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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號草船遠征記

作者:托爾.海雅達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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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進入美洲海域

第十章 進入美洲海域

他禱告完畢,回到他世俗的朋友中間,他要求大家告訴他地圖上鉛筆畫的線是怎麼回事,和他吃的那頓豐富的大餐又有什麼關係。對阿布杜拉來說,地球是圓的,太陽不可能把地球上所有的地方都同時照亮,所以我們經常要校正鐘錶上的時間,這些他都能理解。卡洛有一隻自動錶,不用上發條,放在船上的箱子裡走上五個星期也沒問題,這一點他也能理解,因為「太陽」號一直在動,而且比陸地上的人走路要快多了。他不理解的是,我們每天都要在一張圖上標出我們的航行線路,而且那張圖上的大海被橫線豎線畫成一格一格的,而到目前為止,他都沒見過這些線,所以,今天我們說跨越了四十度的經度線,他就想不明白了。諾曼這樣向他解釋,人們在假想中把陸地和大海分成許多方格,每個方格標上號碼,這樣一來,人們憑著號碼就能知道自己的位置了。
雖然地中海和墨西哥灣相隔如此遙遠,但是這兩個地區的日常生活細節,卻並無多大的不同。兩地的家庭生活和社會結構,大體上都屬於從教王直到奴隸和閹人的等級森嚴的專制制度,家庭事務方面也只有細微的差別。墨西哥和祕魯的農夫開闢了梯田,挖好了水渠,實行了人工灌溉,並以牲畜的糞便做農肥,與地中海地區的農夫完全一樣。甚至孤立學派也曾指出細節的驚人相似之處:二者所用的鋤頭、鐮刀、斧子和籃子也一模一樣。兩地的漁民所用的漁網、墜子、浮子和捕魚夾子、魚鉤、魚餌、魚線也是大致相同。他們用的紙莎草船也相同。兩地的樂師都有底部蒙皮的鼓、各式各樣的號、帶吹口的喇叭、各種笛子(包括排簫)、單簧管和各式鈴鐺。孤立學派自己指出了兩地在軍事方面的雷同之處:軍隊的結構和組織、野地軍用帳篷的使用方法、士兵盾牌上塗抹番號標誌的傳統,以及他們的投石器。這種投石器是地中海內陸勇士的典型特徵,本不為跨過白令海峽來到美洲大陸的印第安人所知,後來卻出現在前印加文化地區,並成為當地的重要武器之一。傳播學派和孤立學派都強調,他們的纏腰帶、男人的大氅、女人的帶束腰和肩針的外衣、便鞋的隱蔽或是交叉鞋帶等,都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此外,相似的還有個人的飾品、金屬鏡子、鑷子、梳子、圖騰崇拜用具、扇子、陽傘、為貴賓備座的乘轎、木製頭枕,以及一模一樣的秤杆和秤盤刻度,加上擲骰子遊戲、高蹺和陀螺,而且一系列圖案和樣式的設計都一一吻合。總而言之,小亞細亞和埃及所創造的文明,與西班牙人在幾千年後所發現的美洲文明相差無幾,而歐洲人在這種文明創造之時仍處於蠻荒狀態。他們帶著十字圖案從小亞細亞而來,給大洋彼岸崇拜太陽的印第安人帶來了一種新的宗教。
喬治不知道,其實有些商人乘坐普通的紙莎草船,去過的地方比女王的木製豪華船隊還遙遠。埃及紙莎草抄本的管理專家埃拉托塞尼斯曾說過,有記載表明「船帆和繩索的結構完全與在尼羅河上航行的草船一樣的紙莎草船」曾經遠航至斯里蘭卡和印度的恆河口。埃拉托塞尼斯曾負責掌管位於尼羅河口的亞歷山大港的大型紙莎草圖書館,後來圖書館被燒毀,成千上萬冊獨一無二的紙莎草抄本都毀於一旦。羅馬的歷史學家普利尼後來引用這位專家的話描述了斯里蘭卡的地理位置,說紙莎草船從恆河到斯里蘭卡,要花整整二十天時間,而「現代」的羅馬船只需七天就夠了。這隨手一筆,卻讓我們計算出古時候的草船行駛的速度與我們的草船一樣,當然,這是在船尾沉到水裡成為減速器之前。因為衡量一下恆河與斯里蘭卡之間的距離,我們就可以根據埃拉托塞尼斯提供的這個信息算出,當年紙莎草船的航速平均為每二十四小時七十五海浬,相當於三節多一點。
「如果你認為我們應該堅持下去,我就堅持下去,」卡洛摸著自己的鬍子說道,「由你來權衡吧。」
大西洋裡的海水不斷沖上來刷洗著我們的船尾,也把一些飛魚甩到船面,還不停地推著我們的草船向前行。究竟是誰先駛入了這片海洋?我們躺在床上翻閱這些書籍,有時候把鬍子也夾在了書頁裡,仿佛自己回到了幾千年前的古代世界,成為了一名古代海員。雖然讀的是這個時代我們自己的故事,卻越發覺得謎團重重。我抬頭看見那個墨西哥人正從羊皮囊往罐子裡倒水;那個埃及人從我眼前晃過,身上的保險繩搭在肩膀上;而那隻猴子則露出小腦袋去偷我的「校正儀」,那是我用來測定北極星的角度的。
「這是一艘埃及船,我代表埃及。只要還有一束紙莎草能使我把腦袋探出水面,我就要堅持下去。」喬治戲劇性地結束了自己的發言。
一片漆黑之中,突然響起啪嗒聲,一條大魚拍打著甲板和艙壁。喬治興高采烈地大聲告訴我們:他叉著了一條兩英呎長的海豚。藉著釣魚燈,我們看見一些魷魚,倒著身子同草船並駕齊驅地游著。它們把觸角伸過頭頂,吸飽水以後,再使勁向後面噴出來,推動身軀一下一下地前進。這也是它們逃生的方式。它們可比人類先學會這種伎倆。之前我們見過的抹香鯨,能潛到水下三千英呎的地方,那裡的壓力是大氣壓的一百倍,但它卻不會一頭撞上漆黑的海底,因為它體內有雷達,這也比人類的發明要早。
七月十日,我們在日出時分睡眼惺忪地醒過來。我們每個人都分別睡在兩個箱子上面,可是我們身下的箱子整夜都在上下左右地挪動,而且還與「太陽」號的動向不合拍。諾曼在他那兩隻騷動的箱子上實在無法保持平衡,乾脆就躺在我們的腿上過了一夜。我們醒來首先想到的就是把昨天攏住船身的四股繩子再捆緊一些。此外,我們又在桅腳的地方加了一道繩子,以免兩條桅腳裂開。我們拿著那根長針敲來敲去,一整天都在忙著修補這條草船。
留著鬍子的白種人,在阿特拉斯山脈的土著中十分常見。在大西洋沿岸太陽城附近的平原上生活的柏柏爾人中,這種人種也很常見,至今還能見到他們的後裔。他們帶著女人和羊群,從非洲大陸來到大西洋,在加那利群島定居下來,成為「關切」人。
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註:前五世紀的古希臘作家)在訪問埃及以後,曾留下文字記載,公元前六百年左右的法老尼卓時代,埃及人曾派出一支腓尼基船隊,環繞非洲航行。為了負責此次遠征,顯然一些法老自己的人也參與了此次遠航,雖然史書明確記載當時所用的船隻和水手都來自腓尼基。他們沿著紅海南下,三年後經由直布羅陀海峽返回,其間曾兩次登岸紮營種植糧食。他們報告說,在環繞非洲的航行中,太陽曾移向北方。一個多世紀以後,腓尼基人漢諾領導了一次有史書記載的偉大航行,目的在於開拓殖民地,以便同直布羅陀以外的地區通商。六十艘大帆船,每艘配有五十根槳,載著三萬名來自各行各業的移民,駛入了大西洋。這支龐大的船隊,經過了「永恆的太陽城」利克索斯的古代殖民地,並在摩洛哥沿海一帶停泊六次,讓移民上岸登陸。他們也沿著這危機四伏的海岸航行,但比我們走得更遠。他們繞過朱比海角,經過塞內加爾的維德角群島,直達西非熱帶叢林河流的入海口。
七月五日,埃及人喬治生平第一次看到了彩虹。當天傍晚時分的日落也同樣瑰麗。在我們的前方,仿佛有看不見的畫筆,把足以畫出一百條彩虹的顏料,都抹在了遙遠天邊的弧線上。諾曼坐在艙內,彎著腰,用尺子比畫著柳條牆上掛著的地圖。其餘的人都躺在乾草褥上,等著諾曼算出個結果。透過柳條艙壁的孔洞,我們看見綺麗的晚霞正在褪去,卡洛點起煤油燈,掛到桅杆的橫檔上去了。
阿布杜拉?阿布杜拉已經放棄了嗎?有一會兒,我和喬治也都愣在原地,動彈不得,只是瞪著腳下一張一合的大裂口,再瞧瞧綁得緊緊的桅頂。看來是這兩腳分立草船兩側的桅杆將這兩半船身攏在了一起,要不然,那些繩索早就斷了。這時,諾曼突然出現在我們身邊,瞪大眼睛,宛如一頭蓄勢待發的猛虎:
我把「太陽」號上的人全都召集起來開會。這是上次我們在非洲海岸討論是否割開橡皮艇以來又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嚴肅「會議」。我首先解釋道,我個人認為這次試驗應該到此結束了。我們已經在草船上生活了兩個月,它至今還漂流在海面上。我們已經航行了差不多整整五千公里,等於三千多英哩,這還沒有把我們折來折去的路程算在內。這段距離已經相當於從非洲出航,跨越北大西洋直達加拿大的距離。這證明紙莎草船是可以航海的。我們已經得到了答案。沒有理由用性命進行無謂的冒險了。
我們的草船就像是一個浮動的「食品店」。聖地亞哥是我們的軍需官,負責經營管理,而卡洛是唯一合法的顧客。只有薩菲從商店偷東西,常被我們抓住。牠雖然看不懂聖地亞哥標的號碼,但牠有自己的一套本領,能夠準確地找出裝著堅果的那幾個罈子,然後把罈蓋打開。我們其餘的人都知道,聖地亞哥在小記事本上這麼記著:比如說,一號到六號罈子裡是泡在石灰水裡的新鮮雞蛋;十五號到十七號罈子裝滿了浸在橄欖油裡的熟番茄;在五十一號和五十二號罈子裡,阿伊恰幫我們塞滿了摩洛哥黃油,按照柏柏爾人的習慣,在加熱後再放上一些鹽;第七十號到一百六十號罈子裝著從薩菲郊區小井取來的清泉水,我們也像沙漠裡的人一樣,在水中放了幾小塊樹脂,然後裝進羊皮囊,否則水會變質的。其他的罈子、籃子和麻袋裡,裝著蜂蜜、鹽、豌豆、豆子、大米、各種穀物麵粉、乾菜、埃及土製紅茶、椰子、卡魯布豆子、果仁、大棗、杏仁、無花果、梅脯和葡萄乾。我們籃子裡的瓜果蔬菜,兩三個星期下來就都吃完了。艙頂下的壁櫥頂,掛著鹹肉、燻腸、一串串洋蔥、乾魚和幾網兜埃及魚子。幾個柳條筐裡裝著古埃及、俄羅斯和挪威各色乾麵包。對了,我們此行是想要證實紙莎草船是否適於航海,而不是來試驗我們能否靠正宗的埃及食物過活。另一方面,我們也想看看能否靠罈子和籃子裝的食物度過整個航程,能否在釣不到魚的時候,不用罐頭和冷凍食品我們也能生存。
我們倒不一定要相信這些傳說,儘管它們非常詳細而且前後呼應,但是有一個與這些傳說相類似的事實卻更引人注目:黑頭髮不蓄鬍子的印第安人在雕刻和繪畫中的確描繪了金髮濃髯且皮膚白皙的人,就與我們在埃及古墓以及摩洛哥和加那利群島的歷史插圖中所看到的一樣。我們相信墨西哥人精通石工技藝和天文學,因為它們的廢墟是無法抹殺的,但我們往往不相信他們的歷史傳說,因為這涉及異教,而且我們只相信文字資料,這裡說的是歐洲人寫的文字資料。但我們忘了,墨西哥古代文明有自己的文字資料,他們在紙上、木頭上、黏土上、石塊上都留下了文字。我們還忘了,他們甚至還為自己的象形文字的記載加上了逼真的圖像。奧爾梅克人為了給後人留下代表兩種截然不同種族的石像,不惜把自己刻畫得極為野蠻,而這些石像上刻的日期是在公元前。
要那位攝影師捎點什麼東西呢?大家都希望帶一些水果,聖地亞哥要一盒巧克力,別的就沒有了。我們的食物和水多得用不完,鹹肉、火腿、香腸、蜂蜜、黃油、乾果、果仁和埃及麵包乾,應有盡有。船面的前甲板和左舷堆滿了食物,幾乎沒有立錐之地。
當南方和北方的印第安人直到歐洲人到來還過著石器時代的生活時,從墨西哥到祕魯這一狹長地帶上的叢林和沙漠印第安人,卻像地中海的航海家一樣,開始尋找起礦藏來,並開採出金、銀、銅、錫。不僅如此,他們還把銅和錫製成合金,造出青銅工具,正如大西洋彼岸的古代文明民族做的那樣。珠寶匠從墨西哥出發,通過巴拿馬地峽,一路來到祕魯,用黃金和白銀製造出精緻的胸針、飾針、戒指和鈴鐺,鑲上寶石,精美絕倫,在舊大陸也只有珠寶藝人中的佼佼者才能與之匹敵。但他們的精湛手藝卻反而給他們招來了不幸。對於步哥倫布後塵到來的貪婪的西班牙征服者來說,墨西哥、中美和祕魯的金銀財寶,遠比美洲其他各地印第安部落的石器和骨製品更具誘惑力。這些粗糙的石器和骨製品最終還是由現代的民族學家收集起來的。
因此,「謝南多亞」號留下來等著我們。「太陽」號左舷仍完好無損,但是右舷已經丟了好些紙莎草,再也不能支撐這三十英呎高且又極其沉重的雙腳桅杆了,我們決定將它砍倒。一直傲立船頭的桅杆倒入海中,諾曼隨之又把兩根長十五英呎的槳,上端綁在一起,做成了一個分量很輕的雙腳桅,還掛上了一小片臨時湊成的船帆。「太陽」號繼續前行。
現在那船尾斜斜地伸進海裡,猶如一個海灘。若要在這裡洗澡,就得在身上繫上保險繩,否則就會被沖下海去。海浪已經推進到船艙兩側,在船艙下風的一側以及後側艙門外,我們用空籃子和繩子編成一道屏障,再用「太陽」號上多餘的船帆布蓋上。這些帆布直到這會兒才派上用途。死去的飛魚到處都是。儘管那船尾發揮著強大的減速作用,而且我們因為無法掌舵,一直沿著一條鋸齒形的航線前進,但風力強勁,竟把我們朝著美洲的方向推進了六十三海浬,只比館藏家埃拉托塞尼斯告訴我們的古代紙莎草船每日的平均航程少了十至十二海浬。來自巴西或蓋亞那的白尾熱帶鳥又一次拜訪了我們。現在巴西和蓋亞那就在我們的正南和西南方向。大家的情緒都十分高昂。諾曼已經通過無線電同奧斯陸的克里斯取得了聯繫。克里斯告訴我們:他正幫助伊鳳在紐約找攝影師,一旦攝影師備好行裝,就從西印度群島雇船出發。
