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孤筏重洋

作者:托爾.海雅達爾
孤筏重洋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五章 半途

第五章 半途

船上的人還可以看到,筏尾上有一個棕色長鬍子的人,沒有穿衣服,他不是拖著一條糾結的繩子,用盡力氣和長櫓鬥爭,便是(如果是好天氣)坐在木箱上,在大太陽裡打盹,懶洋洋地把腳趾搭在櫓上。
我們覺得,這次小小的意外事件,是更大的夜半客人的先遣部隊。如果那小傢伙能爬上來,牠那饑餓的父兄毫無疑問也能這樣幹。我們的祖先坐在帆船裡想著海老人的時候的感覺,一定和我們現在的感覺一樣。但是第二次意外事件把我們弄糊塗了。有一天早上,我們在竹屋的棕葉頂上,發現一條比較小的烏賊。這很使我們疑惑。牠不可能是爬上去的,因為唯一的墨印是在屋頂中央,染成一個圈。牠也不可能是海鳥掉下來的,因為魚身完整,並無喙痕。我們的結論是:牠是被一個沖向木筏的浪打上來的,但是那天晚上值班的人,沒有一個記得有這樣的浪。一夜接一夜過去了,我們經常發現筏上有小烏賊,最小的像人的中指那麼大。
海豚是一種色彩斑斕的熱帶魚,絕不可和另一種也叫「海豚」的東西混淆,那是一種小型的、有齒的鯨魚五島鯨。一般的海豚有三英呎三英吋到四英呎半長,身子很扁,頭和頸突出很高。我們抓到過一條,四英呎八英吋長,頭有十三英吋半高。海豚顏色華麗。在水裡,牠像矢車菊,藍綠兩色發亮,魚鰭金黃色,金光閃閃。但是如果我們拖一條上筏,有時候就會看到一種奇景。魚漸漸死了,顏色也在變,變成銀灰色帶黑點,到最後,變成一色銀白。這樣維持了四五分鐘,然後原來的顏色慢慢恢復了。就是在水裡,海豚有時也能像變色蜥蜴似的變色。我們常看見一種發亮的、黃銅色的「沒有見過」的魚,再仔細一看,原來就是我們的老朋友海豚。海豚的高額,使牠那樣子像是從兩邊夾扁了的猛獒。當這肉食的魚像魚雷般發射出去,追逐一群飛魚的時候,牠那前額總在水面上分水疾進。牠在情緒好的時候,便側過身來扁扁地臥著,飛速前進,然後高高地跳入空中,再像一塊平攤的煎餅似的落下來,落到水面上砰的一聲,把水激飛起來。牠一落下水,便又跳在空中,落下去再跳,這樣一邊在波浪上跳,一邊游著走。但是,如果碰上牠脾氣不好——例如我們把牠拖上筏——牠會咬。陶斯坦曾在大腳趾上紮了一塊布,跛行了許久,因為他把大腳趾踩到海豚嘴裡,海豚就利用這機會閉上顎,嚼了一下,嚼得比平常用力一些。後來我們回了家,聽說人在海裡洗澡,海豚會攻擊人,吃人。我們似乎對此並無同感,因為我們每天在牠們中間洗澡,牠們對我們卻從不發生什麼特別興趣。但是牠們是可怕的食肉魚類,我們在牠們肚子裡曾發現過烏賊和整條飛魚。
第二天,貿易風決定這時先吹一陣東風,波濤平靜了一些。我們輪班爬上桅頂瞭望,因為估計在傍晚時分,我們可以到達那一地點。當天我們看到水裡活動的東西比平常多。大概是因為我們望得比平常仔細。
我們在木筏上,如果沒有其他消遣,那躺著把鼻子湊到浮游生物網子裡,就夠有趣的了。並不是為了那氣味,氣味很難聞。也不是那樣子誘人,樣子是一團糟。而是因為,如果我們把浮游生物倒出來鋪在筏面上,把它們分開了,用肉眼仔細一個個觀察,便會看見無窮無盡的、不可思議的形狀和顏色。
有一天,我們像平常那樣坐在筏邊吃飯,坐得離水很近,身子向後一仰就可以在水裡洗漱口杯。突然間,我們後邊有什麼東西像一匹游泳的馬那樣大聲呼吸。我們跳起來一看,一條大鯨魚游過來瞪著我們,游得近極了,我們都看到牠的噴口裡有一片亮,像是一隻擦亮了的皮鞋。海裡所有的動物都沒有肺,都靜靜地游來游去,扇動著鰓;現在聽到真正的呼吸之聲,太不平常了。我們對遠房兄弟——也像我們那樣遠出大海的鯨魚——真有溫暖的家庭之感。牠不似那冰冷的、癩蝦蟆般的鯨鯊,連伸出鼻子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的腦筋都沒有。我們這位來客,使人想起動物園裡餵養得很好、很活潑的河馬。在沒入水中不見了之前,牠真的呼吸了——這給了我一個最愉快的印象。
我們在赤道以南、清涼的亨伯特水流折向西去的地方,每隔幾個小時就能從網袋裡倒出幾磅浮游生物,堆在那裡,好像是一塊每層顏色不同的千層糕——棕色、紅色、灰色和綠色。顏色種種,要看我們駛經的海面上有些什麼浮游生物。晚上,如果有了磷光,那真像撈進了一袋珠光寶氣的珍寶。但是,一旦拿在手裡,這種像是海盜的寶藏的東西,就變成了千百萬隻發亮的小蝦和有磷光的幼魚,在黑暗中熠熠生光,像是一堆燒旺了的炭火。我們把它們倒進桶裡的時候,這一堆軟糊糊的東西像是用土螢煮成的一碗具有魔力的羹湯。我們這種晚上的撈獲物,遠看很好看,近看真難看,氣味也很壞。但是如果你鼓起勇氣,舀一匙放進嘴裡,味道還真不錯。如果這一匙裡有許多小蝦,那味道像蝦球,也像龍蝦、蟹。如果這一匙絕大多數是深海的魚卵,那味道像魚子,有時候像蠔。
但是偶爾也有不忠心的。有一天,我正掌舵,突然發現南邊海上波浪翻滾,看見一大群海豚像銀色的魚雷一般在海面上飛躥過來。牠們並不像平時那樣舒舒服服地側著身子在水面潑剌前進,而是發瘋似的衝來,在空中的時間多,在水裡的時間少。藍色的波浪被這群亂糟糟的、潑剌的逃亡者激成一片白沫。牠們後面來了一個黑色的背脊,做之字形突進,像條快艇。拼命逃生的海豚從海面上奔來,直到筏邊。到了筏邊,牠們都鑽下水,一時有百來條緊擠在一起,轉向東去,使筏尾的海面上,五色燦爛。在牠們後面閃閃發光的背脊,有一半露出水面,用一個從容不迫的姿態,一彎身鑽過筏底,直向筏後的海豚群衝去。這是一條魔鬼般的大藍鯊,差不多有二十英呎長。當牠走了的時候,我們的嚮導魚有幾條也走了。牠們投奔了一個更有作為的海中英雄,跟著打天下去了。
