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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筏重洋

作者:托爾.海雅達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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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橫渡太平洋(二)

第六章 橫渡太平洋(二)

嚮導魚又像以前那樣在游動。牠們究竟是原來的幾條,在那場血戰後回來的呢,還是在鏖戰中剛接收過來的新跟班?我們無法斷定。
「幸虧我不在睡袋裡頭。」陶斯坦說道。說著,他重新掌起舵來。
我們感謝了他的幫助,調查了我們周圍的環境,只有洋流本身溫度最低,將近華氏八十度。赫曼是一個冷藏方面的工程師,我和他開玩笑,要他把水的溫度降到六十度。他要求使用屬於已經灌足了氣的橡皮艇的一小瓶碳酸,然後用一把壺,上蓋著一隻睡袋和一件羊毛背心,戲法一變,赫曼的剛鬚上突然出現了雪花,他走了進來,壺裡一大塊雪白的冰。
經常接連有幾天風浪情況不變,我們便把值班掌舵的事忘個乾淨,只有晚班還記得,那時只一人值班。因為在風浪穩定的時候,我們把櫓栓牢了,木筏滿帆行駛,不必再加照顧。值夜班的可以靜靜地坐在小屋門內,看著星星。如果星座在天空中位置變了,他就該出去看看,是櫓還是風變了方向。
「康提基」會不問情由地一直向西亂闖過去,如果筏頭碰不到一塊大岩石,或者其他固定的東西,它是不會停止漂行的。但是,如果我們不是全體安全地在前面無數的玻里尼西亞群島中的一個島上登陸,那我們的航行就沒有結束。
我們研究這異乎尋常的事實的究竟,得到如下的結論:我們的良知完全不習慣於把棕葉蓋頂的竹屋和海上旅行聯繫在一起。在浩渺洶湧的海洋和在波浪中浮漂的棕葉小屋之間,並沒有自然的協調。因此,要麼小屋在波濤之中似乎是完全不合拍的,要麼波濤圍繞著小屋似乎是完全不合拍的。只要我們在筏上,竹屋和它的熱帶森林的氣味便是明顯的現實,而滔天的浪濤似乎是一種幻覺。但是從橡皮艇裡看去,波浪和小屋的關係正好相反。
我們把櫓接好了,用硬得像鐵的海柳木的長板紮起來。艾立克和班德是補帆匠。「康提基」不久又昂首挺胸,鼓鼓地對著玻里尼西亞。後面的櫓在海水裡一起一伏。天氣好了,波平浪靜。但是龍骨板始終沒有復原,不能以全力來迎戰海水的壓力,而是退讓了,晃晃蕩蕩地掛在筏下,支撐不住。筏底下繩索的情況無從檢查,因為繩索上長滿了海藻。我們把整個竹甲板掀起來看,最主要的繩索只斷了三根。這三根繩是歪著的,和貨物磨擦被磨壞了。可以看得清楚,木料吸收了很多水,但是貨物的重量也減輕了,大體上彼此抵消。我們絕大部分的存糧和清水都已消耗掉,電臺人員的乾電池也消耗了不少。
——我們和今天跟隨我們的鯊魚交了朋友。吃飯的時候,我們餵牠,把剩飯殘羹直接倒進牠張著的大嘴裡。餵的結果是,他跟著我們游去,像是一隻一半凶猛、一半好性情、對人友好的狗。只要我們自己不被咬進嘴,我們不能否認鯊魚有時候是惹人喜歡的。至少我們覺得牠們留在身邊很有趣,我們下水洗澡時是例外。
根據祕魯的印加人傳說,太陽之王康提基統治著一族長鬍子的白人,印加人叫他們為「大耳人」,因為他們的耳朵都用人工拉長了,一直垂到肩膀。印加人著重說到,就是康提基統率的「大耳人」,在的的喀喀湖中一島的戰鬥中被印加人消滅和逐出以前,豎立了在安地斯山中風吹雨打的大石像。
經過這兩場風暴,「康提基」的節骨軟弱多了。巨浪壁立,木筏要掙扎著上去下來,把所有的繩索都撐鬆了,木料總在漂動,使得繩子吃到白塞木裡。我們感謝上帝,我們遵照印加人的習慣,沒有用鉛絲;用了鉛絲,那會在暴風中把整個木筏鋸成火柴棍。又如果當初我們用了徹底乾燥、十分輕漂的白塞木,那木筏早就吸足了海水,沉到海底。是剛砍下來的樹幹中的漿汁,成為一種飽和物,阻住了海水滲入多孔的白塞木。
起初,當我們第一次看見暴風雨從地平線上衝來,在我們四周集結的時候,大家的臉上看得出在提心吊膽。但是等到暴風雨正在對我們發作,而「康提基」對無論什麼都逆來順受,浮沉自如的時候,大家在狂風暴雨中,反倒興高采烈,覺得是一種很緊張的運動。白塞木木筏應付暴風雨,周到圓滑,每次總像一個軟木塞似的漂在浪尖上,而雷霆萬鈞的驚濤駭浪,總在它之下幾英吋。在這種天氣裡,大浪和山巒很有相似之處。這真像在暴風雨中的野外,爬上光禿禿的灰色的山區高原。即使我們身在熱帶中心,但當木筏在浪花飛騰的海面上滑上滑下的時候,我們常常覺得是在山岩間風雪中飛馳下山。
陶斯坦離得最近,撈起身邊的一個竹筒,筒上繞著救生艇用的長繩。但是這繩子被軋住了,這在整個航程中是僅有的一次。赫曼這時和筏尾相平行,但離筏有幾碼,他最後的希望是游到櫓那邊,抓住櫓身。他沒有抓住筏尾的木料,他伸手去抓櫓身,櫓身卻滑走了。他浮在那裡。根據過去的經驗,東西一到那裡,永無重返木筏之日。班德和我搬動橡皮艇下水,納德和艾立克把救生帶擲出去。這救生帶上拴著一根長繩,原來放在小屋簷角上備用的。但是今天風太大了,它剛被擲出去,立刻被吹回到筏上。擲了幾次沒有成功,赫曼離開櫓已經遠了,他拼命向木筏游來,可是一陣陣的風,使他離開得更遠了。他知道從此這距離將越來越大,但是他還對橡皮艇抱著一點希望。這時我們已經把橡皮艇搬下水了。沒有繩子拴著,大概可以把橡皮艇划到赫曼那裡。繩子原來是一頭拴在木筏上,拉住這小艇的。但是沒有這繩子,橡皮艇能否回到「康提基」上,那就是另外的問題了。無論如何,三個人在橡皮艇裡是有幾分逃生的希望的,一個人在海裡則毫無指望。
我們曾幾次看到浮在綠波上的烏賊卵,又大又白,像是鴕鳥蛋,也像是白色的頭顱。有一次,我們看見一條烏賊在下面蠕動。我們一看,那雪白的卵和我們在一條線上浮著,起初以為很容易,乘橡皮艇出去,就可以撈牠們回來。這一次,浮游生物撈網的繩子斷了,網子丟了,在筏尾激起的波浪中浮著,我們也是這樣想法。我們放橡皮艇下水,每次都用一條繩子拴在筏上,去把那浮著的東西撈了划回來。但是橡皮艇下了水,風浪總在把它沖開去,拴在「康提基」上的繩子在水裡有強烈的煞車作用,因此我們絕無法一直划回到出發的那一點。這使我們很吃驚。我們可能划到離那要撈的東西不過幾碼之處,但是這時整條繩子都拉直了,「康提基」在拖我們向西去。「一旦落水,無法施救」的教訓,漸漸深入了我們在筏上的人的頭腦。如果我們想和大家在一起,那我們一定要置身在「康提基」上,直到它的筏頭碰到對面的陸地為止。
繩子現在很鬆,假如不小心一腳滑入木料間的夾縫,木料猛力一收,會發生把腳夾碎的危險。筏頭和筏尾沒有竹甲板,我們兩腳大分,同時站在兩根木料上的時候,不能不靠膝蓋幫忙。筏尾的木料上有濕漉漉的海藻,滑得像香蕉樹葉。我們雖然在綠色海藻中經常往來之處闢一過道,給掌舵的放一塊寬板,可以站在上邊,但在浪濤沖擊木筏的時候,還是不容易站穩。在左舷,九根大木料中有一根日以繼夜地撞碰著的橫梁,發出陰沉的帶水的聲音。綁著兩根對斜著的桅杆的尖頂的繩索,也發出前所未有的、聽了令人害怕的咯吱聲。因為兩根桅杆的腳扎在兩根不同的木料上,桅杆腳的擺動是互不牽連的。