我們在「太陽」號上舉行了一次宴會。藍天和大海在一旁微笑。熱帶的炎炎烈日,灼熱地曬著乾燥的前半截船面;大西洋的海水靜靜地來回拍打著後半截船身。柳條艙內卻十分涼爽。黃色的柳條艙壁上掛著一張藍色的大西洋地圖,是用細繩綁在牆上的。地圖上用鉛筆畫了好多小圓圈,串成一條線。最後一個圓圈是新畫上去的,這說明我們今天跨越了西經四十度,也就是說,我們已經來到大西洋靠近美洲的一帶了。幾天來,巴西成了離我們最近的陸地,因為我們現在離南美洲更近一些,非洲反而離我們遠了。但是,由於我們一直在朝正西方向行駛,我們恰好航行在離大西洋兩岸最遠的洋面上,所以西印度群島將是離我們最近的登陸點。
「要想像那些橫線和豎線是畫在海底的。」諾曼打斷了他的話。他接著解釋說,我們是從薩菲出發的,那裡是西經九度,今天我們越過了西經四十度。與此同時,我們又向南航行了一段,從北緯三十二度一直到北緯十五度,所以我們現在很靠近南方,就跟阿布杜拉當年在查德住的地方差不多。
「我本以為越到海洋中心,浪頭就越大,可事實恰好相反,」聖地亞哥喃喃地說道,「人類學家常說,古代的水手只要緊貼著海岸航行,就可以周遊世界了,其實,那裡才是最危險的地方呢。」
七月十二日,又有飛鳥從海岸飛來拜訪我們。我們通過無線電得知,那艘快艇要耽誤幾天,因為在到達馬丁尼克島之後,有兩名船員棄船離職逃走了。那天出乎意料的事情,是在南邊的天際出現一艘破舊不堪的船,側著向我們駛來。起初,我們以為是冒險家乘坐的一艘自造船,後來發現那是一艘修補起來的漁船。上面寫了許多漢字,船上掛滿了魚乾,船員們站在欄杆旁邊靜靜地注視著我們,這艘「Noi Young You」就這樣晃晃悠悠地和我們擦身而過。我們站在各自的船上,都同情地、沮喪地注視著彼此,還互相拍了照。這些中國人淡漠地向我們揮揮手,似乎覺得我們頗為可憐。毫無疑問,他們以為「太陽」號是一艘本地的「江嘎達」,也就是原始的輕木筏,是從巴西沿岸出海打魚的。而且,他們顯然為我們到今天還在使用這堆破得不成樣子的東西而感到震驚。那艘漁船離去的時候,在「太陽」號的後甲板上激起了層層細浪。又只剩下我們自己在海上漂流著。天又下起了雨,風也刮了起來,海浪也隨之而起。轉眼間,海浪和瓢潑大雨又連成了一片。
正是因為有這塊尼尼弗出土的石板浮雕,以及古代埃及和祕魯的墓葬藝術,我們才知道那種大型的與我們草船設計相同的載人紙莎草船,以及小的獠牙型草船,都是小亞細亞、北非和南美文明古國的共同文化特徵。這些偉大的古代文明瓦解後,紙莎草船就從尼羅河流域消失了,然而尼尼弗浮雕描繪的那兩種紙草船卻一直沿襲至今,只是尺寸小了些。在如今的美索不達米亞、衣索比亞、撒哈拉沙漠地區、科孚島(註:在地中海,屬希臘克基拉州)、撒丁群島(註:位於義大利半島的西南方)、大西洋東岸的摩洛哥以及大西洋西岸的墨西哥和祕魯,包括復活節島,都可以見到這兩種草船。以上這些地區可以分為兩個界限分明的地理區域:地中海古文明地區和美洲古文明地區。如今,我們七個人,再加一隻猴子和一隻鴨子,就坐在用非洲產的紙莎草建造的草船上,已經接近美洲的水域了。我們不禁要問:東半球的終點在哪裡?西半球的起點又在哪裡?兩大區域的分界線在哪裡呢?陸上的交通工具被海洋隔開了,但水上的交通工具卻無法隔開。我們可以在精緻的海床上界限分界線,但是卻無法界限船隻行駛的海面。因為,幾個星期以後,非洲海域的水跑到了美洲海域;同樣地,幾個小時以後,在非洲升起的太陽又再次在美洲升起。
我們笑聲不停,唱著歌,演奏著音樂,宴會一直進行到太陽神從草船的眼皮底下落入大海。草船本身就是因太陽神而得名。這輝煌的天體似乎也在誘惑著我們向西去,一直向西。太陽向西的永恆運動,一定對真正的太陽崇拜者產生過巨大的誘惑。海天相接之處,落日餘暉如王冠般熠熠生輝,世間哪有皇冠能與之匹敵!這熱帶的海洋像是要與北極光爭輝:先是泛起耀眼的金光,然後變得血紅,又依次變為橙色、青色和紫色,最後才變成黑色。這時,滿天繁星才慢慢閃爍起來。
留著鬍鬚的男人,沒想到這成了我們發出的最後一條詼諧消息。命運完全掌控著我們。我們的船尾拖在水中,這下倒方便了海浪拍打船艙的後壁,就像是在沙灘上。後甲板上的池子裡有不少小魚在游水,船艙和前甲板還裝滿了食物和貨品。如果能躲開風暴,我們將在一兩個星期內登陸美洲。可要是再遇上一次風暴,我們就完了。自打從摩洛哥出發,只有那艘非洲「海神」號海輪拍攝過「太陽」號揚帆前進的情景。我們得繫著保險繩游出去才能看見「太陽」號的全貌。幾個星期以來,大家互相見面看見的背景都是船的其中一部分,要能領略一下「太陽」號的全貌該有多好啊。喬治帶著一個水下照相機游了出去,趁著被浪尖頂起來的功夫,拍下了「太陽」號破浪航行的情景,也就是其他人看到的我們的樣子。
「因為只有埃及人有當年的插圖和*圖*書,記錄了草船結構的全部細節。這都多虧了法老的信仰和沙漠的氣候,才使我們得知四五千年前的埃及社會風貌。」
「是船尾拖了我們的後腿,不然我們的速度還要快呢,」尤利說,「昨天我們只航行了四十海浬。」
作為七個不同國家的代表,我們無一例外地忙著享用眼前法老時代的盛宴。這時候誰還會想念冰箱和易開罐呢?我們的草船也十分配合,鼓滿風帆,朝著正確的方向全速駛去,根本不用人上船橋看著。
七月十六日下午晚些時候,天又放晴了。我們在艙頂和桅頂四處望。尤利在搖無線電發報機,諾曼不停地對著話筒發送我們的信號。這時突然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坐在艙門口雙手摁著按鈕的諾曼,突然雙眼直愣愣地瞪著前方激動地說道:
儘管我早就再三囑咐大家要極其小心,喬治還是把我們嚇得魂不附體。他突然躍出水面,攀上「太陽」號被淹沒的右舷,差之毫厘,一條巨鯊就會咬去他的雙腿。喬治有一條腿還曾被鯊魚咬過。我禁止他再次下水,直到這些吃人的鯊魚從我們周圍退去。他說如果這樣就得等上好久,因為他大概數了一下,約有二十五到三十條鯊魚正在深水裡盤旋呢。這時拿人命來冒險沒有任何意義,於是,我們停下了手中縫補紙莎草捆的工作,就讓那紙莎草一根根一束束地漂走吧。只要船的主體和左舷還完好無損,即使整個右舷都沒了,我們也還能支撐下去。
我們在大西洋的中部過了幾天美妙的日子。阿布杜拉在舷邊築起的堤壩,卡洛在船艙四周和船尾結成的一道道繩索,仍在岌岌可危地支撐著這艘草船。但從轟隆隆的海船上看過來,我們大概還算體面。我們在這艘船上都深深體會到了它的牢固程度和載重能力,簡直不可思議。這是紙船嗎?也許是的,航行中只有木頭的部分被折斷了。由此可見,紙莎草絕對是頂級的造船資料。不管是人類學家還是紙莎草專家,這些理論家都低估了它在水中的牢固程度。如果認為埃及古代壁畫所繪的紙莎草船是原始的、落後的,那就跟我們犯了同樣的錯誤。木筏和埃及的紙莎草船隻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底部漏水後仍能漂浮在水面上。「太陽」號和「康提基」號都沒有船殼,因此都是筏。但是,兩者相比,「太陽」號就好比是汽車,而「康提基」號只是馬車。是馬都能拉動馬車,但是要想開動汽車,你得有人指導,還得有駕駛執照。這兩樣東西,我們都沒有。我們坐上了高級埃及「汽車」,可我們未曾料到它不同於一般的筏,它的設計如此複雜,必須懂得那些獨創的操縱裝置及原理,才能控制自如。它是用一流的造船材料製成的,但正如汽車一樣,如果沒有人指導你弄清各個部件的用法和用途,你在試驗它們的功能時,就往往會把重要的零件弄壞。我們就是在成功與失敗中,學習如何駕馭這艘草船的。
跨越了西經四十度,喬治大受鼓舞,他顧不上古訓,打開了「太陽」號上兩瓶香檳酒中的一瓶。尤利也仍舊用他那手工彩繪的俄羅斯大木杯,喝他自製的生髮酒。阿布杜拉不喝酒,他拍了拍肚皮,就爬過裝東西的罈子,走到船尾的水池那裡去淨身,準備感謝真主。
我們在「太陽」號槳上不用推也不用划,「太陽」號就像傳送帶一樣把我們送往墨西哥灣,可以想像,我們對上述黃頭髮白皮膚的人有了更多的猜想。我們從未妄想趕上古代職業航海家的航海技術。諾曼是我們唯一的水手,但是他以前從未見過紙莎草船。阿布杜拉見過紙莎草船,卻從未見過大海。我們或許無法像古代水手那樣,駕著綁著埃及纜索的紙莎草船,駛過斯里蘭卡附近變幻莫測的水域。我們或許也不能駕著腓尼基船航行於小亞細亞和里奧德奧羅(註:南美洲哥倫比亞的城鎮,位於該國東北部)之間,這段航程要比從非洲到南美洲還要遠,可是我們卻可以效仿在非洲沿海遇上風暴,失去掌舵裝置的那些古人。
「不管怎樣,達爾文也好,教堂也好,都認為太陽、月亮、魚、鳥、猴子先被創造出來,等最終輪到人類的時候,一切都已就緒。事實上,我們現在只想弄清楚,我們人類自己的腦子、腸子以及整個宇宙是如何構成的,又是如何運轉的。」
「水果!」我們「太陽」號的船員用各種語言齊聲高喊道。
「謝南多亞」號上收到的天氣預報有些不祥,船長的確有充分的理由催促我們登上他們的船一起返航。但是「太陽」號的全體船員一致認定,如果再遇上風暴,待在自己的船上反而更安全些。雖然「太陽」號的舵槳已經雙雙折斷,船橋傾斜得幾乎不能站人,要說這船已經無法駕駛,這倒是真的,但是餘下的紙莎草捆還能漂浮在水面上,而且還會繼續向西漂去,直至被沖上對岸,因為它就像是一個巨型救生圈。而「謝南多亞」號的水泵和兩個內燃機之一雖已在風暴中失靈,但也依然適於航行。不過,船長和水手們都很清楚,即使是一場小颶風都可能使這艘快艇漏水甚至傾覆,果真如此,這艘金屬質地的快艇必將葬身海底。
大家都坐著,沉著臉聽著。我望著他們的大鬍子,望著他們飽經風吹日曬的皮膚,望著他們拉繩索和握舵柄長出的老繭,要求每個人都說說自己的想法。
「最好用氨水,」尤利緊張地說,「可是我們沒有啊。腐蝕性的酸已經侵入他的身體,而且開始蔓延了,只有氨水才能加以中和。不過,尿裡有氨,你們都去把尿取來。這已經很嚴重了。」
「沿海岸線及島嶼的周圍,海浪和洋流因受到擠壓,形成的漩渦和倒流變化多端,」我肯定他的說法,「事實上,越接近陸地,海浪就越容易變得狂暴。而在公海裡,海面開闊,不易形成驚濤駭浪。暴風來臨的時候,也是沿岸附近最危險的時候。」
半夜一點鐘,尤利在黑暗中突然大叫起來,他說帆桁發出了可怕的聲響,一定是斷了。大家都跑了出來。但是誰都看不出有什麼異樣,船帆依然掛在一根直直的帆桁上。就在此時,掌舵突然變得異常艱難。整整一夜,我們都挨個輪流值了班,一致認為掌舵從未像現在這樣艱難,「太陽」號根本不聽舵槳的指揮。直到太陽升起,我們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這還是卡洛發現的。原來我們舵槳的槳片早沒了,我們一直在用舵杆掌舵。那根厚厚的、用木材加固過舵杆的舵槳又一次被折斷了,像是被巨錘砸斷了似的。那槳片早已在黑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尤利聽到的那聲巨響原來是這麼回事。我們握著光禿禿的舵槳拼命掌舵,累得要死,「太陽」號卻自顧自向前駛去,只有沒在水中的船尾才是它唯一的舵槳。
「謝謝,不用。也許我們能為你們做些什麼。」船橋上有人大喊道。
我睏了。於是,我們決定留下值班的人,其餘都回去睡覺。以往的日子很艱難,還不知道將來會遇上什麼事呢。再來一場暴風雨可不是好玩的。船尾已經不能保護我們了。我們在船艙的後壁和右舷一側鋪上了帆布,因為船尾的海水會朝頭靠後壁睡覺的人的頸脖裡灌。想到幾天前的一幕幕,我的心情就萬般複雜。
磚坯的發明或引進使得墨西哥和祕魯的一些部落有能力建造太陽神殿,它們的廢墟至今仍屹立在叢林或是沙漠中,宛如一座座山峰。同時,他們還開山取石,把巨石連接起來。這種石工技藝,也只有在地中海東端和埃及,直到摩洛哥的太陽城這樣一個有限的區域內才能見到。墨西哥灣的奧爾梅克人就是如此。他們雖然木材豐富,而且會製造磚坯,但是仍不滿足。他們突然開始長途跋涉,穿過沼澤和叢林,尋找適宜開採的岩石。大約在公元前一千年,他們穿越叢林和沼澤,跨過六十英哩的路程,將每塊都重達二十五噸的巨石運到墨西哥灣附近,準備建造寺廟。而他們早已在那裡用生產出來的磚坯,修建了一座面朝太陽的有階梯的金字塔,高達一百零三英呎。試想一下,三千年前的歐洲,誰會想到要建造一座十層樓高的建築,並急於付諸實施呢?當奧爾梅克人這麼做的時候,埃及早已不用磚坯來建造這種朝向太陽的有階梯的金字塔了。可是,在有「腓尼基後花園」之稱的小亞細亞,人們仍在這種有階梯的金字塔頂的神廟裡供奉著太陽。正是這種類型的金字塔,而不是埃及吉薩型金字塔,同美洲奧爾梅克和印加的金字塔有著共同的基本特徵。
「太陽」號還在繼續朝前駛去,差點就要一頭撞上那艘船的鐵殼,我們著急地大叫起來,還狂亂地做著手勢,那艘船嚇得趕緊啟動螺旋槳躲開了。要想把東西傳送到「太陽」號上來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我們的草船如今不受控制,完全恣意妄為。大「海神」圍著小「太陽神」繞了一大圈,從我們前方穿過,向海裡扔下一袋東西,袋子繫著橘黃色的救生帶。但是大船的螺旋槳捲起陣陣白浪,把它捲走了,我們根本搆不到。喬治為了抵禦「葡萄牙軍艦」的攻擊,早就穿上了橡皮衣。這時,他在身上繫了一根長繩,然後潛入水中。我們把他拽上船後,發現那袋東西實在太令人難忘了:三十九個橘子、三十七個蘋果、三個檸檬、四個柚子,還有一捲濕漉漉的美國雜誌。我們揮手致意,並大聲道謝。我們馬上在前甲板擺上五彩繽紛的盛宴,周圍都是海水,我們卻有新鮮水果和水果沙拉吃,核兒給薩菲,籽兒給辛巴達,皆大歡喜。
