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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號草船遠征記

作者:托爾.海雅達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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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有志者事竟成

第十一章 有志者事竟成

埃及、美索不達米亞、科孚島、撒丁島、摩洛哥,對了,甚至摩洛哥,都使用草船。當我發現撒丁島至今還沿用古代的草船,腦子裡就立刻聯想到摩洛哥過去曾使用過的草船。「根本沒有什麼草船,我們只有木板船和塑膠船。」這就是盧庫斯地區行政長官在電話裡給我的明確回答。可就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此地還有關於草船的報導呢。當我回到摩洛哥建造「太陽二號」,一想到自己輕信了他的回答就感到懊悔不已。我們的好朋友,薩菲的帕夏,把他的汽車和翻譯借給我用。我們沿著平坦的公路,來到盧庫斯河口的大西洋港口拉臘歇。在這座現代化的小鎮上,除了去年有一輛拖車載著一艘巨大的草船沿著公路開往薩菲外,誰也沒有聽說過什麼草船。我們沒有在城裡耽擱時間,徑直朝漁民碼頭駛去,那裡有幾位老海員正坐在鵝卵石上補漁網。
「好哇!」
我躺在睡袋裡,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睡。現在又輪到我出去接班了。船艙的外面有一條竹凳,我坐在上面,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我睡得正香,突然又被驚醒了,心中不免感到一絲羞愧。我抬頭一看,原來是一隻蝙蝠,不,是只貓頭鷹。它在上空盤旋,一不小心,撞上了桅杆的支索,便滾落下來。這位不速之客的飛行表演十分低劣,一隻翅膀又碰到了無線電天線,最後搖搖晃晃落在我的身邊。我定睛一看,不是貓頭鷹,而是一隻鴿子!是我們那位腳上套環的旅伴!我們原本在艙頂放了一隻小籃子當鴿子窩,讓它同船橋上面值班的人做伴。可是,剛才與巨帆和驚濤駭浪進行的那場生死搏鬥,把它嚇飛了。天黑以後,它在船橋上找不到值班的人陪伴,不敢再孤單地待在窩裡,想另外找一個乾燥的地方安身。它在四處搜尋了半天卻一無所獲,於是就精疲力竭地飛了回來。它一直蹲在竹凳上面,緊靠著後來接班的人,直到天亮。過了一會兒,海浪對我們的攻擊愈發瘋狂,它撞擊著船艙的兩壁。我們睡在左側的人,腳下都有潺潺小溪在汩汩地流淌。
「趕快把帆落下來,否則整條船就會被撕成碎片!」我大聲嚷道。
他說得完全正確。這面埃及巨帆的底邊與甲板一樣寬。但它的頂邊和那帆桁卻比草船寬很多。因此,要把帆落下來,而又不讓兩旁的巨浪掃著帆的頂邊和桁端,那幾乎是不大可能的。
「但他們肯定不會像水手那樣,把草船當做一般的木船,把重的東西全部放在受風的那一側。」我又想起去年的那場大禍,「明白自己對草船航海一無所知的人,反倒最穩當。一名經驗豐富的滑雪運動員很少能成為一名優秀的跳傘運動員,他們缺少靈活性。」
我又用力向外划了一下沉重的舵槳,最大限度地避開朱比海角的暗礁。在利克索斯時期,有多少船隻也曾和我們一樣,想要奮力避開這裡的暗礁。繞過這裡,非洲大陸就轉而向南延伸,直至巴甲多海角下的腓尼基殖民地區。
「不必如此,」我說道,「吸水的只是紙莎草的斷頭。所以這次,我們把大部分紙莎草的末梢都放在瀝青裡泡了泡。」
「好哇!」碼頭上擁擠的人群鼓掌叫好。這艘奇特的船冒著氣泡,浮在水面上,就跟一隻玩具紙船似的。許多人都認為這船肯定會傾覆,至少會搖搖晃晃,因為它完全靠手工製造。但當我們看到它穩穩當當地浮在水面時,心裡感到極大的快慰。拖船上的船夫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夜風吹拂,清新宜人。我穿上長褲和毛衣。瑪達尼也穿上厚厚的摩洛哥長袍,戴著尖尖的頭巾,就像一個中世紀的僧侶。在浩瀚的夜空下,他跪於艙頂,俯下頭去做禮拜。他性格開朗、和藹友善,是一位難得的好旅伴。他代替了阿布杜拉,代表著非洲的有色人種。他不像阿布杜拉那樣膚色漆黑,但也是柏柏爾人中最黑的了。在啟航前三天,薩菲的海港上再也見不到阿布杜拉的身影,他是「太陽一號」船隊中唯一離隊的人,讓人抱憾。阿布杜拉作為難民離開查德已有一年的時間,在這期間,查德內戰愈演愈烈,一方是北部的伊斯蘭教徒,一方是由法國海外兵團支持的基督教黑人政府。他在這兒有一個妻子,那兒有一個老婆,但由於地域的阻礙,無法享受正常的家庭生活,這使他日益不安。他經常是這隻手拿著一張相片,是三個漂亮的非洲兒童,攝於查德;那隻手拿著一封電報,說他新娶的愛妻剛剛在開羅給他生了個女兒。如果阿布杜拉再次坐草船出海,誰來替他解決這些家務瑣事呢?再會,阿布杜拉,我們都會想念你的。在我們居住的旅館,阿布杜拉剛剛走出大門,瑪達尼就從旅館的接待處後面笑嘻嘻地走了出來,問我們是否能夠帶他出航。這家旅館不久前被薩菲一家大型的磷酸鹽工廠接管,瑪達尼被委任為旅館的總管。我們正需要一個純正的非洲人來接替阿布杜拉。於是,他就這樣被七個準備出海航行的房客帶走了。
「全體出動!左舷舵槳斷了!尤利,快拿海錨!」
「這可是我們的飲用水啊!」
剛剛喝完彩,人群中突然傳出一聲絕望的尖叫:「停下來!」「幫幫忙!」「啊呀,啊呀啊呀!」怎麼回事?只見拖船上一陣慌亂。原來,一陣狂風從山那邊刮來,把草船吹得直打轉,脫離了拖船,以極快的速度徑直朝十二英呎高的石堤撞去。驚慌的號叫聲,法語和阿拉伯語的命令聲,頓時響成一片。許多人用雙手捂住臉,攝影師們則拿著照相機,縱身跳進淺水中。這剛剛誕生的嬰兒就這樣旋轉著,用衝刺般的速度朝石堤全速前進。砰!紙莎草船那弧線優美的船尾猛地撞在牆上,羽毛般地彎折下來,真叫人一陣心緊,心如刀絞。船尾,這次它應該是堅不可摧、完好無損才對呀。突然,船身調轉過來,在浪尖上瘋狂起舞,在石壁上碰來碰去,誰也沒法讓它在狂風中停下來。對「太陽二號」的實驗似乎還未開始就已經結束。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豎琴般的船尾竟如同彈簧一般富有彈性,船身撞到石壁後竟像皮球似的彈了回來,一次,兩次。要是一隻木船早就分崩離析,沉入海底了。而「太陽二號」竟安然無恙,只是在外皮上磨了一層灰斑。隨後,拖船上的船夫終於抓住了草船上的拖纜,「太陽二號」在拖纜的牽引下歡快地駛向碼頭,那雙腿桅就要從這裡運上船去。草船隨著風兒左右搖擺,猶如一隻振翅欲飛的紙鳶。
再看看繩子。建造「太陽一號」時,我們用的繩子要粗得多。穆薩和奧瑪將幾百根短繩綁成獨立的線圈,並讓它們環環相扣,即使斷了幾根也不會影響到整體。乍一看,印第安人打繩的方法似乎不太合理。他們就用一根細繩,打成螺旋狀的線圈,從船頭一直繞到船尾。不僅如此,他們還拒絕使用超過半英吋粗的繩子。他們說,只有這樣才能保證繩子受力均勻,即使斷了也不會鬆開,因為潮濕的紙莎草會把它卡住。他們的話靠得住嗎?可除了他們,我們又能信誰呢?船上的每個人都很清楚,這是一次全新的嘗試。我們本可以繼續使用查德人的造船方法,做一些必要的改進,這樣就不用重新冒險了。而這時,那根性命攸關的「弓舷」也已經安裝好了,從弧形船尾一直拉到船艙後的甲板。這次,我們有經驗多了,把所有的行李全都集中到左舷。不過,「太陽二號」的很多性能還尚待檢驗。讓我們害怕的不光是那根把我們所有人的性命都拴在了一起的又細又長的繩子,會不會在汪洋大海中突然斷裂,而是「太陽二號」劇烈地搖晃,使我們既站不住也坐不穩。而出航的第一天,我們本想裝上扶繩,因為船邊什麼都沒有,我們的船在海面上飛速行進著,一旦摔倒,很容易掉進海裡,但最後也還是作罷。
當時,我們認識瑪達尼才三天。可是我們過去誰也不認識小原啟。剛好我有一個瑞典朋友要去東京商討電視節目的交流問題,我便請他推薦一位身體健康、性情友善的日本攝影師。沒過多久,敦實矮小的小原啟就推開薩菲旅館的房門,背著攝影器材,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他是個很懂得生活情趣的人,喜歡哼哼小曲,耍耍柔道,練就了一身好肌肉。我們問他有無航海經驗,他回答說,曾坐汽船在東京灣觀光旅行,後來,又去過南美的的的喀喀湖拍攝那些乘坐蘆葦船的印第安人。
「太陽」號的航行就這樣結束了。在布里奇頓港口外,我們最後一次落下了已經曬得發白的太陽帆,並把它捲起收好。「庫爾佩珀」號的船員已經用一根纜繩拽住了我們的船。
「再拿些帆布!」
「太陽二號」誕生了。
這仿佛當頭一棒,把我打迷糊了。我膽戰心驚,猶豫不決。等我緩過神來,鼓起勇氣回頭一看,哎呀,舵槳!左舷那一根碗口粗的舵槳已經斷裂,寬大的槳片耷拉了下來,掛在安全繩上蕩秋千。我剛看了一眼,又一個巨浪就突然朝船頭湧來,一直朝右舷衝去。現在,我們的船尾已經喪失了抵禦海浪的能力,不能把我們抬到半空了。
第二天,我們所遭遇的情形,仍然像闖鬼門關一樣。我們在泛著白沫的水裡來去,把罈子一個個搬到稍微安全的地方,破碎的罈子被扔進海裡。我們把已經鬆動了的裝備歸整好,把支索拽緊,把船帆破損的地方修補好。我們早已精疲力竭,但還不能有絲毫懈怠,必須開動腦筋,想出對策,盡快擺脫目前的困境,恢復我們的操舵能力。要是我們坐以待斃,任憑海侵浪襲,不把船身扳正,完蛋只是遲早的事。在我們的船上,無論紙莎草還是木料,都是用繩索捆綁起來的。在這樣巨大的張力下,這些繩索隨時都有繃斷的可能。捆綁紙莎草的螺旋形長繩只有半英吋粗,和我們的小指差不多。固定桅腳、船艙和船橋的繩索,是用三根三分之一英吋粗的細繩編織起來的。那些印第安人絕不允許在紙莎草捆之間使用比這更粗的繩索。無論桅腳、船艙,還是船橋與紙莎草的接頭處,如果這些地方不夠柔韌靈活,海浪早就將它們殘暴地撕裂。大海如此凶猛,就算肢解巨木、彎折鋼筋也不是問題。我們這艘草船好像一個用蘆葦編織的大球。大海本來對它毫無辦法,碰它一下,它就會彈開。不過,大海又玩起了新的花樣,它慢慢地躥上船來,使勁把我們往下壓,就像是甲板上放了一堆無用的貨物。於是,我們又開始以可怕的速度下沉。潑濺上船面的海水足有幾噸重,積聚在草捆間又深又長的溝壑裡,增加了船的負載量。這是下沉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這些積水從上往下滲,滲入原本乾燥輕巧的紙莎草捆,上半部分早已濕透。這次,草船下沉的速度驚人。這一切,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誰也沒有表現出一絲慌亂。大家都堅定不移,要想辦法闖過這道鬼門關。每個人都獻計獻策,但經過討論後,這些建議又被大家一致否決了。瑪達尼沒有參加過「太陽一號」航行,沒有見過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面。他把我悄悄地拉到一邊,十分擔心地問我有無危險。我告訴他,目前還沒有。他聽了後喜笑顏開。小原啟一邊使勁甩掉耳朵裡、頭髮上的海水,一邊大笑著說,從未想到世上竟有這樣的狂風巨浪。
「蘇里圭島?」我們全都疑惑不解。