這是我們第一次眺望這一攤子——我們自己和那驕傲的木筏——得到了一個可憐到極點的、可笑到瘋狂程度的印象。在這大海上,我們從來沒有站在一邊看過自己。那幾根木料,碰到最小的浪都會被淹沒的。我們偶爾所能看見的,是那大門敞開的矮屋和蓬鬆的、樹葉覆蓋的屋頂,在波浪中浮沉。這木筏,看上去真像一個挪威的破爛的乾草棚,可憐萬狀地在大海上漂蕩。乾草棚像黑店,裡面都是給太陽曬黑了的長鬍子凶徒。如果有人在海上划著一隻澡盆跟我們走,我們一定會同樣地抑止不住大笑起來。就是普通的一個浪,也會捲到竹屋半堵牆高,看去好像會一無遮攔地從敞開的大門裡倒進去,裡面長鬍子傢伙打呵欠躺著哩。可是這奇怪的木筏又升到上面來了,那幾個毛髮蓬鬆的流浪漢還是照常安然無恙,乾乾地躺在那裡。如果有一個更大的浪衝過來,竹屋連帆帶桅可能都在山一般的浪頭後面消失了;可是,毫無問題地,隔一會兒那竹屋和屋裡的流浪漢又在那裡了。這情景看上去不妙。我們想不到在這樣滑稽的木筏上,種種事情居然大致不差。
七月二日,我們值夜班的,已經不能安然無事地坐在那裡觀察夜間的天象了。在吹了幾天溫和的東北風之後,風勢大了,海面洶湧。到了深夜,月色明朗,風力疾勁。我們把水程板擲到在我們前面的水裡,計算我們經過它需要幾秒鐘,來測定木筏的速度,結果發現速度空前。我們一般的速度是十二至十八個「水程板」,現在卻有一段時間縮短到六個「水程板」。筏後的尾浪中,磷火亂舞。
復活節島上的石像是長耳的,因為雕刻家本人有著拉長了的耳朵。他們特別選擇紅石雕成假髮,因為雕刻家本人長著紅頭髮。石像的下頷尖尖地向前彎出,因為雕刻家本人長著鬍子。石像有白人的面貌特徵:窄而長的鼻子,薄而尖的嘴唇,因為雕刻家本人不是屬於玻里尼西亞族的。至於石像頭大腿細,雙手放在肚子上,那是因為南美洲的人雕大石像,習慣上雕成這模樣。復活節島的石像上,唯一的裝飾品是圍在腰部的一根帶子。的的喀喀湖畔康提基的古代廢墟中,每一尊石像上都有這樣一條象徵性的帶子。這是神話中太陽之神的標誌:虹帶。曼格里伐島上有一段神話:太陽之神解下他的神帶——虹,從天上順著虹下凡,到曼格里伐島上,把他白皮膚的子女留下,從此島上有了人煙。在所有這許多島上,太陽一度被認為是最早最先的祖先。在祕魯也如此。
兩天之後,我們經歷了第一次暴風雨。起初是貿易風全部停息,原來在我們頭頂碧空中高高飄著的、羽狀白色的貿易風帶來的雲,突然遭到從南方地平線上滾滾而來的濃重烏雲的侵襲。然後不知從哪裡鑽出幾陣風來,使掌舵的人無法操縱。我們剛把筏尾轉過去,迎著新來的一陣風,把帆吹得鼓鼓的,忽然從另一個方向又來一陣風,把帆擠癟了,帆轉了過來,來回橫掃,危害大家和東西的安全。接著壞天氣來到了,風又突然直接從後面吹來,於是我們上空黑雲翻滾,風一股勁地吹,漸漸成為真正的暴風雨。
經過最後一次風暴後,我們無法肯定木筏最後會漂到哪裡。我們離開馬克薩斯群島和土阿莫土群島的距離相等。我們的位置意味著,我們可能很容易在兩組群島之間穿過,一個島也看不見。馬克薩斯群島中最靠近的一個島,在我們西北三百海浬;而土阿莫土群島中最近的那個島,在我們西南三百海浬。風和水流都沒有定向,大體上是往西去,正好對著兩組群島中間廣闊的洋面。
他們懂得,繁星滿布的天空,像是一個閃閃發光的大羅盤,從東轉到西;他們頭上的各個星星,總在指點方向位置,告訴他們北去或是南去多遠了。當年玻里尼西亞人探了險,把目前這一大片領域——最接近美洲的整個洋面控制了之後,在後來的許多世代中,曾在若干海島之間舟楫往返。根據歷史上的傳記,當大溪地島的部落首領去訪問夏威夷的時候,舵師根據太陽和星星測定方向,m.hetubook.com.com先向北駛,等到頭頂上空的星星指出,他們已經和夏威夷在同一緯度了,才轉一個彎,向西駛去,駛離目的地不遠,再看飛鳥和雲霓的動向,便知道這群島在哪裡。夏威夷群島在大溪地島以北偏西幾度,相去有兩千多海浬。
第二天,海豚和鮪魚都少了,鯊魚還是很多。我們又釣,又拖上筏。但是我們不久發現,鯊魚流的鮮血從木筏上淌到水裡,只是引來更多的鯊魚。我們便不釣了,把所有的死鯊魚都扔下水,把整個甲板上的血跡打掃乾淨。竹席被鯊魚咬壞了,被鯊魚皮磨壞了,我們把其中沾血最多的、破得最厲害的扔掉,換上金黃色的新竹席。我們帶著好幾疊新竹席,都捆紮在前甲板上。
在木筏上,這是有重大意義的時刻:在西邊的地平線上發現有兩隻大海鷗,不久就飛到桅杆上空,飛得很低。牠們的翅膀展開了有五英呎長,繞著我們飛了許多圈,然後雙翅一斂,息在我們旁邊的海面上。海豚立刻衝到那裡,在大鳥的周圍游來游去,像要探聽什麼,但是雙方各不相擾。牠們是第一批活的信使,飛來歡迎我們去玻里尼西亞。牠們到晚上沒有回去,還在海面上休息。過了午夜,我們還聽見牠們繞桅飛行,發出粗啞的叫聲。
我們接連幾個星期看著星星在蒼穹頂上的運行,看著星星來定向航行,其容易真使人難於相信。晚上,沒有其他什麼東西可看。一到夜裡,我們都知道各個星座的位置會在哪裡,夜夜如此。我們向赤道漂去時,北方的地平線上清清楚楚地升起了大熊星座,我們都擔心,怕會看到北極星。從南方去,經過了赤道,就會看見北極星的。這時成為東北風的貿易風吹來了,大熊星座便又沉下去了。
這之後,一條肥大的、昏迷的鰹魚隨著一個浪沖到筏上。在前一天又捉到一條鮪魚。因此我們決定動手釣魚,來平定四周血腥的混亂局面。
我們兩個人跳到顛簸的橡皮艇裡,浪來了,一下把我們拋離了。我們立刻驀地坐下來,放聲大笑。我們趕快爬回木筏,安慰那兩個還沒有出去過的人,因為他們以為我們都完全瘋了。
我們一想起這幾個晚上的情景,就能看見鯊魚張著貪婪的大嘴,流著血。鯊魚肉的氣味十分刺鼻。我們能吃鯊魚。我們先把魚塊放在海水裡浸二十四小時,去掉阿摩尼亞的氣味,吃起來像鱈魚。但是鰹魚和鮪魚的味道,不知道要比鯊魚好多少倍。
在航行開始時,我們在帆索上裝了旋緊子,但是這東西磨壞繩子,我們就用普通的滑結來替代。日子久了,帆索日曬風吹,撐長了,變得鬆了,大家都得動手,把帆索捆緊在桅杆上,使那堅硬如鐵的海柳木,不至與帆索相撞擦,撞到帆索斷了掉下來。當我們正在又拖又拉最吃緊的時候,鸚鵡就開始用牠那破嗓子叫道:「拉!拉!呵,呵,呵,哈,哈,哈!」如果牠把我們逗笑了,牠也笑,一直笑到對自己賣弄的聰明搖頭,然後在帆索上翻筋斗,翻了又翻。
第三個大浪奔來,從一條一條的泡沫中湧起,像一堵水晶牆,剛趕上我們,牆的上半截便倒下來了。在倒下來的時候,我看無計可施,只能用盡力氣緊抓住一根從竹屋頂上伸出來的竹竿,憋住了氣,覺得我們的身子,以及我周圍所有的東西,都在咆哮著的渦漩的泡沫中飛向天空。轉瞬之間,我們和「康提基」又漂在水面上,悄悄地滑向浪的另一面去了。這三堵大浪組成的牆在我們面前奔去,筏尾的水中,有一連串椰子在月光下浮沉。
雖然我們的木筏載著我們向玻里尼西亞的心臟徑直漂去,使我們對這遙遠的海島,只能看見它在地圖上的名字,其他什麼也看不見,我們卻仍然常常坐在甲板上,在閃爍的星光下,重述復活節島上的奇異的歷史。復活節島上東方來的痕跡真是太豐富了,就是它的名字,也可作為一個例證。
於是我們和鯊魚也玩這把戲。我們用一條繩,一頭拴上一點魚,或者(這辦法用得多些)包上一些剩飯,拴在一根釣索上。鯊魚見了,不再在水裡游來游去,而是頭伸出水面,張著大嘴,直游過來,想一口吞下。我們等到鯊魚正要閉嘴的時候,便把繩子一把拉開。鯊魚受了騙,還是帶著無法形容的愚蠢的表情,耐著性子,又張開嘴來吃。而每次牠要吞的時候,餌食一下又跳開了。到最後是鯊魚一直游到木筏邊,像索食的狗一樣,不斷跳起來,要吃就在上面晃動的小包。這正像在動物園裡餵張著大嘴的河馬。我們在木筏上已有三個月了,七月底有一天,日誌上有這樣一段記載:
復活節島的撲朔迷離,使我們有了充分的談話資料。我們在星光閃爍的天空下,坐在甲板上談著,覺得自己參與了史前的全部探險經過。我們幾乎有這樣的感覺:從提基的時代以來,我們從沒有做過別的事,只是在太陽和星星之下,揚帆大海,尋找陸地。
當海面不太洶湧的時候,我們常乘著橡皮艇出去照相。我們總不會忘記那第一次,海面很平靜,有兩個人興致好,把這氣球似的小東西放下水去划動。他們剛划離了木筏,就丟下小槳,坐在那裡大笑。波浪把他們拋走了,在波浪起伏中時隱時現,但每次一看到我們,便縱聲大笑,笑聲在寂寞的太平洋上迴蕩。我們莫名其妙地看看自己,覺得除了我們毛髮蓬鬆的臉之外,沒有什麼可笑的;至於我們這副尊容,這兩個在橡皮艇裡的人也該看慣了。我們暗暗猜疑,是否他們突然發瘋了。說不定是熱昏了。這兩個傢伙笑得幾乎爬不回「康提基」上來,喘著氣,眼睛裡都是淚水,要求我們自己去看個明白。
從這一天起,如果橡皮艇上沒有拴上一根長繩,緊縛在筏頭上,大家便絕不許乘了出去。有了長繩,必要的時候,筏上的人可以把小艇拉回來。這之後,除非太平洋上風平浪靜,我們從不走得離開木筏遠了。但在我們去玻里尼西亞的後一半航程中,常遇到這種好天氣:一片大洋,覆蓋在地球上,浩渺無際。這時候,我們便可以放心地離開「康提基」,向天空與大海之間的藍色空間划去。
我們和鯊魚打交道的最後階段,是我們拉牠們的尾巴。拉什麼動物的尾巴,在運動中是被認為低級趣味的。所以被認為低級,是因為沒有人拉過鯊魚的尾巴。其實這是一項很有意思的運動。
但是,在南方遠遠的復活節島上,豎立著更大的人頭,是石刻的,下頷濃鬚繞頰,面部帶有白人的特徵,像是在深思著許多世紀來的祕密。
黑夜中,在我們前面,「康提基」從波浪中浮上來,又沉到掀起在木筏和我們之間的黑水後面。月色朦朧中,木筏周圍有一種飄渺奇特的氣氛。堅實、發亮的木料邊上掛著海藻,一片方帆的漆黑的輪廓,一間枝葉蓬鬆的小屋,筏尾一盞風燈的黃色光芒——這一切,像是神仙故事中的一幅畫,而不是真的確有其事。不時間,木筏完全消失在黑浪之後了,然後又升起來,在星光中映出一個清楚的黑影,閃閃發光的水,便從木料中倒漏出來。
在祕魯向太平洋傾斜的一片沙漠中,至今還屹立著遠古天文臺的遺跡。這又是那有文化的、神祕的種族的遺物。他們曾雕刻大石像,建造尖塔,種植甘薯和葫蘆,以七曜星座升起那一天作為一年的開始。康提基揚帆於太平洋上的時候,已經懂得星辰的運行了。
如果情況相反,木筏可能向土阿莫土群島的珊瑚礁駛去,那裡很多的島是靠在一起的,遍布在一大片海面上。但是這一組群島又名「低地群島」,也叫「危險群島」,因為整個結構是完全建築在珊瑚蟲上面的,其中有許多險惡的暗礁,以及長著椰林的珊瑚島,離開水面只有六至十英呎。每一個珊瑚島的周圍都有礁脈環繞著,像是在保護。礁脈對這一帶航行的船隻很危險。但是,即使在珊瑚蟲造成的土阿莫土珊瑚島上,以及在熄滅了的火山遺跡的馬克薩斯群島上,都一樣住著玻里尼西亞人;兩組群島上的貴族家庭,都認為提基是他們的始祖。
那時候,不好戰的小嚮導魚一條也不見了。牠們有的被激怒了的鮪魚吞吃了,有的躲在木筏下面的夾縫裡,有的遠遠地逃離了戰場。我們不敢把頭伸到水裡去看個究竟。有一次我在筏尾,正在服從一條自然規律,卻很不體面地吃了一驚。當時莫名其妙,事後想起來沒法不大笑。我們在出恭時,常有水沖上身來,也習慣了;但是那一次卻異乎尋常,冷不防有一樣又大又冷又很重的東西,像是海裡的一個鯊魚頭,從後面猛撞我一下。我起身向帆索走去,還被撞得糊糊塗塗的,好像屁股上吊蕩著一條鯊魚。赫曼這時在把舵,笑得彎了腰,告訴我,是一條一百六七十磅的冷冷的鮪魚,向我赤|裸之處,從旁猛擊了一下。後來,在赫曼和陶斯坦先後值班掌舵時,就是這條魚曾想順著浪潮,從筏後跳上筏來。有過兩次,這大傢伙一直跳到木料的盡頭上面,我們抓不住牠那滑溜溜的身子,每次都讓牠又跳下水。
我們開始時很平常。我們捉起海豚來太容易,捉得太多吃不完。為了既不糟蹋糧食,又使大家都有消遣,我們想到一個滑稽的釣魚方法,不用魚鉤,只為了海豚和我們之間的相互娛樂。我們把沒有用過的飛魚拴在一條繩上,甩到水面上去。海豚竄上水面咬住了魚,我們就拔,拔到我們這邊來,如果這條海豚不拔了,另一條會來補缺,結果等於看了一場精采的馬戲。我們高高興興玩了一番,海豚到最後也吃著了魚。
我們又划出去一次,再拿自己大笑一場,差一點闖了大禍。風浪比我們估計得要大些,而「康提基」破浪前進的速度,比我們猜想的要快得多。我們在橡皮艇裡拼命在大海上划,要趕上這隻不聽擺佈的木筏。木筏不能停下來等候,也無法掉頭轉回來。甚至在木筏上的人卸了帆,風緊吹著竹屋,木筏還是迅速向西漂去,我們在顛簸的橡皮艇中,用小小的、玩具似的槳用盡力氣划,也難趕上。每個人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我們一定不分開。我們在大海上追的時候,心裡真是恐懼。後來我們追上了這隻脫逃的木筏爬上去,到另外幾個人跟前,又回家了。
我們進入接近南海群島的洋面之後,天氣有點變幻莫測,時有暴雨。貿易風也轉換了方向。它原來總是從東南方不斷吹來的,但是等到我們進入赤道水流,走了一大段路之後,便漸漸地轉成東風了。六月十日,我們到達了航行中最北之點:南緯6°19′。那時候我們太靠近赤道了,看去好像是朝著比馬克薩斯群島中最北的島更北的方向駛去,將來會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找不到陸地。這時候貿易風又轉向了,從東風轉成東北風,吹著我們向下彎去,彎到群島密布的緯度上。
我們走完航程一半的時候,正好相當於走完了從祕魯到復活節島的航程,復活節島在我們的正南方,我們是從祕魯海岸中部隨便選一地點出發的,為的是仿效當年木筏出海的一般情況。如果我們在大陸更南一些,靠近康提基的田華納科城的廢墟那裡出發,我們所得的風是一樣的,水流便比較弱些,這風和水流會吹送我們漂向復活節島。
我們還記得另一段插曲,不同於木筏上的日常生活。我們木筏上有兩架照相機,艾立克帶了一包沖洗照片的藥物,準備路上用的;這樣,如果沖出來一看照得不好,那我們還可以重照。在鯨鯊來過之後,他實在忍不住了。有一天晚上,他完全按照說明書上的指示,調和藥水,沖了兩捲膠捲。結果底片像是遠距離的照片——模模糊糊,什麼也看不清楚。膠捲糟蹋了。我們打電報給有連繫的人,向他們請教,卻被一個住在好萊塢附近的m.hetubook.com.com無線電愛好者收聽到了。他給實驗室掛了電話,不久他發電來告訴我們說:我們沖洗的溫度太高了,我們用的水的溫度不能在華氏六十度以上,否則底片就會模糊。
地圖上出現「復活節島」,是因為偶然有一個荷蘭人,在一個復活節的星期日,「發現」了這島。我們卻忘了,早已住在那裡的人,對他們的家鄉已經取了更有意義、更重要的名字。這個島,至少有三個玻里尼西亞名字。
我們轉動櫓柄,使我們的航線和鳥群飛去不見了的方向完全一致。甚至在天黑以後,我們還聽見失群的鳥在星月交輝的夜空中叫著,從我們上空飛過,飛行的方向和我們現在行駛的方向是一致的。當晚景色宜人,月亮微圓,月圓在「康提基」的航程中這是第三次了。
七月十六日,大自然所洩漏的祕密更多了。那天我們拖上了一條九英呎長的鯊魚,牠從胃裡吐出一條沒有消化的大海盤車來,這是牠新近在什麼海岸邊吞吃了帶到洋裡來的。
不管怎樣,在最後一次暴風雨之後,情況很清楚:我們一定既要浮著,又要大家在一起,走完我們面前這段短程,到達海島上。現在另外又有一個問題出現了——怎樣結束這次航行?