「我看見你們了,我看見你們了!你們沒看見我們嗎?」
它就在那兒!它時隱時現,就像是遠處浪尖上的一顆白色沙礫。當它駛近一些時,我們發現它搖晃得十分厲害。而我們的「太陽」號,雖然備受顛簸,有些殘缺不全,但是在浪濤裡穿行還是比它平穩得多。簡直就是個奇蹟!可是我們的確在這裡,在西印度群島外的洋面上相遇了。兩艘船一先一後,一上一下地顛簸著向前行。一隻大黑鳥在我們頭上盤旋起來。鯊魚鰭也開始出現了,劃開了「太陽」號周圍的水面。它們一定是追隨著快艇,從西印度群島跟到這裡來的。我們都為對方照了相,還錄了影。但是這一切還是遲了一天。因為「太陽」號的主帆在前一天就已經收起來了,再也不能掛起來了。現在只要在桅杆上掛上一小片帆,就會把那薄弱的右舷戳穿。
七月十四日這天,我們通過無線電與「謝南多亞」號聯繫上了,它正從巴貝多島向東行駛。他們也遇上了風暴,浪頭一直打到快艇二十英呎高的操舵室上方。因為這艘快艇無法抵禦特大風暴,他們還曾發出「發生危險」的信號,也曾考慮過返航。只是想到我們也同樣遭受著風暴的侵襲,而且還在海洋深處,他們才決定繼續向東迎著風暴進發的。船長下令以最高航速八節全速前進。這要比「太陽」號快三四倍,但在這樣的大風暴中,航速勢必會緩慢許多,最早也要一兩天才能迎上我們,而且這還必須以我們在同一航線上相對行駛為前提。一個無線電愛好者給我們發來他截取的消息:我們所在位置的三十浬遠處有一艘商船,萬一我們需要支援,可向他們求救。但是我們全都想要由我們自己繼續往西駛去,不打算尋求幫助。
據羅馬人說,「太陽城」「永恆之城」以及「赫拉克勒斯的最後安息地」,這些名稱比北非的迦太基古城年代還要久遠,但為什麼把這些頌揚之詞獻給那遙遠的大西洋上的巨石港呢?為什麼要在這裡建造「永恆之城」呢?這裡離腓尼基人的小亞細亞,差不多和到印第安人的美洲一樣遠。要想同小亞細亞保持接觸,古城的建造者必須精通航海術,繞過危險的北非海岸,而那裡的水流和風向變幻莫測,根本不利於他們往返。如果他們從這裡橫穿大西洋,把自己的石工技藝傳授給美國的印第安人,那樣做要容易得多。他們也許得把槳收起來,像我們一樣漂流就可以了。如果是腓尼基人建造了「太陽城」,那麼船上除了水手以外,隨行的一定還有牧師、建築師和其他的全國精英代表,他們從地中海移民到了這裡。精於航海的腓尼基人,首先是作為商人和古代文明的傳播者而聞名的。如果住在這座大西洋城的真是腓尼基人,那麼他們對於東半球的古金字塔簡直瞭如指掌。無論是有梯級的還是沒有梯級的,他們都很熟悉。我們之前提到過,腓尼基人曾應埃及人的邀請出航環繞非洲。而且,埋在埃及金字塔下的船用木材來自腓尼基,腓尼基的書本是用紙莎草做的紙張,腓尼基沿岸的峭壁上有三處留下了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雕像和銘文。無論戰時還是和平時期,兩國都有密切的來往。實際上,由於現代學者不相信埃及的紙莎草船適於航海,他們認為埃及人是利用腓尼基人的船隊向地中海諸島進行徵稅的。腓尼基人懂得如何用石材建造,也知道如何利用燒紅的土磚。他們最為了解的也許該是小亞細亞用磚砌成的金字塔,與埃及的金字塔不同,這些金字塔有可供攀登的階梯,延至金字塔其中一面或是每個面的中部,然後到達塔頂的小廟。矗立於大西洋彼岸的美洲金字塔也是這種類型。這表明他們也同埃及有著密切的連繫。
「還有兩個,」尤利說,「其餘的人都還要更好。不過,你跟我們來了這裡,你們國家還有沒有像樣的資本主義者了?」
宴會在艙外繼續進行著。尤利爬上廚房的箱子蓋上面,以俄羅斯人的方式跺腳,又蹦又跳,動作幅度非常大,連草船都有些吃不消了。他嘴裡還唱著俄羅斯民歌,當他唱起《伏爾加船夫曲》的時候,大家都跟著唱了起來。這時,諾曼又跳上木箱,手裡拿著口琴,指揮我們合唱《在下面的山谷裡》和其他牧童歌曲。隨後,義大利人唱起了雄壯的《高山進行曲》,墨西哥人唱起了琅琅上口的革命歌曲,挪威人唱的是歡快的出海號子,而埃及人一面跳著肚皮舞,一面嘴裡還發出非洲特色的嗚嗚聲。不過,還是查德人得了冠軍,因為阿布杜拉表演的時候十分投入,這個中非人站在箱子上,擊鼓一樣敲打著罐底,以一望無際的大海為背景,唱著節奏鮮明的叢林曲調,這是多麼奇妙的對比!
夜幕降臨,夜空變得蒼白、陰鬱起來,我們看見一大堆雷雨雲,宛如一群怒氣沖沖的黑牛,蹄聲隆隆地從東邊的天際滾滾而來。我們做好一切準備來迎接這場暴風雨。它來勢洶洶,還伴著閃閃電光。雖然我們知道船帆經受風暴的能力是有限的,但我們還是讓它留在桅杆上。我們已經撐不了幾天了,必須得抓緊時間。「太陽」號在狂風中顫抖著,浪頭也更大了。這面埃及的風帆前所未有地鼓脹起來,我們又像是騎上了一頭野獸。這景象頗有些野性或是野蠻之美。黑漆漆的大海上一片白霧茫茫,像是開了鍋,白沫四濺。從海面上刮來的水,比天空落下的大雨還要瘋狂。浪尖都被大風削平了,「太陽」號飛速前進,從船尾打來的激浪也不如過去那樣有力了。可是頭頂的海浪仍十分凶惡,船身每隔幾秒就會劇烈震蕩一下,若要打盹,也就只有這幾秒時間。
奧爾梅克人會寫字。阿茲特克人和瑪雅人都是從他們那裡學會寫字的,但他們的象形文字有很大的差別。因此,雖然同是墨西哥民族,但文字互不相通。學會寫字並不難,可要發明文字就很難了。因為這要求文字的創造者將有聲的言詞變為無聲的符號,以便保存下來。接下來再想出各種記號、字母、楔形文字或是象形文字,還比較容易一些。在地中海地區,各種文化互相借鑒文字的發明。地處墨西哥灣叢林沿海一帶的奧爾梅克人是自己發明文字的嗎?孤立學派認為是的,他們爭辯說,奧爾梅克的象形文字與埃及或是蘇美爾的文字都不相同。可是,我們怎麼能指望舊大陸的文字傳到墨西哥後被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呢?比如埃及人和腓尼基人,儘管在文化方面的關係極為密切,但文字卻各不相通。蘇美爾的楔形文字完全不同於埃及人的象形文字,但我們知道這兩種文化幾千年來都保持著密切的往來。
我們剛想把諾曼的箱子被砸爛後留下的空隙填補起來,可還沒來得及填滿,一道巨浪又從柳條的縫隙裡沖進來,把他的另一個箱子也打破了。我們身下的箱子一個接一個地裂成碎片。箱子裂得越多,要保住餘下的箱子就越發困難了。因為現在這些箱子有足夠的空間活動了,它們馱著草褥,兩兩成對,就像是兩艘小船在略顯擁擠的港口漂浮著。艙內每捲起一陣回浪,我們的襪子啊、內衣啊就被淹沒不見了,接著再從別的地方冒出來。諾曼和卡洛乾脆搬了出去,躺在艙前屋頂下的食物籃筐裡。尤利還沒來得及把身底下箱子裡的藥品搬出來,那兩隻木箱就被砸破了。碎玻璃瓶、壓扁了的軟膏管、紙盒、藥片、藥膏和試管撒了一地,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現在要是從箱子上掉下來可就危險了,所以我們把褥子、睡袋或其他隨便什麼東西都塞到縫隙裡,來擋住湧進船艙的海水,這樣我們才能安全地躺在餘下的箱子上。尤利也搬了出去。艙頂中部已經越來越低,離我們的腦袋更近了。我們只得把搖搖晃晃的煤油燈掛到角落裡,因為那裡要比中間高許多。搬到船艙外面的三個人互相開著玩笑,他們的哄笑聲不時地透過薄薄的柳條壁從另一面傳來。看來艙內外的人都仍然情緒高昂。
瑪雅人在天文學方面的基礎知識,來自比他們更為古老的住在大西洋沿岸的奧爾梅克人,他們在公元前就已經在美麗的石碑上刻下了精確的日期和年代。而當時的歐洲根本還沒有年表。公曆的起點是公元一年一月一日,即耶穌誕生的日期。伊斯蘭曆法的起點,是我們曆法的公元六百二十二年,即穆罕默德逃離麥加到達麥地那的日期。佛教的曆法以釋迦牟尼的誕生為起點,相當於公元前五百六十三年。古代瑪雅曆法則起始於公元前三一一三年八月十二日。這個日子又是由什麼決定的呢?如今誰也答不上來。有人認為這是印第安人信手拈來的,也有人認為這個日子發生了天體會合的天文現象,當時美洲還處於蒙昧狀態。而埃及第一代法老的執政期在公元前三千二百至三千一百年間,恰好與瑪雅曆法的起始點十分吻合。但是,據我們所知,那時的美洲並沒有什麼文明可言。如果說叢林印第安人在一萬五千年多年前就來到了墨西哥,但一直等到公元前幾個世紀才突然產生了奧爾梅克的燦爛文明,那麼,他們為什麼要把自己曆法的起始點定於最為古老的文明在美索不達米亞、埃及和克里特開始繁榮興旺之時呢?
七月十六日,離日出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恢復了同「謝南多亞」號的無線電通訊。我不停地轉動曲柄,一次又一次地試聽,終於聽到了「謝南多亞」號上無線電通訊員金屬般的聲音。他們的船長讓我們趁著天還沒亮發射一些信號彈。風已經停了,暴風繼續向西去了,這時恐怕已經登陸了。此間,只有鴨子辛巴達的腿折了,除此以外,我們均未受傷。諾曼取出我們割開救生筏時保留下來的信號彈。可是它們都泡了水,用火柴怎麼也燃不起來。我們這時才看到一個標籤的碎片上寫著:「保持乾燥」。我們只得讓「謝南多亞」號來發信號彈了。過了一會兒,船長告訴https://m.hetubook.com.com我們,他們的信號彈也點不起來。風暴過後,我們誰也無法確定自己的確切位置,但據我們判斷,我們仍在同一緯度上相對而行。
但我們已經來到海面上,鬍子一大把,鼻子曬脫了皮,卻得出了與書本完全不同的結論,與那些將紙莎草放在盛水的容器裡進行研究的所謂專家得出的結果也大不相同。如果將製筏的木材放在實驗室裡的水槽裡,一兩個星期後它就沉到水底了。但如果你學印第安人,砍伐新鮮的樹木,不剝樹皮,放到海裡,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會發生:你可以在筏木上待上一百零一天,一直漂到玻里尼西亞。而紙莎草專家也是將一小段紙莎草稈放在水箱裡,這水是死水,結果它不僅很快失去了浮力,而且還會冒泡,最終腐爛。最多維持兩個星期,書上這樣寫道。而現在已經過了七個星期,同樣的紙莎草還載著我們,載著好幾噸貨物呢。為什麼呢?因為專家用的是鬆散的紙莎草,是在澡盆裡做實驗用的;而我們用的是一艘完整的草船,航行於大海。從埃及到祕魯的造船師都從經驗中得知:紙莎草是通過斷開的橫截面的氣孔吸水的,而它的外皮是密不透水的。因為他們在造船的時候使用了一種特殊的方法,就是把紙莎草斷開的地方扎得緊緊的,盡量不滲水。紙莎草和草船完全是兩碼事,正如鐵和鐵船大有區別一樣。
七月一日,西北方向的海平面上出現一艘船,豎著桅杆和鑽井架,從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朝東南方向開去了。我們正在橫穿美國和南非之間的航運線。我們都站到船橋、艙頂或是爬上桅杆的橫檔,看著它,直到它的桅頂消失在遠方天際。它勾起了我們對二十世紀的懷念。這樣一來,我們又孤零零地只有與大海為伴了,比以前更孤寂。喬治還繼續留在船橋上,憂鬱地哼著小調。突然,他大喊一聲:
人們往往會在面對原始狀態的世界時變得清醒起來。眼前的繁星,還有浮游生物,早在人類誕生以前,在人類數億年的辛勤勞動之前,就已經在天空和大海裡閃爍不停了。大家這樣一起坐在「星光」裡,都變得樂於容忍不同的觀點,因為大家知道同舟共濟、生死與共;可要是各自回到自己的祖國,隔著邊界,看著本國的報紙,聽著本國的電視評論,大家就會變得勢不兩立了。「太陽」號上從來沒有因政見或宗教信仰不同而發生激烈的口角。每人都各持己見,估計各自都代表著最最極端的觀點,而事實也確實如此。但我們之間的共同點卻也不少,而且很容易找到。這也許是因為我們七個都把彼此看成同類,而天天與我們相鄰的海洋生物都用鰓呼吸,興趣和愛好也與我們大不相同。再怎麼說,人類總是相像的,儘管有的是鷹鉤鼻,有得是扁平鼻。
西班牙人來到美洲之前好幾百年,通過這樣重要金字塔裡的一間聖室裡的這些壁畫,瑪雅人想要告訴後人的是傳說還是歷史事件呢?沒有人知道答案。臨摹這些壁畫的三位美國考古學家寫下了這樣的話:這些在金字塔裡發現的黃頭髮白皮膚人的肖像「引起了人們的極大興趣,人們都在推測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七月四日那天,喬治把我搖醒,我看出他神色很緊張。原來,他覺得他隱約見到天際有幾處地方海浪在噴湧。太陽升起時,海天之間有幾條黑帶,頗為嚇人。其實,它們不過是散落的陣雨。不一會兒,雨點兒也開始打在我們的甲板和艙頂上了。雷聲把大家都喚醒了,這還是我們出航後第一次遇上打雷。大家都趁著黎明的微光,用雨水洗去頭髮裡和身上的鹽巴。我們的罐子裡有得是淡水,也就用不著去接雨水了。陣雨零零落落,下了整整三天。海浪被雨水一澆,安靜了下來,不過,我們的草船也被澆透了。淋了三天雨之後,它泡得濕濕的,顯得異常沉重。信風也變得時大時小,時有時無,似乎是與那雨簾嬉戲。「太陽」號像是在「躡足」偷偷前進,一點聲音都沒有。這不會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吧?