但是印魚又笨又醜,絕不能像牠那活潑的同伴——嚮導魚一樣,成為我們的寵物。嚮導魚是一種小小的、帶有斑馬般條紋的雪茄形的魚,常常成群結隊,飛快地在鯊魚嘴前游動。牠獲得這個名稱,是因為人家以為牠在海裡為牠的半盲朋友——鯊魚當嚮導。實際上,牠只是和鯊魚同行。有時候牠也單獨行動,那是因為牠在自己視力所及的範圍內發現了食物。嚮導魚跟從牠的主人,直到最後一秒鐘。但是,牠不像印魚那樣黏附在大鯊魚身上。因此,一旦牠的老主人突然在半空中不見了,不再回來了,牠便完全手足無措,心神無主地亂竄,到處尋找,但總是折回來,在筏尾鯊魚騰上空中不見了的地方游著。時間過去了,鯊魚再不回來,牠們一定要另找一位主人。沒有哪個主人比「康提基」更近便了。
在「康提基」上,我們並沒有嘗試古加葉。然而在前面的甲板上,我們帶的幾隻大籃裡面裝滿了其他植物,其中有幾種曾在南海島上留下更深的印跡。籃子緊拴在竹屋牆下沒有風的地方,時間一久,籃子裡就鑽出甘薯和椰子的黃芽嫩葉,越長越高,成為木筏上一個小小的熱帶花園。
和人人寵愛的鸚鵡一樣,小蟹約翰成為我們甲板上的社會人士之一。如果有人掌舵,天氣晴明,背對竹屋坐著,沒有約翰做伴,在這無邊的藍海上,便感到異常寂寞。其他的小蟹都偷偷地急忙來去,像平常船上的蟑螂一樣偷吃東西。約翰不然。牠大大方方地坐在洞口,眼睛睜得很大,等候換班。每人來上班,都帶一塊餅乾或者一塊魚給牠吃。我們只要彎下身去,在牠的洞口等著,牠就會直接跑到洞口,伸出手來。牠用螯從我們手裡把東西夾去,跑回洞,坐在洞口,像一個小學生那樣,把東西塞進嘴去。
我們拖上一條鯊魚的時候,常有黑色、滑溜的印魚牢牢黏在鯊魚身上。印魚的扁頭上有一個橢圓形的吸盤,吸得很緊,我們抓住魚尾來拔,也拔不下。但是牠們自己能夠在一瞬間脫開,轉到另一處。如果鯊魚沒有回到海裡的跡象,印魚在這主人身上掛得不耐煩了,便跳下來,從木筏隙縫中鑽下去游走了,去另找一條鯊魚。如果牠找不到鯊魚,便暫時附在別的魚身上。印魚的長度,從手指般長到一英呎不等。當地人碰巧能捉到一條活印魚的時候,常在牠尾巴上拴一條繩,讓牠游去。牠一碰到魚便吸住了,吸得很緊,幸運的漁人因此可以拉住印魚的尾巴,把另一條魚也拉上來。我們試了這辦法,運氣不佳。每次我們把一條印魚尾巴拴上了繩,放到水裡,牠便一閃,牢牢地吸在一根白塞木上,以為找到了一條特別好、特別大的鯊魚哩。牠掛在那裡,我們怎麼拉也拉不下來。漸漸地我們有了一群這樣的小印魚,和蚌蛤一起,固執地掛在筏邊上,和我們一同橫渡太平洋。
「為什麼你們幾位浮游生物的吃客不學學牠呢?」陶斯坦和班德指著一條噴水的鯨魚,輕蔑地對我們四個說道:「只要把嘴裝滿,把水從你們鬍鬚裡噴出來,不就行了!」
空氣中新https://www.hetubook.com.com鮮的鹹味,圍繞著我們的一片潔淨的碧藍,似乎把我們的身體和靈魂都洗乾淨了。對於我們在木筏上的人說來,文明人類的大問題似乎是虛假的——好像是人的頭腦的邪惡的產物。只有大自然最重要。而大自然像是不理會這隻小木筏,又像是認它為一個自然物體,它並沒有破壞海的協調,而是像鳥和魚一般,和水流大海適應了。大自然已經不是要和我們為難的、可怕的敵人,卻成為一位可靠的朋友,始終不懈地、確定不變地幫助我們前進。風和浪推著、送著,在我們下面的洋流拉著,直向我們的目標而去。
於是我們和木筏又在它那順乎自然的航道上前進了。波浪又像從前那樣,在筏後木料之間來了又去。即使我們四周起伏的波濤奮力沖來,洶湧了好幾天,同時貿易風在東和東南之間搖擺不定,現在我們又能睡乾的、吃乾的了。
我們和嚮導魚熟悉的經過不同。鯊魚把牠們帶來了,鯊魚死後,留給我們收養。我們出海不遠就有鯊魚來找我們,不久之後幾乎每天都有。有時候鯊魚只是游上來視察木筏,在我們周圍兜了一兩趟,便離開覓食去了。但是最經常的情況是:鯊魚在櫓後水流中占一位置,一聲不響地藏著,偷偷地從右舷游到左舷,有時候悠閒地搖搖尾巴,趕上木筏,木筏在靜靜前進。鯊魚藍灰色的身子,在陽光照耀的水裡,看起來是棕色。牠總是隨波上下,背鰭常豎出水面,很嚇人。如果風浪大,浪會把鯊魚舉起來,高過我們的水平高度,牠向我們游來,模樣威武,大嘴前擺著一群胡作非為的跟班——小嚮導魚。我們迎面看到鯊魚的側面,好像牠是在玻璃水箱裡。在幾秒鐘之間,鯊魚和牠那有斑紋的夥伴們,像是會直接游上木筏似的。但是,這時木筏會從容不迫地傾向下風頭,升浮到浪頭上,從浪的另一邊滑下來。
第一條鯨魚的龐大、發亮、黝黑的前額離我們不到兩碼了,才沉入水底。然後我們看見那大極了的、藍黑色的魚身從我們腳下悄悄滑到筏底下。牠在那裡停了一會兒,黑黑的,一動不動。我們屏住呼吸,低下頭看這隻哺乳動物的流線型巨背,比整個木筏長出很多。然後牠緩緩地沉入藍色海水,沉得看不見了。這時候,那一群鯨魚游近了,但是對我們毫不注意。鯨魚發威,施展大力氣,用尾巴打沉捕鯨船,大概是因為先遭到襲擊。那天早上,牠們在我們周圍到處噴水吐氣,一點也不碰到木筏和櫓。牠們在陽光之下、波濤之間,盡情嬉戲,自得其樂。但到了中午,大家好像得了暗號似的,都鑽入水底,再看不見了。
「康提基」上的一個尋常日子的開始,是前一晚的夜班把廚師叫醒,他睡眼惺忪地爬到晨暉照耀、露水凝結的甲板上,先把飛魚撿起來。按玻里尼西亞和祕魯的吃法,都是把魚生吃的,我們是在一個小火爐上煎了吃。火爐放在竹屋門外,緊拴在甲板上的一口空箱的底層。這口空箱是我們的廚房。東南貿易風總是從另一方面吹來,吹不到這廚房。只有在風浪過於向爐火耍弄神通的時候,火才會燒著木箱。有一次,廚師睡著了,整個木箱成了一團火,火延燒到竹屋的牆上。煙竄進屋子,牆上的火很快被撲滅了。因為,歸根結柢,在「康提基」上取水,我們不用走太遠的。
——六月六日。赫曼看見一條粗大的黑頭魚,身子又寬又白,細尾巴,帶尖刺。牠在右舷那邊跳出海面幾次。
我們航行中的第二個偉大階段,像只存在於地圖上的暗礁一樣,是眼睛看不到的。那是我們在海上的第四十五天。我們已從第七十八經度前進到第一百零八經度,離開我們前面最先碰到的島,正好走了一半路。我們和東邊的南美洲之間,有兩千多海浬;和西邊的玻里尼西亞,也是這個距離。不論方向,單講距離,離得最近的陸地是東北偏東的加拉巴哥群島和正南方的復活節島,兩處都在茫無邊際的大海上,隔著五百多海浬,我們沒有看到一條船,後來也一直沒有看到過,因為我們不是在太平洋上一切輪船經常往返的航道上。