玻里尼西亞人廣博的天文知識,以及計算異常透闢的日曆,究竟是從哪裡來的?一定不是從西方的米蘭尼西亞人或者馬來亞人那裡來的。但是,又是那在古代已經滅絕了的、有文化的種族——曾在美洲將豐富的文化傳授給阿茲特克人、馬亞人、印加人的「白皮膚長鬍子的人」——曾編了一種相似得出奇的日曆,並且具備相似的天文知識。那時候,歐洲在這方面的知識是很落後的。玻里尼西亞和祕魯一樣,根據他們的日曆,一年開始,是特定在七曜星座第一次從地平線上露出來那一天;而且這兩個地方都認為,這個星座是保佑農產豐收的。
大體上說來,鯊魚貪食之性大發,多半由於聞到了氣味,而不是由於看見了什麼東西。我們曾坐著,腿放在水裡做試驗。鯊魚向我們游來,游到離開約兩三英呎之處,便悄悄地掉尾而去。但是,如果水裡有了一點點血,例如我們在剖洗魚的時候,鯊魚便大肆活動,像蒼蠅一般,突然從遠處都趕來了。如果我們把鯊魚的臟腑丟下水,牠們簡直瘋狂了,拼命竄來竄去搶吃,野性大發地吞食同類的肝。這時候,如果我們把一隻腳放到海裡,牠們立刻火箭般沖來,牙齒一直咬進原來放腳的木頭上。鯊魚的性情是變化多端的,一股子意氣用事。
在南海的島上,也看到這樣的文物分布。離開祕魯最近的島是復活節島。這島雖然微不足道,又乾燥,又貧瘠,在太平洋各島中離亞洲又最遠,然而島上有著最深邃的文化遺跡。
天氣轉好的時候,我們周圍的大魚好像全部都怒氣沖天了。木筏四周的水裡許許多多鯊魚、鮪魚、海豚和幾條暈頭暈腦的鰹魚,都緊挨著筏底和筏邊的波浪中躥游著。這是一場不息的生死之爭,大魚的背脊拱出水面,火箭般躥去。一條緊追著一條,木筏旁邊的水裡,一再被濃重的血染紅了。雙方作戰最激烈的主要是鮪魚和海豚。海豚結成大群,比平常更快,更警覺地游動著。鮪魚是凶手,常是一條一百五十磅至二百磅的鮪魚,躍入空中,嘴裡銜著一個血淋淋的海豚頭。但是,即使有個別的海豚被鮪魚猛追得躥逃了,大群的海豚卻死戰不退,常常打得有幾條海豚脖子上帶著重傷,還在周圍游動。有時候鯊魚也狂怒了,和大鮪魚搏鬥起來,當然是鯊魚占了上風了。
當天我們——赫曼和其他的人——對納德說了一大堆好話。但是我們沒有多少時間去回味已經發生的事,因為我們頭頂上的天空越來越黑了,風越刮越猛了。不到晚上,暴風雨又找到我們了。最後,我們把救生帶掛在筏尾,拴上一條長繩,這樣,如果再有人在狂風暴雨中落水,在櫓之後,還有東西可以游過去抓住。天晚了,周圍一片漆黑,包住了木筏和海。我們在黑暗中被拋得大起大落,只聽見和感覺到狂風在桅杆和帆索間怒號,並以橫掃千軍之力,吹打著有彈性的竹屋,我們都以為要把它刮下水去了。但是竹屋蓋著帆布,支撐得很牢。我們覺得「康提基」隨著泡沫四濺的巨浪拋動,木料隨波上下,像是樂器的音鍵那樣合拍。我們很奇怪,水柱不從地板的大縫中湧上來,卻像一隻有節奏的風箱,把潮濕的空氣抽進來,送出去。
當天晚上,我們上空群鳥亂鳴,震耳欲聾。月亮幾乎圓了。
在這鋸齒形的海島的東角上,有一個復活節島火山熄滅了的噴火口。在這噴火口裡,是一片令人驚異的、雕刻家的採石地和作坊。根據民間傳說,當時他們匆匆逃到島的東端,那裡正在展開激烈戰鬥,戰鬥結果是現代的玻里尼西亞人的祖先得勝,成為島的統治者,把原來居民中的成人都殺了,丟在坑裡燒毀。現在這裡的情況,和幾百年前這群古代藝術家和建築家離開的時候,是完全一樣的。藝術家們工作的突然中斷,使得我們可以清楚看到復活節島噴火口中平日工作的一般情況。雕刻家的堅如燧石的石斧,散放在他們工作地點附近。這表明這支先進的民族,對於鐵,和康提基的雕刻家一樣,都是無知的。康提基他們從祕魯被逐逃亡,在安第斯的高原上,留下了同樣的巨大石像。在這兩個地方,都能找到採石地。傳說長鬍子的白人在那裡,用更堅硬的石斧,直接從山邊鑿下三十多英呎長的石塊。在這兩個地方,重達數噸的大石塊,在崎嶇的路上搬運了好多哩地,然後矗立在那裡。那都是一尊尊巨大的人像,或者是把一塊塊大石疊起來,成為不知是做什麼用的高臺和城垣。
古代的玻里尼西亞人是偉大的航海家。他們航行定方向,白天靠太陽,晚上靠星星。他們關於天體的知識是驚人的。他們知道地球是圓的。他們對於深奧的概念,例如赤道、南北熱帶等等,都有專門名詞。在夏威夷的玻里尼西亞人,把海圖刻在圓葫蘆上。在其他若干島上,他們用枝條編成詳細地圖,附上貝殼作為島嶼,用細枝來代表各股水流。玻里尼西亞人知道有五個行星,他們稱之為移動的星,以區別於位置固定的星。他們對固定的星的名稱有好幾百個。古代玻里尼西亞的優秀航海家,熟悉各個星在天上出現的不同位置,一夜之間會轉換些什麼地方,一年之間,時季不同,又有什麼變化。他們知道什麼星在什麼島的上空。有的星夜夜在某島上空照耀,年年如此,便以星名作為島名了。
南美洲的大石像,和若干南海島上的石像相比,彼此相似的程度,往往超過南海各島之間的石像。在馬克薩斯群島和大溪地島上,這些石像統稱為「提基」,代表島的歷史上受到尊重的祖先。祖先們逝世後即被尊為神。由此便能解答復活節島上石像為什麼戴著奇異的紅帽子。在歐洲人發現這些島的時候,玻里尼西亞各島上,散居著若干紅頭髮白皮膚的人,有的全家如此。島上的人自己說,這些人是第一批到島上的白人的後裔。有時島上過宗教性的節日,參加的人都把皮膚塗白了,頭髮染紅了,為的是要和他們最早的祖先相似。復活節島上舉行每年一度的大典時,主持典禮的人要把頭髮剃掉,為的是要把頭抹成紅色。復活節島上大石像的紅色大石帽,雕刻的樣子和當地人的頭髮式樣一般。帽子上有一個圓結,就像男人在頭頂中央把頭髮打成一個傳統式的頂髻。
這有關鍵性的島的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名稱是「瑪塔─卡特─雷尼」,意思是「望天之眼」。乍一看,這名稱不知是什麼意思,因為這地勢比較低矮的復活節島和其他地勢比較高的島一樣,例如大溪地島、馬克薩斯群島、夏威夷島,都不是望著天的。但是玻里尼西亞人這個「雷尼」——「天」字有雙重意義,「雷尼」也指他們祖先的故鄉,太陽神的聖地,提基背離了的山國。大洋中的海島成千上萬,而他們卻是把最東面的島,稱之為「望天之眼」,這是有很大意義的。最重要的是,這同一類型的名稱「瑪塔─雷尼」,在玻里尼西亞的意思是「天之眼」,是一種祕魯的古老的地名,這地方是在祕魯的太平洋海岸上,正對著復活節島,並且就在安地斯山中康提基的古城廢址的腳下。
但是他們為什麼要造這些人像?又為什麼必需從噴火口的作坊,再走四英哩路,到另一採石場,去找一種特殊的紅色石塊,放在石像的頭上呢?在南美洲和馬克薩斯島上,整個石像通常都是用這種紅石雕的,當地人常不辭長途跋涉去取這種石頭。在玻里尼西亞和祕魯,紅色的頭飾都是重要人物的一種重要標誌。
復活節島的第二個名字是「拉伯.紐」,意思是「偉大的拉伯」。復活節島以西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同等大小的島叫「拉伯.伊提」,意思是「小拉伯」。當地人,習慣上都把他們的第一個家稱為「偉大的……」,第二個家稱為「新……」或者是「小……」,就是新舊地方一般大,也這樣稱呼。在小拉伯島上,當地人的傳說中,很正確地認為島上的第一批人,是從偉大的拉伯、亦即是復活節島上來的,那島在東方,離美洲最近。這直接地表明了,當初移民是從東方來的。
我們在小屋的後牆和靠左舷的一邊蓋上帆布,保護電臺之角。一切鬆散的東西都捆緊了,帆也卸下來,用那根竹桁捲好紮牢。天空濃雲密布,海面漸暗,變得怕人,周圍白浪滔天。大浪的背脊上迎風的一面,長長的、不再嘶叫翻騰的泡沫一條條地躺著。海水壁立如崖,崩坍下來,在深藍的海面上,造成傷痕般的、綠色的碎塊,散在那裡不斷地冒泡。浪峰瀉下來的時候,浪尖被風刮走了,刮成海面上的一陣鹹雨。熱帶的傾盆暴雨向我們橫掃而來,雨點打在海面上,我們周圍什麼都看不見了,在我們頭髮和鬍子中流淌的水嘗起來帶一點鹹味。我們光著身子,凍得發僵,在甲板上爬來爬去,看看各種東西是否都安頓妥善,經得起這場風暴。
如果我們把點點滴滴集中在一起,以祕魯來的木筏上的人作為背景,便不難解決這復活節島上的神祕。那古老的文化在這島上留下了痕跡,時間的巨齒還不曾把它啃掉。