夜裡,一種意想不到的情況把我們嚇了一跳。六月三十日凌晨0:30,諾曼小聲叫我起來接班。由於船橋上又濕又冷,我索性坐在睡袋裡穿襪子。他又叫了我一聲,聲音讓人毛骨悚然:
「我在船艙裡聽到了幾句下流話!」
六月二十六日,海浪又開始洶湧,不停地拍打著我們的船尾。浪尖上泡沫四濺,像雪崩一樣。陰雲密布,大雨傾盆。我們任憑大雨衝走我們身上的鹹味,用舌頭舔噬著胳膊上的雨水。我們本可以收集雨水,但船速飛快,船上的淡水已經夠用了。那隻鴨子在艙頂上搖搖擺擺地走動著,還不時在小水坑裡呷飲幾口。薩菲爬到了艙裡。右舷的舵槳已經用卡子卡死了,我們擔心它會折斷,不過小原啟從水下把它弄鬆了。第二天,那隻馴服的信鴿飛走了。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它一直心神不定,經常在草船上空繞大圈,但是每次都會飛回來,停在艙頂的穀碗旁。
可風還是沒有刮起來,到了第四天,海面上竟然風平浪靜了。
「瑪地亞?當然有。」所有的老人,無論是背駝鬚白的老頭,還是牙齒脫落、乾癟皺巴的老嫗,都知道在盧庫斯河口曾用過兩種草船,一種叫做「沙法特」,一種叫做「瑪地亞」,只是近幾十年才廢棄不用的。兩位老人趕緊做了兩個模型:一個是「沙法特」,船尾用刀削平,是在河裡運貨用的;另一個是「瑪地亞」,船頭和船尾都向上翹著,可以用於出海衝浪,而且想要多大就可以造多大,因為造船的蘆葦「克哈克」扁平且薄,據說能漂浮好幾個月。老人們做了一艘「沙法特」樣船,跟普通床一樣大小。五個人跳上船,在我們面前划來划去,以顯示它的浮載力是多麼不可思議。
「卡洛,快起來,你剛才占了我半個褥子,現在又壓住我的襯衣袖子啦。」
這場責難愈演愈烈。勤快的卡洛和花|花|公|子喬治在前次航行中互不買賬,可是現在他們已經成為莫逆之交。他們一起夾攻坐在他們面前的這位沉默的人類學家。他們說道:大夥都在工作時,他卻躲在角落裡對我們進行心理分析。他們還說:正是他出的餿主意,讓我們在這次航行中用罈子來裝食物和水,而不是用較輕的罐頭和馬口鐵小罐子。在「太陽一號」的時候,我們就已經證明了可以不吃現代的食品而照樣生活,為什麼還要再證明一次呢?既然是他說服我們帶上這一百多個罈子,作為給養主任,他就應該妥善保管不讓它們撞碎,這樣我們也不至於要實行定量配給。
「我們要實行淡水配給制,否則,不等駛過加那利群島,我們早就全軍覆沒了。這次,無論如何也要成功!」
我們圍坐在雞籠旁邊,開始吃午飯,大家心裡都明白,這應當是在船上的最後一頓飯了。下午晚些時候,頭上有飛機的嗡鳴聲,原來是一架私人飛機,來向我們表示問候。緊接著一架較大的雙擎飛機載著巴貝多的總理從島上飛過來了。剎那間,已經有四架飛機在桅頂盤旋,其中一架由於飛得較低,差一點造成逆帆。陸地比預計的要高很多,陽光在遠處的玻璃窗上閃爍,一座座房子映入眼簾。幾十條小船正穿越暮靄,在海上巡遊。一艘快艇朝我們飛馳而來,上面載著諾曼的妻子瑪麗和我的兩個小女兒,瑪麗安與貝蒂娜。小船的樣子五花八門,看得眼花繚亂。一張張面孔,有的歡快,有的驚訝,有的好像暈船,有的傻笑,還有的大聲問我們,是不是真的是坐「這玩意兒」從摩洛哥過來的。從他們那邊望過來,只有一個柳條船艙浮在水面上,前邊是一面宏偉的埃及巨帆,兩邊還有兩簇光禿禿的蘆葦露在海面之外。
「硬得像塊木頭。」卡洛說道。一艘燈火通明的貨船轟隆直響,緊貼著我們開了過去,我們兩人都鬆了一口氣。「硬得像塊木頭,而且它一直在下沉。」卡洛接著說道。
覆蓋在船艙前壁的帆布都被我們割開了。從那時起,我們可以透過柳條艙壁清楚地看到雞籠、桅杆和大海。我們割開了備用的船帆,尤利把一塊塊帆布掛了起來。剎那間,一層布幕就把我們和海浪隔開了,上面有紅、橘、綠和黃等各種顏色。海水沿著布幕流動,不時友好地輕撞著它,桅杆的支索就像曬衣服繩似地晃動著,只有一點水流到船上來。
次日早晨,「卡拉馬爾」號打開了發動機,用了很長時間才追上我們。他們沒有想到,一艘簡陋的草船會有這麼快的速度。我們雖然在夜裡遭到了劫難,卻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航行了七十五海浬。
這四位沉默寡言的印第安人分別是德米特里奧、約瑟、裘恩和波林諾,他們的玻利維亞翻譯名叫澤巴羅,話也不多,是拉巴斯一家博物館的館長。他們同一群摩洛哥助手一道,有條不紊地將「太陽二號」的建造工作組織了起來。他們如此寡言少語,我不得不放下手稿,不時緊張地朝帳篷外察望,卻見到造船工作正在棕櫚樹間全速進行著。他們彼此間打著各種手勢,偶爾也用艾馬拉語、西班牙語和阿拉伯語簡短地咕嚕幾句。
「太沒勁了,」卡洛俯身撿起釣魚竿,輕鬆的語氣不像是在抱怨,「沒什麼可修的,沒有木料折斷,也沒有繩子需要拼接,跟『太陽一號』真是大不相同。」
義大利撒丁島西南沿海的奧里m•hetubook•com.com斯塔諾沼澤中,有一個很大的鹽水湖,我和卡洛.莫里跟隨當地的漁民,登上他們祖傳的叫做「法新力」的草船,用三個叉頭的魚叉去捕魚。幾座古塔坐落在周圍的群山之中,景色十分動人。好一派昔日風光!考古學家認為,其中最古老的古塔遺跡大約建於公元前三〇〇〇年,其建造靈感源於地中海的內陸盆地。可是在撒丁島上,這種建築風格卻延續了好多年。當地的漁民將我們帶進一座保存得最為完好的圓錐形石塔,巨石壁上雖然長滿青苔,但在歷經了幾千年的戰爭和地震後依然完整如初。我們摸索著鑽進這座巨石建築狹窄的入口處,打開手電筒一照,我立刻覺得這個地方似乎有些眼熟。我以前就見過這種又高又窄的甬道,整體呈螺旋狀,一圈比一圈小。巨大的石壁向內傾斜,似乎朝我們壓將過來,在我們頭頂上攏成一個高高的尖頂。和我以前看到過的一樣,這裡也有一個很矮的走廊,同那盤旋而上的梯道相交。再往裡走,就是一個很窄的甬道,從這裡沿著旋梯拾級而上,就能穿過石壁的中心,到達塔頂的瞭望點。
「非常感謝你能讓我參加這次航行。」
我拿起自己的手電筒,朝四周照了照。其他人都躺在那裡,跟以前一樣擠得滿滿當當,事實上,比以前還要擁擠。因而,當諾曼跑到對面的角落,想找塊地方躺下睡覺時,這些人全都翻了個身:卡洛、聖地亞哥、尤利、喬治。可是,擠在他們中間的那個腦袋卻有些陌生,有著亞洲人的臉形和一頭直溜溜的黑髮。那是啟,日本人小原啟。咦,他怎麼跑到「太陽」號上來了?我躺下身去拽褲子,因為船艙太矮,根本沒法直起身來,連坐起來都很困難。這個船艙比「太陽一號」還要低。我現在明白過來了。這是「太陽二號」。我又從頭再來了。我們再次從非洲出發,現在還沒經過朱比海角呢。在外面黑漆漆的船橋上等人接班的也不再是阿布杜拉了,而是另一個非洲人,一個皮膚黝黑的純正的柏柏爾人,全名叫瑪達尼.艾特.奧哈尼,我至今對他還不太熟悉。
路上、港口都擠滿了人。我們手錶上顯示的時間是下午6:55,我們必須調到巴貝多的當地時間了。這一時刻期待太久了,因為我們自離開陸地以來已經航行了三千二百七十海浬。
聖地亞哥拿著鉛筆和紙在船上走來走去,他在搞一個不記名的民意測驗,看看有多少人認為我們會平安地橫渡大西洋。除了我以外,還有另一個人持樂觀態度。他是誰呢?也許是諾曼,因為他總是說,只要我們安全渡過朱比角,哪怕讓這艘船自己航行,也能抵達前方的美洲。也有可能是卡洛,因為他對「太陽一號」已經傾慕得五體投地,「太陽二號」更是讓他覺得完美無缺。
「嗯,就算不去我們的那座小島,只要你們到的的喀喀湖來,我們一樣竭誠歡迎。」
可見,大洋裡存在著不少生命呢。可是海上的油塊要比魚多得多。在第一個月裡,瑪達尼只有三天沒有見到水面上漂浮的黑色油塊,卻是因為那時波濤滾滾,根本看不真切。六月十六日,我們出航已經整整一個月了。海水汙濁不堪,海面被大小不一的瀝青塊所覆蓋,大的像馬鈴薯,小的只有豌豆或是米粒大小,在裡面洗漱,令人十分難受。但是從摩洛哥到加那利群島的航程中,我們才見過比這更糟的狀況,當時,風平浪靜的天氣讓我們能把海上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五月二十一日,我曾在航海日記裡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我們光著腳,一躍登上了彼岸。
「拋哪一個錨?」
這次的相會就像是在夢裡似的。真是沒有想到,第一個來迎接我們的竟然是聯合國的船隻。除了「太陽」號以外,我們還沒有見到別的船隻懸掛聯合國的旗幟。天黑了,夜幕籠罩著海面,這艘燈火通明的船在我們周圍繞了幾圈就關掉了發動機,整夜在海上漂著。船上的燈光很快就熄滅了,只剩下我們獨自與海浪和微弱的煤油燈做伴。舒坦,但卻孤單。
「必須得找一個屏障擋住這凶險無比的海浪,好讓船上的積水先流出去。不然,我們就得下沉。」尤利一邊說,一邊在右舷的支索上掛起一塊帆布並綁緊。
現在這種操舵方法太過吃力,我們要是不想累個半死,就必須另外再想法子。
六月二十五日,一隻褐色的四翼蜻蜓飛上船來。我們離陸地很近了嗎,或者它是從附近的其他船上飛過來的?我們在距離非洲海岸不遠的地方碰到過兩艘船,它們差點撞翻我們的船,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別的船了。
我們從沒有想過草船上的生活竟會如此愜意。從遠處的海岸上飛來一群色彩鮮艷的鳥類。他們拍打著翅膀,似乎在經過長途飛行後早已疲憊不堪。它們一會兒停歇在桁端、艙頂,一會兒落在舵槳上,一會兒又棲在船頭或船尾。卡洛曾把草船幻想成浮動的鳥窩,而今幻想卻成為了現實。有些是我們的舊友老鄉,比如野鴿、山雀、燕子、金翅雀和麻雀。一隻貌似鸚鵡的金絲雀長著藍綠相間的羽毛,光彩奪目,異常美麗。還有一隻腿上套著銅環的信鴿,在我們的頭頂盤旋。過了一會,它落在了桅杆上,最後飛到藍色的聯合國旗下面,同操舵的人會合。這是和平鴿呀,大家都這麼想。這隻鴿子和船上懸掛的藍色聯合國旗仿佛融為了一體。在那個銅環上寫著「27773─68A西班牙」的字樣。我們的草船變成一個浮動的動物園了,各種各樣的魚類在水下默不出聲地陪伴著我們。船上,到處都棲息著色彩絢麗的小鳥,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它們在原來飼養家禽的小碗和穀物裡飲水啄食。可是,當我們的草船穩健地向前駛去,愈來愈遠地離開加那利群島,卻沒有一點靠岸的跡象時,這些小鳥就一個個向我們告別了。只有那隻漂亮的金絲雀因為飛不動,只好待在船上日益消瘦。它是食蟲鳥,但我們連一隻蒼蠅都拿不出來。那隻信鴿卻愛上了鴨子辛巴達的口糧。它吃得胖胖的,愈來愈溫順,顯然下定決心跟我們去美洲了。
以前,只有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裡,我們才把充足了氣的橡皮筏放到海上,然後跳到筏上去拍照。如今,在經歷了大風大浪後,我們已經習慣了滔天的巨浪和發鹹的海水,因而也就無所顧忌了。
人們猜測著那浪脊的高度,既感到歡欣,又感到驚恐。
這是艘大型的拖拉船,行駛速度飛快。它駛到了我們船邊,他們把桅頂的藍色聯合國旗降下又升起,以此表示問候。諾曼立刻跑到雙腳桅下,用我們自己船上的聯合國旗來回應。不過它在風暴中被撕掉了一部分,如今只有三分之二了。我們欣喜若狂,爬到了船橋、艙頂以及桅杆上,揮手、歡呼、吹口哨。這艘聯合國考察船的船員膚色各異,或棕黃,或漆黑,或白皙。他們都站在欄杆旁邊,向我們揮手、歡呼。船長是一位中國人,他站在船橋上,身邊站著一個手拿喇叭的人,用瑞典語喊著:
兩天時間過去了。除了保護好我們自己和船上的貨物以外,大傢什麼也沒幹。要想修補那根舵槳幾乎是不可能的。狂風越刮越大,海浪越湧越高。海浪保持著二十至二十五英呎的高度,有時甚至達到了三十至三十五英呎。我坐在船艙裡,剪開便箋簿後面的一張硬紙板,做了一個模型,包括那支鬆垮的槳片,兩塊斷裂的軸柄,以及兩個將歪斜的舵槳上下固定的木卡。我驚奇地發現,如果把舵槳的兩截直接綁起來,它的上端剛好能夠到達船橋的踏腳板。大家照著這個樣子,把斷槳綁在一起,而且共同發明了一個新的掌舵方法:掌舵的人站在船橋的另一側,用右手旋轉右舷的舵槳。左手同時拿住一根竹棍,左腳也套一根繩子用來旋動左舷那根縮短的舵槳。簡直就是在表演雜技。這樣一來,操舵就更加困難了。舵手還要時時拽動綁在船橋上的帆腳索,因為草船吃水太深,兩根舵槳的作用有時不夠。如果草船不聽舵槳的使喚,我們就必須用船帆來控制航向,絕不讓風浪把船身打橫。
狂風肆虐。此時,還有十分鐘就到九點。夜幕已經降臨。前艙的那幾人已將船帆捲起了一半,帆上的太陽徽號只有一半還露在外面,就像西方的落日被濃密的烏雲擋在了視線之外。但是,即使我們此刻還能看到它,它也不在我們的正前方了,因為我們已經偏離了正西的航向。這樣看來,它將出現在船頭的左方。我們的船頭早已歪歪斜斜。
幾個印第安人先將兩大捆凌亂不堪的紙莎草堆起來,分別用薄薄的紙莎草席裹住。在繩索沒有拽緊以前,這兩個長達三十英呎的並排的圓柱體顯得十分粗大,不用鷹架就根本爬不到頂。在這兩者之間,又捆起一捲紙莎草,與二者平行,長度也與它們相等,但要細得多。然後把那兩個較粗的紙莎草圓柱體箍在較細的紙莎草捲的外面。他們先用一根幾百碼長的繩子,螺旋形地捆起一頭,再用另一根繩子捆起另一頭。使勁一勒,那外層的紙莎草捆,同裡面的紙莎草芯就擠到一起,沿著中軸,緊密地連結成一個堅實的船身。這幾根繩子,沒有交叉,沒有打結。剩下的事,就是按這種方式延長船身,以形成船頭和船尾了。最後再在船裡的兩側各綁上一道香腸形的草捆,以增加船面的寬度,並擋住船身兩側的激浪。他們又綁上了十根橫梁,作為船艙、船橋樁子和雙腳桅的基底。這樣「太陽二號」就完工了,長三十英呎,深六英呎,中間寬十六英呎。船艙有十三英呎長,九英呎寬,剛好能容八人,一邊四人,但必須頭並頭,腳並腳,像埃及木乃伊一樣僵直地躺著。「太陽二號」不但比「太陽一號」短十英呎,其橫截面也顯得更圓,因而也就更為纖巧。工地上大約還剩下三分之一的紙莎草,想到這些鮮活的紙莎草就這樣浪費了,我心裡感到一陣惋惜。但無論我們怎樣厚酬相誘、好言相求,就是無法說服我們的艾馬拉朋友再為草船多加一根稻草,再為草船多加一天工。他們堅持不肯讓步,沒有半點回旋的餘地。他們要馬上離開,回到的的喀喀湖,回到久別多日的妻子身邊。
「二十英呎,二十五英呎。」
「你呢,瑪達尼?」諾曼急切地問道。
「大錨拋不出去就拋小錨!不然,海浪會把我們撕成碎片!」
三十英呎。瑪達尼拼命忍受著暈船的煎熬。濃密的烏雲和疾風驟雨從四面八方向我們湧來。船上的所有裝置運作起來如同鐘錶一般精準無誤。儘管巨浪排山倒海,但「太陽二號」應付起來卻靈巧自如。除了船面上時時濺上浪花以外,簡直無可挑剔。只要我們把船尾朝著身後不停追趕的海浪,就不會出問題。所幸的是,浪起浪伏,富有節奏,間隔適中,恰好同「太陽二號」的長度和形狀相當。一個浪頭,又一個浪頭,再一個浪頭,排列得那麼整齊。此時,最好不要朝後看,一定要專心致志,將舵把穩把直。我們竭力逃離這滔天巨浪,身後,仿佛有無數排玻璃牆正向我們壓將過來,要把我們埋進水底,讓我們無處藏身。我的夥伴們不用當班,他們一個個地爬進船艙,眼睛瞪著艙頂,耳朵聽著怒海震耳欲聾的狂吼。只有卡洛這位登山運動員還坐在高高的船頭,這是他心愛的地方。只見他晃動著雙腿,如同騎在馬背上。
他坐上船頭,兩腳伸出舷外,拿一條小飛魚當魚餌,掛在魚鉤上。這種飛魚大量飛上草船。在船底的飛魚中,還混雜著刺鯧,它們味道鮮美,只要一垂釣,就會立即上鉤。可是我們覬覦已久的海豚或金槍魚,這次卻很少見到,它們是最讓水手們垂涎的美味佳肴。金槍魚常常拍打著尾巴,高高地躍出海面,但離得太遠,我們的魚餌對它們根本不起作用。有一天,喬治在游泳時遇上一大片望不到邊的銀色魚群,這種魚看上去就跟雪茄一樣,名叫「東方狐鰹」。還有一次,在靠近非洲的海面上,一群大鯨魚迅速地從草船旁邊游了過去。這也許就是我們上次遇到過的那一家子吧。有一條扁扁的蝠鱝(註:鱝科中最大的種類),就跟我們的船橋那麼大,猛地躍入半空,然後像一塊烙餅似的掉了下來,打得水面浪花四濺。好幾隻海豚急急忙忙地游了過去,但它們也不忘調劑放鬆,不時地浮出水面,快活地縱橫跳躍。一條無精打采的肥鰻鱺,有一人多長,大腿般粗,懶洋洋地扭動著,消失在浪花之中。一天下午,有一條粉紅色的巨型魷魚,從船底爬了上來,一步步摸索著從船身爬到舵槳,然後將十個觸手一起舉過頭去,突然把水一噴,就向後射到海水深處不見了。
「三十英呎。」如今那浪峰已經高過桅頂了。
跟中非流傳下來的造船術相比,南美印第安人使用的造船方法與古地中海地區的技藝更為接近,這一點的確讓人心生好奇。這也許是因為查德湖的布杜馬人從來沒有同古代文明有過密切接觸。可是,的的喀喀湖的克丘亞印第安人和艾馬拉印第安人都有過。而且正是艾馬拉人的祖先幫助修建了阿卡龐那金字塔和蒂亞瓦納科的其餘巨石建築。蒂亞瓦納科曾是南美最重要的文化中心,在印加時代以前就屹立在的的喀喀湖岸上。也正是艾馬拉人用草船將巨大的石塊運到湖上,並且告訴西班牙人,在他們的祖先時代就有白皮膚的大鬍子出現,指導他們興建這個巨石建築。當初這些大鬍子出現的時候,就是乘著這種類型的草船來的。艾馬拉印第安人從未學會如何做石工活。然而,他們卻學會了如何製造草船,以便在湖上打魚,而且一直沿用到今天。
我們繼續揚帆向西遠航,「卡拉馬爾」號整夜在我們周圍搜尋。草船上的信號彈不多了,我們就一直派人在桅頂眺望。天亮了,太陽從西邊升起。諾曼拿著六分儀、航海圖和小型手動式無線電,報告說「卡拉馬爾」號一定就在我們附近。這艘船一會在我們北邊,一會又在我們南邊,卻始終隱藏在一排排驚濤駭浪中。我們吃完午飯、晚飯,覺得他們恐怕找不到我們了。夕陽西下,我們戴的手錶顯示是9:00,而當地時間是下午6:00,因為我們自離開非洲以來,只調過一次時間。就在這時,兩艘船的望哨同時看到了對方。他們報告說,發現了一面孤帆;我們也在船後的水天交界處隱約看到了一個小綠點。天黑之前,一艘高高浮出水面的小船追上了我們。這是一個偉大的時刻。
「鯊魚,大鯊魚!」
「蘆葦船?你們是說『瑪地亞』吧?當然有!」
這回船身也比上次結實得多。我們又一次去到尼羅河的源頭採集造船用的紙莎草,因為這次我們是在摩洛哥建造「太陽二號」的,但是那裡稀稀落落的紙莎草根本不夠用。我和阿布杜拉都沒法到查德湖去找穆薩或是奧瑪了,因為沙漠地區又發生了暴亂,法國傘兵部隊已經對整個地區實施了戒嚴。此外,事實證明,這兩個中非人造出來的草船在海裡航行時間一長就經受不住考驗。剛過了兩個月時間,我們右舷的紙莎草就差不多丟光了,船尾也慢慢地沉進了水裡,任憑海浪把船艙沖來沖去,像一把鋸子似的把繩子統統鋸斷了。我決定試試別的造船工,能夠依照地中海地區的古法造出結實的草船來,船尾與船頭一樣高高翹起。而南美的玻利維亞和祕魯的印第安人就是這樣造船的。這種草船同古代尼尼弗和埃及文物上的圖畫相比,還有一處顯著的共同點:船上有一條繩子兜過船底,把全部的紙草都攏起來,整條船就成了一個大捆。
如此的神奇!這座古塔的結構非同一般,可是,瑪雅人在西班牙人到來之前,在猶加敦半島上建造的天文觀測臺——著名的契晨——伊特薩「旋梯」,其構造卻是和它一模一樣。這座天文觀測塔旁邊的瑪雅金字塔內,就保存著金髮水手在海灘上同黑人搏鬥的壁畫。難道這二者之間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聯繫嗎?那麼,師從古奧爾梅克人的瑪雅建築工匠們是否也建造了類似撒丁島古塔的典禮觀望塔呢?
我站在船橋上操舵,回憶起船下水時的情景。我不由得琢磨,要是現在撞上那霧靄中的暗礁和岩石,這皮球似的傢伙也不會輕易下沉,那樣一來我們倒是能撿回性命。它密實又堅固,在海水中不會彎折分毫。「太陽一號」扭動得像條海蛇,「太陽二號」則硬得像個棒球。船上的每個人都為印第安人高明的設計而驚歎不已。那完美的線條,那天才的技藝,將所有的結構難題迎刃而解。這可是他們祖傳的遺產。這古老的技藝雖未引起學者www•hetubook.com.com或是民眾的注意,但我們的研究和試驗已經證明,只有的的喀喀湖畔的草船才與古地中海浮雕中的船型和捆綁方法完全相同。其他所有的造船法都將草船捆綁成月牙形,鬆垂下塌,最終給綁船的繩索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建造一艘湊合用的草船也容易,但這種月牙形草船必然經不起海洋中的狂風巨浪。而這幾位印第安人所用的方法看來簡單,卻十分精巧,據我所知,還沒有哪個民族或個人能夠模仿,非得有人傳授並通過大量的實踐才行。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日子,船帆突然纏上了尖尖的船頭,把船頭弄歪了,船帆下端也被撕破。對我們而言,船帆的重要性僅僅次於船身,經過商議之後,大家決定犧牲掉纖細、上翹的船頭。卡洛騎在船頭,開始鋸了起來。這是我們曾引以為豪的傑作。為了確保安全,我們先在船頭牢牢捆上了一道繩子,擔心在切斷船頭的時候,那個捆綁著整個船身的螺旋形繩圈會鬆脫。但正如那幾位印第安人所說,這道螺旋形繩圈已經緊緊地勒進了紙莎草,即使我們幾個人一起拽也不能把它分開。紙莎草已經被水泡得緊繃繃的。船頭鋸掉以後,其截面就像是被切開的一個巨大的洋蔥。「太陽二號」的線條霎時變得更加樸素、現代了。透過柳條艙壁,我們立刻可以看到了船帆下面的水天交界處。這就像是諾亞方舟打開了窗板,我們已經能夠眺望遠方,尋找前方的陸地了。
「收起你那副教授派頭吧!」卡洛一聽火了。
喬治使勁把那沉重的槳片拽上了船,槳片上長滿了藤壺。諾曼在槳片上捆綁了一束短短的紙莎草殘根,以使槳片和舵杆固定的地方保持妥貼。喬治把那束飽經磨難的紙莎草割斷,扔到海裡去,然後站在一邊,充滿期待地看著它到底何去何從。結果,它咕嚕咕嚕地沉到海底去了。喬治對此事隻字未提,但他沒有想到,有人在船橋上目睹了這一切,同樣茫然困惑,心直往下沉。這紙莎草到底怎麼了?難道是由於紙莎草裡面的空氣都被擠出來了嗎?尤利和卡洛剛好背對著喬治。他們正手忙腳亂,急著尋找那個大錨的繩頭。經過他們的齊心協力,大海錨終於被拋進了海裡,小海錨被拉上了船。這一招還真靈,船尾慢慢地扭了回來,但還沒有完全恢復到原來的位置。我們與風向還保持著一定的角度。右舷的後半部分不時地遭受巨浪的沖擊,與「太陽一號」的情況一模一樣。
「好哇!」
它慢慢地穿過碎石亂磚,猶如一隻破卵而出的大紙鳥。它就坐在拖車上,莊嚴地駛進窄弄小巷。穿著兜頭的上衣、戴著面紗的阿拉伯人和柏柏爾人,蜂擁而至,在一旁圍觀。警察一路開道,打著赤腳的小孩也跟著列隊手舞足蹈。興奮的園丁和電工攀在樹枝和電線杆上,甚至站在一架紅色活動梯的頂端,防止船頭或是船尾被樹枝刮著,或是碰到電線而起火。當它顛簸著跨過鐵路,停放在碼頭的時候,當局的官員才放心地喘了口氣。