我們把最後一根魚叉尖頭保留起來不用,拿了一大把我們所有的、最大的魚鉤捆在一起,塞到一整條海豚的肚子裡,把這魚拋下水,釣繩是加倍粗的鋼繩,鋼繩又拴到我們一根救命繩上。鯊魚慢慢地、穩穩地來了。魚頭露出水面,張開新月形的大嘴,一下子把整條海豚吞滑下肚。下去便梗住了。戰鬥開始,鯊魚把水攪得水花紛飛。但是我們抓緊了繩,不管牠怎樣抵抗,還是把大傢伙拖到了木料後梢。牠在那裡躺著,只有喘氣的份兒,好像在以牠兩排鋸齒般的牙齒嚇唬我們。正好有一個浪頭打來,我們趁勢把鯊魚拖下筏梢,木料上有海藻,比較滑。我們在魚的尾鰭上拴上一條繩子,然後避開,等牠狂蹦亂跳完事以後再過去。
但是我們並不真正感覺到距離如此遙遠。因為在我們移動的時候,地平線毫不使人注意地跟著我們滑行;而我們自己這個浮動世界始終不變——以木筏為中心,周圍一個圓圈,向穹蒼的拱頂湧跳;一夜又一夜,還是這些星星在我們頭上轉動。
熱天真渴得難受了,一般都以為身體需要水,便大量消耗準備定量分配的水,而不產生任何好效果。在熱帶碰到真正的熱天,你可以向喉嚨裡大灌溫水,灌滿肚子,你還一樣渴。這時身體需要的不是水,說來奇怪,需要的是鹽。我們帶在筏上的特種口糧中有鹽片,在特別熱的天常常服用,因為汗水把身體裡的鹽分帶走了。我們定量分配的水夠我們舀來喝得胃裡發漲,但是,喉嚨惡毒地還要喝。碰到這種日子,我們在喝的淡水中加上百分之二十到四十的又鹹又澀的海水,真想不到這帶鹹味的水止住了我們的渴。喝了,嘴裡的海水味久久不散,但從來沒有覺得不好受。同時我們又大大地增加了水的配給量。
我們的木筏下面,不僅可以看到鯨魚。如果我們揭開睡覺用的竹席,從木料的隙縫中望去,可以一直看到晶瑩剔透的藍色海水。如果我們就這樣躺一會兒,便可以看見一個胸鰭、一個尾翅游了過去,又有時候,整條魚都看得見。如果隙縫再闊幾寸,我們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手執釣竿,從我們床墊底下釣魚哩。
玻里尼西亞的老人保存了若干稀奇的傳統說法。根據這種傳統說法,當他們最早的祖先揚帆渡海而來的時候,曾帶了某種樹葉,嚼了可以解渴。這種樹葉還有一種作用,在緊急時期喝了海水不生病。這樣的樹不生長在南海的島上,因此一定發源於他們祖先的鄉土上。研究玻里尼西亞歷史的人一再說到這件事,現代的科學家便去調查這件事,調查結果是:能產生這種作用的樹,據現在所知道的情況,只有在祕魯生長的古加樹。在史前的祕魯,這種含有可卡因的古加樹,印加人以及已經消失了的印加人的先驅者,都經常使用。這可以從在印加時代之前的墳墓中發掘出來的東西得到證明。他們在山區艱難跋涉或是在海上航行的時候,常帶了許多這種樹葉,連日咀嚼,來減少口渴和疲勞。在相當短暫的時期內,古加樹葉甚至可以使人喝了海水而不產生問題。
如果這人不是班德,那班德就正俯臥在竹屋門內,讀著他那七十三本社會學書籍中的一本。班德曾被派為膳務員,負責弄好每天的糧食。不論何時何地,總可以看到赫曼——帶著測量氣象的儀器爬在桅頂上,戴了潛水眼鏡鑽在木筏下面檢查龍骨板的情況,或是在木筏後拖著的橡皮艇裡,忙著弄氣球和古古怪怪的測量器具。他是我們的技術組長,負責氣象和水路的觀察研究。
筏上的伙食不算壞。烹飪分成兩種,選單不同,一張選單是貢獻給軍需官和二十世紀的,另一張是貢獻給康提基和五世紀的。陶斯坦和班德是第一張的試驗人,他們的糧食限於小包包的特種口糧,就是我們塞在木料和竹甲板之間的那些東西。好在他們素來不愛吃魚和海味。每隔幾個星期,我們解開捆住甲板的繩索,拿出緊拴在竹屋前的、新的給養來。硬紙盒外面那一層牢牢的瀝青證明起了保護作用。旁邊那些密封的罐頭,被經常沖洗我們糧食的海水鑽進去泡壞了。
小烏賊繼續上筏來。一天早上,陽光明媚,我們都看見一群發亮的什麼東西,衝出水面,在空中像大雨點那樣飛著,同時海裡有海豚在追,海面沸騰。起初我們以為是一群飛魚,因為木筏上已經有了三種不同的飛魚。但是等牠們走近了,有的在木筏上空四五英呎飄過去,有一隻撞在班德的胸口,啪嗒一聲掉在甲板上。牠是一條小烏賊。我們驚奇極了。我們把牠放進一隻帆布水桶,牠還一直在衝上水面,想飛出來。但是牠在小桶裡施展不出力氣,只能半個身子跳出水面。
當我們漂到海圖上標出的該地區中心的時候,我們一直在測量水深。我們把筏上所有的鉛錘,都拴在一根五十四支、五百多英噚hetubook.com.com長的絲繩的一頭上。即使是木筏迎風,繩子下水是斜掛著的,但鉛錘至少掛到約四百英噚深的地方。在這地區之東、正中、之西,都探不到底。我們對海面最後看了一眼,覺得可以有把握地說,這地區是探測過了,絕沒有任何淺灘。我們便扯起帆,把櫓轉回它原來的位置,使得風浪又吹打到我們的左舷後側。
不管這些崇拜太陽的人在逃離祖國時的計劃如何,他們肯定是為這次航行替自己準備了給養的。他們的原始食品中最重要的是肉乾、魚乾和甘薯。駕駛木筏的人從祕魯荒涼的海岸出發時,筏上帶了充足的飲用水。他們不用瓦罐,多半是用經得起碰撞的大葫蘆;而更合乎木筏上用的是大粗竹子。他們把竹子中間的隔子都打通了,在一頭開個小洞,灌進水去,再用塞子或者松脂、樹脂堵住洞口。三四十根這樣的粗竹子,可以拴在竹甲板下的木筏上,既曬不到太陽,又常有海水沖涼——海水在赤道水流中的溫度大約是華氏七十九度。這樣的貯水,比我們在全程中所用的水要多一倍。並且還可以多帶,只要在木筏底下水裡多拴幾根竹子就行了,既不重,又不占地方。
過了兩個月,我們發現,清水敗壞了,帶有怪味。但是這時候早已過了少雨的洋面,新到的區域不時有傾盆大雨,保證飲用水供應無缺。我們每人每天配給滿滿一夸脫水,常喝不完。
有一天早上我們正坐著吃早飯,一個浪出其不意地打到我們的麥片粥裡,免費地告訴我們:麥片的味道可以大大減少海水的怪味!