讓我們先看看石像代表什麼人。當第一批歐洲人到這島上的時候,他們看見岸上有神祕的「白人」,長得和島上一般的人不同,男人有大長鬍子。他們是第一批到這島上的種族的子孫。後來的侵略者曾饒了這種族的若干婦孺的命。當地人宣稱,他們的祖先有幾個是白人,其餘都是棕色人。他們計算得很正確:棕色的祖先是在二十二代以前,從什麼地方遷移到玻里尼西亞來的;而第一個祖先則是遠在五十七代以前(即公元四百年至五百年)從東方乘木筏來的。從東方來的種族被稱為「長耳人」,因為他們在耳垂上掛了重的東西,人工地把耳朵拉長了,掛到肩膀上。當「短耳人」到這島上的時候,這些神祕的「長耳人」就被殺了。而所有在復活節島上的石像,都和雕刻家本人一樣,一律是長耳垂肩。
當第一個大浪沖到我們跟前的時候,木筏把筏尾往旁邊一翹,順著湧起的浪峰向上漂去,浪峰下瀉,浪尖沸騰,嘶嘶發響。我們在沸騰的泡沫中駛過,泡沫從木筏的兩旁傾下來,而那大浪本身便在我們下邊滾過去了。大浪過去的時候,筏頭一翹,筏尾領先,我們滑下去,滑到一片寬闊的浪谷裡。緊接著,第二堵水牆來了,一湧而起,又急急忙忙地把我們拋入空中,扔過牆頂,潔淨的水像小山一般壓向筏尾,結果把木筏一拋,筏身一下子橫了過來,被大浪沖擊,無法很快地和-圖-書把它扭轉來。
有時候,我們在晚上也乘橡皮艇出去看看自己。四周墨黑的波濤矗立如塔,無數發亮的熱帶星星,從海水的浮游生物中得到一點微弱的反光。世界簡單之極——星星在黑暗之中。至於它是公元一九四七年還是公元前一九四七年,突然成為無關緊要的事。我們活著,我們深深地、強烈地感到我們還活著。我們知道,在工業技術時代之前,人類的生活也是內容豐富的——事實上,在許多方面比現代的人更豐富、更多彩。時間和進化似乎已不復存在。今天一切實在的、關係重大的事物,在過去是如此,在將來也是如此。我們被歷史的永恆不變的一方面——星群之下無盡無絕的黑暗所吞噬了。
很多這樣的石像剛被拖下來,拖到噴火口底,放在斜坡上。但是有幾尊最大的石像已經搬上去,運出了噴火口,在崎嶇的路上運了好幾哩,然後矗立在一座石壇上,頭上放著一塊特別大的、紅色的凝灰岩石。這運輸本身,就像是一個完全不可解的謎。但是我們不能否認確是搬運了的;我們也不能否認從祕魯失蹤的建築家,在安第斯山中留下了同等大小的巨石像,這證明他們是這方面傑出的專家。就數復活節島上的石像體積最大,數目最多,該島的雕刻家又自成流派。這已經絕滅了的、有文化的民族,在太平洋其他許多島上,也豎立了類似的、巨大的石人像。但是這些島都較靠近美洲,而且處處都是把石像從遠遠的採石場搬到安置立像的地點的。我在馬克薩斯群島上,曾聽到這些大石像如何搬運的傳說。這些傳說,與搬運石柱到唐加達布的巨門那裡的民間故事完全相似。這便可以假設,這同一種族的人,在復活節島上,會用相同的方法來搬運的。
我們在大洋中部剛幾天,安置無線電的角落裡的鹹水太多了,電臺工作全部停頓。電臺人員拿著旋子和焊條,日日夜夜忙得頭昏眼花。那些遙遠的無線電迷都以為木筏已經完蛋了。到後來,有一天晚上,我們的呼號衝入空中了,剎那之間,無線電那裡嗡嗡之聲亂成一片,像一個黃蜂窩;好幾百個美國的電臺人員都同時收到這個呼號,並且發電答覆。
有一天,一根竹竿,拴上了一條繩子和一包鯊魚餌,放在筏邊上等我們去釣,忽然一個浪打來,把它沖下水去,竹竿已在筏後一二百碼的水面上浮著。突然之間,竹竿從水裡直升上來,自然向木筏衝來,好像它想自己乖乖地回放到原處似的。它來近了,我們看見它下面有一條十英呎長的鯊魚游著,竹竿伸出水面,像是潛水艇的潛望鏡。這條鯊魚是吞了餌包,卻沒有咬斷繩子。竹竿頃刻向前去了,悄悄地經過我們身邊,漸漸在前面不見了。
這間單薄的竹屋,對我們的心理作用,是最異乎尋常的。竹屋寬八英呎,長十四英呎,又為了減少風浪的壓力,蓋得很低,我們在屋頂下面不能站直。牆和頂是結實的竹竿蓋的,都紮在一起,支撐住了,上面鋪一層用竹片編的、堅實的竹席。綠色和黃色的竹片,以及從屋頂上掛下來的枝葉,一眼望去很舒服,換了一堵白牆就絕不是那麼回事。並且,雖然右舷邊的竹牆有三分之一是敞開的,太陽、月亮能從屋頂和牆縫中透進來,這個原始的窩,比起在同一環境中的白漆艙板和緊閉的艙洞來,卻能給我們更大的安全感。
當晚,我們都覺得這事稀奇: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叫海爾的人,他遠在人口稠密的洛杉磯,當電影放映員,卻成為我們自己之外,世界上唯一知道我們在哪裡、知道我們都好的一個人。從這晚上起,海爾(或稱為海羅德.凱貝爾)和他的朋友弗蘭克.丘凡斯每晚輪流坐著,收聽木筏發出的信號。赫曼收到美國氣象局局長的電報,感謝他每天兩次,用密碼報告我們所在地區內的氣象。這一地區內的報告一向很少很少,從來沒有過統計數字。後來,幾乎每天晚上,納德和陶斯坦都和其他的無線電愛好者們建立連繫。這些人把我們問候的話,通過一個在諾托頓的無線電愛好者伊吉爾.勃克,發到挪威。
——海裡還滿是發怒的魚群,魚背出沒水面。又一條鯊魚釣上了,但是剛要拖上來,被牠掙脫逃了。接著我們穩穩地把一條六英呎長的鯊魚釣上筏。後來又釣了一條五英呎長的鯊魚上筏。跟著再釣到一條六英呎長的鯊魚,拖上來了。鉤子再甩出去,我們又抓到一條七英呎長的鯊魚。
貿易風究竟硬不起心腸,在這最後一段航程中扔掉我們不管。它又來上班了,把傾斜著的木筏推著、撞著前去。木筏正準備進入世界上的一個新奇區域。
鯊魚咬了一口,輕輕地轉過身來,準備再鑽下水去。這時候,牠的尾巴閃出水面,容易被抓住。鯊魚皮就像沙紙一樣,容易拿得牢。鯊魚尾部上有一個凹進去的地方。這地方可能是專為人能好好抓住而設的。如果我們能用力一把抓住這地方,那就絕不會抓不牢。然後在鯊魚不明就裡的時候,趕緊一拉,把尾巴緊拉著到筏上來,盡可能多拉出水面。在一兩秒鐘之間鯊魚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然後牠才無精打采地,用上半身扭動著,掙扎著。因為鯊魚沒有尾巴幫助,便無法游快了的。其他的鰭都只是平衡和轉動的工具。經過幾次絕望的跳動後(這時候我們要緊緊抓住尾巴),這突然遭到襲擊的鯊魚變得垂頭喪氣了,牠那鬆動的胃,向頭部垂沉下來,到最後,這條鯊魚整個麻木了。
我們跳回到木筏上的時候,常圍著風燈,在竹甲板上坐一個圈,談起一千五百年前從祕魯出發的航海者,也有這一切類似的經驗。燈光把長鬍子人的大影子照在帆布上,使我們想起從祕魯去的長鬍子的白人。我們可以在神話和建築方面追尋到這批人的蹤跡,從墨西哥追到中美,追到南美的西北部,直到祕魯。但在印加人到來之前,這神祕的文化,像搖身一變似的,在祕魯突然不見了。然後在西方的若干孤島上,這文化又突然出現了。我們現在正在向這些孤島進發。這許多在大西洋彼岸的、開化很早的、有教養的流浪人,在很早以前,是否也像這樣簡單地,藉著西去的洋流和貿易風,從加那利群島一帶,漂到墨西哥灣呢?這一段路,比起我們現在正走的一段來,確是短得多。我們已不再相信海洋是使人完全隔離的因素了。
艾立克又沖洗膠捲了,結果十分良好。
現在落到木筏上的飛魚是另一種大得多的。我曾和當地人沿法圖黑伐的海岸去捕魚,認識這種飛魚。
在復活節島噴火口裡的壁龕上,許多沒有雕成的巨像還躺在當初動工雕刻的地方。由此可以看出進行這工作的不同階段。那裡最大的人像有六十六英呎長,在造這人像的人不得不逃跑的時候,快要完工了。如果這尊石像完了工,矗立起來,將和一所八層樓的房子一般高。每一尊石像都是從一塊整石中雕鑿出來的。從圍繞著石像的雕刻家工作場所看來,對每一尊石像同時工作的人並不多。復活節島上的石像和南美洲的大石像一樣,都是仰臥著,雙臂彎曲,兩手放在肚子上。在從作坊裡運出去,運到島上安置的地方以前,這些石像的細節,都已全部完工。採石場上的最後階段,是大石像和石壁相連之處,只剩背後下面一凸起狹條;到後來這一狹條也要鑿去的,鑿完了用石頭把大石像支著。
我們享受鸚鵡的幽默和牠鮮艷的羽毛有兩個月,後來,正當牠從桅頂上順著帆索下來的時候,一個巨浪從筏尾打下來。等到我們發現鸚鵡被沖下水了,已經太遲了。我們沒有看見牠。「康提基」也不能轉過身來或是停住。如果有什麼東西從筏上掉下水去,我們無法轉回身去撈——有許多經驗證明這情況。