這天,風平浪靜的日子快要結束了。諾曼、聖地亞哥和鴨子辛巴達都繫著繩子在水中暢游,我也跳進海裡,潛到草船底下,然後游到船的另一側,仰躺在翻著細浪的海面上,愜意地享受著日光浴。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自己置身於世外桃源,正悠閒地度假。鴨子游泳時,身體沒入水面的部分確實難得一見,其實也就是一個胖胖的鴨肚子,再加上一對不停拍打的鴨蹼。我轉了個身,欣賞著旁邊美輪美奐的草船。看上去還真有點諾亞方舟的派頭呢,黃澄澄的稻草和竹條,桅杆上的猴子,艙頂上的鴿子,露在艙門外的兩隻光腳丫,好一幅奇特的景象!船帆微鼓,舵槳周圍泛起點點漣漪。我們的船真的動了起來。奇怪,我怎麼沒感覺到繩子在拉我呢,它可真夠長的。不對勁呀,繩子!繩子哪去了?找不著了!不見了!一定是剛才游泳的時候弄丟的。「太陽二號」已經啟航,只有我一個人還在大西洋上曬著太陽。我不由地感到一陣驚慌——我掉隊了。我立刻告訴自己不要緊張,「太陽二號」並未走遠。跟喬治和諾曼兩位游泳冠軍相比,我的泳技差得很遠,但就眼前這點距離,我還是能夠趕上。我終於沒費多大的勁就追上了「太陽二號」,然後用手抓住船身上綁得緊緊的細繩,縱身躍上了甲板。見到紙莎草船如此堅固,心裡總算踏實了。我二話不說,動手在左舷上裝了個自己設計的淋浴網,一個像大袋子一樣的東西。有了它,我們就能在航行途中爬到裡面去洗海水浴。我們不敢在船上洗澡,因為肥皂水會積在紙莎草縫隙裡,不像普通的甲板可以刷乾淨。而肥皂水會對紙莎草產生什麼影響,我們並不清楚。
最開始的兩天,這兩個初試身手的海員全都因暈船而倍感折磨。狹窄的草船顛簸搖晃,就像一隻在狂風巨浪中顛沛漂流的空瓶子。後來,佛祖和真主似乎聽到了他們虔誠的祈禱,把風平浪靜的天氣帶到海上,讓那些統計數據和氣象圖完全失去了效用。等到海風再起,這兩位來自日本和摩洛哥的代表就已經能夠適應了。像在「太陽一號」上一樣,我們有福共享,有難同當。曾有人膚色白皙,但如今已被曬成褐紫色,膚色本來就深的人則愈發黝黑,誰也不會去想什麼家譜、證書、會員卡或護照一類的事情。甲板前側的空地不多,後側的空間更少。船艙兩側只留下三英呎寬的過道。船艙矮得讓人直不起腰,要想舒展筋骨只有爬到艙頂上去。除了矮,它還很窄。躺在裡面翻身時,不是膝蓋壓上別人的肚子,就是胳膊肘碰到別人的眼睛。即使夜間艙內漆黑,桅索和船橋的吱嘎聲響成一片,也聽得出是誰在祈禱,誰在打鼾;誰的吃相如何,誰的玩笑幽默,彼此全都明明白白。只有聖地亞哥和喬治偶爾會找尤利討要安眠藥。別人都能睡得著。我們好像是在舉行一場不散的宴會。這裡無任何隱私可言,從早到晚,不分場合,我們全都形影不離。
尤利那面五顏六色的破帆幕,也讓人不敢相信這艘草船真是漂洋過海而來。五十多艘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船護送著「太陽二號」駛過漁場,向首都布里奇頓前進。我們周圍有帆船、汽艇、漁船,各種快艇、雙體船、三體船、警船以及一艘扮成海盜船的好萊塢型帆船,索具俱全,滿載著旅遊者。還有我們的老朋友「庫爾佩珀」號,也在圍著我們繞圈子,很是熱鬧。這場面竟然使喜歡安靜的卡洛懷念起海上的孤寂生活了。但是喬治卻相反,感覺自在極了,像回到了家裡。他點燃了我們的最後一顆照明彈,然後像自由女神像一般佇立在艙頂。
我們點燃了信號彈,它在空中炸開,成為千萬個火星,來顯示我們的位置。這一夜太不平常了。那個小小的無線電中再次傳來了來自「卡拉馬爾」號的聲音,他們沒有看到火箭,光碟出現時他們剛好不在甲板上。第二天,巴貝多的無線電愛好者告訴我們說,在西印度群島上也看到了那個光碟,但在東北方向。這不會是甘迺迪海角發射的一枚火箭吧,在落入大氣層時由於爆炸造成了這種現象?我們無從知曉。那些熱中「UFO」並四處找尋證據的人們,竟然也把這一現象同前兩天我們見到的情況混淆在一起。我們曾經見到西北方的天空出現過兩次橘黃色的光。一次是閃了一下,沒有看到船隻。另一次是一個像水滴一樣的光影,斜著落入海裡不見了。假如這火箭是船隻失事發出的緊急求救信號,那岸上的無線電愛好者不可能收不到這些信號,我們已經通知了他們。由此可知,這兩次橘黃色的光應該是軍艦演習時傳遞信息的信號,或者是潛艇浮出水面時的信號。
「諾曼認為如果我們像《聖經》裡說的那樣,把所有的紙莎草都塗上瀝青就好了。」
「如果船帆被巨浪捲進海裡,我們就再也沒法把它弄上船了!」喬治也對我大聲喊道。
「卡拉馬爾」號給我們送來了郵件、治療卡洛皮膚病的膏藥、幾袋子巴貝多的美味水果以及一大箱冰淇淋。當那條橡皮筏將這些東西送到我們手裡時,冰淇淋已經化成糊了。「卡拉馬爾」號在我們附近停留了兩天後才加速駛走,我們託他們向巴貝多問好。現在我們又進入到了西印度群島外的海域,這裡是大西洋颶風的生成地。七月初,正是天氣變幻莫測的時候,暴風驟雨經常不期而至,每日每夜地侵襲著我們。我們不得不一次次拋出海錨,盡力保住船帆。不過總的來說,那些疾風和洋流倒幫了我們的忙。最後幾天裡,我們的平均航速達到了最高,每天八十一海浬。現在,我們經常遇到在北美和南美之間穿梭來往的船隻。
暮色中,巨帆把陰影投射在船身上,七個曬得黝黑的大鬍子圍坐在用雞籠改裝的餐桌旁,興高采烈地吃著晚餐。還有一個大鬍子站在船橋上,迎著夕陽,轉動著粗大的舵槳。羅盤指向正西,落日把最後一絲餘暉灑在前方的海面上,宛如孔雀開屏,瑰麗絢爛。我們乘坐的這隻金色的天鵝,正追隨著這永恆的太陽,向前疾馳。右舷的上空,亮起了大熊座和北極星。它們是我們的好朋友,是我們這個小天地中的成員。自上次航行以來,我們就十分熟識了。
「這次無論如何都要成功,」卡洛坐在艙頂喃喃地說道,「到巴貝多的最後幾英哩航程,我們非完成不可。」
「太陽一號」所有的成員都表示願意參加下次航行。聖地亞哥又一次離開了墨西哥大學,這次是去的的喀喀湖尋訪造船工匠。在阿迪斯阿貝巴,我的聯絡人馬里奧.布斯基應我的要求,把他的衣索比亞助手派到塔納湖上,採割回來十二噸紙莎草。衣索比亞的紙莎草和玻利維亞的造船匠都被祕密地送到摩洛哥,在此地祕密地造船。這樣一來,我才有時間安安靜靜地寫完關於「太陽一號」的章節,這才能負擔得起下一次航行所需的費用啊。十二噸來自衣索比亞的紙莎草,是以「竹子」的名義,繞過半個非洲運抵薩菲港的,卸貨完畢這批「竹子」就銷聲匿跡了。四名純血統的艾馬拉印第安人和他們的玻利維亞翻譯,在聖地亞哥的陪同下在卡薩布蘭卡(註:摩洛哥西部的一座城市,今稱達爾貝達)的機場著陸,隨後也不見了蹤跡。除了薩菲的帕夏和一些最親近的合作者以外,誰也不知道要在摩洛哥製造第二艘「太陽」號。
「快過來!快,快!瞧那兒!」
跟上次不同,本次航行中我們很少使用那臺小型的無線電。在我們看來,這樣或許會讓我們的親人更加放心。每次通電話時,也只是很簡短的一句:「船上一切都好。」免得他們越想越怕。但是在第二個月的上旬,我們行駛的速度飛快,整個航程也已經過了大半,基本能夠估計登陸的時間和地點了。伊鳳得到這個消息後,立即收拾行李,帶上孩子們坐飛機來到了巴貝多。
這是一艘奇特的草船。問題在於,它正變得跟普通的船一樣滴水不漏。本來,船底可以漏水,但現在,甲板上的積水再也無法即刻滲出。
日子一天天繼續,海浪也隨著我們的草船向前。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我們六個參加過前後兩次航行的人一起在草船上待了近四個月。自那根舵槳出問題之後,我們只好實行淡水定量配給制,每人每天只有兩大杯。另外,做飯要用九夸脫水。貯水罈子已經撞破了好幾個,還有幾個進了鹹水。大部分羊皮囊裡面的水都被我們自己倒掉了,但這是一個很敏感的話題,最好不要再提起。當時太性急了!卡洛的大腿彎被海水浸泡得疼痛難忍,尤利讓他每天用清水洗兩次。但可憐的卡洛每天只用一杯水洗,堅絕不肯多要。鴨子、鴿子和猴子加起來用一個人的水量。喬治對此提出強烈抗議,認為動物不能和人一樣對待。聖地亞哥的情況也不太好,他在出航前患了腎結石,不能吃鹹肉、果仁、乾菜和雞蛋,但這些都是我們的主菜。他渾身無力,但從不抱怨,對船上的工作盡職盡責。不過一有空閒,他就想走到船艙最靠裡的角落,躺下來休息。尤利一直負責照看他。
在這座永恆的太陽古城中,我徜徉在半埋入土的亂石堆間,領略著精妙絕倫的石工技藝,頓時覺得美洲和地中海東岸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而利克索斯地處兩地的中點,就是這兩個地區的紐帶。地中海東岸文明早在公元前幾個世紀就傳播到了這裡。這裡的殖民者和商人們裝備精良,準備充分,南下越過險惡的朱比海角,來回航行,小心地與非洲沿海的懸崖保持著安全距離。而這期間,蓄著鬍子的奧爾梅克人恰好也出現在大西洋彼岸,忙著開墾叢林中的空地。就在地中海地區的石匠通過直布羅陀海峽,源源不斷地來到非洲沿海一帶的時候,那些來歷不明的奧爾梅克人也開始向幾千年來一直流浪於荒野的印第安人傳授石工技藝和其他文明。就在這個河口,雖然岸上各種木材十分充裕,這種最為典型的草船製作技術卻被保存了下來。這裡的洋流也一直未變,依舊洶湧澎湃。一年中我們已經是第二次落入這股洋流的掌控之中了。
我們好像是到了世界末日。西北的蒼穹,升起了一個蒼白的圓盤。它並未完全離開海面,而且越來越大,就好像被大海半掩的一輪灰色的鬼月。它又像是一團密集的星雲,比銀河還要亮,圓圓的,越來越大,恰似一朵蘑菇。當它向四處擴展時,就好像奔我們而來。月亮從東方升起,與它遙相呼應,懸在半空中。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在遠遠的天空中有一盞探照燈,這圓盤是它在潮濕的空氣中折射出的影子。然後想到的是原子彈爆炸所形成的蘑菇雲或者是極光。其實,我們一直盼望它是天外來客,直到這個光碟占據了天空三十度的光景時才覺得不太像。突然,它停止擴大,並且慢慢暗下來,最終消失了。我們滿腹疑惑地待在那裡,卻又找不到答案。
「趕緊拋錨,真要命!」
諾曼看到陸地了。薩菲尖叫起來,那隻鴨子拍著翅膀在艙頂跳動。我們一窩蜂似的擠到了雙腳桅的橫檔上,儘管大部分紙莎草已經沒入水中,但是「太陽二號」仍然出奇地牢固。「庫爾佩珀」號拉響了汽笛,我們全都看見了,在西北方向出現了一片平坦的黑影,這就是陸地。我們昨天拼命對抗海島前向北湧動的激流,反而使我們駛到島嶼的南面來了。我們成功了!這時,我們還得轉動航帆並把兩根舵槳推到相反的一側,不然我們就會越過巴貝多,在後面密密麻麻的群島上登陸,雖然這樣也好,但是我們的親人和朋友都在巴貝多等著我們。「太陽二號」駕駛起來得心應手,就好像有龍骨的船一樣。在船底部由兩大捆蘆葦拼起來的由頭到尾的深溝,顯然起到了龍骨的作用。草船底部,兩大捆紙莎草之間那條又直又深的小溝就是船的龍骨,只不過它是向下凹陷的而已。海風從舷側吹過來,船後掛著的紅色救生圈安靜地在海面上拖著,這足可以證明我們正朝著船頭所指的方向前進,徑直朝巴貝多的海岸駛去。
我的喉嚨像被堵上了什麼東西。有些人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有些人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有些許羞愧,些許痛苦。如果就這樣一直沉下去,還是讓這場混亂和破壞在一定的範圍和限度內自生自滅吧,否則,人們總覺得沒有盡力而為,這種可怕的想法會給思想上增加負擔。內心的平靜受到困擾,這才是最大的危險所在。這時,船上的雞也開始撲騰著落下水去。兩個人拿出短斧和刀子,準備把雞籠劈開,好把雞扔下水,因為普里默斯爐不好用,我們吃不了雞肉。現在該是制止這場混亂的時候了。雞已經完蛋了,但喬治卻央求留下這船上唯一的鴨子。正如「太陽一號」上的鴨子辛巴達一樣,這隻鴨子也可以在船面上大搖大擺地隨意走動,並咬薩菲那隻猴子的屁股。薩菲已經長高了幾英吋,但還是一個小淘氣,就跟我們上次航行中把牠當做我們的吉祥物時一個樣。而我呢,則把前艙的空雞籠拆開,做成一張輕便的餐桌。有些人卻想把這張餐桌和幾條簡陋的板凳扔掉,說我們吃飯的時候可以把杯子和盤子端在手裡。但這個提議遭到了我和諾曼的一致反對,我們兩人都把吃飯看成是一天中最大的享受。