於是艾立克想到一個主意,做一隻潛水籃子。我們並沒有多少可以使用的原料,但是我們有竹子、繩子和一隻原來裝椰子的舊竹籃。我們用竹子和繩網把籃子加高了,然後人站在籃裡,從筏邊放下水去。我們一雙有誘惑性的腿,這時便藏在籃裡。即使上面一段繩網對我們和魚都只有心理上的效果,在含有敵意的什麼東西向我們衝來的時候,至少我們可以在霎眼之間蹲身入籃,讓在甲板上的人拉我們出水。
當地的老人知道這樣一個辦法,大戰時從沉船逃生出來的人也想到這辦法:嚼食生魚中的水分來解渴。把魚切成塊,包在一塊布裡擰,也擠得出汁水來。如果魚大了,那非常簡單的辦法是在魚身邊上挖洞,魚的淋巴腺汁漸漸灌滿了洞。如果有了別的飲料,這汁水是不好喝的,但是它含鹽成分很少,足以解渴。
幾個星期過去了,我們沒有看見船的蹤跡,也沒有看見什麼漂浮的東西可以說明世界上還有別人存在。大海全是我們的,地平線上所有的大門都敞開著,真正的和平和自由從穹蒼飄飄下降。
納德和陶斯坦總在忙著弄被打濕了的乾電池,擦拭焊接的鐵片和周圈。他們需要運用大戰時的全部經驗,才能在離水面一英呎之上,浪花和霧露之中,使那小小的電臺工作不輟。
不久,清早甲板上的飛魚中,常發現一兩條小烏賊,就是前一晚海面平靜也是這樣。牠們正是那真正魔鬼般大魚的子孫,八條腳上帶著吸盤,有兩條更長的尖上帶著尖刺一樣的鉤子。但是大烏賊從沒有一點要上來的模樣。在黑暗的夜裡,我們看見漂在水面上的磷光閃閃的眼睛。還有一次,我們看見海面沸騰冒泡,一樣像大車輪似的東西浮上來在空中打轉,有幾條跟隨我們的海豚拼命跳到空中逃生。但是為什麼小傢伙夜裡經常上來,而大傢伙始終不來,對我們一直是一個謎。直到兩個月之後(積累了兩個月的豐富經驗),我們離開了聲名狼藉的章魚區,才找到答案。
鯨魚曾來拜訪我們許多次。絕大多數是小小的五島鯨和齒鯨,成群結隊地在我們四周水面上跳躍嬉戲。可是有時候也有大真甲鯨(註:即抹香鯨)和其他種類的大鯨魚,單獨或結成小隊出現。有時候牠們像一隊船,在地平線上經過,不時把水柱噴向空中,但是有時候牠們直向我們游來。當第一次有一條大鯨魚改變航線,好像態度堅決,直向我們衝來的時候,我們以為要發生危險的碰撞了。牠漸漸游近,在牠把頭滾出水面的時候,我們能聽到牠沉重地、長長地吸了氣又噴出來。牠是一隻龐大、厚皮、笨拙的陸地野獸,牠不像一條魚,就如蝙蝠不像鳥,現在卻分波撥浪而來,直奔左舷。我們都站在筏邊上,有一個人爬上桅頂,叫道,他看見還有七八條鯨魚向我們游來。
——五月十一日。今天有一隻大海獸兩次升出水面,在我們旁邊。我們正坐在筏邊吃晚飯。牠在水裡很怕人地攪了一陣之後不見了。我們不知道牠是什麼東西。
——第二天。正午十二時,艾立克正坐在桅頂上。他看見三四十條和昨天一樣的細長的棕色魚。這時牠們正高速度從左舷那邊游來,在海上成為一大片棕色的、平扁的影子,到筏後不見了。
專家們最要我們當心的海中動物是章魚,因為牠能爬上木筏。華盛頓的全國地理學會,曾給我們看關於亨伯特水流的一個區域內的報告和鎂光照片,那裡是大章魚經常出沒的場所,夜裡常浮到水面上來。牠們貪食到這個程度:如果有一條章魚去吃一片肉,被掛在釣鉤上了,另一條章魚便過來吃這被捕的同類。牠那幾隻腳可以制大鯊魚於死命,也能在大鯨魚身上留下可怕的傷疤,牠還有鷹隼那樣的、魔鬼般的尖嘴,深藏在許多腳中間。人家告訴我們,章魚在夜裡浮在水面上,眼睛磷光閃閃,腳極長,即使牠不打算直接上筏來,木筏上的每個小角落牠都夠得到。我們全都不喜歡有這麼一天,覺得有一條冷冷的胳膊圍住脖子,夜裡把我們從睡袋裡拖出去,因此每人都配備了一柄軍刀似的大刀,準備在被章魚腳抱住、驚醒的時候應用。我們在出發的時候,沒有一件事比這更使我們不舒服的了。我們尤其不舒服的是:祕魯的海洋專家也談到這一問題,並且在海圖上指給我們看,情況最糟的區域就在亨伯特水域中。
當海面波平浪靜的時候,我們輪流一個個爬進籃子,放下水去,在水裡等到憋不住氣了再上來。水裡有一種奇異的、變形的、無影的光流動著。我們的眼睛到了水裡,光線就不像水面上的世界那樣有其方向了。屈折的光線從上面也從底下射來;陽光不是在照耀——而是到處都有。如果我們抬頭看筏底,處處照得亮亮的,那幾根大木料和所有捆紮的繩索沐浴在一種神奇的光裡,蔥綠色的海藻像閃耀的花冠,掛滿了木筏四周和那枝櫓上。嚮導魚像披了魚皮的斑馬,一本正經地列隊游去。大海豚一刻不停地、警惕地以突然的動作兜圈子,一心想找東西吃。光線散亂地照在從隙縫中塞下來的龍骨板上,上面安安靜靜地棲息著一片白色小蛤,張著有邊的、黃色的鰓肉,有節奏地在招呼氧氣和食品前來。如果有什麼東西走得太近了,牠們便趕緊把紅邊、黃邊的殼關上門,等到牠們以為危險過去了再打開。
在這次向那假暗礁小小的航行中,我們學得了龍骨板可以發揮龍骨的效能的若干經驗。在航程的後期,赫曼和納德兩人同時潛水到筏底,把那第五塊龍骨板拔|出|來之後,我們對這幾塊奇怪木板,知道得更多了。自從印第安人自己放棄這已被遺忘了的好辦法之後,便沒人懂得了。這木板起了龍骨的作用,使木筏對風成一角度前進——這是簡單的航行方法。但是古代的西班牙人宣稱,印第安人在海上的白塞木木筏,在很大的程度上,是用「某種龍骨板來操舵,這種龍骨板是他們從木料隙縫中塞下去的」。這種說法,對我們以及所有考慮過這問題的人,都是難於理解的。因為龍骨板是緊緊夾在窄縫中的,並不能夠轉來轉去當作舵用。
小蟹是海面上的小偷。牠們一見什麼可吃的東西,照顧自己從不疏慢。如果有一天有一條飛魚落在木料中間,廚師沒有看到,第二天就有八九隻小蟹,踞坐魚身上,用螯子挾肉吃。我們人一出現,牠們總是嚇得趕快跑開躲好。在筏尾擱櫓的木塊旁邊一個小洞裡,住著一隻很馴良的蟹,我們叫牠做約翰。
它們絕大多數是極小的、蝦一樣的甲殼動物和散浮著的魚卵,但是也有魚和貝殼的幼體,各種顏色的奇奇怪怪的小蟹、水母,以及不知多少、各式各樣像是從迪斯耐《狂想曲》中取出來的小生物。有的像是用透明紙剪成的、帶鬚頭的、跳動著的鬼怪,又有的像是不生羽毛而長硬殼的、小小的紅嘴鳥。在浮游生物的世界中,大自然琳琅滿目的發明是無窮無盡的。就是一個超現實派的藝術家到這裡,也只好自歎弗如。