起初,這鸚鵡是我們電臺人員的剋星。他們可能正高高興興坐在放無線電的那個角落裡,全神貫注地帶上耳機,說不定在和奧克拉荷馬一個電臺連繫。接著,他的耳機突然壞了,一點不響了,無論他們怎樣整理線路,轉動開關,都沒有用處。鸚鵡正忙著啄掉天線上的線哩。在開始那幾天,那線是用小氣球放上去的,特別有誘惑力。後來有一天,鸚鵡病得很重,蹲在籠子裡,癡癡呆呆的,兩天不吃東西,拉的糞裡有閃閃發光的天線渣子。於是電臺人員自悔出言不遜,鸚鵡也自悔行為失檢,從此陶斯坦和納德成了牠的好朋友,鸚鵡哪裡也不去睡了,只睡在放無線電的角落裡。鸚鵡剛到木筏上,講的是西班牙土音。班德宣稱:在牠開始學習陶斯坦的道地挪威音的口頭禪之前,說西班牙語的時候早就帶著挪威腔。
我們對波浪和海,不像從前那樣尊敬了。我們熟悉了它們以及它們和我們在木筏上的關係。鯊魚也成了日常熟客,我們熟悉了牠以及牠的一般反應。鯊魚到了旁邊,我們不再想用魚叉,甚至坐在木筏邊上動也不動。相反地,在牠悠然自得地沿著木料滑游的時候,我們倒想去抓牠的背鰭。這到後來發展成為一種很新穎的運動——不用釣索,和鯊魚拔河。
但是到後來,有一天晚上,短波突然接通了。陶斯坦的呼號,被洛杉磯的一個無線電愛好者收聽到了。他當時正在撥弄發報機,和一個在瑞典的無線電愛好者建立連繫。那人問我們用的是什麼機器,他得到了滿意的答覆。他問陶斯坦是誰,住在哪裡。當他一聽到陶斯坦的住所是太平洋中木筏上的一間竹屋裡,無線電就發出幾個奇怪的響聲,響聲過去,陶斯坦才繼續報告情況。那人驚魂已定,便從空中告訴我們,他的名字叫海爾,他妻子名叫安娜,她原籍瑞典,他會通知我們的家庭,我們都還活著,過得很好。
緊接著第二天,我們第一次迎接了確實直接從玻里尼西亞群島來的客人。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越來越多的海鳥成群飛來,在我們上空繞著,無目的地四處亂飛。一天傍晚,太陽正要沉入海中,我們注意到鳥群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推動力。牠們向西飛去,不再注意下方的我們,也不注意飛魚了。牠們飛去時,我們從桅頂上可以看到,都是沿著同一條線路直接飛去。說不定牠們在上空看見了什麼我們看不見的東西。說不定牠們飛行是受了本能的支配。無論如何,牠們的飛行是有計劃的,直向最近的島——牠們生兒育女之所——飛去。
雕刻家在石窟中工作的時間很長,但只需要幾個專家動手。每次一尊石像完工了,搬運工作很快就辦好了,但是需要很多人去做。小小的復活節島,當時漁產豐富,全島都已開墾,種了大批祕魯甘薯。專家們相信,在這島的繁榮的日子裡,能供養七八千人口。把大石像拉上去,拉出陡峭的噴火口,約有一千人就夠了;繼續在島上拉行,五百人就夠了。
但是,即使我們漸漸對鯊魚看法不同了,我們對牠那隱藏在巨嘴裡的五六排刀片似的利牙,從來沒有輕視過。
有一次深夜,納德坐在角落裡,正在燈光下修理無線電,突然抓住我的腿把我搖醒,告訴我:他正和一個人談話,那人就住在奧斯陸郊外,名字叫做克里斯丁.艾門生。這可以算得是一個業餘無線電聯絡的新記錄。因為木筏上的小小短波發電機是每秒13990千周,發電不能超過六瓦特,相當於一個手電筒的電力。那天是八月二日,我們已繞地球行駛了六十多度,因此奧斯陸是在地球的另一頭。第二天是哈康國王七十五歲誕辰,我們直接從木筏上發電向他致賀。隔天www.hetubook•com.com又聽到克里斯丁了,他發給我們一封國王的回電,祝我們繼續好運,航行成功。
第一個名字是「臺─比托─臺─漢納」,意思是「群島之臍」。這個含有詩意的名稱,清楚地指出,復活節島在其他更西去的許多海島中,占有特殊的地位。根據玻里尼西亞人自己的說法,這是復活節島最早的名稱。在這島的東邊,靠近傳說中的第一批「長耳人」登陸的地方,有一塊精心雕刻的石頭叫做「金臍」。這「金臍」被認為是復活節島本身的臍。有詩意的玻里尼西亞人祖先們在東海岸上雕刻了島之臍,並且選擇了這離開祕魯最近的島,作為更西去的、無數的海島之臍,這是有象徵意味的。我們知道,玻里尼西亞的傳說,把他們這許多島的發現稱之為島的「誕生」,這便更說明了,在所有各島中,復活節島被認為是「臍」,是各島胎記的象徵,是和他們的故鄉的聯絡環結。
在一個難以置信的短時間內,我們四周的浪掀到十五英呎高,有的浪尖在高出浪谷二十至二十五英呎的空中嘶嘶發響。我們在浪谷中的時候,這些浪尖和我們桅頂等高。大家都彎著身子在甲板上跌跌撞撞,大風搖撼著竹牆,在帆索間呼嘯怒號。
復活節島是遠古一個熄滅了的火山的山尖。由古代有文化的居民鋪成的大路,伸展到保管得很好的海邊登陸地帶,從路基可以看出,圍繞著島的水位,在當年和現在是一樣的。這裡不是一個縮小了的大洲的殘餘,而是一個極小的孤島。無論是在成為燦爛的文化中心的當年,或是在今天,它都是一個這樣小小的、孤立的島。
根據很有分量的原因,許多觀察家認為,從墨西哥的阿茲特克人到祕魯的印加人,這樣偉大的印第安文化,是因為斷斷續續地受到敵人從東方渡海來犯而振興起來的;所有的美洲印第安人,大體上說來,是亞洲的漁獵民族。他們在兩萬年或者兩萬多年以前,從西伯利亞漸漸滲入美洲。非常特殊的情況是:一度遍布於從墨西哥到祕魯的高度文化,卻沒有逐步發展的絲毫遺跡。考古學家挖掘越深,出土文物所代表的文化程度便越高,然後到了一定之點,可以看出這古老的文化,是清清楚楚地從原始的文化中毫無根基地長出來的。
這古老的文化生長的地方,正當大西洋水流進來之處,在中美和南美的沙漠和熱帶森林區域,而不是在溫帶區域。無論在古代或是現代,在溫帶區域的環境中,文化總是比較容易發展的。
天氣又變得很平靜了,但是再不像以前那樣穩當可靠。無可捉摸的、一陣陣的狂風常和驟雨俱來。我們很歡迎,因為我們帶的清水有一大部分變質了,嘗起來像是池塘裡的臭水。雨下得最大的時候,我們把從竹屋上流下來的水貯存起來,自己光著身子站在甲板上充分享受一番,讓清涼的雨水把身上的鹽漬沖洗掉。
七月二十一日,風突然又停了。天氣悶熱。我們有了上次經驗,知道這大概是什麼意思。果然不錯,從東從西從南幾陣狂風一吹,便轉成一股南風,濃重的烏雲又從地平線上冒起來了。赫曼拿著風力測定器一直在外面,測出風速已達每秒鐘五十多英呎。這時陶斯坦的睡袋忽然掉下水去了。以後幾秒鐘內發生的事,真是說時遲,那時快。
第二天,我們上空的鳥更多了。但是到了晚上,我們已無需依靠牠們來指點路程。我們發現了地平線上有一片奇異的不飄動的雲。其他的雲都是小小的羽狀卷雲,是從南方來的,跟著貿易風飄過天空的穹頂,一直飄過西方的地平線不見了。我曾在法圖黑伐島上看見過這種貿易風帶來的雲在飄動,我們在「康提基」上也曾日以繼夜地看到過這種雲飄動。但是這西南方地平線上的一片孤雲並不飄動,它像一股狼煙,直沖雲霄,貿易風帶來的雲就在旁邊飄過。玻里尼西亞人知道,在這種雲之下就有陸地。因為熱帶的太陽曬烤著灼熱的沙土,產生了一種暖空氣升上天空,使得其中的蒸氣在較冷的大氣層中凝結了起來。
赫曼拿著風力測定器,整天在外面測量風力。這場風一直吹了二十四小時,才漸漸小了,變成一股疾風,帶著斷斷續續的陣雨。我們乘風揚帆西進,雨點在我們四周的海面上跳濺。在白浪滔天的海面上,要正確的測量風力,赫曼不得不盡可能爬上搖晃不定的桅頂,緊緊抓住它工作。
有一天,納德不是自願地和鯊魚做伴游泳。由於木筏漂流,也由於鯊魚的原因,誰都不許游離木筏。但是有一天,海面特別平靜,我們又把跟隨我們的鯊魚拉上了木筏,因此准許大家到水裡洗一個快澡。納德一躍入水,潛游了很長一段,才鑽出水面游回來。這時候,我們從桅頂上望見,有一個比他大的影子,從他身後更深的地方游上來。我們喊他,盡可能平靜地警告他,免得他驚慌。納德便游到筏邊上了。但是後面那影子更會游泳,從深處直躥上來,追上了納德。他們同時到達筏邊。納德正向筏上爬的時候,一條六英呎長的鯊魚直接從他肚子底下滑過去,停留在木筏邊。我們給了牠一個滋味鮮美的海豚頭,感謝牠沒有咬人。