「留著鬍鬚的男人橫跨大西洋往西漂去。」我在給墨西哥考古學院院長的信裡這樣寫道。「留著鬍鬚的男人」是對我們自己的戲稱,也暗指最早建立墨西哥文明的奧爾梅克人。只有當諾曼從睡袋地下的箱子裡取出他的無線電話機時,我才覺得古代從眼前消失了,恍惚間又回到了自己的現代化時代。這個土製的無線電裝置是佛羅里達一個叫做迪克.厄爾宏的人做的。我們出航不久就與摩洛哥失去了連繫,卻突然聽到一個聲音通過麥克風在說:「LI2B,LI2B,這裡是LA5KG,克里斯.鮑克利,在奧斯陸與你通話。」這以後,克里斯就在那個神奇的匣子裡一直伴著我們渡過了大西洋。除了克里斯,還有他的同胞們也陪伴著我們:奧勒松(註:挪威的一座城市)代號為LA7RF的賈斯特、熱那亞代號為I1KFB的弗蘭克、紐約代號為WB2BEE的赫伯、列寧格勒代號為UA1KBW的亞歷克斯,以及這個裝置的創造者、佛羅里達代號為W4ETO的迪克,還有其他一些人。這要是讓古時的人聽了,準以為是阿拉丁神燈裡的妖怪漂洋過海,鑽進了我們的這個小匣子。通過這些無線電業餘愛好者,我們都向家裡報了平安。他們身邊的牆上恰好也掛著一幅大西洋的地圖,我們每走一程,他們也把我們的位置標在地圖上。越過大西洋中部時,我們同聯合國祕書長吳丹和我們各自所屬的七國首腦互相問候。東西方兩個超級大國的元首,當日就發來了賀電。諾曼一合上他的「潘朵拉魔盒」,我們就一下子又回到了古代,只聽到水流汩汩和飛濺的聲音,繩索還像以前一樣呻|吟著。我們的世界就只剩下了大海和飛魚,或是在深不見底的海水裡滑行的其它海洋生物,比如說,長著綠色背脊的動物。
正是這些墨西哥和祕魯的印第安人突然開始雕刻巨石,製造磚坯,開採金屬,造紙,探索曆法的奧祕,記述本族的傳統。也是他們在兩種無用的棉花品種的基礎上,培育出一種纖維很長的優良品種,可以用來紡紗。然後,這些印第安人開始和舊大陸人那樣,大面積地種植棉花,對收獲的棉花進行梳理紡織。他們把長長的棉紗染上耐久的顏色,並像古代地中海地區的人那樣,支起橫向和縱向兩種織布機進行紡織。在此基礎上,再織成掛毯,其質地之精良,做工之細緻,堪稱世間無與倫比。
「尤利,你是無神論者,你相不相信這些閃爍的星座後面有著智能體系?人類沒有上去過,這種秩序不是人為的又是怎麼形成的呢?」
「我們必須堅持下去,」喬治說,「即使你們全都走了,我和阿布杜拉還是要堅持下去的。阿布杜拉,你說是不是?」
「糟糕的共產主義麵包!」諾曼議論了一句,特地斜眼瞟了一下我們的俄國船醫。
「只要繩子還捆著紙莎草,」阿布杜拉每天這樣說,「我們就還能浮在水面上。如果繩子鬆了,紙莎草就會吸水。如果繩子斷了,我們就會沉入大海。」
「不錯啊。」阿布杜拉毫不洩氣地答道。
七月九日,我們發現海水已經開始沖刷艙頂,而且湧進了一個裝著二百磅鹹肉的木桶,桶裡的肉很快就臭了。正當我們進行晨間檢查的時候,喬治神色不安地前來報告一件比這更糟糕百倍的事:船艙的底部由於受海浪的猛擊而前後移動,已經把固定右舷的繩索全部磨斷了。喬治嚇得臉色發白,幾乎說不出話來。我和阿布杜拉猛地一步就跳到了船的另一側。我們眼前的一幕讓我永生難忘。草船在這裡已經沿著長軸裂成了兩半。右舷的整個草捆原本支撐著桅杆的其中一腳,現在除了頭尾還與「太陽」號船身相連外,其餘部分已與主體完全脫離,一張一合。每當海浪把這一大捆紙莎草頂開時,我們一眼就看到了清澈湛藍的海水深處。從草船裂縫看到的就是大西洋啊,我以前從來沒有看得如此清楚、如此透澈。要不是阿布杜拉皮膚黝黑,他也早就臉色蒼白了。他保持了斯多葛學派的平靜,嗓音也一絲都沒有顫抖,鎮定地說道:我們完了。繩子被磨斷了,繩鏈已經斷開,繩索的各個環節也會一個接一個鬆脫。只要一兩個小時,紙莎草捆就會完全散開。
「這並不顯而易見啊,」我和聖地亞哥同他爭辯道,這讓喬治措手不及,「顯而易見的只是,他們要是嘗試了,就很可能做到了。紙莎草船非常適於航海。但是會造紙莎草船的不單是埃及人,古時候地中海沿岸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從美索不達米亞到大西洋沿海的摩洛哥,都使用這種草船。」
「是啊,船尾是讓我們放慢了速度,但是最糟糕的是它還會讓我們偏航,」諾曼說,「儘管我們一天都忙著用舵槳調整航線,今天一整天不是向北偏離主航線三十度就是向南偏三十度,誤差達六十度之多,我們肯定走了不少冤枉路。我剛才測量了直線距離,如果不是船尾搗亂,讓我們走『之』字形路線,恐怕我們現在已經靠岸了。」
墨西哥和祕魯的印第安人有許多習俗,是其他地區的印第安人所沒有的。其中有些習俗頗為奇怪且駭人聽聞。他們開始為男嬰施行割禮,這是地中海東部地區的猶太人和其他民族的宗教習俗。他們規定:凡是沒有紅色鬍子的高級祭司,都要戴上假鬍子,這也是典型的埃及習俗。天上那麼多星星可供選擇,他們偏偏選中昴宿星團,以昴宿星團第一次出現的日子作為他們農業年度的起始之日,這也是地中海東部地區某些民族的習俗。墨西哥的外科醫生,尤其是祕魯的外科醫生,還施行鑽顱手術,其中一部分是巫醫術,還有一些卻真的是治療顱部骨折。在西班牙人來到美洲的時候,施行這種複雜手術的地區也是極少的,僅限於從美索不達米亞到摩洛哥這一狹窄的地中海區域。奇怪的是,加那利群島的「關切」人也施行這種手術。
這是值得慶祝的時刻。卡洛堪稱我們的義大利廚師,而美食家喬治又幫他把我們罈子裡最美味的東西挑了出來。先是一道拼盤,有摩洛哥橄欖、切片的醃腸和曬乾的埃及魚子,然後是每人一大盤煎蛋捲,外面是新鮮雞蛋,裡面的餡是朝鮮薊心、洋蔥、番茄、燻羊肉末和加了胡椒的羊乳酪,還有各種各樣美味的調味品,從埃及的「卡蒙」到摩洛哥沙漠的草藥和紅胡椒。甜食有葡萄乾、梅脯、杏仁,最棒的就是三倍分量的由阿伊恰夫人做的有蜂蜜香甜味的摩洛哥「賽洛」麵包屑。
經過一番折騰,我們終於等到了晴朗寧靜的天氣,進入了平靜的水域,迎來了清新的微風。信風從東北方向不斷吹來,其他狀況都和我們在這個緯度所預期的差不多。天氣剛轉好,我們就看見一條鯊魚朝我們游來。這是我們出航以來見到的第一條鯊魚,牠突然緊貼著喬治的大腿掠了過去,嚇得他趕緊把腿收了回來。牠只是在水裡滑行著,慢慢消失在「太陽」號的尾波裡。
「有沒有用?沒用的話,我就扔到海裡去啦。」原來是一個小型滅火器。那時右舷是禁止吸菸的,當時它就掛在那裡。這個東西被扔到海裡時,大家哈哈大笑起來。薩菲吊在帆纜上,眼瞧著這個滅火器沉入大海,連牠也齜著牙齒,發出低吼,像是要表明牠也明白了這個笑話。
草船平靜地發出吱嘎聲,我們的床後面,傳來一陣輕柔的拍打聲,就像是有人在簾子後面坐在浴盆裡洗澡。
這對我而言真是個痛苦的抉擇。他們都願意繼續堅持下去。也許我們都不曾有事,可是一場暴風雨就可能把我們其中一個人捲入海中,這太不值得了。我之所以進行這次試驗是想尋求答案,而現在我們已經找到這個答案了。我們這艘紙莎草船,雖然船尾有問題,貨物堆放得也不對,又是由一群毫無經驗的水手來駕馭,而且沒有誰能給出警告或是忠告,但是卻在開闊的大海上曲曲折折地航行了八週,經受住了一場特大的風暴,人畜均安然無恙,重要的貨物全都完好無損。如果以我們的起點——古代腓尼基港口薩菲為中心,以我們航行的距離為半徑畫一個圓,那麼,這個圓將會把莫斯科和挪威的最北端都包括在內,而且會穿過格陵蘭中部,跨過紐芬蘭、北美洲的魁北克和新斯科細亞(註:加拿大東南岸的省份),還恰好搆到南美洲巴西的頂端。如果我們不是從薩菲出發,而是由非洲西海岸的塞內加爾出航,這段距離已經相當於我們穿過大西洋並追溯到亞馬遜河源頭的直線距離了。大西洋最窄的地方只是一千九百英哩寬,而我們航行了三千英哩,見好就收吧。眼前這兩艘船,各有各的弱點,同向西駛去,而將要穿越的這片海域正是颶風的發源地。當時我們並不知道,這一年第一個颶風——安娜颶風已經在我們剛駛過的海域上出現了,而且正氣勢洶洶地朝西印度群島的北端肆虐而去。我們的目的地是群島的南端——巴貝多。我們同樣也不知道,美國巴貝多海洋氣象實驗項目派出調查的飛機,在颶風開始形成之時就發現了它,同時飛機還發現巴貝多上空的最高氣層中夾雜著來自撒哈拉的細沙。而我們的前方和後方,都有從非洲海岸來的瀝青塊朝中美洲海岸漂去。這就是「太陽」號的結局,同這些自然因素一道,獨自朝著前面的熱帶陸地駛去。
大家莫名其妙一言不發地圍坐在諾曼身邊,突然大家回過神來:他是在對「謝南多亞」號的無線電通訊員說話呀!「謝南多亞」號呀!我們猛地扭過頭去。喬治正站在艙頂望,可是方向不對,卡洛攀在桅頂,隨著桅杆猛烈地擺動著,相機就掛在胸前。
「啊哈,」阿布杜拉說,「陸地上的方格是靜止不動的,但是海洋上的方格卻會往西漂移,即使沒風也一樣。」
值班的人則仍然定時跳到船尾去查看一下羅盤。我們向正西航行,海風恰好是從我們的背後吹來,每天平均速度仍有五十至六十海浬。在經過非洲沿海的維德角群島之後的六天裡,我們的日子都不好過,只能靠那兩根補了又補的舵槳來控制下垂的船尾部分。到了這兒,海浪倒頗為合作了,我們就和四周的大海達成了暫時的協議。只要我們讓海浪尾隨著我們,還可以時不時地沖到艙壁上,大海就推著海浪和我們一起飛速地向西前進。卡洛和其他幾個人,看著那高高翹起的船尾孤零零地佇立在船尾的海水中,心裡都默默地難受。我們的草船曾經是高傲的金鳥,現在前頭伸著天鵝的頸子,可後面卻拖著癩蝦蟆的尾巴,我們看了,真覺得丟臉。不過,在今天這樣一個值得慶祝的日子裡,我們只得守在天鵝的頸部和身體旁,不去想後面的癩蝦蟆。
我們首先把探險期間所拍的膠捲,全部轉移到了在水中不停跳動的救生艇上,然後分批划過去,同快艇上的人會面。他們都是愉快直爽的人。這艘快艇十分漂亮,上層結構很高,船身很窄,正因為這個緣故,它搖晃得很厲害。我們在「太陽」號上待了八個星期,如今站在一塵不染的甲板上反而有些站不穩了。卡洛和吉姆分別負責拍攝對方的小船,他們一致認為在草船上拍攝快艇要容易得多。
人們發明航海技術已有幾千年,像我們這樣失去掌舵裝置,坐在原始的船上任由直布羅陀以南的洋流擺佈,難道是頭一回嗎?