——六月十六日。在筏首的左舷那邊看見了怪魚。六英呎長,最寬處有一英呎。長長的,棕色的。細細的魚嘴,靠近頭部有一大背鰭,背上中部又有一較小的背鰭,沉重的、鐮刀般的尾鰭。靠近水面,有時候游起來身體扭動如鱔魚。赫曼和我坐上橡皮艇,拿了魚叉去追的時候,牠鑽進水裡。後來又上來,但又鑽入水不見了。
我們完全可以讓掌舵的人站著,把一塊龍骨板從隙縫中拔上插下,來和圖書繼續航行,而不用吊在櫓柄的繩子上橫來橫去。但是現在我們已經用慣了那把櫓,寧願用櫓來掌舵,而以龍骨板來確定一個大致的航線。
每天晚上,他們輪流把我們的報告和天氣觀察所得發送到空中,由碰巧的無線電愛好者收得,轉送到華盛頓的氣象研究所或者其他地方。艾立克常是坐著補帆,編接繩子,或者雕刻木塊,畫長鬍子的人和怪魚。每天一到中午,他拿了六分儀,爬上木箱,看著太陽,算出我們從昨天起走了多少路。我自己要寫航海日誌,寫報告,搜集浮游生物,捕魚,照相,也夠忙的。每一個人都有他一定的責任範圍,誰也不打擾別人的工作。一切艱苦的工作,例如掌舵和燒飯,都平均分配。每人掌舵每天兩小時,每夜兩小時。誰當廚師是根據一張值日表。筏上的法律和規則不多,只有:夜裡值班掌舵的人腰上一定要圍一條繩子;救命的繩子必須放在一定的地方;吃飯都要在竹屋外邊;「方便場所」只能在筏尾木料的盡頭。如果筏上要決議一項重要事件,我們便依照印第安人方式,召開一次會議,大家商量之後才能算數。
這隻潛水籃子不僅是有用,而且漸漸成為我們在木筏上的人絕妙的娛樂用品。它給了我們第一流的機會,來研究我們木筏底下的浮動的水族館。
我們帶在「康提基」上的另一種十分重要的玻里尼西亞農作物是葫蘆。葫蘆的皮和瓤一樣重要,玻里尼西亞人把它在火上烤乾了存水用。這典型的庭園植物,也是不能單獨漂流過海,到處繁殖的。然而古代的玻里尼西亞人民和祕魯的早期人民都是有這東西的。在祕魯沿海的史前荒墓中,曾發現變作存水器的葫蘆。在第一批歐洲人到達太平洋群島之前幾個世紀,祕魯的漁民就使用葫蘆。玻里尼西亞人把葫蘆叫做「吉密」,中美洲的印第安人也這樣叫。而中美洲是祕魯文化生根最深的地方。
植物學家還不能確切證明,椰樹究竟是從哪個方向分布到太平洋上的。但是有一件事現在已經發現了:椰子,它那殼如此堅厚,也不能沒有人的幫助而分布在大洋之上。我們甲板上籃子裡的椰子,在去玻里尼西亞的整個航程中,都可以吃,能夠發芽。但是我們把一半放在甲板下,和特種糧食放在一起,讓浪沖洗著,個個都被海水糟蹋了。椰子漂浮過海,絕不可能比風在後面吹送的白塞木木筏更快。椰子上有眼孔,吸了海水,椰子就爛了。滿布海洋的拾荒者也不會讓浮著的可吃的食物,從世界的這一部分漂到另一部分。
我們是這樣發現這祕密的:風向不變,海面又平靜了,因此有兩天「康提基」徑直駛去,用不著我們去碰那用繩子拴著的櫓。我們把那塊拔|出|來的龍骨板塞在筏後一條縫裡,頃刻之間,「康提基」的航線變了,從西向西北偏了幾度,然後順著這新航線,不斷地、靜靜地駛去。如果我們把這塊板再拔|出|來,木筏便轉回到它原來的航線上。如果我們只拔上一半,那木筏也只轉回一半。只要把那龍骨板拔上插下,我們便能變動航線,長此行駛下去,用不著碰那柄櫓。
我們的周圍和筏底下,沒有一天沒有六七條海豚跟著。碰到壞天氣的日子,可能只有兩三條,但是到了第二天,說不定就來了三四十條。如果我們吃飯要吃新鮮魚,只要事先二十分鐘告訴廚師,大概就可以了。他就會用一根短竹竿,拴上一段鉤繩,釣鉤上放半條飛魚。剎那之間,一條海豚出來了,用頭分開水面,追逐釣鉤,後面跟著兩三條。這是一種釣起來很有趣的魚。剛釣到便吃,魚肉細緻鮮美,像是鱈魚和鮭魚合起來的味道。牠能放兩天不變味,這對我們很夠了,因為海裡有得是魚。
作為太平洋上當地人的客人,我常吃的烏賊,味道像是龍蝦和橡皮的混合。但是在「康提基」上,烏賊在選單上名列最末。如果我們在甲板上免費取得烏賊,就拿去換別的東西。我們的交換方法是把牠掛在鉤子上甩出去,再拖進來,鉤子上便有一條大魚在跳動。就是鮪魚和鰹魚也喜歡小烏賊,而鮪魚和鰹魚在我們選單上的地位,是名列前茅。
我們最喜歡的事是:當那金鰭的大鮪魚來拜訪我們的時候,跳下水去潛游。有時候牠們結成大群游到筏邊來,但是通常是兩三條一起,靜靜地圍著我們游,除非我們誘牠們上了鉤,不然能接連游幾天。從木筏上看,牠們不過是又大又粗的棕色的魚,沒有任何可欣賞之處。但是如果我們鑽下去到牠們身邊,在牠們的大自然中,牠們的顏色和形狀都自然而然地變了。變動得太令人迷亂了,有好幾次我們不得不浮出水面,再度確定方向位置,看看牠是否就是我們從水面上看到的那條魚。這些大傢伙根本不理會我們——牠們照常泰然自若地、威武地巡游著——但是現在,牠們的體態優雅之極,我們從沒有見過別的魚可以和牠們媲美,牠們的顏色成了金屬色,上面鋪了一層淡紫。牠們像是威力極大的、銀光閃閃的、鋼製的魚雷,各部分大小勻稱,整個身子呈流線型,只要輕輕地動動一兩片鰭,就能使牠們那一百五十至二百磅的身體,以無比優美的姿態,在水裡滑行。
當天上午,我們看見一條大旗魚,緊挨著水面游到木筏附近。兩片尖鰭露出水面,相距有六英呎,前面那像一把刀的魚頭,幾乎和魚身一樣長。牠彎著身子游近掌舵的人,然後在浪沫中不見了。在我們吃著一頓又濕又鹹的午飯的時候,一隻大海龜的甲殼、頭和伸在外面的鰭,被一個嘶嘶發響的浪頭一直舉到我們鼻子跟前。這一個浪頭剛下去,另外兩個立刻湧上來。這期間,那海龜便不見了,來去都突然。這一次,我們也看見水裡海龜下面,有海豚在翻騰,海豚淡綠色的肚子在閃閃發光。這一帶水裡,一英吋長的小飛魚特別多,大群飛行,常飛到筏上來。我們也看到單隻的大海鷗,軍艦鳥也常來臨。軍艦鳥尾部叉開,像大燕子,在木筏上空兜圈子。這種鳥常被認作是靠近陸地的標誌。木筏上的樂觀空氣增濃了。
如果我們經常洗澡,濕漉漉地躺在有遮陰的竹屋裡,需要喝的水就會減少許多。如果有一條鯊魚在我們周圍威風凜凜地巡行,沒法從筏上跳下水去好好洗個澡,那我們可以躺在筏尾木料上,用手指腳趾抓住繩子,每隔幾秒鐘,就有一陣水晶般潔淨的太平洋海水沖到身上來。
如果我們在筏邊上俯身下去,頭鑽進透亮的水裡,就看見筏底像是海怪的肚子,櫓是尾巴,下垂的龍骨板像是團團的鰭。所有我們收養的嚮導魚,都在龍骨板之間並排游著,並不注意那冒泡的人頭;只有一兩條很快地竄到一邊,仰著鼻子窺探一下,便坦然折回,回到那急急游著的隊伍裡。