石像裝上木框,拴上經得住磨擦的、用韌皮和植物纖維編成的粗繩,在用芋頭塗滑了的木料的圓石上,由大家拖著走去。古代有文化的人善於編織繩索,在南海群島上的是很有名的,在祕魯的更有名。第一批到祕魯的歐洲人,曾看見急流和峽谷上架的吊橋,有一百碼長,是用男人的腰那麼粗的繩索造成的。
我們看見木筏的黑色輪廓遠遠地越來越小了,那片巨大的帆,到最後縮成一個黑色小方塊,模糊地出現在地平線上。這時候,常有一種寂寞之感爬上心頭。大海在我們身子底下向遠處彎去,海一片藍色,海的上空也一片藍色,彎到海天相接之處,藍色匯集,成為一體。我們幾乎像是懸在半空中。我們的世界一切都是虛無的、藍色的。在這世界當中,除卻毒曬我們的脖子的、金色而溫熱的熱帶太陽之外,並無其他固定之點。這時候,地平線上那遠遠的孤筏的帆影,磁石吸鐵般地拉我們過去。我們划回去,爬上筏,感覺到又回到我們自己的世界裡來了,這世界在筏上,卻有穩固安全的根基。而在竹屋之內,我們有遮蓋,有竹子和枯了的棕葉的香味。屋外陽光明媚,碧藍、皎潔的景色,從敞開的門口傳進來,使我們心曠神怡。我們對這自己的世界已經習慣了,住在裡面很安心,要等到廣闊的、皎潔的藍色再來引誘,才會再出去。
我們把鯊魚弄到甲板上,鸚鵡很興奮。牠匆匆忙忙跑到竹屋,飛快地爬上牆,在棕葉屋頂上找到一個安全舒適的瞭望站,蹲在那裡搖搖腦袋,在屋脊上撲著翅膀來去,興奮地尖叫著。牠很早就成了一個出色的海員,常是嘰嘰咕咕地連說帶笑。我們木筏上一共七個成員——我們六個和這隻綠鸚鵡。小蟹約翰,歸根結柢,究竟該被認為是冷血的附屬品。到晚上,鸚鵡便鑽進竹屋簷下的鳥籠;但在白天,牠在甲板上昂首闊步,或者掛在繩子上、帆索上,作種種精采生動的雜技表演。
鸚鵡一死,在放無線電的角落中出了一個空位。但當第二天熱帶的太陽曬在太平洋上,我們不久就把牠的損失看開了。在後來幾天中,我們拉上了許多鯊魚。在鯊魚肚裡,我們常發現,在鮪魚頭和其他古怪東西之中,有許多我們以為是鸚鵡的黑色彎喙。但是再仔細一看,這些黑喙原來是屬於被消化了的烏賊的。
我們經過了西經110°進入玻里尼西亞洋面;現在玻里尼西亞的復活節島離開祕魯比較近,我們離開祕魯比較遠了。我們是和南海群島最外圍的幾個島在一條線上。這些外圍的島是海島最古老的文化中心。傍晚,作為我們發亮的指路碑的太陽從天空爬下來,漸次消失在西邊的海裡,餘暉照耀,明霞絢爛。輕盈的貿易風,便為復活節島的神奇故事帶來了生命。黑夜的天空把一切時間觀念都模糊了,我們坐著閒談,長鬍子的大頭影子又映在帆上。
當天晚上,我第一次聽見有一個夥計說,如果不久能在椰樹叢生的島的綠草地上舒展身子,該多愜意;如果除了冷冷的魚和洶湧的海,他還能看到別的東西,該多高興。
如果你誤入電臺人員的領域,你真覺得你是一屁股坐在一個黃蜂窩上。那裡發潮,海水順著木料鑽上來,到處濕漉漉的。電臺人員坐的地方,雖然是木筏上鋪的一塊橡皮,但是如果你一碰發報機,你的屁股和指尖都同時觸電,受到一震。如果我們外行之中,有人想到這設備齊全的角落裡偷一枝鉛筆,不是頭髮直豎起來,便是手和鉛筆頭一碰,發出火花。只有陶斯坦和納德以及鸚鵡能在這角落裡逛出逛進,安然無事。為了我們其餘幾個的安全,我們用一塊硬紙板,標出這是危險區域。
我們在甲板上無論走到哪裡,都有大鯊魚躺著攔路,拼命用尾巴打甲板,抽竹屋,張嘴向四周亂咬。我們是在那場暴風雨後開始釣魚的,身子已疲乏不堪,頭腦昏昏的,不知道哪幾條鯊魚早已死了,哪幾條我們走近了還會拼命亂咬,哪幾條還活躍得很,睜著綠色的貓一般的眼睛,伺機襲擊我們。有了這幾條大鯊魚躺得到處都是,我們已不想再拖住重重的繩子,和那些扭動亂咬的大傢伙戰鬥,我們放棄了,已經苦累了五個小時。
我們的日誌上寫著:
一七二二年第一批歐洲人發現該島的時候,石人已經這樣豎立在那裡了。根據當地人的傳說,當目前的玻里尼西亞族前二十二代的祖先乘大獨木艇登陸,把島上早期居留的人殺掉的時候,石人已經這樣豎立在那裡了。這批新來的原始民族,是從更西邊的海島上來的。但是復活節島上的傳說認為,最早的一批居民,亦即該島的真正發現者,是從遠遠的、太陽升起的地方來的。在這方向,沒有別的陸地,只有南美。由於這許多不知名的當地的建築家早被消滅了,復活節島上的巨大石人頭,便成了無法解決的古代神祕的最突出例證之一。在這沒有樹木的島的山坡上,到處都有巨大的人像高聳入雲。那是雕刻得很精美的石人巨像,是一塊整石刻的,有普通房子三四層樓高。古代的人民怎能雕成、搬運、豎立這樣巨大的石像?似乎還怕這問題不夠麻煩,他們更在一些離地三十六英呎的頭頂上,放了一塊非常大的、刻成假髮形狀的紅石。這一切是什麼意思?這許多已經消失了的建築家,能夠解決對現代第一流工程師說來都是夠困難的問題,究竟有些什麼樣的機械知識?
我們看到包圍著孤筏的氣氛的時候,便很能想像到:當第一次有人橫渡這海時,一大隊這樣的木筏,排成扇形,遠伸到天邊,來增加找到陸地的機會。統治了祕魯和赤道國的印加人士巴克.尤班魁,在西班牙人到來之前,曾率領一支幾千人組成的木筏艦隊,去尋找謠傳的太平洋中的海島。他找到兩個島,有人猜想就是加拉巴哥群島。他出去了八個月,才帶著他的許多划手竭力划回到赤道國。在這好幾百年前,康提基和他的隨從,一定也以這樣的隊形出航。但是他們發現了玻里尼西亞群島,自無理由再掙扎回來。
碰到這種天氣,值班掌舵的人必須把眼睛睜開。當最陡的大浪在木筏前半部的下面經過的時候,木筏後半部的木料便被拋離了水面,但是霎眼間,木料又衝下來,再爬上另一個浪尖。每次,大浪一個個緊跟著來,第一個浪還把筏頭拋在空中裡,最後一個已到身邊。這時海水轟鳴如雷,凶惡異常地傾倒在舵手身上,緊接著筏尾一翹,洪水像從叉子縫裡流過似的,頃刻不見了。
當天晚上,除了這一句,再沒有多少俏皮話。這之後,在一段長時期內,我們都覺得神經和*圖*書裡、骨頭裡有一股寒流。但是寒冷中也攪和著溫暖的感激之情,木筏上還是我們六個人在一起。
鯊魚不跳動了,僵硬地吊在筏邊,我們便乘機用全力把牠拖上筏。我們還沒有把這條沉重的大魚拖出水面一大半,牠便醒了,自己來辦未了之事。牠猛然把頭轉動幾下,轉上了木筏。然後我們用全力一拔上筏。人趕快往旁邊一跳,免得腿遭殃。這時候,鯊魚脾氣暴躁,猛力大跳,用尾巴當重錘,拍打竹牆,牠不再節省力氣了。張著大嘴,利齒橫列,在空中開合,碰到什麼便咬什麼。有時候,牠跳了許久,不自覺地跳下水去,便永遠不見蹤跡。但經常的情況是:牠在木筏後半部亂跳,跳到後來,我們用繩子把牠尾巴捆住,或者跳到牠那魔鬼般的牙齒再也不會咬了為止。
在失去鸚鵡的那天晚上,我們情緒上有些低沉。我們知道,如果我們在晚上單獨值班掉下水去,會得到同樣的結局。我們加緊執行一切安全規則,夜班使用新的救命繩子,互相警告,不要因為頭兩個月萬事大吉就相信我們是安全的了。不小心走錯一步路,一個不經思考的動作,能把我們送上鸚鵡所走的路,就是在大白天也是如此。
要抓到鯊魚的尾巴,我們先要真給牠吃到一點東西。牠把頭高高抬出水面,要吃的。我們常把東西包成一包,在水面上搖晃,誘牠來吃。如果你直接用手餵過牠一次,便知道沒有什麼趣味。如果你用手餵狗,餵馴良的熊,牠們常是用牙齒咬住肉,拉撕著,等到撕下一小塊了,或者整塊肉都拉去了,牠們才吃。但是,如果你拿著一條大海豚,在鯊魚咬不到你的距離內,在牠頭頂上搖晃,牠上來立刻利齒一合,你根本什麼動靜都不覺得,大半條海豚突然不見了,你坐在那裡,手裡只剩一根尾巴。我們用刀把海豚切成兩塊,很費勁,而鯊魚,把牠那三尖鋸齒兩邊一磨,像切香腸的機器一樣,剎那間就把海豚的脊骨和所有的東西一口咬斷。
四個人躺在竹屋裡打鼾,陶斯坦坐在那裡發電報,我值班掌舵。將近午夜,我看見一個異乎尋常的大浪,從筏尾向我們撲來,在我迷濛的視野前橫掃而過。在這大浪後面,我看見緊跟著兩個更大的浪,浪尖泡沫飛濺。假如我們不是剛經過這地方,我一定以為我看見的是被危險的暗灘所激起來的高潮。當第一個大浪像一座長城似的在月光中向我們奔來的時候,我大叫一聲,讓大家小心,同時轉動木筏,調整方向,準備應對大浪沖擊。