在陶器未發明以前,早期的北非人就開始栽培葫蘆,把它掏空,然後在火上烤乾,做成貯水的容器。這種植物因此變得非常重要,而且廣為傳播,時至今日,從衣索比亞到查德的紙莎草船建造者還在用它貯水。不知怎的,這種好用的非洲植物落到了墨西哥和祕魯古代民族的手裡,同樣是用來貯水。在西班牙人到來之時,居然成為最重要的栽培植物之一。要是在大洋中漂流,葫蘆準會被鯊魚和其它動物吃掉;或是在彼岸的印第安人看到它並明白它的用途以前,必定早就腐爛了。因此,十之八九,葫蘆是由船載來的。
於是,大家平心靜氣地討論了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反共產主義和反資本主義,對人民的獨裁和專政,要自由還是要吃飽的問題。還討論了為什麼普通老百姓遇上了就能和睦相處,而他們的代表人物卻彼此仇恨。談了東西方的嬉皮士運動,到底是青年一代還是他們的父輩掀起的;嬉皮士會逐漸銷聲匿跡,還是會隨著文明的進步逐步壯大隊伍;它是否能說明:我們和我們的父輩日以繼夜創造出來並對之深信不疑的文明,卻將不為我們的後代所接受;埃及人、蘇美人、瑪雅人和印加人都建造金字塔、製作木乃伊,並認為他們所做的是對的,並用弓箭和投石器來捍衛自己的信念。我們認為他們不了解生命的真諦,於是,我們發明了核導彈,登上了月球。我們用原子彈和反彈道導彈來捍衛我們的信念。如今,輪到我們的孩子們坐下來抗議了。他們在脖子上掛上印第安飾物,把頭髮留得長長的,坐在地上彈吉他。他們不再追求表面的東西、人自身以外的東西,而是回歸到內心,這可比登日登月的路途還要遙遠啊。
卡洛詢問性看了我一眼。
只有少數幾位考古學家,曾在這裡試著挖掘,結果發現腓尼基人早在羅馬人到來以前,就稱它為「太陽城」了。可是,當初建造這座古城的究竟是誰呢?也許就是腓尼基人。如果是這樣,腓尼基人的巨石建築確實可與大西洋兩岸的佼佼者相媲美。腓尼基人的家鄉,就是如今的黎巴嫩,位於地中海東端,而「太陽城」不是地中海港口,而是真正的大西洋港口,在這裡,強大的洋流一直向西經過加那利群島往墨西哥方向奔去。這些巨石牆究竟有多少年歷史了?沒人知道。至少,腓尼基人、羅馬人、柏柏爾人和阿拉伯人留下的碎石在牆根已經堆得有十五英呎高了。羅馬人信奉赫拉克勒斯和海神,並不信奉太陽神,所以羅馬人留下的廢墟在最上面,並沒有朝著太陽。而腓尼基人和他們的鄰居埃及人,以及大多數早期的地中海文明一樣,都崇拜太陽。
暴風雨忽大忽小地持續了三天。掛著風帆是越發危險了,但我們還是堅持了兩天,「太陽」號在驚濤駭浪裡疾馳而行。右舷的紙莎草已經流失了不少,如今只是鬆鬆地繫在草船的主體上,獨自搖晃著。固定在上面的桅腳也隨著跳動起來,更往下沉,整個桅杆就更向右舷傾斜過下去。這倒讓我們能更好地應付這暴風了,只是右舷的桅腳愈來愈深地陷入鬆鬆垮垮的紙莎草捆裡去了。喬治和阿布杜拉在桅腳處縫了又縫,生怕它把船底捅穿。桅杆在木底座裡不停地跳動,全靠本身的重量和固定船帆的帆索才把它又拉回了底座。由於捆綁右舷紙莎草捆的繩子磨斷了好多根,紙莎草捆鬆開了許多,因此,右舷吸進了無數海水。這一大捆紙莎草變得軟綿綿的,弄得我們不知道該將帆索收緊多少才算合適。每當那雙腳桅杆往後一甩,船艙兩旁的成排帆索就鬆得耷拉下來,緊接著桅杆猛地向前一扯,這些帆索又立刻緊繃得猶如弓弦,力量之大,要不是有按埃及古法製作的緊緊圍住草船作為舷牆的錨鏈作為保護,草船早被撕開了。單根的紙莎草仍然結實又堅韌,仿佛泡水才剛一天,脫離草船後也仍能漂浮在水面上。但是右舷被縫起來的那一大捆紙莎草如今一有機會就會隨意吸水,而且雙腳桅的重量全都壓在這一邊,結果右舷www.hetubook.com.com越來越往水裡沉了。柳條編織的艙底富有彈性,也隨著右舷的下沉往右彎曲,倒並沒有折斷。
「尤利,你是個好人,」諾曼說,「像你這樣的人,在俄羅斯還有幾個?」
當然,馬是很難用草船運到美洲來的,可狗卻不成問題。在地中海區域,狗是人類最早的夥伴,跟著人們到處去。奧爾梅克人也有狗,那種帶輪子的小瓷狗便是例證。瑪雅人、阿茲特克人和印加人也繼續養狗,對此他們的藝術作品和西班牙人早期的記述都可證明。在印加時期以前的祕魯,人們還把狗做成木乃伊,隨其主人葬於沙漠古墓中。他們至少養過兩種狗,但都不是美洲野狗的後裔,與其他印第安人從西伯利亞帶來的愛斯基摩狗也不相似,卻與古埃及的狗頗為相像。而古埃及把狗和鳥製成木乃伊的工藝和習俗,也與古代祕魯相同,已成為他們文化的一部分。
在我們沉思和討論所有這一切時,大西洋流一直推著我們的草船朝熱帶美洲大陸慢慢靠近。也許,我們所坐的草船才是最相似的東西哩。可是,船尾越來越往水下沉,那是我們唯一致命的環節,就如阿喀琉斯之踵(註:致命的死穴)。當初,中非的造船匠原本就不願意把我們的船尾造得高高翹起。他們不像古埃及人和美索不達米亞人,從來沒這麼幹過,也不知道該怎麼做。而祕魯的印第安人卻是這樣幹的。打從祕魯最早的陶器工匠開始製作這種新月形紙莎草船的模型起,這種造船工藝就代代相傳下來了。如今,全世界唯有南美的的喀喀湖地區還在使用掛帆的紙莎草船,而且,奇怪的是,這個地區的船帆全都掛在兩腳分立的奇特桅杆上,正是古埃及船的式樣。如今,也只有的的喀喀湖地區還在建造真正結實緊密的紙莎草船,它高高豎起,兩頭尖尖地翹著,捆綁的繩子從船面兜到船底,用的是一整條繩,與埃及古墓壁畫中所描繪的一模一樣。而我們查德來的朋友則是把紙莎草捆成許多小束,再將這些紙莎草束一層一層地捆在一起,所用的繩子都是一段一段的,像鏈條似的連在一起。這古老的文明只是在地中海沿岸直至摩洛哥地區建立了殖民地,並沒有穿越大陸深入到查德地區,只有商隊自此經過。如今,我才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被地圖誤導了。我把查德的朋友帶來造船,是因為在東半球找不到比他們更好的造船工匠。但如果大西洋兩岸的文化淵源相同的話,那麼生活在最重要也是最古老的前印加文化中心的的的喀喀湖的印第安人,可能比原在非洲內陸的布杜馬部落更直接地從地中海繼承了這種造船工藝。我記得孤立學派曾經聲稱:地中海內陸和祕魯之間的距離,在古代是根本無法逾越的。難道我也被這種獨斷的結論所迷惑了嗎?西班牙人弗朗西斯科.皮薩羅沒有飛機,也沒有公路或是鐵路,卻穿過大洋和叢林,帶領著再普通不過的隊員,從地中海來到了祕魯。這些事實都被我們遺忘了嗎?西班牙人經過一代人的努力,在墨西哥到祕魯的區域內建起了殖民地;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在他們之前已經有人取道巴拿馬地峽,從海路輕而易舉地來到了祕魯。孤立學派的一大教訓就是歷史的重演。西班牙人當時首先發現了墨西哥灣的一些島嶼,而他們並沒有急於在那裡定居,而是等到他們來到祕魯和墨西哥才開始大肆建立殖民地。而我們來自不同國家的七個人乘坐一艘紙莎草船來到那裡也證明了,人類不論國籍,都有共通之處。然而,我們沒有料到這種共通之處自古就有,可以回溯到古埃及人寫情歌、亞述人改進戰車、腓尼基人創下我們今天的文字或是揚帆來到西非探寶之時。
天際垂著雨雲,驟雨一陣陣襲來,澆在我們身上,草船濕得更透了。後半截船身的水平面雖然上升很慢,但可以看得出來水面已經向前延伸到右舷船面上了,那裡的貨物我們早就搬走了。右側桅杆底部由於受到重壓,已經開始積水,可見船舷右側向水面傾側得有多嚴重,紙莎草全都泡在水裡了。而在下風的另一側,我們得趴在舷邊才能搆到浪尖。
如果瑪雅人只是在自己的祖先還是野蠻人之時,而且,據我們所知,那時連奧爾梅克人都還沒有開始觀察星象,就隨意確定了曆法的起始點,那麼,他們是如何繼承了這精確到秒的曆法的呢?我們無法回答。我們只知道瑪雅曆法始於公元前三一一三年八月十二日,我們還知道墨西哥低地的瑪雅人和高地的阿茲特克人,都有文字記載和口頭傳說,聲稱:有一個膚色白皙的大鬍子,自稱是太陽的後裔,帶著一批聖賢之徒、天文學家、建築家、祭司和樂師,曾在墨西哥灣登陸。瑪雅人和阿茲特克人都把這個大鬍子叫做「羽毛蛇」。我們不知道這個稱呼是誰發明的。但是,一些埃及法老的王墓裡和許多埃及紙莎草手捲上,也都畫著一種有羽或是有翼的蛇,通常體形較大。大西洋兩岸都把蛇和鳥的合體當做是神聖的象徵,而猛禽、蛇和貓則被視為太陽或是太陽化身的象徵,在美索不達米亞、埃及、墨西哥和祕魯都是如此。正是在這些地方,教王的頭飾和其他用具,都裝飾著這三種動物的頭像或是全身像。值得注意的還有鳥頭人。在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這些以象徵派藝術手法描繪的鳥頭人總是圍繞著教王或是太陽神。在墨西哥也有鳥頭人,在祕魯則為數更多,形狀同埃及圖畫中的一樣,都是鳥頭人身,常常協助教王所乘坐的新月形紙莎草船破浪前進。鳥頭人又從祕魯傳到復活節島,在畫中也是常常同紙莎草船一同出現。然而,被尊為文明啟蒙者的,並不是這些虛幻的鳥頭人。被瑪雅人、阿茲特克人和印加人冠以此殊榮的,是活生生的人。他們不同於印第安人的,只是蓄著的鬍鬚和白皙的皮膚而已。他們並沒有生翅膀,而是穿著大氅,登著便鞋,拄著木棍,穿過密林,步行而來。他們教會了當地土著如何寫字、蓋房子、織布,並把太陽尊為至高無上的神。他們還設立了學校,主要講授國家的神聖歷史。美洲最早的歷史學家就按照他們講的,從他們在墨西哥灣首次登陸開始,來到登上阿茲特克高地,然後下到瑪雅人的半島,再穿過熱帶森林,繼續南行,跨過中美洲。整個龐大的印加帝國,從厄瓜多到祕魯和玻利維亞,印第安人都流傳著同樣的傳說:是乘坐紙莎草船來到這裡的白人大鬍子給他們帶來了文明。為首的是教王康.提基.維拉庫佳。他們起先住在的的喀喀湖的太陽島上,後來坐著一隊紙莎草船,在南岸登陸,並建造了太陽金字塔、巨石牆和巨人石像。至今還能在蒂亞華瓦納科城的廢墟中見到那些巨人石像。由於同一些好戰的部落不和,他們最後經由祕魯的庫斯科取道北上,來到厄瓜多在赤道線上的港口曼塔,並在這裡轉而向西出航,像「水上的泡沫」一樣消失在太平洋上。由於這個緣故,他們得了個綽號「維拉庫佳」,意思是「海上的泡沫」,後來也用來指西班牙人和其他所有的白人。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尤利坐在諾曼身旁,用一塊破布從椰子殼裡蘸了尿,來按摩諾曼的身子。諾曼因為極度的疼痛而不斷地抽搐著。慢慢地,他才不再躁動,睡著了。他的下半身和大腿布滿了被蜇傷的紅印,像是被人鞭打了一通。他醒來後,看看自己的腿,看著像往常一樣漂著的白色的浪沫,像是喝醉了酒一樣叫道:「看,『葡萄牙軍艦』,海面上全是啦。」他喝下一碗熱熱的乾果湯,才算是平息下來。第二天,喬治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皮膚,還惹得他大為惱火。不過,傍晚時分,他倆就握手言和,坐下來一起唱牧童歌曲了。
二者之間基本上沒有太大的區別,我和聖地亞哥可以這樣回答。對講究細節的專家來說,不同的地方倒也有不少。但是如果是外行人,不是想研究陶瓷碎片有多厚,或者他們種棉花的動機,只想了解二者之間大致的共同特徵,就不免要驚詫萬分了。
「我認為我應該繼續留在『太陽』號上,」諾曼說道,「我們的食物和水都很充裕。我們可以用柳條筐和破木板搭成一個平臺來睡覺。日子是會不好過,可是用不了一個星期,我們就可以抵達西印度群島,就靠現在的這塊小船帆就能辦得到。」
我該如何抉擇?
雖然他們的肖像畫每個細節都非常逼真、寫實,但奇怪的是,他們從來不雕刻自己的形象。在他們的肖像中,有一種類型顯然是黑人,圓臉厚唇,短短的鼻子又扁又寬。這就是通常所說的「娃娃臉」。另一種類型則輪廓鮮明,鷹鉤鼻子,薄嘴唇,留著小鬍子或是山羊鬍,亦或是長鬚飄飄。考古學家把這種類型戲稱為「山姆大叔」。「山姆大叔」一般都戴著威嚴的頭飾,足登便鞋,穿著很長的大氅,拄著一根漫遊用的木棍。這樣的裝束很像閃米特人,而這樣的肖像,從奧爾梅克地區向南,在傳說中白人足跡所至之處,隨處都能見到。當代的一些宗教派別,常常以此為例,證明它們所信奉的「失蹤的以色列部落」或是神聖「摩門經」並非誑語。祕魯的的喀喀湖北岸,矗立著康.提基.維拉庫佳的精美雕像,以紀念他為美洲帶來了文明。後來的西班牙人將他誤以為是聖.巴塞洛繆,就以他的名義建了一所修道院,後來才發現是弄錯了,就把那座業已年代久遠的雕像,連同那文明開荒者十英吋長的石鬚,砸了個粉碎。奧爾梅克人把「山姆大叔」雕刻成和平的旅行者的模樣,而把「娃娃臉」刻成好戰、原始的樣子,通常都跳著奇形怪狀的舞蹈,弓背彎腰,甚至雕一個圓滾滾的腦袋,平躺在地上,但雕像卻十分巨大,重達二十五噸左右。那麼,「山姆大叔」和「娃娃臉」究竟都是什麼人?他們誰才是奧爾梅克人?兩者都不是。正因為我們不知道「山姆大叔」和「娃娃臉」都是什麼人,所以我們杜撰了「奧爾梅克」這個名字。
這一天,諾曼收到無線電報,說是兩位美國攝影師已經在馬丁尼克島(註:西印度群島中法屬之一島,在加勒比海附近的一個小島)上等候,而一艘名叫「謝南多亞」的摩托快艇已經出發去該島接他們上船。但是義大利的電視臺竟然報導說,我們在草船上已經無計可施,早已坐上橡皮救生筏了。我們覺得既諷刺又滑稽,都想起了當時把它切成碎片的情景,可誰也不覺得惋惜。即使它現在完好無損,我們也不會轉移到橡皮救生筏上去的,我們還有足夠的紙莎草,完全可以繼續漂浮下去。巨浪一個接一個朝我們劈頭打來,卡洛大叫一聲,原來他最好用的那把長柄平底鍋被沖到海裡去了。這時,喬治拿著一個還在滴水的紅色東西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說是他在齊膝深的水裡找到的。