我們的嚮導魚分兩隊巡行,絕大多數在龍骨板之間游著,其餘的排成一個漂亮的扇形,在筏頭前面游。牠們不時離開筏頭,躥出去吃一些我們路上碰到的東西。飯後我們在筏邊水裡洗刷鍋碗,就好像我們在剩飯殘羹之中,倒了一大雪茄菸盒的有斑紋的嚮導魚。牠們把每一點殘餘東西都細查過,只要不是素菜,就一口吞下。這許多奇特的小魚,像孩子信任大人般地聚集在我們的羽翼下,使我們像鯊魚一樣,對牠們有父兄般的責任感保護牠們。牠們成了「康提基」的水中家畜,筏上有一條禁令,對嚮導魚不能下手。
現在大家都知道,在歐洲人種植之前,世界上其他地方生長甘薯的,只有美洲。提基帶到海島上的甘薯,同最早時期印第安人在祕魯種的完全相同。甘薯乾是玻里尼西亞航海者和古代祕魯人最重要的旅途食品。在南海的島上,只有在人好好的照顧下,甘薯才會生長,它受不住海水。因此,把甘薯分布在這些遙遠的海島上的原因,解釋成為它是從祕魯隨著洋流漂了四千多海浬而來的,是無稽之談。語言學者曾經指出,在這大片彼此遠隔的南海島上,都把甘薯叫做「庫瑪拉」,而在祕魯的古代印第安人中,甘薯也正叫做「庫瑪拉」。名字跟著這植物過了海。這是說明玻里尼西亞人起源的一個很重要的線索,更可以證明上述那種解釋是站不住腳的。
海洋生物學家巴吉可夫博士曾向我們談過浮游生物,給了我們一張魚網,是專為撈捕這種東西用的。「網」是絲制的,每平方英吋有約三千個網眼,縫成一個漏斗式,斗口縫在一個圓鐵圈上,網面寬十八英吋,我們把網拖在筏後。像其他的捕魚方法一樣,撈獲的情況因時因地而異。越往西去,海水暖了,撈獲就少。晚上成績最好。因為在陽光照耀時,有許多浮游生物都鑽到深水裡去了。
根據海圖,這地方對於航行船隻還是一個可疑之處。一隻吃水深的船靠得淺灘太近了,比我們用木筏要危險得多。因此我們決定直向海圖上標示的地點駛去,看看情況究竟如何。圖上標示的地點,比我們現在駛去的地點似乎更靠北一些,我們便把櫓彎向右舷那邊,調整那塊方帆,使得筏頭大致向北,我們以右舷那邊迎接風浪。這一來,比起我們過慣的日子來,濺進我們睡袋的太平洋水稍稍多了一點,尤其因為這時候天氣開始大變了。但是情況使我們很滿意:只要風還在筏後吹www.hetubook.com.com著,「康提基」在風中可以周轉的角度極大,筏身依然穩定。不然的話,帆要橫掃過來,我們又得幹那發瘋似的馬戲班的把戲才能使木筏重歸掌握。
不能吃的浮游生物,不是小得被水從網眼裡沖走了,就是大得可以用手指揀出來。不能吃的是那小玻璃瓶似的膠狀的腔腸動物,以及約半英吋長的水母,味道都苦澀,不能不扔掉。其他的東西都可以吃,或者生吃,或者用淡水煮成羹,煮成湯。各人口味不同。筏上有兩個人認為浮游生物滋味絕佳,有兩個覺得還可以,有兩個連瞧一眼都不幹。從營養的觀點上看,浮游生物和體積較大的貝介差不多,如果烹調得法,那在喜歡海味的人吃起來,一定認為是一等好菜。
飛魚是海豚愛吃的食品。如果水面上有什麼東西跳動,海豚就不顧一切地衝來,希望那東西是飛魚。早上,我們還沒完全睡醒,睡眼惺忪地爬出竹屋,半睡半醒地把牙刷往水裡浸一浸,木筏底下常會閃電似的突然跳起一條三十磅的魚來,聞一聞牙刷,失望而去。這一跳,把我們的睡意都打消了。還有的時候,我們正安靜地坐在木筏旁邊吃早飯,說不定就有一條海豚,來一次很猛的側躍,把海水澆到我們背上,還濺到早餐裡。
——六月十八日。納德看見一種像蛇一樣的東西,兩三英呎長,細身子,在水面下的水裡豎立著直上直下,鑽水時像蛇那樣扭動身子向下去。
可以肯定地說,這不計其數的、隨著水流在洋面漂流的、小到幾乎看不見的浮游生物,是極富有營養的物品。不吃浮游生物的魚和海鳥,是靠吃別的吃浮游生物的魚和海中動物過活的,不論這種魚和動物的身體有多大。浮游生物,是千百種在海面上漂浮的、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小小有機體的總稱。有得是植物,有得是散開的魚卵和小小的動物。浮游動物靠浮游植物過活,而浮游植物是靠從浮游動物屍體上發出來的阿摩尼西、硝酸鹽和亞硝酸鹽過活。它們自己是這樣相依為命,但對於在海裡和海面上活動的東西說來,它們都成了食品。它們在體積方面的缺陷,可以由數量方面來彌補。
在浮游生物很多的水面上,舀滿一杯可以舀到幾千個。不止一次有人在海上餓死,因為他們找不到大得可以刺取、網撈、鉤釣的魚。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很可能是名副其實地,在沖得很淡的生魚湯中駛過。如果在鉤網之外,他們有一樣用具,可以在他們身在其中的魚湯裡篩濾,便會得到一份營養餐——浮游生物。將來說不定有一天,人們會像現在在陸地上收割五穀一樣,想到海面上去撈獲浮游生物。單單一顆糧食也是沒有用的,但是數量多了就成為食品。
和木筏最有緣的魚是海豚和嚮導魚。從卡亞俄海外水流中第一條海豚加入我們起,航程中自始至終,沒有一天沒有大海豚在我們周圍昂首擺尾。牠們為什麼對木筏著迷,我們不知道。或者是因為能在木筏的蔭影中游行,上面的蔭蓋是移動的,海豚對這樣的游行著了魔。或者是由於從我們的後花園中——從所有的木料上和那櫓上,像花環似的掛下來的海藻和附著的小蛤之中——可以找到東西吃。這後花園開始時是一層薄薄的、平滑的綠色的東西,接著一叢叢海藻便以驚人的速度長起來了,使「康提基」看來像一位長鬚海神,在波浪中搖擺前進。綠色的海藻中,是小小的東西和我們那不出錢的乘客——小蟹的最好的藏身之地。
無論在哪一個尋常日子裡,如果有一隻小船出海航行到我們這條路上,就會發現我們在帶著小白浪花的波浪上靜靜地上下漂動,貿易風吹起橘紅色的帆,一直駛向玻里尼西亞。
跟隨我們的嚮導魚群中,有許多確實在童年時代,不到一英呎長,大多數是六英吋長。當那條鯨鯊被艾立克的魚叉刺入頭部,閃電般衝走的時候,有幾條老嚮導魚轉移到勝利者這邊,牠們有兩英呎長。在取得一連串的勝利後,「康提基」有了四五十條嚮導魚跟著走,其中有許多喜歡我們這樣慢慢走去,又每天有殘飯可吃,便一直跟著我們在海中走了好幾千里。
就算我們的先驅者從岸上動身的時候帶的給養不夠,那只要他們順著水流漂過海,便不會有問題,水流中魚多著哩。在我們整個航程中,沒有一天不是有魚繞著木筏游,很容易捉到的。無論怎樣,幾乎每天都有飛魚自動飛上筏來。甚至有很好吃的大鰹魚,跟著浪濤,從筏尾游上筏來,水從篩子似的木料的空隙中漏下去了,魚擱在筏上蹦跳。總之,餓死是不可能的。
