樣,我們有一陣子彼此相處無間。我跑去讓她畫我的像,整個兒忽略了我的店鋪;她畫好我,又把它塗去,再重新畫過,因此那幀畫像便老是畫個沒完。我得承認,她的這種閒情逸致毫不使我著惱,因為,說實在,我不知不覺的已經愛著她了。在此讓我說明一項事實:瑪蒂德是我的妻子,而瑪蒂德比她幾乎年輕十歲。瑪蒂德很美,然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幾分)我委實更愛李。拿李來比瑪蒂德,對我就像外國菜式和優良的家常便飯同樣情形。我不止一次自問,為何李會對我有這樣的魅力,終於我可解決了這一疑問,那是由於瑪蒂德是個完全正常的女人——我的意思是說,她在兒童時代就是孩子樣,在青春時期就是少女樣,成熟後便是不折不扣的女人——而李呢;那是另一回事,縱然她已成為少婦,卻仍舊不脫孩子氣。就在你以為是在和一個女人說話的當兒,她會流瀉出一派孩子的天真來。同時你要是拿她當孩子跟她瞎扯,她又完全出以純粹女人的矯飾作態了。就是這樣一種奇異的組合蠱惑著我,像是出乎執迷不悟的本性,甫經察覺那使人啞然失笑的感情,但卻老是準備去重新經驗它……
但是不幸的是,我的妻子瑪蒂德卻有她自己的主意。「美國人對羅馬的古老事物非常嚮往,你所要做的便是在這兒附近的地方買一層公寓,弄些古老的舊傢俱去裝飾它,那你就瞧著好了,要是沒有美國人立刻租下它來才怪!」
「呃,」他有些躊躇,回說:「那個派對真是太成功了。你知道她是怎麼搞的,有那許多酒,她帶頭,好幾個傢伙喝得大醉,衝突起來,拳腳齊飛,也許她駭怖了,也許她是害怕她得要作一次真正的選擇。總而言之,第二天她就摒擋了行李,走啦!」
這情況,對我來說,便是一段非常不愉快的時間開頭的分界線。事實上,我繼續去拜訪李,因為那幀畫像迄未完成。但是每一次都發現這三個傢伙泡在那裏,甚至還有另外的人。她究竟是從哪兒發掘他們的,我委實難以想像;猜想大約不外是聞風而至的吧。所有這些年輕人,全都面呈不豫之色,坐在那兒互相愕視,或者就是爭論他們各自的事情;吸煙、喝酒;就像是在酒吧或是在他們的得意的俱樂部裏似的。我苦惱難耐,一直希望他們馬上離去,弄得我坐立不安,不時站起身來在房間裏躑躅,要不然就悄然嘆息,瞧著手錶。他們真會做好事!一如是有意叫我著惱,紋風不動的賴在那兒。李呢,不消說,她是絲毫沒有察覺有何異樣,踞在地板上揮她的畫筆。
李一來,看過那套公寓房子,接著,在欣賞了那兒的屋脊景色之後,說是願意租它下來。
之後,有一天,我到她那兒去,和-圖-書排闥直入(她經常讓門開著好像是住在古羅馬圓形劇場似的),我的眼睛看見什麼?李,照舊是老樣子坐在地板上,頭俯在她的畫布上,穿著她的袋形睡衣,赤著足,有三個年輕人環伺在她左右。他們在柯羅拿理路一帶名氣很響,道地的粗胚,如假包換無事可做的遊手好閒者,經常消磨時間在滾木球,或是在酒吧間徘徊。其中一個叫馬里奧,綽號摩爾人,因為他皮膚黝黯,嘴唇紫色和眸子漆黑之故。另一個是阿里克斯,則因身材矮小被人叫做米老鼠。還有一個混名叫小狼的黎謨,我可不知道它的淵源了。我得承認,我見到他們在那裏出現,心情非常騷亂,原因是我要和李單獨相處,同時我萬萬想不到她會把這些人帶到公寓來。
他的話引起我的焦灼來。我跑過柯羅拿理路,兩步一跨奔上公寓樓梯,衝進房去。
「可是,這些傢俱如此醜陋,」她陰鬱地贅上說。「我是說它實在糟糕,討厭極了。而且,我還是個畫家,阿爾弗萊多先生,你看這副模樣的傢俱配得上放在一個畫家的公寓房子裏面麼?」
這下子她著惱了。「為什麼原因你們竟會彼此這樣仇視?他們另外那些人也老是吵架。為何你們不是好朋友呢?我要你們成為好朋友。」
於是,經過短暫的搜索,我便在柯羅里納路一幢屋子的頂層覓得一層公寓房間。價格是五千美金。房間共有五個,可是委實老朽邋遢不堪;一個使你羞於啟齒的廁所;一個沒有電氣與瓦斯的醜陋的廚房,燒飯得在一架木炭爐上大搧其火。不假,那兒倒有一個小陽臺,可以讓你欣賞那遼闊的屋脊景色;不時出沒著貓兒的影蹤,還有舊皮鞋和破便器散亂地扔置在屋瓦上。但瑪蒂德卻如此說:「那些天真的美國人就愛這種景象,這是毋庸置疑的。要是我,我可不會在這兒住上一天!」
「妳聽我講,李,我不來參加妳的派對了。說實在,我愈想愈覺得我們最好是不再見面。」
從此以後,我就沒再見過她。因為時令已是炎夏,我在八月初便關了店門、偕同瑪蒂德到鄉下去探視她的父母。我在那兒住了將近兩個月,儘可能地延長我的假期,一方面是要藉此把李忘掉,一方面是為了使我和瑪蒂德言歸於好。九月底回到羅馬,但是第一個我在維多里奧大道遇見的人卻是那個我們叫他做摩爾人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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