熱帶叢林的氣候使得人、獸的木乃伊都無法保存。但是,我們知道古代美洲的太陽崇拜者確實將重要人物在死後製成了木乃伊,以期他獲得永生,因為好幾百個精心製作的木乃伊就在祕魯的沙漠古墓裡保存著。墓中的殉葬品表明了墓主的高貴身分。有幾個祕魯木乃伊長著一頭濃密的黑色直髮,很像現代的印第安人,但同一個古墓中其餘一些木乃伊的頭髮卻微帶紅色,甚至色澤金黃,呈波浪捲狀,十分柔軟。而且他們高挑魁梧的身材也與如今的祕魯印第安人截然不同,因為他們如今是世界上最矮的人種之一。把屍體的內臟取走,塞上棉花,用特殊的製劑磨擦屍身,然後縫好纏上裹屍布,最後帶上面罩:前印加時代製作木乃伊的傳統方式,在每一個細節上都與埃及的如出一轍。在帕倉圭的金字塔裡,身材高大的教王,滿滿當當地躺在石棺中,周圍都是飾品,他臉上也帶著面具,棺上壓著一塊五噸重的石蓋。他身上曾經裹著一塊紅布,如今它的碎片還殘留在骨骼上。然而,在墨西哥的雨林氣候中,任何防腐的技藝都保不住他的遺骸了。
阿布杜拉默默地點點頭。
「天氣怎麼樣啊,阿布杜拉?」我打趣地問道。
要把我們駛過維德角後幾天裡發生的事情,一件件回憶得清清楚楚,實在是很難。時間都交織在一起。不過,航海日誌上記著,六月二十日是目前為止最艱苦的一天。六月二十日那天的日誌寫著,那晚是我們見過的最恐怖的夜晚,白天也好不到哪裡去。但是,即使沒有船帆和舵槳,拖著海錨以減慢速度,我們還是朝美洲進發了三十一海浬。這是出航以來的最低記錄。
像現在這樣完全放鬆地躺著凝望星空,與平靜的大海友好共處,眼前的景象就和幾千年前先輩在大海和荒漠裡看到的一模一樣,這種感覺多麼美妙啊。現代的都市居民,被街燈弄得眼花繚亂,已經欣賞不到美麗的星空了。科學家們想把它再找回來。
六月二十八日是我們在「太陽」號上度過的最美好的日子之一,大家都忙著自己的事情。喬治坐在船艙門口,教阿布杜拉阿拉伯語的讀寫。其他幾個人則在洗衣服、釣魚、寫日記。這時突然傳來一聲揪心的悲號——來自喜怒不形於色的諾曼!本來他在左側船頭附近,固定著那片斷槳,上面拴著無線電發報機的地線銅板。現在他懸在舷邊,好像一動都不能動,臉都變了樣,自己已經爬不上船了。大家都做了最壞的打算,以為是鯊魚。我們趕緊跑過去把他拽上來。還好,他四肢健全,但那罪魁禍首也跟著被拽上來了。原來,諾曼的下半身被一條很大的「葡萄牙軍艦」的粉紅色絲狀體纏住了。諾曼已經昏迷不醒,我們趕緊把他拽進船艙,並注射了強心劑。
在我們起航地點的南邊,是一片荒蕪的海灘。那裡有一座防波堤,是用數以萬計的巨石砌成的,至今還伸向暗礁,形成一座宏偉的港口。當年那些富有經驗的海防建築師,把這麼多的巨石拖進海中,建成這樣堅固耐久的防波堤,任憑大西洋的海浪沖刷了幾千年,也沒有能夠把它推倒。那時,阿拉伯人和葡萄牙人還沒有舉帆來到西非海岸,那麼,為什麼要在這荒無人煙的沙灘上建造如此巨大的港口呢?又是誰建造的呢?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已經用卡洛的炊具組成了一支管弦樂隊。「太陽」號的吱嘎聲此時十分輕柔,我們就用自己的樂器聲把它淹沒了。卡洛已經夠不到櫥櫃了,他就用俄羅斯乾麵包和蜂蜜把我們打發了。這麵包吃起來比最精緻的蛋糕還要好吃,不過它又黑又硬,跟煤塊差不多。我吃了好幾塊,突然啪的一聲,我唯一殘存的臼齒就飛了出來。我坐在那兒用舌尖在牙床上的小窟窿裡舔來舔去,覺得十分懊喪。
來自非洲的葫蘆是一種絕佳的容器,可是,那些種植棉花的印第安人還不滿足。他們還學會了古代地中海地區的陶瓷工藝。憑著專業技術,他們找到陶土,摻上適量的沙子,用模子成型,塗上顏色,在火上烤乾,製成容器。他們造出了帶各式把手的罈罈罐罐、盤子、有腳的和無腳的花瓶、帶嘴兒的壺、手紡車、笛子和塑像,其形狀和特點都與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的十分相似。有一種陶壁很薄的罐子,製成後是各種動物的形象,背上有個孔,先要做兩截模子,才能製作出來。可是就連這樣獨特的陶器,居然在大西洋兩岸都有出產。至於那些扁平的或圓柱形的印章,可以用來加壓蓋戳或滾印花飾,相似情況也是如此。或許最不平常的是一種小瓷狗,四腳都裝著輪子滾動,與現代的兒童玩具差不多,曾在公元一〇〇〇年前的奧爾梅克古墓中出土,但在美索不達米亞的古墓中也有出土。這一點尤其值得注意,因為孤立學派的主要論據之一,就是美洲在哥倫布到來之前沒有舊大陸使用的輪子。如今看來,恰恰相反,他們曾使用過輪子,至少最初墨西哥文明的奠基者就用過。我們不能肯定的倒是,除了瓷輪以外,印第安人還有沒有其他的輪子。在墨西哥的叢林中,已經發現了在哥倫布時代以前鋪好的路,這很可能是用做車輪運輸的。因為沒有鐵器,又不可能製造大的瓷輪,奧爾梅克人恐怕只有木輪。而奧爾梅克時代的木輪顯然不能保存下來,因為木頭很快就會腐爛。至於車輪為什麼在美洲失傳而不付諸應用,這是另一回事;至少在當地文明開端之初就已有了車輪。也許是因為墨西哥叢林茂密,地面又泥濘不堪,又沒有驢也沒有馬,車輪也就用不上了。
我們有十六隻木箱用來墊著睡覺,在其中的一個箱子裡,裝滿了關於世界古老文明的書籍。在一本論述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專著中,有一張在尼尼弗出土的一塊石板的照片,石板上的浮雕刻著戰時及和平時期在海上航行的紙莎草船。尼尼弗的廢墟位於內陸,距底格里斯河的出海口將近五百英哩,離腓尼基的港口比布羅斯比較近,約有一百多英哩。美索不達米亞的石匠、士兵和商人,同地中海和波斯灣都有接觸。這塊出土於尼尼弗的石板,現存於大英博物館,表明當時使用的草船分為兩種類型。其中的一種,是按埃及的設計捆起來的,船頭和船尾都向上翹起。這樣的船共有七艘,上面載滿了人,周圍的海浪就代表大海,因為浮雕的中央是一隻形象逼真的大螃蟹,四周還有許多魚正在水裡游著。另一種是更大些的草船,兩排身著戎裝的武士,正忙著把水手趕下水去,有的水手正往水裡跳,有些已經在水裡開始游了。還有幾艘草船正從海戰中撤退,船上留著鬍子的水手正謙卑地對著太陽祈禱。海景是一道筆直的海岸,還有兩座島嶼。島上蘆葦叢生,蘆葦叢中藏著另外三條紙莎草船。遠處島嶼旁,有許多弓箭手肩併肩跪在一條船上,準備戰鬥。而岸上和附近的島嶼卻是一派田園風光:一群群男人和女人坐在兩艘紙莎草船上,正在聊天,還做著手勢,十分友善。
船長和海員都是年輕人,大多是臨時雇用的。他們全都急切地希望我們轉移到他們的船上去,他們就可以立即掉頭返航了。但是這不符合租船契約的規定,「太陽」號上必須得有人留守。「謝南多亞」號給我們每人帶了四個橘子,還給聖地亞哥帶了一盒巧克力。但這些臨時湊齊的船員出航時都沒有發現,船上的給養主要是瓶裝的啤酒和礦泉水而已。所以船長堅持要在食物耗盡前返航,而且還要趕在另一場暴風雨到來之前離開。我們借用他們的救生筏從「太陽」號搬來了整條的火腿、醃羊肉、香腸以及幾罈其他食物。「太陽」號上的食物和水還夠我們維持一個月呢。
經過維德角群島外的當天夜裡,我們的兩根舵槳都被折斷了,尤利和喬治臨時想了個法子來控制草船,就是要兩個人同時拽住船帆。歸根結柢,最緊要的就是將船尾保持在上風的位置,這樣才能鼓滿風帆,確保它不再來回拍打桅杆。我們所要做的就是與天氣搏鬥。那天晚上,我們四周海浪滔天,巨浪轟擊著船艙的後壁,將海水打向船兩側。我們床頭不停的巨響使我們根本無法入睡,即使睡著了,我們也得摸黑起床,同那面巨帆搏鬥。海浪不停地澆過來,風帆又在猛烈地舞動。我們像玩偶一樣任暴風雨擺佈,一會兒頭朝前衝過罈罈罐罐,一會兒又從艙壁和纜繩那裡被摔到舷邊。我們的臉上、背上滿是鹹水。剛回到睡袋裡,又得跑出來。甲板上的十四條飛魚成了我們的早餐。喬治連續抓到七隻海豚,真夠瘋狂的。一頓還吃不完,阿布杜拉就把hetubook.com.com它們放到船裡面的水裡養著,這樣一來,什麼時候吃都是新鮮的。後來有兩條海豚在船尾的水池裡不見了,一條在船橋下面游來游去,還有一條躲在橫梁下面。若要赤手空拳地抓住它們,還有些費勁。這種魚肌肉發達,又很滑,經常從我們手裡掙脫。我們得用一隻手抓住魚尾,另一隻手穿過兩側的魚鰓,這才不會被它掙脫滾到舷外去。支撐船橋的橫梁突然鬆脫了,喀嚓一聲,整座船橋都塌了下來。纜繩,快拿纜繩!海水劈頭蓋臉澆了下來。幹得不錯,總算把它豎起來了。得意了吧,卡洛?他就像是在阿爾卑斯山。喬治,不要在這兒睡。我們把你扶到床上去。該死,我的胳膊怎麼這麼酸痛啊!我睡著了嗎?沒有吧。我們還在「太陽」號上嗎?是啊,還能聽見草船吱吱嘎嘎的聲音呢。艙外繁星滿天,我們現在離霧濛濛的陸地已經很遠了。
「他們回來了!」
埃及人喬治以前只對柔道和蛙人技術感興趣,如今突然對古代世界有了極大的興趣。難道就沒有什麼文字記載能夠表明古埃及人曾移民到直布羅陀海峽以外嗎?
墨西哥的大西洋沿岸雨林叢生,祕魯的太平洋沿岸卻是一片沙丘,是什麼促使這兩個地區幾乎同時發生了文明的巨變?太陽突然被尊崇為神。一邊是莽莽叢林,淫雨霏霏,另一邊是烈日當空,一片沙礫,可這都沒關係,墨西哥和祕魯的印第安原住民都突然開始建造有階梯的金字塔,用以奉祀太陽。他們建造的金字塔結構相同,而且兩地都由一位擁有無上權力的教王來統治,他自奉為聖,並自稱是太陽的後裔,而非本族部落的後裔。教王的家庭實行埃及的兄妹通婚制,以保證血統的聖潔。教王下令禁止在圖騰柱周圍跳本部落的傳統舞蹈,禁止供奉無形的神靈以及其他傳統的超自然物。從此以後,太陽就成為研究和崇拜的唯一對象。無論在墨西哥灣,還是在祕魯沙漠海岸,印第安人都不再用樹枝和樹葉搭棚為家,而開始燒製磚坯,其製造工藝與地中海地區,從美索不達米亞到摩洛哥沿用幾千年的方法完全一致,都是用一種特殊的泥土,摻上水和麥稈,用長方形的木模來壓製成形,然後取出曬乾,就成了大小形狀完全相同的磚坯。當他們的印第安鄰人還在繼續建造祖先流傳下來的棚屋、樹葉棚和木板屋的時候,墨西哥和祕魯的太陽崇拜者已經住進了考究的磚房,其結構和舊大陸的一模一樣,常常有好幾層樓,屋頂有排水槽,而且一個挨一個地排開,慢慢就有了街道、下水道和導水溝渠,之後就形成了城市。
紙的發明,並不是在發明文字後自然而然產生的。可是,墨西哥土著也製作專供書寫的紙。這種紙並不是像我們那樣用木漿製造的,而是用古埃及人和腓尼基人加工紙莎草的工藝來製造的。他們造紙的原料是紙莎草、木槿皮和其他纖維質植物。先拍打,浸泡資料,清除漂在水面上的廢渣,然後用特殊的棍棒把它捶成十字交叉的幾個薄層。這種造紙工藝非常複雜,開羅紙莎草研究所試驗了好幾年,直到最近一個名叫哈桑.拉干的人才成功地複製出了這種古老的紙莎草紙製作工藝。可是,墨西哥印第安人早在西班牙人到來以前,就已經完全掌握了這種工藝。不但如此,他們還像古代腓尼基人那樣忙著生產書籍。他們的書籍並不像歐洲那樣切成一頁一頁的,而是摺在一起,可以拉開,成為又長又寬的一張紙,同古時候的紙莎草捲軸差不多。他們的教科書是用象形文字寫成的,還附了許多彩色的線條圖,也同埃及的紙莎草捲軸很相像。其中還記載著大鬍子的故事,既有文字,又有插圖。
「我們是七個共患難的好夥伴,」他終於開口說道,「我們要麼就全都堅持下去,要麼就全都到此打住。我死也不同意分道揚鑣。」
七月十七日和十八日,我們把一切不必要的物品都搬到了「謝南多亞」號上去,而且把紙莎草捆也盡可能縫得更結實一些。卡洛扶著那砍倒的雙腳桅在海裡游動,喬治則在「太陽」號船底下工作,而尤利負責坐著救生艇在兩船之間來回搬運東西,我們其餘幾個人就負責擺弄繩索和被浸濕的東西,在浸水的船上跑來跑去。這時,水中的訪客也越來越多。出現在我們周圍的鯊鰭愈來愈多,很像是玩具艇上的船帆,劃過我們身邊的水面。如果把臉浸入水中,就能看見巨大的魚影在清澈湛藍的海水深處緩慢游弋。「謝南多亞」號上的船員開始動手捕鯊。一條六英呎長的長著白鰭的鯊魚和一條較小的鯊魚都被拽上船去。我們用「太陽」號上的白米做米飯,就著美味的鯊魚肝吃,十分可口。另一條十二英呎長的藍鯊,十分狡猾,怎麼也不肯上鉤,一直在水中游來游去。
七月八日這天,風力開始加大,海面波濤洶湧澎湃,似乎遠處已經迎來了暴風雨。巨浪轟擊著我們可憐的船尾,艙後的船橋原本架得高高的,這下也頭一回遭到了浪頭的沖擊。我們度過了艱辛的一夜。漆黑的夜裡,狂風怒號,海浪轟隆隆地沖過來,汩汩而過,飛濺得到處都是,接著又咆哮而至。我們身下的木箱也在艙裡上下浮動,互相碰撞,我們也跟著顛簸起來。睡在船艙右舷後部的人不得不把身下箱子裡的隨身物品全都拿出來,因為木箱裡已經進了半箱水。他們把東西都轉移到其他滲水較少的箱子裡。儘管船艙已經蒙上了厚帆布,但是,每隔幾秒,海浪就會沖刷一次船艙後壁,柳條牆也跟著震動一下,海水還是從四面八方滲透進來,只要是腦袋不挨淋濕,就算是我們的運氣了。慢慢地,我們全都對頭頂一刻不停的有節奏的轟隆聲習以為常了,只是聖地亞哥非要吃安眠藥不可。不過,偶爾會有一陣更為凶猛的轟隆聲傳來,我們就馬上全都跳出睡袋,這是在風中掙扎著的船帆又在甩打桅杆,我們不得不又同這龐然大物搏鬥一番。其實,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們根本看不清楚。聖地亞哥的罈子和卡洛密密麻麻的繩索弄得我們跌跌撞撞。第二天清早約六點鐘,我站在船橋上,緊握著一根舵槳,等著右舷方向吹來的強風,另一根舵槳已經綁在船上固定不動。這時,海浪突然從我四周洶湧起來,吞噬了周圍的一切。有一股水在黑夜中閃閃發光,慢慢地淹到了我的腰部。悄無聲息地,我眼前的艙頂就被海水淹沒了。霎那間,「太陽」號猛烈地振動起來,接著,在風中一下子傾側下去。我若不是一把抓住舵柄,差一點就沿著斜坡掉進海裡。我以為,那沉重的雙腳桅杆隨時都可能將桅杆底座下的船身撕開,整個塌陷掉入海裡。但是,我們的「太陽」號雖然搖搖晃晃的,卻只是側倒身子,將船上的水都倒出來之後,又撥正了船身。不過,船身也並未完全擺正,右舷的桅腳深深陷入了紙莎草捆裡,船艙也歪向了右舷。從那以後,舵手站在歪斜的船橋上時,不得不彎著右膝,才能保持直立的姿勢。
七月十一日,海面開始平靜下來,波濤的起伏也平緩下來。可是浪花還是從船尾沖進來,洗刷了一大片船面,甚至還淹沒了右舷的橫梁。我在夜間值班時,幾個星座和北極星多少天來第一次露出雲層,我用「校正儀」一測,立刻找出了我們所在的位置為北緯十五度。