我們在海面上漂行,所遇到的不僅是熟客而已。日記上有好幾條這樣的記載:
煎魚的香味難得會把竹屋裡打鼾的人喚醒。因此廚師必須用叉子去刺他們,或者高唱「早飯好了」,聲調毫無板眼,誰聽了都受不了。如果木筏旁邊沒有鯊魚翅,那當天第一件事是跳進太平洋,趕快游一會兒,爬上來在筏邊露天吃早飯。
我們在這樣捉到的第一條鯊魚的軟骨裡,找到我們的魚叉尖頭。我們起初以為,這條鯊魚的戰鬥精神稍差,是由於這個緣故。但到後來,我們用這個方法捉了一條又一條鯊魚,每次情況都是這樣輕易。即使那鯊魚能蹦、能拖,拉起來重得非凡,只要我們能拉緊繩子,在和鯊魚拔河中不讓牠一寸,牠便會無精打采,馴服聽話,從不充分施展牠那蠻力。我們搞上木筏的鯊魚,經常是六英呎至十英呎長,有藍鯊也有黃鯊。黃鯊一身肌肉外面的一層皮,我們用尖刀都扎不透,偶爾用足力氣可以扎透,但通常情況下都不行。魚肚上的皮和魚背上的一樣刀槍不入。頭部靠後兩旁的五片鰓兒,是唯一怕攻擊的地方。
小蟹像蒼蠅一樣,黏附在因發酵而破裂的、泡壞了的椰子上,也黏附在被浪打上木筏的浮游生物上。浮游生物是海裡最小的有機體,在我們學會了怎樣一下子可以撈到許多,夠吃一口之後,對我們也是一種很好的食品。
這是印加人的機巧的航行方法。他們已經實踐出一套簡單的平衡方法。按照此法,風加在帆上的壓力,使得桅杆成為固定點,桅前的木筏和桅後的木筏分別成為兩根槓桿。如果木筏後半部的、所有插在水裡的龍骨板面比較重些,那筏頭可以自由隨風轉動;但是如果前半部的龍骨板面比較重些,那筏尾就跟著風轉。當然,最靠近桅杆的龍骨板,對這槓桿和力量的關係,影響最小。如果風從筏尾正面吹來,龍骨板便失去效用,這時不繼續掌握那把櫓,便不能使木筏一直前進。如果木筏就這樣筆直地躺在水面上,那它便太長了一點,不容易在波浪上漂浮。
「恐怕那裡真有一片暗礁,或者什麼淺灘。」我們幾個人想著。最樂觀的那一位說道:「說不定我們找到一個綠茵滿地的小島——以前到過這裡的人那麼少,誰也不知道究竟。那我們就新發現了一個島——康提基島!」
有一段長時期,無論是筏上還是海裡,我們都看不見烏賊的蹤跡。然後有一天早上,我們第一次得到牠們一定在這一帶水裡的警告。朝日初升,我們發現筏上有一條章魚的子孫(註:指烏賊),小貓般大小的一條幼魚。牠是在晚上自己爬上木筏的,現在躺在那裡死了,幾隻腳捲著竹屋門外的竹竿。一種黏黏的黑墨汁把竹黑板染汙了,又圍著這條烏賊積成一潭。我們用這墨汁似的魚汁在航海日誌上寫了一兩頁字,然後把那小烏賊扔下海,讓海豚高興高興。
鯊魚名氣很大,模樣怕人,我們對牠們先就不敢怠慢。牠那流線型的身子裡藏有無窮力氣。牠的身子是一大堆鋼鐵般的肌肉,殘忍貪食,頭又寬又扁,貓眼睛又小又綠,大嘴一張,可以吞下足球。當掌舵的人叫道「鯊魚來到右舷」,或者「鯊魚來到左舷」,我們常出來找魚叉魚鉤,站在木筏邊上等候。鯊魚經常是在我們周圍滑行,背鰭緊靠著木料。魚鉤扎到魚背沙紙般的裝甲上,鉤子彎得像一根通心粉,魚叉的尖頭在激烈戰鬥中折斷了。從此我們對鯊魚更不敢怠慢了。我們刺進了鯊魚皮,或者刺進了軟骨、肌骨的唯一結果是一場惡戰,四周海水沸騰,到最後鯊魚掙脫跑了,水面上有一點油浮著,四散著。
大家都知道,烏賊游泳的原理,和以火箭發動飛機的原理是一樣的。牠用身邊一根有一頭封住的管子大力抽海水,然後能夠高速度向後彈去,所有掛在後面的腳都包著頭,成為一長團像魚那樣流線型的東西。牠兩邊有兩片圓圓的厚皮,平常是用來在水裡掌握方向,慢慢游的。但是根據我們的經驗,那毫無防禦力量的小烏賊,是許多大魚愛吃的食料,能像飛魚那樣,飛到空中來逃脫追兵。牠們早在人類中的天才想到這個主意以前,把火箭飛機的原理變成了事實。牠們通過自己的身子抽海水,抽到有了很高的速度後,把兩片皮展開,當作翅膀,轉一轉身,從水面起飛。牠們和飛魚一樣,速度能維持多久,便在波浪上滑翔多遠。這之後,我們便開始注意了,就常看見牠們單隻、成雙或者三隻一群飛去,飛得有五六十碼遠。烏賊魚能「滑翔」這件事,對於我們後來碰到的動物學家來說,都是一樁新鮮事。
「打電話叫修水管的人來。」我聽hetubook.com.com見一個睡夢未醒的聲音說道。我們都抬起身來,讓路給水從地板縫裡漏出去。修水管的人沒有來。這天晚上,我們床裡積了不少洗澡水。赫曼值班的時候,確實有一條大海豚無意地上了木筏。
對我們在筏上習慣於熱帶太陽的人說來,水下的光亮柔和之至。即使我們向永遠是黑夜的、深不可測的海底望去,也由於太陽的折光,覺得它是一片明亮的淡藍。我們不過是剛在水面之下,卻能看到清淨的、藍色的、很深處的魚,真使我們吃驚。牠們可能是鰹魚,還有別的魚游得很深,我們沒法看清楚。有時候魚群很大。我們常在想:究竟是整個洋流中都是魚呢,還是這許多深水中的魚有意聚集在「康提基」之下,陪伴我們幾天。
當第一批歐洲人到達太平洋上群島的時候,他們發現在復活節島、夏威夷和紐西蘭,大量種植了甘薯,其他的島上也有種這東西的,但僅限於玻里尼西亞範圍。在更西一些的地方,便不知道有甘薯。在這些遙遠的海島上,甘薯是最重要的農作物之一,當地人沒有甘薯吃便主要靠吃魚過日子。許多玻里尼西亞的神話都圍繞著甘薯。根據傳說,它不是由別人而是由提基本人,和他妻子班妮從祖先的故鄉帶來的。甘薯在故鄉是一項重要的糧食。紐西蘭的神話證實:甘薯是裝在什麼東西裡航海來的,那東西不是獨木艇,而是「用繩子捆在一起的木頭」。
有一個時期,螞蟻在筏上猖獗起來。幾根木料中原來有些小黑螞蟻。等我們出了海,水浸入了木料,牠們便跑出來鑽進睡袋。牠們到處都是,咬我們,搗亂得我們受不了,幾乎要把我們趕離木筏。但是漸漸地出海遠了,更潮濕了,牠們才知道大自然對牠們不利,到後來我們到達彼岸時,只有少數幾隻還活著。在木筏上發展最快的,除小蟹之外,是那一英吋到一英吋半長的小蛤。牠們一生好幾百,筏上沒有風的那一邊更多。我們剛把大的蛤子放進湯鍋,小的跟著就長出來了。蛤子味道鮮美。我們還把海藻擷了當生菜吃,能吃,但不怎樣好吃。實際上我們沒有見過海豚在後花園吃東西,可是牠們常常把閃閃發光的肚子向上,在木料下面游動。