過了一會兒,他從船頭上下來,踉踉蹌蹌地向後走去。他拖著安全繩,鑽進了船艙。他告訴我們,當草船翹起尾巴,開始往下衝時,他看見那浪谷裂開一個大口,我們好像要一頭扎進一個水淋淋、深不見底的墳墓。這駭人的景象還是不去目睹https://www.hetubook.com.com為好。
六月二十九日,我們發現薩菲的鏈條拖在海裡,一端是空的,船上立即混亂了,之後才發現薩菲待在桅頂,正得意地望著我們。我們用椰子、蜂蜜都沒能把牠引誘下來,最後尤利拿出了牠心愛的玩具,一隻又醜又綠的橡皮青蛙,兩眼又大又紅,還咯咯作響。薩菲馬上跳下夾板,抓住了青蛙,而尤利也一把抓住了它。就在這時,諾曼在艙裡叫了一聲,原來他已經用無線電和聯合國的考察船「卡拉馬爾」號取得了連繫,對方離我們很近,要求我們在天黑以後放信號彈,以便在波浪洶湧的大海中找到我們。
我們現在正全速駛往去年航行時棄船的海域。就在這時,船橋上面突然有人大喊一聲,我們急忙看過去,發現有一條凶猛的鯊魚正在撕咬我們放在船後面的救生圈。這是為了防止有人跌落海裡而放置的。我們去年遇到鯊魚群的地方正是這裡,但今年卻只有一條在這裡游弋。不久它就放棄了救生圈,向北游得無影無蹤。「太陽二號」不需要進行水下修理,鯊魚顯然對它不感興趣。
我們試圖划動那又長又重的舵槳,但無濟於事。不過,我們目前似乎已經脫離了危險。於是我們縱身躍進大海,享受著生命的喜悅。陽光照耀在我們身上,這邊是加那利群島,那邊是非洲大陸。它們都籠罩在一片陰霾之中。海水又清又涼,諾曼拖著鴨子一起暢游。薩菲用後腿倒掛在船舷上,勾著身子嬉水。多麼誘人的海水啊!可是,天啊,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擺脫那些在水面上下浮動的黑色小油塊呢?實際上,自我們出航以來,瑪達尼每天都會撈起一些油塊來作為樣本。這次,我們想抓緊每一天的時間,進行一次更為系統的研究。上次,我們只是注意到了海洋的汙染問題,骯髒的海水慘不忍睹。我們把報告和樣本送至聯合國挪威代表團,結果引起了極大的關注。顯然,進行一次更為徹底的調查研究十分必要,更何況現在海水又在我們的眼皮底下了。從早到晚,海水既是我們的漱口杯、洗臉水,又是我們的浴缸、澡盆。慶幸的是,油塊之間的空隙足夠大,我們還不至於撞進油塊裡。我們潛到紙莎草船底,那裡的海水清澈透亮,聚集著大群大群的魚兒。有長著條紋的鯖魚,有渾身斑點的刺鯧,或在船底的陰影中來回游弋,或在紙莎草近旁休憩停歇。紙莎草光滑結實,強韌堅固,那鯨魚肚狀的船身,甚至比「太陽一號」還要漂亮。瞧那兒!是一條又肥又笨的大鯰魚,將近有五尺長呢。據此判斷,我們尚未遠離加那利群島,因為這些魚是不會冒險游到深海裡去的。只見那條鯰魚朝這邊游了過來,碰了碰喬治的潛水面罩。又有一條八英吋長、長有斑馬狀條紋的鯖魚,像一艘小型的喬柏林飛船,朝著我的指尖游來。聖地亞哥說得對,這種魚只有在水面上時才會游動。從水裡向上看去,它們不像在游,而似在飛,如同自由的鳥兒一般。兩個外形奇特的生物從我的鼻子底下游了過去,活像兩隻剪掉了雙腳的長筒襪。再看那邊,一張圓盤漂浮在海面上,很像一隻橡皮做的海蜇。但是,由於「葡萄牙軍艦」在我們的腦海中記憶猶新,對於這種不知名的無脊椎動物,我們一律敬而遠之。
「你聞到沒有?」我一邊問他,一邊聞著帶著鹹味的空氣,「太棒了,有一股很濃的剛剛割下的青草香味!」
諾曼一聲不吭。氣氛十分緊張。沒有一絲風,草船的浮力也不夠。這樣的狀況上次怎麼沒有發生呢?那些國內的紙莎草專家說我們的船隻能漂浮兩週,上次他們說錯了,難道這次他們的預言即將應驗?其實,我們有意讓草船在薩菲港的海水裡浸泡了十天,好讓它吸飽水。草船帶著長長的尾巴,本來就頭重腳輕。這樣一來,它就不會翻個底朝天。我們四天前離港出航,到現在為止,整整過去了兩個星期。而紙莎草船已經有一半沒入水中。
諾曼手拿利斧,在桅杆底部砍了起來,以便使桅杆前傾。之後我們兩個小心翼翼地鬆開了十二根平行的支索;每根桅杆上有六根,兩邊各三根。於是這座高達三十英呎、重達六百磅的雙腳桅杆就向前傾斜過去,帆桁也跟著向前移動。當我們把支索再次綁緊的時候,脹得滿滿的船帆已經突出在船頭前面。我們掌起舵來立刻覺得輕鬆多了,只要我們順風前進,就很容易保持船頭朝前。
「最大的那個。」
「這是嬉皮士風格!或者吉普賽風格!」卡洛和喬治大聲叫著,捧腹大笑起來。他們再次把那艘能乘三人的小橡皮筏放到海裡,在草船外面給我們照相。我們從五顏六色的帆幕上伸出頭來,看到他們兩個在一道道巨浪中若隱若現。
「當我第一次從馬拉喀什(註:位於摩洛哥西南部)來到薩菲時,曾離開碼頭,去海上打魚。但因為暈船,只好又回到岸上。」
在水中目睹了「太陽二號」的英姿後,大家情緒高漲,心情大好。船尾依舊堅固、美觀,船身一點都不向右傾斜,也沒有一根紙莎草鬆落。尤利和喬治甚至認為船頭的紙莎草稍稍上浮了一些,也許是因為前幾天在吃水線以上吸收的水分被灼熱的太陽蒸發了。前一天他們還說,桅杆前每次至多能站兩三個人,以防止船首下沉。而現在,他們一致同意用我們剩餘的材料做幾把椅子,在前艙弄個舒適的餐廳。
可是,這一切以前我都經歷過了,現在不過是冒險再重複一次而已。上次我們順利經過了朱比海角,沒有遭遇船毀人亡的厄運。如今,我們又來到此地,再次駛入吹向海岸的勁風之中,弄不好就會前功盡棄。這次我們為什麼不從朱比海角以南的地點啟航呢?這樣起碼可以減少些危險啊。為什麼又造了一艘「太陽」號?為什麼我又要把這本厚厚的航海日記從第一頁寫起?我能回答嗎?
洋流滾滾向前,孤獨而不停息。五十七天。五萬七千年。人類可曾有過變化?大自然依然故我,不曾改變。而人類就是大自然。
小原啟看到船橋上的中國人時,心情格外激動。他爬上了艙頂,來到我身邊,向我伸出手來。
整整一個星期,我們無所事事地躺在船上。船朝著東南方向漂移。偶爾從東西兩邊吹來的絲絲微風根本無濟於事,船帆紋絲不動。海水在我們身下緩緩地流動。大海奔流不息,只是我們看不到而已,因為我們的船和海水在以相同的速度前進。這時,四周終於起風了,雖然很小,但給我們帶來了一絲希望,期盼大風起兮雲飛揚,我們好乘風破浪。當我們洗澡或潛入水下同溫順的魚兒玩耍時,身上總會綁著一根長繩。如果變幻莫測的海風讓草船突然行駛起來,繩子就會把我們拖住。要是脫離了船隊,後果將不堪設想。
但這一夜白白過去了,第二天也是這樣。儘管「庫爾佩珀」號在我們周圍的波濤中一再尋找,但還是沒有發現我們。天氣依舊糟糕。我們聽到了這艘小船發給陸上的無線電報告,其中講到他們目前遇到了驚濤駭浪,草船水手的妻子暈船暈得厲害,但仍然堅持繼續搜尋。搜尋工作仍然繼續,他們一共搜了兩天兩夜,第二天夜幕降臨時,我們估計我們將會在他們之前到達陸地了,因為我們還有不到一百海浬的航程。這個時候,「庫爾佩珀」號突然出現在我們後面,並很快追上了我們。它看上去又扁又寬,很適合航海,男子漢就應該駕這樣的船。但我們並肩前行時,只見有兩位白人女性緊緊抓住船上的欄杆,旁邊的黑人船員紛紛向我們招手。顯然,那兩位女士很難分清草船艙頂上拼命招手的一群邋遢、被太陽曬得漆黑的大鬍子,於是那些船員就把注意力集中到瑪達尼身上來了。他們認為他是巴貝多籍水手,而實際上,瑪達尼是來自馬拉喀什的「旱鴨子」。他在魚鉤上放上香腸扔到海裡,一會工夫就釣上來五條潘潘諾魚和一條不知道名字的青色魚,但大致也屬於同一科。這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喬治是一名潛泳運動員,黃昏時他設法登上了「庫爾佩珀」號,和他們談了一筆還算公平的交易:用新鮮的魚、埃及麵包和可口的摩洛哥「賽洛」來交換橘子。雖然橘子並非必不可少,但卻頗受歡迎。他站在艙後的甲板上,正準備跳到海裡游回「太陽二號」,「庫爾佩珀」號上的探照燈已經給他照亮了海面。這時,一個黑人把他拽住,問:「太陽」號上的人是不是不怕鯊魚?
真是禍從天降,何其悲壯啊。舵槳斷了,我們卻沒有夠長夠粗的木料備用。能夠用來拼接的硬木都被扔到加那利群島附近的海裡去了。如果我們就此躺下,等著海錨來減低船速,說不定還能看到它們從後面趕上來呢!這個玩笑有點過火。無計可施了,各位晚安。現在開始睡覺,把難題都留到明天吧。一枝舵槳只剩下一半,槳片也掉了,另一根又根本不起作用,那還掌什麼舵呢?巨浪怒吼著在甲板上來了又走,那個大海錨多少還能穩住草船的航向,海浪也不會從船艙門口湧進來。但我們必須安排人員輪流值班,可不能讓巨浪中飄零的其他船隻把我們撞沉。
我們原本在桅杆前的紙莎草上綁了一塊小小的木頭甲板,尤利毫不猶豫地將它拆了下來。這塊甲板曾給我們帶來不少歡樂。昨天,當我們躺在船面,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隨波漂流時,聖地亞哥和喬治就把這塊甲板當成舞臺,在上面又跳木屐舞又是耍小丑,把我們逗得開懷大笑。我勸尤利留下一兩塊木板供我們走路,當海浪再起,草船再次顛簸不休時,我們就不會踩在那大捆的紙莎草上跌跌撞撞了。
這個問題很快就迎刃而解。每一次把船帆落下來一點,下面的五個人馬上就把它向上捲起。只要船帆不落到船面,海浪就打不著。這五個人亮出馬步,站穩腳跟,盡可能在草船搖晃時不被風浪刮倒。我使出吃奶的力氣,在左舷舵槳的舵柄和舵杆上敲著拽著,終於使它能夠搖動了,但還是不起作用。那五個人把船帆一點一點地向上捲著,眼看已經捲上三分之一,就用繩子把它捆住。現在應該集中時間和精力解決槳片問題了。我們模仿埃及古墓壁畫,在槳片上繫了一根安全繩,因此沒有費多大的勁就把它拽上船來。那舵杆是在下面一個硬木卡子附近折斷的。舵杆有碗口粗,而且是用油松製造的,大家都認為它不會出問題,如今竟然像火柴棍一樣不中用,一分為二。但是,紙莎草卻出奇地牢固,一根未斷,一根未鬆。它比碗口粗的油松還靠得住。眼前的事實給我們上了一課。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捆綁舵槳兩端的繩索太粗造成的。下端的繩子應該細一些,如果遇到險情,那麼先斷的就是繩子,而不是舵槳。這樣一來,繩子就成了舵槳的保險絲,從而有效地保護了舵槳。這次航行歸來後,我們才知道這就是古代埃及人使用的方法。可是,我們開始都認為,舵槳上下兩端的繩子粗細有別,可能是畫家弄錯了,因此就把這個關鍵的細節忽視了。後來,我們反覆比較古代的圖樣,驚奇地發現這個細節在每一個圖樣上都是一致的。由此看來,古代埃及人肯定在海洋中航行過,並且有過這方面的深刻教訓。
「快動手把東西扔進海裡吧,多好玩啊。」聖地亞哥想開個玩笑,但語氣卻顯得異常做作。
是他和其他同伴說服我從頭再來的嗎?因為我們少航行了幾英哩就沒有說服力了?還是好奇心在作怪?抑或是想弄個明白:我們曾試著按照數千年前的古墓畫來建造和駕馭草船,雖然失敗了,但有了這種實際經驗,我們再造一艘更好的草船,是否就能橫越大西洋了呢?也許,兩種原因都起了作用。不可思議的是,從「太陽一號」著陸到「太陽二號」下水,中間只隔了十個月時間,捲土重來的想法就逐漸形成。這期間我見到了更多的草船,就是從地中海內陸直到大西洋,在古代文明迄今仍有殘存的地方。
風起浪湧,「太陽二號」似乎也稍稍浮起,看上去就像是那迎風招展的巨帆在把前半截船面往上提升。整個草船猶如一隻風箏,只是由於負載過重而不能展翅高飛。海上的疾風為它加油鼓勁,只見它加速行駛,好像要把耽擱的時間追補回來。它以每天六十海浬、七十海浬或八十海浬,即每天一百一十公里、一百三十公里,甚至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帶著我們跨越大西洋。