「我不是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我只是不相信教堂裡那套無聊的鬼東西罷了。」
不到兩個月,我們已經完全熟悉了自己的生活環境,甚至常常覺得我們也成了建造草船的那個時代的人,覺得他們也會像我們一樣,在船上裝滿罈子、籃子、皮囊、繩索、醃製和風乾的食物、果仁和蜂蜜。古時候和中世紀的水手,一定也曾有過同我們一樣的心情。我們現在做的事情沒有什麼稀奇的,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我們覺得這些先輩似乎與我們血脈相連。他們和我們遇到同樣的問題,享受同樣的快樂,乘坐同樣的金色草船,漂浮於海天之間。在草船上,我們都忘記了時間的存在;現在我們誰也不是科學家了,連自己都變成了科學實驗中的數據,雖然這個實驗就是由我們發起和進行的。慢慢地,時間概念越來越模糊,我們的祖先已來到我們面前,過去的幾個世紀濃縮在一起,時間的原本面貌已不復存在。北歐海盜就在北大西洋的天際,哥倫布的船就跟在我們的後面。那些建造金字塔的人一下子成了喬治的祖父輩,至少他愈來愈為他的祖先而自豪,而原先他只把他們當做學校單調課程中的虛無飄渺的東西,與自己毫不相干。
「不要放棄啊,夥計們!」他咬緊牙關說道。
卡洛因為伙食不好覺得很過意不去,因為海水經常沖進做飯的地方把火澆滅。黃昏時分,我們發現船上一隻很大的柳條箱出現在船後的尾波裡蕩漾著,也不知道裡面都裝了些什麼。天黑以前,我們檢查了一下重新縫上的紙莎草捆,針腳跨過了右舷一側,我們用來縫補的細繩正在不祥地扭動著。細繩不堪重負沒入水中,這樣一來,我們走過這裡時都必須蹚過齊腰的水。夜幕降臨了,我最後瞥見的是阿布杜拉的兩個白眼球,就在艙門裡面的一個角落裡,上下忽閃忽閃的。諾曼收到一份電報,說伊鳳租的船可能在四五天內同我們相遇。
墨西哥教王的屍身裹的是紅布,而且他的石棺內部也塗成朱紅,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在墨西哥和祕魯,紅色被視為是神聖的,非常受人喜愛,在腓尼基人中也是如此。祕魯曾特地派人坐上巨大的輕木筏和紙莎草船,沿岸北上,專門去收集紅色的軟體動物。這正如腓尼基人派人沿著非洲的大西洋沿岸區收集紫色的軟體動物,以便從中提煉一種紅色染料一樣,因為國內對這種染料的需求非常旺盛,腓尼基人甚至為此在大西洋沿岸專門開闢了殖民地。
墨西哥灣的叢林印第安人早在公元前就已經深知曆法的奧祕。在極短的時間內,他們就積累了豐富的天文知識,而對於舊大陸來說,那是幾千年的研究結果。古埃及人、巴比倫人和亞述人,生活在廣闊的平原或是沙漠,抬頭就可以望見整個星空。腓尼基人繼承了他們的文化遺產,得以航行至任何地區。生活在墨西哥海岸叢林裡的印第安人,生活在枝繁葉茂的雨林裡,只有偶爾用斧柄把樹葉扒開,才能見到一線星空,他們又怎麼能在天文知識方面與腓尼基人並駕齊驅,甚至領先呢?然而,他們的曆法卻比前來「發現」他們的西班牙人的曆法還要精確。甚至今天世界通用的陽曆,都不如墨西哥灣的瑪雅人在哥倫布來到之前所使用的曆法準確。他們的曆法一年為365.2420天,每五千年少一天;而我們現今的曆法,規定每年為365.2425天,每五千年就多出一天半。這樣的曆法知識得來不易,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如此算來,瑪雅人計算出來的一年時間要比我們現代的曆法精確8.64秒。我們曾在帕倫圭見過的在雨中滴水的石頭金字塔,是瑪雅人早先的鄰國人建造的,他們曾留下銘文註明八十一個月共有二千三百九十二天,即每月29.53086天,對比每個月的真正時間長度,誤差僅二十四秒。
快艇上放下一條小小的橡皮救生筏。阿布杜拉看見一位與同他膚色相同的人前來同我們相會,不禁欣喜萬分。他先用查德阿拉伯語,然後用法語向他大聲地打招呼,而那黑人卻用英語回答了他,這讓他驚訝得目瞪口呆。阿布杜拉在美洲遇上了非洲人,可是這非洲人早已變為徹頭徹尾的美國人了。
諾曼負責發送和接收信號,不停地摁著那按鈕,戴著耳機接聽,我們其他人則輪流搖手柄,這時卡洛給我們端上了一些冷餐。他感到很抱歉,廚房無法正常使用了,一半是因為所有的鍋都漂走了,一半是因為汽化爐已經沉到了大西洋底。但是如果我們想要吃燻肉或是埃及魚子的話,他總算還留了一把刀。「木乃伊麵包」不再定量供應了,味道比以前還要好,不管是抹上柏柏爾黃油和蜂蜜,還是和著油浸胡椒羊奶酪一起吃。暴風雨對食品罈子倒是手下留情,它們還都完好無損地堆在柔軟的紙莎草上。只有木箱被打壞了,紙莎草、繩索、罈子、皮囊、柳條和竹篾都沒什麼問題。不管到哪,在與大海的搏鬥中敗下陣來的都是硬邦邦的木材。
的確如此。在那艘船消失的地方,又呈現出它的輪廓,而且徑直朝我們駛來。他們一定是覺得我們的草船很稀奇,所以船長決定調轉船頭,開回來看個究竟。那船噴著蒸汽,直奔「太陽」號而來,船頭寫著這艘船的名字:非洲海神(紐約)。它撥轉船頭,和「太陽」號並行,甲板上擠滿了人,向我們揮手致意。
七月十五日這天,風暴達到了高潮。船帆再也經不住暴風的衝擊了。陣陣狂風猛地向我們投來,換做普通的小船,早就傾覆了。船帆在狂風中的拍打聲已如霹靂大作,我們把它收了起來。電光閃爍,大雨傾盆而至。沒有了船帆,桅杆只剩下兩根光禿禿的桅腳,顫顫抖抖地豎立著,閃電過處,竟形如一具骷髏。沒有了船帆,我們感到一陣可怕的空寂和清冷。我們的速度減緩下來,海浪攻擊我們的勢頭似乎更猖獗了。餘下的幾個廚房用具箱也都沉入海中。有一個罈子也被打碎了,一時間,只見碎雞蛋和石灰末在卡洛的腿旁打轉。不過,前甲板和左舷還堆滿了完好無損的罈子,裡面裝滿了食物,罈口用蓋子封得嚴嚴實實。香腸和火腿依舊吊在艙頂和桅杆的步梯上。蛋黃倒無所謂,可惡的是我們身邊突然冒出來許多「葡萄牙軍艦」,伸出長長的、黏糊糊的絲狀物,把所有東西死死纏住。我踩上了一個水泡,但沒有被蜇到。喬治和阿布杜拉站在齊腰深的水裡,忙著在被繩索磨斷的地方縫補上新的繩索,結果他們的腿都被那絲狀物纏住了。他們趕緊用尤利獨創的天然藥物——尿徹底沖洗了一遍。阿布杜拉說他一點都不疼。不過他身上倒是有許多被煙頭燙傷的傷疤,這是他自己在胳膊上燙的,他想以此來證明查德人是不畏懼疼痛的。
我們就躺在羊皮囊上,管它是滿的還是空的,陷入沉思當中。船艙外一望無垠,我們的思緒也變得暢通無阻。這一天多麼美好,我們現在都飽飽的,嘗過了佳肴,也笑過了鬧過了,現在只想看著天上的星星,任思緒四處遊蕩。
我們只能把自己牢牢地繫在船艙和紙莎草捆上,否則到處都潛伏著危險。大量的海水跌落艙頂,船艙越來越往下沉,成了馬鞍的形狀,直逼我們的面門。聖地亞哥被沖出艙外,保險繩還在手裡,幸好他抓住了船帆的一角。「太陽」號不時劇烈地晃動一下,我們不得不抓住帆索吊在舷外進行抗衡。廚房的一隻箱子已經被打碎了,另一隻在桅杆間漂浮著,卡洛趕緊涉水去搶救。無線電也被刮斷無法使用了。那隻鴨子被一次又一次地沖出船外,幸好拴著繩子,可是在極度混亂之中卻折斷了一條腿,尤利幫它接好了。薩菲在船艙裡卻是神氣活現。大群大群的飛魚在深深的浪槽裡躥來躥去,數量之多,是我們過去從未見過的。就在換班前,我聽見阿布杜拉摸黑在船橋上唱起歌來。一個浪頭從後面打落艙頂,阿布杜拉的歌聲戛然而止。該輪到我值班了。我看見阿布杜拉高高地站在船橋上,身上繫著保險繩,被海水打濕的頭髮在燈光裡閃閃發亮。
從墨西哥到祕魯,許多關於古代美洲文化的傳說中都有這樣留著鬍子的白種人,他們顯然不是維京人,因為他們會造金字塔,還崇拜太陽神。在熱帶美洲地區,只要是有金字塔和巨石像的地方,就會有當地的土著居民告訴西班牙人,早就有留著鬍子的白種人渡過大西洋來到此地,當然,這一地區如今已經成為遠古時代的廢墟。傳說這些人與西班牙人長得很像,這些大鬍子和土著印第安人混居在一起,教他們砌磚房、建城鎮、修金字塔,還教他們在紙上和石頭上寫字。換言之,這些白皮膚大鬍子同當地的土著已經打成一片,取得了他們的信任,並同他們一起開拓了本土文化。西班牙人利用這種傳說征服了墨西哥和祕魯,但是這些傳說並不是西班牙人杜撰出來的。早在西班牙人來到前一千年,墨西哥和祕魯的藝術家們就在陶像和石像作品中刻畫了許多大鬍子的形象。早在維京人揚帆大西洋以前,瑪雅人就在一幅描繪海戰的圖畫中,畫上了留著金色長髮的白種人,背景是墨西哥的大西洋沿岸某處。幾十年前,一些美國考古學家在契琴伊薩地區(註:由瑪雅文明所建,坐落在今墨西哥境內的猶加敦半島北部)一座大金字塔裡,發現了一間有柱子的密室,四壁繪滿了色彩鮮艷的壁畫。他們怕當地熱帶地區的濕潤空氣和蜂擁而至的遊客將這些壁畫毀於一旦,便仔細地臨摹下來。壁畫生動地描繪了一群赤身裸體的白種人,駕著頭尾高高翹起的黃色小船,在海裡受到襲擊的情景。和尼尼弗的浮雕一樣,畫中的海裡有一隻大螃蟹,還有各種各樣的海魚和貝殼,水手們正從海上往陸地撤退,或是想要逃到海裡去。白皮膚的水手上岸後遇到了頭上插著羽毛的黑皮膚的武士,他們把白人反手綁起來,剝去了他們長著金色小捲的頭皮,還把其中一個人放在祭臺上。其餘的白人在沉船後赤身跳入海中,長長的捲髮和鮁魚以及其它海魚一起漂浮在海面上。有些白人被人拽著黃頭髮拖走了,根本無力反擊,而有些白人卻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背著大包袱沿著海岸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據說,腓尼基人還上岸和西非的叢林部落進行陸上通商。他們利用努米底亞的商隊,跨過非洲大陸,帶回象牙、黃金、獅子和其它猛獸。從敘利亞和埃及,往西直至地中海各個島嶼和摩洛哥的大西洋沿海一帶,所有的重要城市都設有古代競技場,正需要這些凶惡的野獸來吸引觀眾。在公元前的幾個世紀裡,整個北非都密布著錯綜複雜的探險和通商路徑。到處都是勇猛無畏的腓尼基人的身影。問題又來了,這些我們了解甚少的腓尼基人他們到底是誰?他們的祖先是誰?又是誰教會他們航海的?「腓尼基人」這一名詞,是從羅馬人那裡沿襲應用至今的。這下可方便了,不管是什麼人,只要是在羅馬時代以前的,從地中海內陸出航的人,都被稱為「腓尼基人」。
「可我們埃及人也出海航行過。」喬治爭辯道。他是一個虔誠的科普特基督徒,他引用了《聖經》的有關章節。《舊約.以賽亞書》第十八章第二節記載說:埃及使者乘坐草船穿越海洋,去訪問以賽亞的故鄉。在詹姆士國王的新版《聖經》中還進一步指明草船是紙莎草做的。喬治還提醒我們,《舊約.出埃及記》第二章第三節記載著摩西本人就曾被他母親放在用瀝青塗抹的紙莎草方舟裡,漂浮在尼羅河上。在埃及的時候,喬治帶我參觀了尼羅河流域盧克蘇爾城裡的哈特謝普索特女王廟。廟裡的壁畫就描繪了她曾經派遣幾艘大型木船沿紅海南下,直達索馬里蘭德的「龐特」城,並帶回各種商品,包括將異國的整棵大樹移植於她的御花園。
「承蒙誇獎,」諾曼說,「如果你覺得我還算像樣,那麼你對另一個陣營的人還是可以有所期待的。」
在美洲中部,有一些叢林和沙漠部落以絕無僅有的高速度,在公元前的短短幾個世紀裡,就成功地創造了堪稱當世之首的燦爛文明。美洲的其餘土著和圖書居民,他們生活在熱帶以外的南北兩端,那裡的氣候略微宜人一些,他們沿襲了祖先遺留下來的原始的部落生活狀態,直到歐洲人出現。至於墨西哥和祕魯的熱帶部落到底是在什麼時候從原始生活方式,一躍進入高度文明的,如今是無人知曉了。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美洲古代文明的突飛猛進發生在公元前,而又在小亞細亞文明達到頂峰並忙於派遣水手經由直布羅陀海峽,滿載所需物品到非洲的大西洋沿海建立殖民重鎮之後。
尤利彎腰拾起那顆牙齒,仔細看了看。
「換了那些深知紙莎草船底細的人,肯定已經一帆風順地渡過大西洋了。」喬治說。
「聖地亞哥,」我說道,「有些人類學家沒有認識到當年的古人世世代代都在使用紙莎草船,而且他們操縱草船的本領要比我們強多了。即使我們能沿著亞馬遜河逆流而上,他們也不會信服的。」
六月三十日,我們又一次遇到漂滿瀝青的洋面。我們和瀝青都朝同一個方向漂去,但是我們張著大帆,所以我們走得快得多。一天下來,我們越過了數不清的黑色油塊。一輪明月從船後升起,月光灑向黃色的船身和酒紅色的船帆,真是個令人難忘的夜晚。東方地平線上的星星漸漸隱去。五月早就過去了,六月份也快過完了,就要進入七月份了。草船仍然載著我們和好幾噸東西在海面漂浮著。
「糟糕的資本主義牙醫!」他迂迴地反擊道。
「我同意諾曼的看法,」聖地亞哥說,「如果現在我們放棄,不會有人相信乘坐紙莎草船能夠抵達美洲的。甚至某些人類學家還會說,關鍵不在於我們已經航行了多少公里,而是最後還剩下一點路程我們未能跨越。我們必須做到從此岸航行至彼岸。」
「如果船尾還保得住,我很願意繼續坐這艘草船去遊歷一下巴拿馬運河,或是橫渡太平洋,」喬治開始做白日夢了,「如果我們這次實驗不成功,我要再建一艘草船,重來一回。顯而易見,我的祖先首先渡過了大西洋,至少是他們由西向東橫渡大西洋的。」
「有什麼需要效勞的嗎?」諾曼朝他的同胞們大聲叫道,喜悅溢於言表。
於是,阿布杜拉自己也能在地圖上指出,非洲的最西點是達卡,在西經十八度;巴西的最東點是累西腓,在西經三十六度。而我們現在處於西經四十度的位置,就意味著我們已經駛過巴西的這一角,來到了美洲這一側的大西洋,這的確值得慶祝啊。