我們在筏上,除了幾種熱帶水果,還帶了第三種植物。這東西和甘薯,在太平洋歷史上關係最重大。我們有二百顆椰子。我們吃的時候,牙齒有了運動,又有了好飲料。有幾顆不久發了芽。等到我們在海上過了十個星期,已經有半打小椰樹,長得一英呎高,芽長出來了,成為厚實的綠葉。在哥倫布時代之前,巴拿馬地峽和南美洲就長著椰子。編年史的作者奧維艾陀寫道,西班牙人到達的時候,祕魯沿海就有許多椰樹。這時候,太平洋上所有的島上,都早有了這種樹。
接連兩天兩夜,我們駕著木筏向西北偏北方向駛去。貿易風的方向,時而東南,時而正東,波濤洶湧,險惡莫測,但是,波浪沖來時,木筏便隨波上下。我們在桅頂設了一個長期瞭望哨,每當我們漂在浪峰上的時候,地平線便開闊多了。浪峰比竹屋頂還高出六英呎。如果有兩個大浪沖在一起,兩相激盪,浪峰湧得更高了,成為一座嘶嘶發響的水塔,水塔隨著瀉下來,不知瀉向何方。到了晚上,我們用裝糧食的箱子把門口堵起來,可是這一夜的休息還是濕漉漉的。我們剛睡著,第一個沖向竹牆的浪頭來了,千百股水從竹牆縫中像噴泉似的鑽進來,同時一片泡沫飛濺的洪流沖到我們的身上和糧食上。
藍鯨證明,這許多小小的有機體是含有很多熱量的。藍鯨是世界上最大的動物,然而依靠浮游生物為生。我們坐在筏上,看見一條鯨魚游過,噴起一股水柱,牠是以牠那鬚牙作篩,把浮游生物留在嘴裡,水從頭頂噴出。我們是用一隻小網撈捕,網子還常被餓急了的魚咬破,比起鯨魚來,我們的捕捉方法太原始了。有一天,我們那網丟失在海裡了。
我們和海以及以海為家的東西越接近,便越不以牠們為怪,我們自己也便越覺得舒服自在。我們對古代的原始人起了敬意。他們的生活和太平洋聲息相通,因此他們之了解太平洋,和我們的觀點是很不同的。不錯,我們現在已經測量了洋水的含鹽成分,為鮪魚和海豚定了學術上的名稱。他們沒有做這些事。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原始人對海的知識,要比我們的更真實。
我曾在船上老遠望見過鯨魚,也看見過博物館裡的鯨魚標本。但是我對鯨魚的感覺,不像大家一般對熱血動物,例如馬或象的感覺。從生物學上說,不錯,我承認鯨魚是真正的哺乳動物,但是實質上牠是一條又大又涼的魚。在那大鯨魚向我們衝來,直到筏邊的時候,我們有了另一種印象。
從正午起,艾立克越來越勤快地爬上那當作廚房的木箱,站著用六分儀測量。到下午六點二十分,他報告我們的位置是在南緯6°42′又西經99°42′。我們是在海圖上的暗礁以東一海浬。竹桁落下來了,帆捲起來放在甲板上了。風正向東吹,會慢慢地漂送我們直到那裡的。太陽迅速地落到海裡,滿月接著發出一片皓光,照亮了海面。海天相接,海面在黑暗和銀光交織中起伏。桅頂的視野很好。我們看見到處是波濤滾滾,但是並沒有足以表示有暗礁或者淺灘的、一陣陣的澎湃的大浪。誰也不進屋去,都站在那裡急切望著,桅上同時有兩三個人。
有了這種伴侶在水裡,時間從來不會過得很慢。我們自己鑽下海去察看筏底繩索的時候,更是有趣。有一天,有一塊龍骨板鬆了,滑到木筏底下,被繩子卡住,我們無法伸手拿到。赫曼和納德是最好的潛水家。赫曼曾兩次游到筏下,躺在嚮導魚和海豚之間,要拔出這塊板。他剛游完第二次上來,坐在筏邊上恢復呼吸,發現有一條八英呎長的鯊魚離他的腿不到十英呎遠,從水底深處一直上來,向他的腳趾尖游去。說不定我們冤枉了這條鯊魚,但是我們懷疑牠存心不良,拿起一把魚叉插入了牠的頭骨。鯊魚心懷不平,一場浪花飛濺的爭鬥開始了。結果,鯊魚不見了,水面上留下一片油,那塊龍骨板沒有拔|出|來,還卡在木筏底下。
有幾次我們在一大片黑東西旁邊滑過,這東西有一個房間的地板那麼大,牠絲毫不動地躺在水面下,像是暗礁。這大概是名氣不佳的大鷂魚。但是牠一直不動,我們也一直沒有走近去看清楚牠的樣子。
有一天,我們正坐著吃中飯,陶斯坦時來運轉,使一切吹得天花亂墜的捕魚故事為之失色。他突然放下吃飯的叉子,把手伸到海裡,我們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哩,海水已在沸騰,一條大海豚已在我們中間跳動。陶斯坦是撈住了一根悄悄溜過的釣魚線,線頭上吊著一條驚恐萬狀的海豚。這條海豚是在幾天前艾立克釣魚的時候上了鉤,掙斷了線逃脫的。
康提基當初航行過海的時候,並沒有瀝青或者密封的罐頭,但是他並無嚴重的糧食恐慌問題。在那個時代,人們的給養也是包括他們從陸地上帶去的東西,以及在航行中他們能取得的東西。我們可以這樣假設:康提基在的的喀喀湖畔被打敗後,從祕魯的海邊啟航時,他心裡存著兩個目的。作為虔誠崇拜太陽的民族的神的代表,很可能他冒險啟航出海,跟著太陽走,希望找到一片新的更和平的國土。他的另一個可能性,是駕著艇筏,沿南美洲的海岸行駛,想找一個他的迫害者達不到的新國家。他離開了危險的、怪石嶙峋的海岸,逃脫了岸邊敵對的種族,會像我們這樣,容易成為東南貿易風和亨伯特水流的俘獲品。藉著大自然的力量,他會完全順著這同一的、大大的半圓圈,漂向日落之處。
我們遇見了離開最近的陸地都有好幾千海浬的海燕和其他能在海面上睡覺的海鳥。有時候,海面平靜,我們在遠遠的藍海上航行,會碰到一根漂浮著的白色鳥羽。如果我們靠近去細看,就可以看到上面有兩三個「旅客」在隨風從容駛去。「康提基」正要趕過去,這幾個「旅客」注意到有船來了,比牠們原來的又快又寬敞,便以最高速度橫過水面,爬上木筏,讓那羽毛單獨漂去。因此「康提基」不久就有許多不給錢的乘客,都是小小的海蟹,大如指甲,有的甚至比指甲大得多。如果我們捉得到,可以當作好點心吃。
在這裡大海之上,並沒有多少固定的標誌。波浪和魚,太陽和星星,來了又去。在南海群島和祕魯之間的四千三百海浬洋面上,原來以為是什麼陸地都沒有的。可是在我們駛近西經100°的時候,卻發現在太平洋海圖上畫著一片暗礁,就在我們行駛的這條航線上,就在前面。這使我們大吃一驚。暗礁是用一個小圈標出來的,這張海圖是當年發行的,我們便查看《南美航行指南》這本書。我們讀道:「一九〇六年和一九二六年都有報告說到,在加拉巴哥群島西南六百英哩之處,即南緯6°42′,西經99°43′之處有暗礁。一九二七年,有一艘汽輪在這地點之西一英哩處經過,沒有看到有暗礁的跡象;一九三四年又有一隻船從南面一英哩處經過,也沒有看見暗礁。一九三五年機輪『考利號』在這地點測量到一百六十英噚的深度,沒有碰到底。」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