直到深夜,我們才意識到,此次航行還沒有結束。一股強勁的北風猛然吹來,致使兩個值夜班的人措手不及,發生了逆帆。巨帆在令人恐懼的風壓之下使整隻草船向左傾斜,船面逐漸沒入了海中。我們剛從左舷的艙門出來,卻發現自己站在了海水裡,一直淹到大腿。這種感覺真是太奇特了。這海水並不是打到船上來的激浪,而是洋面以下的海水,它們似乎就要留在我們的船上了。我平生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我們要沉到海底了,草船已經沒有了浮力。到處是驚慌亂叫,還有手電筒射出的光。瑪達尼沒有繫保險繩,海水已經沒到了他的腰。尤利掛在左舷的帆幕已經被撕成了碎片。這個時候,風向轉為正東,正是我們所習慣的方向。八個經驗豐富的水手最終把船帆恢復了原位。海水開始向船外溢去,「太陽二號」慢慢地上浮了起來,船面也恢復到稍微高於海面的水平。但是,放在左舷的那些罈子中有三個已經被海水打碎。我光著腳在水裡來回時被碎片割破了腳趾,只好請尤利幫我包紮。左舷纏上了很多「葡萄牙軍艦」的絲狀物,反光、刺手。喬治在搶險時被它灼傷,只好用氨水浸泡。
六月二十七日,它終於飛走了,再也沒有回來。肯定是大洪水快要退了,諾亞方舟上的鴿子放走之後永遠不再回來了。我們都很想它,不知道它找到陸地了沒有。距離我們最近的海岸,是南面的法屬蓋亞那。這隻膽大的鴿子,如今腳上戴著兩個銅圈,一個刻著西班牙號碼,另一個刻著「太陽二號」的字樣。
我解開右舷舵槳的繩子,但它上下兩端各有一個硬木卡子把它卡住,所以舵槳還是一動不動。巨浪一個接著一個,鋪天蓋地地朝我們劈來。狂風、惡浪把巨帆和船身隨心所欲地拋來拋去,肆意蹂躪。突然,桅杆發出了不祥的吱嗄聲。
「回來,」我大聲吼道,「趕緊回來,否則就要落水了。」
「無論如何,如果我們活得跟豬沒有什麼兩樣,那我們的士氣就會毀於一旦。」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海軍官員,諾曼這樣說道。
「托爾,卡洛,換班啦,輪到你倆了。」
雙方唇槍舌劍,惡語相向。憤恨的指控,壓抑已久的怒火,全都一發不可收拾。坐在雞籠旁邊,大家沒有一點胃口。聖地亞哥再次反擊,但是在對方的聯合攻擊之下開始有些犯暈了。
我又一次覺得草船被推上半空,而且這一次特別高,然後隨著坍塌的浪峰向前俯衝而去。現在這道浪頭已經追過我們,它在我們前面升騰,平滑流暢,鑲著幾道白紋。
「我命名你為『太陽二號』。」帕夏夫人阿伊恰說道。在草船划進水前的一剎那,她又一次把羊奶潑在乾燥的紙莎草船上。
「我們正在下沉,」尤利聲音低緩地說道,「上次的經驗告訴我們,只要沉下去就再也浮不上來了。我們必須把能扔的東西都扔掉,趕快!」
如果說,美國人和蘇聯人互不了解,現在有兩個人卻成了莫逆之交。如果說,阿拉伯人和猶太人是天生的敵人,我們船上早該出現勢不兩立、你死我活的局面。如果說,萬能的主只允許人們供奉一位神靈,在「太陽二號」上早就發生宗教戰爭了。我們分別來自八個不同的國家,各有各的語言。但日常用語只限於英語、義大利語和法語,偶爾也講阿拉伯語和西班牙語,只在夢中才講俄語、挪威語和日語。只要一有空閒,通常是在晚飯以後,就會有兩三個人坐在桅杆下,其餘的人則圍坐在雞籠餐桌旁,互相爭論,一起合唱或講些趣事。不去船艙,是因為那裡總有人在睡覺。我們也討論政治問題,但從不會拳腳相向。因為在這裡,允許自由爭論東西方問題,更沒有荷槍實彈的人在旁邊監視。要說武器,船上能派上用途的只有手叉、斧子和魚鉤。但我們只用它們來為大家服務,因為我們「同命相連」。和所有人一樣,我們也討論巴勒斯坦問題、非洲的部族爭端,以及美國對越南、蘇聯對捷克的干預。但誰也沒有勃然大怒,誰也不會聲嘶力竭,大多數時候,我們的意見都趨於一致。我們也探討了宗教問題,但誰也沒有感到受到了神譴。我們有天主教徒、科普特基督教徒和圖書、伊斯蘭教徒、佛教徒,也有無神論者、自由思想家和半基督教徒的猶太人,在我們小小的方舟上,居然容納了這麼多不同信仰的人。不過,反倒是一支失而復得的牙刷引起過一場爭論,當我們就它的歸屬問題進行討論時,聽到了好幾個人的咒罵和怒吼。看來,縱然相隔千山萬水,人類在人性深處還是極其相似的。鼻子底下的牙刷遠比千里之外的大炮具有威力。人與人之間千差萬別,但人類最本質的情感卻亙古不變。不管我們是否相互理解,但我們在同一條船上相依相偎,同呼吸,共命運。我們因為相同的理由而欣喜鼓舞,抑或惱怒憤慨。我們竭盡全力互相幫助,因為幫助別人就是幫助我們自己。一人操舵,別人都能安睡;一人做飯,別人都能飽餐;一人補帆拉縴,大家都能前進。我們必須保持最好的精神面貌,時刻準備著,一旦遭遇外來威脅,我們必定聯合起來,奮力加以還擊。
為了加快船速,諾曼剛剛在一根竹杆上掛起了一面小頂帆。竹竿早已折斷,那面小頂帆卻還向著主帆迎風飄揚,仿佛一個洩了氣的皮球。
多虧了海錨,船尾稍稍扭正了過來。假若在這個時候把海錨收上船來,船身就會再次橫過去,整條船又會重新遭受排浪的襲擊。另一方面,由於海錨的作用,草船幾乎是在原地踏步,絲毫也沒有前進。我們擱淺在大西洋中心,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離出發點有一千九百海浬,離終點也有一千三百海浬。
「我們把前艙的兩隻蘆葦船扔了吧,」諾曼建議道,「這次,有那隻三人橡皮筏跟著我們攝影,我們就用不著什麼救生船了。」
「我們必須把那些不容易熟的食物扔掉,」卡洛幾乎是帶著慶幸的口氣說道,「這次帶來的普里默斯爐太糟糕了,一隻已經燒裂,另一隻也不太好用。」
一個巨浪打在船上,緊接著又是一個更大的巨浪。幸好朝著浪頭的一面是右舷,這一側沒有艙門,整個艙壁早被我們用帆布覆蓋。那一個又一個的巨浪不停地沖擊著艙壁,浪花快要跟艙頂一樣高了。
船橋上冷極了,不過倒還平靜。瑪達尼扯下他的柏柏爾頭巾,告訴我如何操舵才能最大限度地避開陸地,又不至於讓向岸風將巨帆擰成麻花。卡洛接管瞭望的任務,提防陸上和來往船隻的燈光。我們覺得四面八方都潛藏著危機,直到再次遠離撒哈拉海岸沿線危險的暗礁,躲開來自環非洲航運線上繁忙的船隻,才算有些放下心來。
有一個柏柏爾老人給我們當嚮導,我們很快上路了。我們花了兩天時間,想把汽車開進稀疏的軟木林,尋找隱蔽在林中靠近海邊的居利歐小村。但最後我們還是靠步行找到了路。由於沒有柏油馬路,也沒有簡易機場,這裡雖和現代的非洲相隔不遠,卻還是石器時代的模樣。房子還是獨特的棚屋,牆是用樹枝搭起來的,外面糊上一層泥巴,屋頂鋪著用來造船的蘆葦。築著大鸛鳥窩、鋪著蘆葦的屋頂,在仙人掌做成的迷宮般的籬笆後面,隱約可見。村裡到處都是山羊、狗、孩子們、小雞和老人。有的人全家都是金髮碧眼,有些則完全是黑人模樣。在這裡,一點也找不到阿拉伯人曾移民摩洛哥的蛛絲馬跡。我們眼前的就是摩洛哥本土混血人種。他們本是「身分未明」的民族,但為了方便起見,這些黑人和金髮碧眼的人都被統稱為「柏柏爾人」。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趕走了狗群,領著我們穿過仙人掌籬笆,就是這籬笆把這個被太陽炙烤的小小王國與大海、河流以及長有軟木樹的零星牧草地隔絕開來。
我跳出艙門,聖地亞哥跟在我的後面,我們爬上艙頂,沿著諾曼所指的方向望去。
去年,在「太陽一號」剛出海的第一天,雙槳就折斷了。風浪吹著我們向西去漂流,航線呈弧形。我們徑直朝巴貝多前進,它位於西印度群島的南端,中間還有很遠一段距離。我們的征程也就在這時結束了。但是這一次,我們的草船到目前為止還能航行,我們準備駕駛它再次前往巴貝多——我們上次沒能到達的地方。因此,我們每一天的預計航程都是以距離巴貝多的海浬數來計算。其實只有這條航線才會有風浪從船尾的方向吹過來。但是,要想使這條浸滿了海水的船保持船頭朝前是多麼不容易啊。即便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夜班也會把人弄得筋疲力盡,接班時連手指都伸不直了。假如把船身不小心弄橫了,導致船帆向後倒吹,激浪湧上船來,那就像是魔鬼趁著夜色潛上了船。魔鬼對可憐的舵手施以凶險的詛咒,尤利掛上去的帆幕瞬間被撕破,七個睡意正濃的人不得不繫上救生帶,光著身體跳進海裡,在昏暗中拽住船帆,拼命划槳或者保護船上的東西。有人說,保險起見,夜裡不應只留一人在船橋上值班,我們於是就把夜間值班的時間從兩個小時增加到三個小時,每次有兩個人值班。
「太陽二號」向西疾駛,船身也不再下沉,這估計是水面以下的紙莎草已經足以抗衡船面存水的分量的緣故。航行五個星期之後,我們終於停止了下沉,但是船身的大部分已經沒入了水中。風平浪靜的時候,海面離船面已經很近,藤壺沿著右舷的艙壁爬滿了艙面。瑪達尼又開始從海面打撈油塊,每天如此。
來自東北方向的信風刮了起來。我們奮力划動舵槳,波浪推著草船向前飛駛,四周早已不見陸地的蹤影。五月二十六日,諾曼從艙頂上爬了下來,手裡還拿著六分儀、紙和鉛筆,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肯定是我們順利通過朱比角了。好哇,「太陽」號最危險的敵人——海上的險峰峭壁已經被我們甩在身後了。波瀾壯闊、一望無際的大海再次呈現在我們面前。與上次不同的是,「太陽二號」的船尾依然高高翹起,兩根電線杆粗細的舵槳完好無損。在起航前,凡是見過這兩個龐然大物的人都覺得好笑。他們說,我們應該用細一些、輕一點的舵槳;要是這樣巨大的木料折斷的話,那纖細的紙莎草早就斷了一百次了。
沒過幾天,我們決定把船尾也鋸掉。自從把船頭去掉以後,船尾就像是另一面往裡拽的船帆,影響了航行的穩定。而且,我們還想藉此減少不必要的重量。當我們從船尾尖上解開那根生死攸關的弓弦,把船尾尖鋸掉,再把弓弦繫到那個又扁又寬的船尾上去的時候,大夥不免有些膽戰心驚。實際上,草船的結實程度似乎並未因此而受到影響。我們一個接一個地跳下水去,然後如釋重負地浮上水面,激動地告訴那些還在船上的人,船底還是那樣牢固,那樣結實,那樣完整。就連一根蘆葦或者繩子都沒有動過,只是在上面長了一層藤壺,恰似一個個黑白相間的蘑菇,還搖擺著黃色的鰓傘。
我們來到盧庫斯河口。這裡同撒丁島一樣,巨石建築的遺跡俯瞰著草船出沒的水面。這就是巨大的利克索斯廢墟。說真的,若不是為了尋訪草船,我是不會到利克索斯來的。這座古城的廢墟,無論對其他考古學家,還是對普通的摩洛哥公民而言,都很陌生。研究埃及和蘇美的專家,更不用提那些研究古墨西哥的專家,對非洲的大西洋沿海一帶都知之甚少,對盧庫斯河旁的遺址更是一無所知。只有兩三個專攻摩洛哥的考古學家才有時間和辦法進行小規模的試挖,並發現了建成利克索斯古牆的巨石。我來到這處古蹟也實屬偶然:為了尋找造草船的村莊從拉臘歇來到軟木林,沿途看到了高處的古蹟。從宏偉的古蹟到存留下來的古村落,中間不過幾英哩之遙,但是從建築物的大小和比例以及文化水準來看,都存在極大的差別。這讓人聯想到之前在這個地區建造的草船到底有多大。只有在盧庫斯河口,也就是在盧庫斯河流經巨石古蹟的地方,草船才沿用至今。羅馬時代的大貨棧從山腳下的淤泥中出土,見證了那些久遠的年代,當時利克索斯是大西洋上迎接地中海水手的主要口岸。
「我們能做到。」諾曼熱切地說。次日清早,趁著大夥還沒起床,我們開始了一場異常艱難的手術。雙腳桅杆必須改為向前傾斜,好使船帆的位置向前移動。