大石像運到了選定的地點,準備把它豎立起來的時候,第二個問題來了。大家用石子沙土,砌成一個臨時性的斜坡,把石像的腳朝上、頭朝下,一步步拖上坡去。拖到坡頂,石像從上面陡落下來,雙腳直接落到預先挖好的坑裡。斜坡都還在那裡,緊挨著大石像的後腦,大家便順著斜坡,滾一塊極大的石頭上去,放在石像的頭上。這臨時性的斜坡然後再拆除。像這樣已經堆砌好的斜坡,在復活節島上有幾處,等待著永不來臨的巨像。如果我們不低估古代人的智慧,以及他們所能支配的時間和人力,便可以看出,這樣的技術是很可欽佩的,但是毫不神祕。
赫曼在睡袋落水時想去抓住,踉蹌一步,掉下水了。我們在波濤洶湧中,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喊救命,看見赫曼的頭和一條揮舞著的胳膊,以及他四周有些模糊的、綠色的東西在水裡轉動。大浪沖著他,要把他沖離木筏的左舷。他是生死攸關,拼命在游回木筏。這時陶斯坦在後面把舵,我在筏頭,首先看見他,把我們嚇得渾身發涼。我們大叫:「有人掉下水了!」一面衝到最靠近的救生設備旁邊。其餘的人沒有聽見赫曼的叫喊,風浪太大了。但是一瞬之間,甲板上忙起來了。赫曼是一個游泳好手。雖然立刻知道他有生命危險,但是我們想他大概還來得及游回木筏邊上。
雖然早在康提基當年,還沒有短波電臺從空中傳遞消息,但是在我們下面的海浪,卻和早年一樣,不住地漂送木筏向西去,和一千五百年前的情況相同。
兩個電臺人員從上木筏的第一天起,就工作艱鉅。在亨伯特水流中的第一天,海水甚至從電池的箱子裡淌出來,他們不得不用帆布把這感應靈敏的電臺角落蓋起來,盡可能不讓大浪沖著。接著他們發生問題:怎樣在這小小木筏上架一根夠長的天線。他們試過放風箏把天線帶上去,但是一陣風來,風箏直撞入海,不見了。他們又試放氣球帶天線上去,但是熱帶的太陽,把氣球曬出洞來,氣球癟了,掉到海裡。接著又有鸚鵡的搗亂。這一切之外,我們在亨伯特水流中漂了兩星期,才漂出安地斯山的死區。在這死區內,短波又聾又啞,毫無生命。
總之,康提基統率的白皮膚的「大耳人」從祕魯西去,一去無蹤,這批人對雕刻大石像是富有經驗的。而提基統率的白色「長耳人」,從東方到復活節島上來,正好也精通此道,他們動手雕刻,立刻雕得很完美。因此,在復活節島上找不到絲毫痕跡,足以證明島上這樣的傑作是逐步發展而來的。
——首先釣到一條六英呎長的鯊魚。拖上了木筏。釣鉤剛又甩出去,就被一條八英呎長的鯊魚吞噬了,我們把牠也拖上木筏。鉤子又出去,又釣到一條六英呎長的鯊魚,我們剛把牠拖到筏邊,牠脫鉤跑了。鉤子立刻又出去,一條八英呎長的鯊魚吞上了,和我們發生一場激烈的扭鬥。我們把牠的頭拖上木料,四根鋼絲忽然都斷了,鯊魚立刻潛逃入水。用新鉤子釣,把一條七英呎長的鯊魚拖上了木筏。現在站在筏尾滑溜溜的木料上釣魚有危險了,因為拖上來的那三條鯊魚,我們以為牠們早該死了,卻還在不斷昂起頭來亂咬。我們抓住鯊魚的尾巴,把牠們拖到前面甲板上放在一堆。不久一條大鮪魚上鉤了,和我們發生一場戰鬥,戰況激烈,超過我們和以前拖上筏的任何一條鯊魚的鬥爭。那魚又肥又重,我們沒有一個人能抓住牠的尾巴把牠拉上來。
在玻里尼西亞的門口,風說了一聲「通行」,便把我們移交給一股孱弱的洋流。這股洋流使我們大吃一驚,因為它是向北極流去的。風並沒有完全停息——在整個航程中都沒有過——在風勢微弱的時候,我們把所有的一點破布都掛起來當帆。我們從沒有一天是回頭向美洲去的,在二十四小時內,我們最少也走了九海浬;在整個航程中,每二十四小時的平均速度是四十二點五海浬。
早在七月三日,我們離開玻里尼西亞還有一千海浬的時候,大自然就能告訴我們,正如它當年告訴從祕魯去的木筏上的原始人一樣:前面大海之中什麼地方,真是有陸地的。我們在離開祕魯海岸足足有一千海浬之前,還看到小群的軍艦鳥。牠們在約西經100°的地方不見了。這之後,我們只看見以海為家的小海燕。但是在七月三日,軍艦鳥又來了,是在西經125°的地方,從此便常見小群的軍艦鳥,不是高飛空中,就是猛衝到浪尖上,啄食飛魚。飛魚是為逃避海豚的襲擊而飛出水面的。這些鳥不是從我們筏後的美洲來的,牠們的家一定在我們前面什麼地方。
木筏在波浪中漂浮得像一隻海鷗,如果有浪打上來,水便一直從筏尾流下去。這情況,使我們對竹屋所在的木筏中央一片乾燥之地,有著無可動搖的信念。航行越久,我們在這舒服的窩裡越覺得安全。我們看著帶著白色浪花的浪濤從我們大門外面飛躍而逝,好像那是一場使人印象深刻的電影,對我們毫無威脅之處。雖然這有隙縫的牆離開毫無保護的筏邊只有五英呎,比吃水線只高出一英呎半,可是我們一旦爬進了門,便感覺到我們離開海已有很多海浬,卜居在熱帶森林之中,遠遠脫離了海的危險。我們在那裡仰天躺著,仰觀這奇怪的屋頂,像是被風吹得彎來扭去的枝柯,舒舒服服地聞著新斫的樹木和竹子,以及枯萎的棕葉的熱帶森林氣味。
最後那一個浪猛力沖擊了小屋,陶斯坦連頭帶尾被拋到電臺那一角裡,其餘的人被聲音嚇醒了。海水從木料縫中冒上來,從牆上鑽進來。木筏前半部靠左舷的竹席被衝破了,成了一個小坑,潛水籃子放在筏頭上被打扁了,除此之外都未遭損害。我們始終無法明確解釋那三個大浪是從哪裡來的,有可能是由於海底的震動,這在這一帶是不稀奇的。
我們對著這片雲駛去。日落之後,雲不見了。風勢不變,我們把櫓拴緊了,無需掌舵,「康提基」也能對準方向駛去。現在掌舵人的工作是:坐在被磨得光滑發亮的桅頂的地板上,注意望,看有沒有陸地的蹤跡。
接著,我們突然看見納德跳出去,一頭鑽下水。他一手拿著救生帶,一邊游去,每次赫曼的頭露出水面,納德不見了,而每次納德冒上來了,赫曼又不在。一會兒,我們同時看見了兩人的頭,他們游到一處,抓住了救生帶。這時橡皮艇已拉上筏。納德揮舞著胳膊。我們四個人拉住救生帶的繩子,眼睛盯住就在他們後面的又大又黑的東西。拖啊,這是性命交關的事!水裡那個不知是什麼的東西正把一個墨綠色的大三角形推上浪面,納德那時正向赫曼游去,見了幾乎嚇一大跳。只有赫曼知道那三角形不是鯊魚,也不是其他什麼海怪。那是陶斯坦的不漏水的睡袋的一角。在我們把這兩個人安全地拖上木筏後,睡袋也沒有浮多久。那個把睡袋拖下水的東西,損失了一頓更好的伙食。
整整五天,天氣在暴風雨大作和微風中變來變去,海面被挖成深谷,谷中充滿了從灰藍色的、泡沫四濺的巨浪中飄來的煙霧。巨浪迎著風勢,浪身被壓得長長的、扁扁的。到了第五天,天空裂開一條藍色的縫,暴風雨漸漸去了,凶狠狠的烏雲走了,讓位給永遠勝利的藍天。經過這一場風暴,我們的櫓砸壞了,帆破了,龍骨板鬆了,在木料的夾縫中碰來碰去像起貨鉤,因為在水底下紮住龍骨板的繩子都磨壞了。但是我們人和貨全部無恙。
接連三天三夜,我們直奔法圖黑伐而去。但是接著來了一股疾勁的東北風,把我們吹向土阿莫土珊瑚群島。我們現在已被吹出真正的赤道南流,洋流已不像以前那樣可靠了,常是有一天沒一天的。洋流能像看不見的河流,在海面上四處奔流。如果洋流淌得快了,常是波浪多了,水的溫度降低一度。洋流每天的方向和力量,可以由艾立克計算出來的和測量出來的位置之間的差別看出來。
我們計算過,在通常風平浪靜的時候,最大的浪前浪後相隔常是七秒鐘;在二十四小時內,流到筏尾上的水約有二百噸。但是海水只是悄悄地漫上來,繞著舵手的光腿,又悄悄地從木料縫中流出去,我們幾乎不覺得在海水裡流。可是在風浪大作的時候,二十四小時內就有一萬多噸水沖上筏尾,水的體積,幾個加侖到兩三立方碼不等,有時候更大,每隔五秒鐘便衝上木筏一次。有的水衝上來,聲音如雷鳴,震耳欲聾,舵手站在那裡,水沒到腰際,人好像在湍急的河流中迎著逆流。木筏好像顫抖了一下,然後那壓在筏尾的浪頭,又洶湧離去。
在西北面離得最近的小島,不是別的,正是法圖黑伐,就是那小小的、被熱帶森林包圍著的多山的島,我曾在那蓋在木樁上的海灘小屋裡住過,又曾聽過那位老人講起關於祖先英雄提基的生動故事。如果「康提基」停到那一片海灘上,我會碰到許多熟人,但是恐怕碰不到那位老人了。他一定懷著去和真正的提基見面的希望,逝世很久了。如果木筏對著馬克薩斯群島的群山前去,我知道群島中的幾個島彼此相距很遠,海水沒遮沒攔地轟擊著懸崖,我們必須謹慎小心,掌好舵,向那少數幾個山谷的口子駛去,口子裡到最後總是狹長的海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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