在地中海內陸這塊文明發源地,草船是人類最早的水上交通工具。尼尼弗古代浮雕中所繪的草船,科孚島上的希臘漁民至今還在使用。不過,造船的原料並不是紙莎草,而是一種特大的茴香莖,當地叫做「papyrella」,與紙莎草的名稱「papyrus」十分相近。但是現代的科孚人卻對紙莎草這種植物和它的名稱一無所知。我們還發現,撒丁島上的義大利漁民也使用草船,但用的是另一種蘆葦。我們站在古塔上看到的正是這種草船,而我們身處的古塔卻不知為何人所造,但他們定是來自這片歷史悠久、曾孕育文明的內陸地區。早在遠古,就已有不知名的航海家探索過這片海域。失落的文明,失落的古船。難怪大預言家伊賽亞曾提到,使徒們乘坐草船跨越海洋來到聖地。
「如果能把桅杆向前挪一下就好了。」一天晚上,當我同諾曼一起在船橋上值班時,我喃喃自語道,「只要船帆靠近船頭,船就可以自己順風前進。」
「這一次又都是『旱鴨子』。」諾曼瞧著我,有些失望地說。
「小錨已經拋出去了!」卡洛得意地大聲喊道。但是,小海錨的制動作用太小,根本不能把船尾撥正過來。尤利和卡洛站在艙後,海水已經沒到了他們的腰部。他們不顧生命危險,尋找著那最大海錨的兩根拖纜,騰飛的白浪不時淹沒他們的身影,而一個個巨浪卻一次又一次把海錨的繩索打亂。
他站在那裡,一句話說不出來,不停地嚥著唾沫。然後,他從我這裡轉過身去,對著聖地亞哥突然伸出一張滿是老繭的大手。
「不好,趕快收帆!」
第二天仍然風平浪靜。接下來的兩天依舊無風無浪。我們幾乎原地不動。船倒是停止了下沉,但也沒有任何顯著的進展。
顯然,艾馬拉印第安人對地理知識不甚了解。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大西洋的彼岸建成了「太陽二號」,更不知道他們的家鄉是一個海拔一萬二千英呎的湖泊。但他們會造草船,即使是當今的工程師、模具師或人類學家也無從仿效。
「小心點,尤利!」大夥都笑起來,「一個巨浪就會把它衝開的。」但尤利是個有進取精神的人,他固執地繼續著。一個白浪從右船舷壁打過來,把尤利的帆布牆稍微頂了一下,就瀉回海裡去了。只有一點點水流到了前艙上。這道帆布把多餘的水引走了。尤利得意洋洋地坐在雞籠旁吃起飯來。巨浪一個接一個打來,但都跌落回海裡。看到這些,我們全都睜大眼睛,端著盤子從桅杆橫檔上爬下來。我們坐到雞籠桌旁邊,吃驚地看著尤利。他簡直就是一個巫師,竟然用一塊帆布擋住了海浪。其實,真正的原因是船尾受到海浪的沖擊後,把海浪劈成了兩半,尤利的帆布牆只不過是把噴湧而起的水牆沿著船的兩邊引回到海裡。
上碼頭之前,我們八個人終於有機會握手了。我們深知,正是由於大家的共同努力,我們才能夠安全地跨越海洋。
諾曼、卡洛和聖地亞哥整個早晨都在輪流爬上桅頂望。我們手錶上顯示的時刻是10:25,桅頂上傳來一聲狂熱的呼喚:
巨帆在搖搖晃晃地下落。
「罈子和馬口鐵的罐子一樣輕,但又是誰把羊皮囊裡的水都倒進了海裡!」聖地亞哥反問道。
草船將我引至利克索斯。沒有什麼景象比這更讓我吃驚的了。大西洋就在眼前,連綿不絕的非洲大陸就在身後,一直延伸到埃及,與腓尼基和美索不達米亞為鄰。那些遠道而來的小亞細亞人早就來到這裡了,他們從地中海的內陸出發,穿過直布羅陀海峽,沿著非洲西海岸南下,帶著婦人和兒童、天文學家、建築家、陶瓷工匠和紡織工匠,來到這裡定居。後來,羅馬人也經由直布羅陀海峽遠遊至此。這片土地的確歷史悠久。這座城市坐落在大西洋海岸線上,它如此古老,羅馬人把它稱做「永恆之城」,把它同希臘羅馬神話中的眾神之首赫拉和宙斯之子赫拉克勒斯聯繫起來。
我們回頭望了大西洋最後一眼,它被我們征服了。它就躺在那裡,似乎無邊無垠,煙波浩淼,跟哥倫布時代、利克索斯的黃金時代、四處漂泊的腓尼基人和堅忍不拔的奧爾梅克人的時代一樣。巨鯨和魚類還能在其中生存多久呢?人類能否最終學會如何處理他們的汙染和垃圾呢?他們會放棄同大自然進行的這場戰爭嗎?印加人恭敬地把海洋和大地敬仰為「海洋母親」和「大地母親」,我們的後代子孫會不會恢復古人對海洋和大地的崇敬呢?假如回答是「否」,那麼,為了國際和平而努力奮鬥又有什麼用呢?至於為了提高工資而鬥爭、登上宇宙飛船等等,就更加不足掛齒了。
我們的情緒又恢復了平靜。氣氛也緩和了許多,仿如避雷針起了作用。船上空出不少地方,我們可以在船上走動自如,再也不必接踵摩肩了。但風還是沒有刮起來。
「祝你們一路順風,歡迎你們到蘇里圭島來。」當花園的高牆被夷為平地,他們的傑作也從視野中消失時,德米特里奧摘下頭上的針織帽,親切地對我們說道。
它離我們很遠。只見它的背鰭和尾鰭劃過水面,中間隔著好長一段距離。由此可見,這條鯊魚可不是一般的大。它並沒有打擾我們,泰然自若地從我們前面游了過去。
整整一夜,「庫爾佩珀」號始終待在我們的左舷後方。第二天已經是七月十二日了,成群的海鳥從西邊向我們飛過來,我們明白,陸地一定離我們不遠了。這天是星期天,諾曼和我站在船橋上值班,從早晨五點到八點。我們望著前方,心情舒暢。很快,卡洛和小原啟就會從船艙裡面出來,從石灰糊裡拿出最後幾個雞蛋,煎熟了當做早餐。我們的物資還很豐富,尤其是放在木箱裡、被我們睡在身下的埃及木乃伊麵包、掛在艙沿下的香腸和火腿,以及數罈杏仁泥摻蜜做成的「賽洛」,它是摩洛哥的沙漠旅行者必不可少的甜品。我們還沒餓過肚子,人也不顯得枯瘦憔悴。這時,我覺得有些異樣,一下抓住諾曼的胳膊。
「根據統計,每年五月份,此處風平浪靜的機率只有百分之一,」諾曼用手指著航海圖說道,「但在過去的一週裡,我們碰到的怎麼盡是無風天氣呢?」
我們以驚人的速度下沉著,要不是洋流推動著不斷下沉的草船,我們幾乎要原地不動了。也就是在這天,喬治帶著一臉異常嚴肅的表情,跑來跟我說,軍需官聖地亞哥和廚師卡洛都認為,我們帶到船上的食物和淡水太多了,那些可有可無的東西都應該扔掉。於是,他拿起一個羊皮囊,打開囊口,把淡水倒進了海裡。
站在這座觀望塔的望點上,我眼前的景象,幾千年前的撒丁建築師們也一定見過:遠處的拍岸浪正把雪白的浪花灑進這鹽水湖中,一排排獠牙形的草船支在岸邊,在地中海的陽光下曝曬。地中海,人類海上冒險的發祥地,深海航行的起源地,它就是通過永遠敞開的大門——赫拉克勒斯海峽同外部世界相連的。我們知道,地中海的這片水域曾推動了古代文化的傳播,從小亞細亞和埃及的交匯處,一直傳播到克里特島;再從克里特島傳播到希臘;從希臘傳播到義大利;從腓尼基水手的故土傳播到利克索斯,以及直布羅陀以外其他的摩洛哥殖民地。這至少發生在公元前一千多年。
日子一天天過去。幾個星期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
「趕快停下!把帆再拽上去,不然巨浪就要打上它了!」諾曼喊道。
在「太陽一號」的航行結束之後,有幾位教士曾給我寫信。他們說《聖經》裡的諾亞方舟就被塗上了瀝青,還有摩西當年被放在尼羅河中漂流時所用的草籃,也被他母親塗過了瀝青,最後才得以被法老的女兒發現。這種說法並非毫無依據。古代埃及和小亞細亞都曾廣泛使用過塗抹瀝青的方法。但是,從「太陽一號」來看,只要繩索堅固,捆綁緊實,即使不塗瀝青,草船也照樣能漂浮。
一天夜裡,大夥都很疲憊。聖地亞哥從艙裡走出來,陰著臉,同我們一起坐在雞籠旁邊。他的眼光從卡洛掃到了喬治。
但實際上,連我也開始懷疑,當初是不是真的應該把整艘船都塗上一層厚厚的瀝青。要是這樣,我們現在絕不會下沉。古埃及人一定是把瀝青塗在了紙莎草席的內面,要不然那些壁畫上的草船怎麼不是黑色的,而是綠色和黃色的呢?
一大袋馬鈴薯也被扔了下去,因為馬鈴薯要很長時間才能煮熟。隨後是兩罈子米、麵粉、玉米和-圖-書,還有不知兩袋子什麼東西和一個柳條筐。餓肚子總比沉入大海強。餵雞的穀子也扔掉了大部分。然後是一條大梁、木條和硬木板,本打算用於拼接修補的。接著又是裝得滿滿的罈子。瑪達尼睜大雙眼,焦急地看著我。小原啟咧嘴苦笑,抬頭仰望著船帆,依然不露聲色。一大捆繩子被扔進海裡。一塊磨石,一把錘子,喬治那根修船用的大鐵釘也永遠地消失在海底了。我們四周滿是書和雜誌,漂浮在平靜的海面上,有些才剛剛撕開包裝。這一切,都經過了我同意,但從心底我是強烈反對。前方還有幾千英哩的航程,而我們不過才剛剛離開陸地而已。照這樣的速度,我們要在路上走好幾個月,得有足夠的食物和必要的物資才行啊。可他們說得對。我們正在下沉。是什麼原因?會一直沉下去嗎?我試著首先說服自己,然後再使別人相信,只要水下的紙莎草達到一定的數量,所產生的浮力足以抵消船身貨物的重量,我們的船就會停止下沉。這些貨物都是我們在五月十七號起航之前倉促堆放到船上的。今天是五月二十號。我們的船仍然在快速下沉。
在同一片海域,幾個形似長襪的腔腸動物游來游去。這些動物身體緊繃,看上去就像橘色和綠色的長條氣球。可是,它們還有成千上萬死去的同胞,漂浮在油塊中間,如同洩了氣的氣球,又扁又平。我們隨著這些油塊和死蟲整整漂浮了兩天,才從這片汙水中掙脫了出來。這一段嚴重汙染的海面,也沿著相同的航線向美洲漂去,只是比我們的船緩慢罷了。後來,當海浪又起時,拳頭大小的油塊隨著海水沖上船來。海水透過紙莎草間的縫隙流走,但它們卻留在了船上。可是,石油汙染還不是現代人對大海的唯一「饋贈」。我們每日觀察,幾乎沒有一天見不到塑膠容器、啤酒罐、瓶子,或是其他易腐品,如包裝袋、軟木塞和各種垃圾,緊貼著草船漂流而過。
船身和船橋在巨浪的沖擊下,已經嚴重變形。我心急如焚,趕緊從船橋上滑下來,鬆開那固定右舷舵槳的繩子。巨浪沖擊艙壁時發出的吼叫聲,以及船帆拍打桅杆的巨響,比船橋上的呼喚聲顯得更加清楚有力。船艙裡的人蜂擁而出,他們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雙手在腰間鬆鬆地繫上了保險繩。
很快就要換班了,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一秒也不敢大意,絕不能讓船身橫過來。現在已快接近下午四點了。又一個巨浪怒吼著,從我們身後呼嘯而來,比以前所有的浪頭都高。我咬緊牙關,使出渾身的力氣,心中只有一個信念,絕不能讓海浪把槳片掃開。我感到好像有一堵巨型水牆把船尾托起來,慢慢地往上升,往上升。我雙眼死盯著羅盤,好把握住航向。一定要保持平衡,與海浪成直角。這個龐然大物在我們腳下翻滾,難道我們就這樣一直往上升嗎?浪脊就在船舷兩邊,好像正要湧過來一樣,浪花飛濺,頗為壯觀。剎那間,船身急劇傾斜,正要以可怕的速度向下飛馳猛衝。我們就像是坐上了一個裝有巨帆的滑浪板。險情就在這個時刻發生了。一聲巨響,是巨木崩斷的聲音。船身和舵槳全都劇烈地震動。「太陽二號」好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左舷旋衝向最前方,斜斜地朝著浪谷栽了下去。
我們的船浮力十足,乘風破浪,第一天就航行了九十五海浬(一百七十七公里)。除了穩住巨帆,我們什麼都沒幹。有一次,一陣狂風襲來,把兩根帆腳索從我們的手中刮跑了。還有一次,兩根帆腳索雙雙被風刮斷。頓時,這面長達二十六英呎、上寬二十三英呎、下寬十六英呎的巨帆變成了一面懸掛的長旗,在狂風中撲動翻捲,我們以為整條船都要散落了。當天夜裡,我們就駛過了摩加多爾的小島,距離非常近,我們隔著小島都能看到大陸上的每一盞燈火。有一家腓尼基染色廠正位於此島。第二天,從撒哈拉海岸吹來的暴風異常猛烈,我們只好把船帆放了下來,當時,只要一不小心就會把那又高又細的船頭砸碎。到了第三天,風停了,完全停了,我們根本無法航行,最後只好躺下來,無助地嘆氣。這時,非洲海岸已在一片濃霧中逐漸消失。我們在那沉重的舵槳上又是擰又是拉,還在那面鬆弛的巨帆的角索上使勁地拽,竭力避免舟毀船亡的覆轍。我們很明白,只要來一陣小小吹向海岸的風,我們只需幾個小時,就會撞上岸邊的懸崖。幸運的是,從海岸上吹來幾陣和風,特別是在夜間,幾陣微風刮來,再次將我們安全地帶離了海岸。
「不會一直這麼沉下去的。主要是船上載的重量太大了,吃水線以下的紙莎草量卻不多。」
「你得幹點額外的活,跟我們大家一樣,」喬治插話進來,「假如你願意多加一點班,你就應該提前十分鐘接替上一個人,別讓他筋疲力盡了。」
有人坐在艙簷下,將我們輕得無法再輕的埃及茶也倒掉了。還有那個土製的爐子,連同木炭一起被扔進了海裡。衛生紙,調味品,似乎沒有什麼能夠倖免。
一陣莫名的憂慮和不安襲來,我從睡夢中驚醒,一把抓住床上的褥子。四周都在搖晃、起伏。船底,海水奔流不息。這分明是在夜晚。我是在做夢嗎?難道「太陽」號的航行沒有結束?船尾被淹,桅杆被砍,難道這只是一場噩夢?要不然,我這是在夢魘中覺得自己還沒有離開那岌岌可危的草船?有那麼一會兒,我真的糊塗了,分不清眼前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太陽」號的航行其實已經結束了。我自己也起過誓,再也不幹這種事情了。可我現在還是在船上,四周的景物依然,柳條艙、低低的寬艙門,艙外刮著海風,洶湧的海浪在夜空中躍起,在月光下現出黑白相間的條紋。前面,埃及大帆依然矗立,在雙腳桅杆上繃得緊緊的,可這桅杆是我們親手砍倒的呀;後面,草船細長的尾巴打著優雅的弧線,在我們面前高高翹起,可我們卻曾親眼見它沒入布滿白沫的海水中。我累得半死,兩個胳膊都痛得要命。我剛坐起來,諾曼就爬了進來,用手電筒先照了我一下,然後又照了照我身旁那個從睡袋裡伸出的長著紅鬍子、滿頭亂髮的腦袋。
「卡洛,」我說道,「你是一名職業登山運動員,也是一名經驗豐富的探險家。你不能要求一位大學教授在打結和舉重方面與你相提並論。你真像個神父,徹頭徹尾的神父,你可以做得到的,就要求別人也要做到。」
「檢查一下安全繩,大家可都把繩子繫好了!」經過千難萬險,我終於鬆動了這根卡死的舵槳,已經能夠搖動幾英吋了。然後又搖動了幾英吋,但仍然無濟於事。暴風把巨帆的底邊突然刮到了船頭的尖端,並且纏在一起,把船頭擰向左側。海浪咆哮,海風怒吼,從各個方向傳來的喊叫聲和提議聲,都要豎起耳朵來仔細聽,然後把它翻譯過來,從船橋傳遞到桅杆,最後再傳遞回來。
當草船再次駛入油汙黏濁的海面時,我們已經航行了一千七百二十五海浬,餘下的航程只有一千五百二十五海浬。第二天,風力強勁。又過了一天,也就是六月十八日,我們遇到了兩次航行都不曾見過的巨浪。風還不算狂暴,陣風達到八級,但一排排急浪卻越來越高,與風力不成比例。也許在東北方向的什麼地方刮起了大風暴。這種景象起初使人感到興奮,但逐漸又使我們感到焦慮擔心。隨後又覺得驚喜和欣慰,為我們的傑出表現而自得。最後,我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為我們這個小小的胡桃殼居然能搏擊這屹立如山的巨浪而嘖嘖稱讚。該我當班了,我獨自一人站在船艙後的船橋上,右舷的舵槳已經緊緊固定。我轉動著左舷的舵槳,使草船迎著海浪前進。眼前的層層激浪與淺水灘上的碎浪可大不相同。一道巨浪打來,通常會形成一道陡坡,把我們抬到半空。當我們攀上風口浪尖,浪峰就會突然崩塌下來。我們就在一片浪花飛濺中,船頭朝下,尾巴朝上,箭一般地射向深藍色的水波,掉進深深的浪谷中。如果船身一橫,大家就沒命了。
「這次的舵槳該能支撐到底了。」我拍拍手裡的粗木槳,笑呵呵地對卡洛說道。另一側的舵槳則用結實的繩子固定好了。我們上次用的槳軸都太細,一點兒都不結實,一遇上海浪就全部折斷了,因而使「太陽一號」的航行變成了海上漂流。
「不害怕。」喬治很自信地說。那位黑人平靜地指向一條吃人的大鯊魚,它正從船的尾波游進光亮處。喬治只好將剛才的豪言壯語嚥了回去。我們自己的橡皮筏在陶罈上磨得很厲害,不敢再用了。喬治只好留在「庫爾佩珀」號上過夜了。次日早晨,「庫爾佩珀」號從船頭放出一艘無槳的小遊艇,喬傑斯乘著它回到了我們的草船。遊艇上繫了一根纜繩,喬治回來後,他們再把小船拉回去。
「海錨的繩索被巨浪打亂了,海錨拋不出去!」
海洋並不是無窮無盡的。
「這個浪頭比桅頂還要高。」卡洛急切地叫道。雪白的牙齒在他紅色的濃髯中閃閃發亮。
不久,諾曼在和巴貝多的一位無線電愛好者連繫時,我們聽到了我妻子的聲音。她出人意料地提出了六個有關海洋生物的技術問題。隨後她解釋道:聯合國援助開發部門在巴貝多建立了一個海洋生物考察站,該站的負責人對這些問題很感興趣。我們向他們報告說,草船的下面有許多小朋友和我們一起游動;兩條海豚追逐著船邊的飛魚;成群的南美飛禽,在西南方向像浮雲一樣盤旋;藍色的海面上不時躍起一條條銀色雪茄似的小魚。第二天,那位無線電愛好者告訴我們說,有一艘聯合國的考察船將要造訪我們。
我們倆用鼻子不停地聞著,我們已經在海上生活了五十七天。聖地亞哥和卡洛等人也都趕過來和我們一起聞著,不吸菸的人聞得最清楚。這不單單是青草香,如果我沒有聞到牛糞味,我就該死。四周黑濛濛的,什麼也看不到。海浪的運動也有些奇怪,節奏好像有了變化,這肯定是陸地上的倒流造成的。我們拼命把兩根舵槳推向右舷,這是因為風就是從右舷吹過來的。我們盡力使這艘船靠在北邊行駛。這艘深深吃進海水裡的草船居然能夠逆風航行得這樣好,讓人難以置信。
「我們是在下沉吧。」大家議論紛紛。這一點,在平靜的海面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整艘船以每天至少四英吋的速度下沉。我們有點措手不及,因為在「太陽一號」上從未發生這樣的事情。印第安人的螺旋形捆綁法難道還將紙莎草綁得不夠緊?要麼,是這次的紙莎草出了問題?
顯然,我的話說得太重了。卡洛慢慢站起來,臉色比他的鬍子還要紅,一隻手緊抓著亂蓬蓬的頭髮。
五月六日,薩菲市立幼兒園的高牆突然倒塌了一段。從棕櫚樹和花叢中,轟隆隆地開出一輛推土機,後面跟著出現一艘用花梗製造的小船,宛如在青枝綠葉中天然生成的一般。
這最古老的城牆,雖然大部分都被埋在腓尼基人、羅馬人、柏柏爾人和阿拉伯人的瓦礫之下,但足以激起任何人的無限遐想。當年,無數巨石被開採出來,運上這座山頂。這些巨石雖被切割成形狀和大小不一的石塊,但全都方方正正,互相咬合得非常好,宛若一幅巨大的拼圖。有些石塊缺了口,表面呈十面體或十二面體,而不是長方體,但它們之間仍能吻合得很好。這項特殊的石工技術,無人知曉,也無人能模仿。從復活節島到祕魯和墨西哥,再追溯至非洲的幾大文明和地中海內陸,這種技術就像是刻在石上的簽名,哪裡有草船,就出現在哪裡。奧爾梅克人和前印加人都熟練地掌握了這門技藝,幾乎達到盡善盡美的地步,與古埃及和腓尼基人不相上下。可是不管是維京人還是中國人,不管是黑人還是草原上的印第安人,都對此一竅不通。現代的學者也是如此。如果指給他們一個山坡,讓他們去開採石塊,並按照上述原則砌成石牆,他們便會茫然不知所措。即使給他們提供鋼製的工具和圖紙,讓他們如法炮製,他們也束手無策。
六月二十八日,水溫突然升高了二度,然後就再沒看到瀝青塊。我們不會駛進加那利洋流的另一條支流了吧?好奇怪。因為這裡正是我們去年棄船的地方,當時,海面上都是瀝青塊。
「趕快降下主帆,不然就要撕裂了!」諾曼站在艙前指揮。他親自爬上桅頂,把那面頂帆用刀子割斷。隨後,由五個人抓住升降索,開始把帆往下降。那二十三英呎長的帆桁馬上就離開了桅頂。可是,主帆卻被風鼓得滿滿的,把那沉重的帆桁吹得一會兒上一會兒下,根本無法收下來。站在艙前的五個人使出渾身力氣,用他們的體重來對抗這面仿如風箏般瘋狂起舞的巨帆,他們伸出十條胳膊,死命地吊在升降索上。這時,又一個巨浪呼嘯而來。
「好了!夥計們,就這麼算了!」
當我們嘗試這套方法時已經是第二天晚上了,「太陽二號」別彆扭扭地躺在水裡。我們每個人都意識到,要想完成後半段航程,前面還有艱鉅的任務在等著我們。瘸腿的舵槳一放進海裡,情況就立即好轉了。我們設法讓船尾轉過來迎著海浪,等我們收起海錨,那面捲了一半的巨帆就帶著我們的船向西飛駛而去。第二天,我們把整張船帆掛了起來,它好像要把船身抬出水面。船速增加到了大約三節,也就是每天航行六十多海浬。但現在,船面只不過剛離開海面而已,巨浪從船尾一側打上船來,然後又從另一側流出船去。如果我們還是像過去那樣圍坐在雞籠旁邊,那巨浪就會毫不留情地澆在我們的頭上。因而,我們只得擠在桅腳間的橫檔上吃飯,就像是一群棲息在枝頭的小鳥。
「這樣的汙染讓人心驚膽寒。瑪達尼正在打撈瀝青狀的油塊,它們有梅脯大小,上面還長著小藤壺。有些則寄生著小蟹、蟲豸和多足的甲殼動物。到了下午,平滑的海面已經蒙上了大量褐色和黑色的瀝青塊,漂浮在一層肥皂水似的東西上邊。海面上處處折射出各種顏色,好像潑上了一層汽油。」
「歡迎你們來到美洲海域!」
我們剛把一個裝有便條的瓶子繫到那條較大的蘆葦船上,人們便急著把船推進了海裡。另一條船掉進水裡的速度太快,我們還沒來得及給它繫上任何東西。永別了。只見它們順著吹向岸邊的微風,像氣球一樣朝海岸漂去。當時,我們一點也沒想到,幾天後,那張裝在瓶子裡的便條竟被荒寂的撒哈拉海岸上一位哨兵發現。我們的船浸泡在海水中,任憑洋流帶著我們漂蕩。
可是,怎麼睡得著呢?我們好像又回到了「太陽一號」上,回到了被大海折騰得無法入眠的夜晚。狂風掀起巨浪,沖擊著右舷的艙壁,在船的周圍向我們示威。我們的草船是由一左一右兩大捆紙莎草接起來的。在接頭的地方有一條又寬又深的縫,剛好在船艙的底下。如今這個地方積滿了海水,成為一條小河,川流不息地來回流動。這些積水本可以從紙莎草間的縫隙滲出去,但由於紙莎草吸水膨脹,整個船面變得嚴嚴實實。舊的積水還沒有漏掉,新的浪頭又打上了船,把船身變成了一個大浴缸。
「我?我是神父?」
尤利把頭伸出船艙外,臉上的表情極為嚴肅。在他身後,我看到瑪達尼一言不發,眼裡滿是焦慮和疑惑。小原啟站在船橋上,如同一尊神祕的瓷器雕像,一點也猜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諾曼則忙著測量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
船上的生活很快就變得井然有序。大家都十分愉快,放聲高歌,開懷大笑。船上的裝備無需修理,值班的工作也很輕鬆。陶罈裡裝著可口的食物,用不著定量配給。船上還有四位高級廚師。喬治最拿手的是又香又辣的埃及菜,小原啟的烹調技藝堪稱一流,恐怕連埃及法老都會妒忌我們。瑪達尼的洋蔥燴鹹肉總讓我們胃口大開,卡洛總是任勞任怨地做他的「常任廚師」。這一切使我們覺得自己仿佛坐在頭等艙內,乘風破浪向前飛駛。
大家隔著雞籠互相握手。諾曼趕忙去拿他和小原啟的口琴,瑪達尼也拽出他的那面摩洛哥鼓來。兩個小時後,我爬上了床。前半截船面上傳來喜慶的樂聲和歌聲,來自地球七個不同角落的人們在甲板上傾情地演出著。我慢慢地進入了夢鄉。
七月八日的時候,我們離巴貝多只剩下兩百海浬了。當局派了一艘速度極快的官方小船「庫爾佩珀」號來迎接我們,歡迎我們來到大英帝國這個獨立的小島。伊鳳和我們的長女安奈特是船上僅有的兩位乘客。如果他們根據草船所在的位置找到我們的話,雙方應當在後半夜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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