外面狂風大作,電光閃閃,但是我們聽不到雷鳴,因為海水轟地一聲穿過右舷艙壁沖了進來,在船艙裡繞了一圈,又透過右舷艙壁嘩嘩地流了回去,這些巨大的聲響壓倒了一切。如今在船尾的船橋上值班可真是苦差事,所以我們盡量勤換崗。船橋右側的樁子早已隨著右舷的紙莎草陷下去了,舵手站立的橋面已經和屋頂的斜坡一樣陡了。我們也無法搆到右舷的舵柄了,只能守著左舷那個角落,也就是船橋的最高點。但是我們想出了一套辦法來掌握航向,這辦法極富創意,但也很費力。我們在右舷舵槳的舵柄上繫好兩條繩子,另一端分別繫在一個人的腳上和手上,然後靠那個人在水裡前後游動來旋動舵槳。當然,只有在光靠左舷的舵槳無法控制航向的時候,我們才這麼幹。有時我們把繩子都暫時固定在某個地方,以免使自己筋疲力盡。畢竟最重要的是使那船帆鼓滿風。船帆各角的上下角索都繫在船橋的欄杆上,萬一舵槳無法應付,舵手還可以通過轉動帆桁來讓船帆鼓滿。船橋上鋪得滿是繩索,而那沒入水中的船尾拖在後面,儼然一個變幻莫測的巨槳,使掌舵變得異常複雜。如果我們不再控制草船,任憑「太陽」號在暴風雨中自由地破浪前進,那麼最危險的就是桅杆,它定會連根拔起,或者頂穿船底。因為我們的草船已經被海水浸透了,再也不會傾覆,遭殃的只能是桅杆了。
於是我們都行動起來。卡洛和聖地亞哥拖出一圈圈繩索,取出其中最粗的,比畫著長短把它們砍成小段。喬治拿著繩索的一端跳入海中,在船底水下來回穿梭。我和諾曼爬遍全船,檢查那些被磨斷的繩子,估計著這艘船還能撐多久。紙莎草開始浮現在船的尾波裡,或是單根的,或是成束的。阿布杜拉掄起大錘,把一根大針敲進船身。這根針其實是一根又長又細的鐵釘,一端有一個針眼,能穿過一根四分之一英吋粗的繩子。我們打算用這根針把這條「草船」縫合起來。尤利獨自負責對付舵槳,一連幾個小時都沒休息。喬治拿著我們最粗的繩索,先在船底作交叉狀來回游了四次,我們像給木桶上箍一樣用這四股繩子將船面攏緊,希望能合攏船身,否則雙腳桅的桅頂就要裂開了。喬治接著又游到船底,找到阿布杜拉敲下去的「縫針」。喬治在水下必須先將針眼裡的繩子拽出來,然後等阿布杜拉在另一個地方再將「縫針」敲下去,把繩子穿過針眼。這樣,總算把這致命的裂縫大致補上了。但右舷的紙莎草還是少了許多,因而草船向右傾斜得更厲害了,桅杆也歪了。不過,「太陽」號仍在疾馳,喬治必須綁上保險索才能不被甩掉。直到我們最後一次把他拽上船來,大家才鬆了一口氣,我們真怕他的腦袋被大鐵釘扎到。
我們都變成鬍子一大把的人了。只有尤利還天天站在船尾沒膝的水中刮鬍子。我們有得是紅鬍子,有得是黑鬍子。就連阿布杜拉都在腦袋頂上留起了頭髮。黝黑的胳膊和雪白的胳膊並在一起,齊心協力拽著纜繩。一切都像是古時候,也沒有什麼新發明。古埃及的壁畫上,就有黃頭髮的人和黑頭髮的人一起造紙莎草船的情景。就在我們建造「太陽」號的地方,齊奧普斯之子,法老齊夫侖把他的皇后埋在了他自己金字塔腳下的沙子裡。在畫像裡,他的皇后一直都是金髮碧眼。在開羅博物館,陳列著許多法老的木乃伊,都是一頭黑黑的直髮。但其中一口玻璃棺中躺著的拉美西斯二世,卻長著鷹鉤鼻子,頭髮又黃又軟。白皮膚黃頭髮的人不只在非洲北面的歐洲才有。早在維京人抵達斯堪地納維亞之前,地中海一帶,包括小亞細亞和北非,就已經有這種種族了。如果說這兩個地區存在血緣上的傳承關係,也只能是北邊繼承了南邊的這個種族。因為法老齊夫侖將他金髮碧眼的妻子埋葬在他父親的雪松大船邊上之後,過了三千年才開始了北歐海盜的時代。
是的,沒有。但是他們幾千年來的近鄰,地中海東部的腓尼基人,倒是定期往返於直布羅陀內外,並沿著摩洛哥的海岸,曾一直航行到薩菲和朱比角以南的地區。西非沿海一帶,經常發現刻有腓尼基銘文的陶瓷碎片和其他遺物,這些地方曾是腓尼基移民的定居點,有些地方比我們到過的地方還要往南一些。幾年以前,科學界還不知道這些來自地中海東岸的最早的航海者,居然會在薩菲南部的一座名叫莫嘎多的平坦小島上,建立起一個重要的僑民貿易集市。那裡一直到摩洛哥以南的奧德奧羅沿海一帶,都挖掘出了腓尼基的遺跡,包括當時用紫色軟體動物生產染料的工廠。當代的考古學家認為,在加那利群島的「關切」人中,腓尼基人也站穩了腳跟,並把這些群島當做補給站,以便安全地通過朱比海角和博賈多爾角。由於發達的貿易需要,他們不得不航行到這些危險的海角以外,我們如今坐著草船也差點沒走出這些地方。
尤利一直呆呆地坐著,眼睛瞪著前方。
六月二十五日,天氣狀況有些異樣。溫差很大,時而寒冷,時而如身處熱帶般灼熱。偶爾幾陣熱浪竟傳來乾沙的氣息,正如在撒哈拉大沙漠聞到的一樣。要不是能夠確信自己所處的位置,還真會以為我們離沙漠不遠哩。後來我才知道撒哈拉沙漠的沙子會定期落到中美洲去。那天夜裡的海浪大極了,我們不得不把船上的東西都再往前半部分移了移。我們身下睡的箱子都泡在水裡。「太陽」號依舊十分柔韌地在浪峰上起伏著,宛如神毯一般。
我們現在距離南美大陸已經很近了,開始有彼岸的鳥來拜訪我們了。漂亮的熱帶鳥,拖著長長的尾羽,在桅頂上空飛過。一條鯊魚從後面趕上了我們,向拖曳著的救生帶發起了猛烈的攻擊。卡洛發現後就大叫起來,我們聽說有東西在攻擊我們的救生帶,就看到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我們之中有人從未見過鯊魚,著實被嚇了一跳。不一會兒,這條兩碼長的黑色龐然大物就游上前來,背鰭露出水面,隨著波濤起伏,姿態十分壯觀。它游到「太陽」號旁邊時,又發起狂來,白肚皮朝上,尾巴一甩,就張口襲擊水面下的船肚。它也許是在咬那些可口的藤壺。但不管咬什麼,萬一繩子被咬斷了可就麻煩大了。憑著在「康提基」號上的經驗,我把上身探到舷外,去抓鯊魚的尾巴,雖然我知道它的尾巴摸起來就像砂紙一樣。這時,我看到它背上有一條傷口,上面趴著兩條較大的鯖魚。我有兩次都差點抓住了它的尾巴,但是左舷的舷牆還是太高,如不牢牢抓住,就很可能被拖到海裡去。這時,魁梧的喬治一叉就戳進鯊魚的身子。鯊魚奮力掙扎,尾巴把海水打得泡沫橫飛。喬治站在那裡緊緊拽著魚叉繩,但還是被掙斷了,鯊魚帶著喬治僅剩的那把魚叉,一頭鑽進海洋深處不見了。
六月二十二日:橫梁沒入水中的一端嚴重影響了我們航線的穩定性,我們不得不派喬治戴上潛水面罩跳下水去,將沒入水中的部分鋸掉。傍晚時分,我們三個人或全身或半身吊在舷外,有十幾條黑白相間的斑點鯨冒出水面,在草船旁邊嬉戲,牠們靠我們很近,伸手就可以摸到。有幾條小鯨魚竟躍上紙莎草捆,姿勢優美地打著滾,輕快得就像是肥皂泡,根本不像是有幾百磅重的粗笨身子。喬治在舷外游著,我和阿布杜拉坐在沒水的舷邊上,海水有節奏地波動著,一直沒到我們的胸部。我可是在鯨魚的窩邊碰到鯨魚啊。牠們也不干擾我們,我們也讓牠們在這共同的水域裡靜靜地玩耍。當天,我們頭一次發現,海水不單拍打著艙壁,而且已經浸入船艙,柳條地板和箱子都已經泡在水裡。存放諾曼無線電的木箱底也已浸透。船艙愈來愈向右舷側傾,有些人已經不得不掉過頭來睡覺。
幾百隻伸長脖子的藤壺和一隻受了驚嚇的小螃蟹都在「太陽」號的船肚上安了家。我們還不時可以看到一大群飛魚游在草船前頭。這些飛魚都十分膽怯,不過,領頭的小刺鯧則十分大膽,第一條是有斑紋的,第二條是有斑點的,竟敢在我們的身上咬一口,還把卡洛掛在舷外裝乾魚的袋子咬破了好幾個口子。
「要是我們不想效仿埃及水手的話,我們為什麼要模仿古埃及壁畫上的東西呢?」
在摩洛哥的西北海岸,寬闊的盧庫斯河流經這裡的沙洲匯入大西洋,沙洲環繞著一座圓山,山上矗立著一座古代重鎮的巨大廢墟。它有記載之前的歷史我們一無所知。好幾噸的巨石,一塊疊一塊地壘成巨牆,從海上就能看得見。這些石塊是切割下來的,經過打磨拋光堆砌起來,交接處精確到毫米。這種工藝特殊的巨石牆,在埃及、撒丁、墨西哥、祕魯、復活節島也有,而這些地方也正是使用紙莎草船的地區。同樣也是在這裡,而且只有在這裡,就在古廢墟底下的海邊,摩洛哥的草船「瑪地亞」沿用至今。這座巨石古城最早被稱為「太陽城」。當初羅馬人發現它的時候,它還不是如今被沙洲圍繞著的山巒,而是盧庫斯河口的一座島嶼。羅馬人記下了他們遠古時候稀奇古怪的傳說,將這座城市命名為利克索斯——「永恆之城」,並且在廢墟上建起了自己的廟宇。同寺廟底下的巨石牆相比,羅馬人的建築和柱廊簡直小得可憐。他們的歷史學家認為羅馬英雄赫拉克勒斯的墳墓就在此地。羅馬藝術家還以大西洋為背景,製作了一張細工鑲嵌的海神像,頭髮和鬍子上密密麻麻地夾著蟹爪。羅馬人走後,又來了阿拉伯人,他們和周圍平原上的土著居民融合在一起。他們把這片廢墟稱做「希米什」——即太陽城。在他們的傳說中,統治這裡的最後一代女王叫做「希米莎」,意思是「小太陽」。
現在我們有得是機會下水游泳,可以像魚一樣在水中觀賞堅韌有力的紙莎草捆了。可是我們又遇上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瀝青,它們和我們一樣,也正漂往美洲。整整兩天,我們都在它們中間航行,就好像一隻蒼蠅落到了油乎乎的藥膏裡一般。我們就在這片當年哥倫布經過的海域的中間,與那些黑色油塊一起漂浮著。我們的手指碰到它們,馬上就變黑了。有的油塊上還黏著小貝殼。
這種情形,我和聖地亞哥已經司空見慣了。我是獨立工作的,可以一笑置之,可是聖地亞哥卻深受其苦,因為他是好不容易才被學校批准參加什麼草船渡海的「非科學」活動的。要試驗紙莎草的性能,在澡盆就足夠了嘛。科學家應該在圖書館、博物館、實驗室裡工作,而不應該到大西洋上去當野人。
「我們已經航行了兩千一百五十海浬,」諾曼最後說,「也就是說,我們的行程已經過半。從這兒到西印度群島還有一千三百海浬,比回薩菲的路程要近多了。」
七月的第一個星期剛過,我們開始深深感到不安。我盼著攝影師早些出發,能在這些天一直伴著我們的陣雨轉成真正的暴風雨之前及時趕到。我們如今駛入的區域已開始進入颶風季節。其他人都神色自若,毫不在意。
我們又安安穩穩做起白日夢來,沉溺於古代的未解之謎。諾曼從小就是聽著這樣的教誨長大的:美洲本來是個與世隔絕的世界,後來他的祖先從歐洲帶來了知識和文化。政客們都相信這一套,大部分教科書也是由孤立學派的人寫的。他們說阿茲特克人、瑪雅人和印加人的系譜上,只有來自阿拉斯加和西伯利亞的原始野人。歐洲經由克里特島和其他地中海島嶼吸收了小亞細亞和非洲的文明。而美洲卻隔著寬闊的大西洋,在哥倫布到來之前,沒有受到任何彼岸文化的熏陶。他們還說,美洲人的船隻都太原始,只能沿岸行駛,根本不適於出海航行。但現在諾曼很想聽聽傳播學派的觀點,難道墨西哥和祕魯的美洲印第安文化,不是完全不同於作為歐洲文明基石的地中海內陸的亞非文化嗎?
這浮雕很能說明問題。譬如,公海上的草船和岸邊的草船很相似。前者的船頭和船尾都尖尖地翹著,正如古代埃及和祕魯的船隻。而岸邊蘆葦叢中的草船,船尾卻又直又闊。它不能防禦後面打來的海浪,但要是拖上岸,每天把它豎起來晾乾,卻十分合適,如今新舊大陸還殘存著這種小型的蘆葦船。
七月七日,「太陽」號依然十分美麗。金色的船頭高高昂起,酒紅色的船帆被後面吹來的東風鼓得滿滿的。可一旦遇上風暴,它就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漂亮了,那麼之後製作這次遠航的電影也拍不到紙莎草船在公海裡航行的長鏡頭了。而卡洛拍好的片子很可能也會被損壞。因此,再次與義大利進行無線電連繫時,我交代給我的妻子伊鳳一個任務,就是找一位電影攝影師,乘坐小船從西印度群島出發來與我們會合。我心裡暗想,這也不失為一種安全措施,但是這個信息我沒有向船上的同伴透露。萬一大家遭遇不測,歸根結柢,該負責的人是我啊。
在風暴最為猖獗的時候,我們只有待在艙外的左舷才最安全,而且這裡比較乾燥。在這裡,我們坐在艙門外靠著艙壁擺放的罈子上。我們的膠捲和貴重的裝備都存放在這裡,幾乎沒有我們容身的地方了。那隻鴨子和那隻猴子現在都待在各自的籃子裡,就疊放在我們的私人用品上面。海浪湧入艙內,繼續大肆破壞,箱子一個接一個裂成了碎片。到傍晚時分,只剩我和阿布杜拉還能繼續睡在艙內,其他人都搬了出去,睡在柳條筐上、桅杆底下,或是艙頂上。而那艙頂已經歪斜得十分厲害,很難支撐兩三個人的重量。起初給我們做床板的十六個箱子如今只剩下三個還完整無損,兩個是阿布杜拉的,一個是我的。因為我們的箱子最靠近左舷,所以堅持的時間最長。不過,現在也輪到我們了。其實,我腿下面的箱子已經被砸破了,衣服和書本混雜在一起,仿佛粥裡的果肉一樣在我們周圍漂來漂去。我用腳跟小心地把一個箱蓋擱在我僅剩的那隻箱子邊緣,壓在自己的腰下,然後翹起雙腳,頂著艙頂或是艙壁。這樣一來,浪頭奔湧而至時,我身下的箱子就不至於被掀翻了。這副景象極為怪異。阿布杜拉跪在艙門口祈禱了一番,然後鑽進睡袋,躺在他那兩隻完好無損的箱子上安然入睡了。我們身邊的水流聲在黑暗中聽起來異常凶暴。一不小心,我的枕頭滑落到水裡,馬上被在艙壁之間回旋的大漩渦吞噬了,這大漩渦什麼都不曾放過。這裡就像是大鯨的肚子,柳條牆就是鯨骨,把食物都攔在裡面,只把海水放行出去。我一把抓住漂在水裡的枕頭,還撈上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是一隻手!不對,是橡膠的手套,就是尤利做手術用的手套,它灌滿水脹了起來,就成了手的形狀。這太可怕了。我坐起來,把煤油燈吹滅了。緊接著,我的頭就撞上了艙頂,艙頂帆布裡兜著的一大片水都向我澆了下來。這下子,我小心翼翼護著的擱腳箱蓋也掉進了水裡。我僅剩的一隻箱子也被掀翻了。我爬出艙去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下雨時似乎在艙外更安全一些。船艙曾經是我們溫馨的小窩,如今,只剩下阿布杜拉還在下風一側呼呼睡大覺。
可是,印度洋並非大西洋。也許埃及人也曾穿過直布羅陀海峽進入大西洋,但是現存的資料並不能證明這一點。而腓尼基人則很熟悉我們啟航的那一帶海岸。他們必定也已逐漸了解到大洋流在那裡的奧祕。
午夜時分,幾道巨浪越過沒入水中的右舷橫梁,一下衝過了柳條艙壁,這股力量將諾曼身下一直睡著的一隻木箱打成了碎片。這隻箱子早被騰空了,如今只剩下幾塊破板在艙裡的水面上漂來漂去。草船修補的地方不時發出一種特別刺耳的聲音。結果,那晚又來了一個浪頭,將薩菲睡覺的小箱子打壞,但誰也沒聽見薩菲的呼救聲。牠和諾曼箱子的碎片一起漂浮在水上。牠被堵在自己的箱子裡面出不來,後來牠居然打開箱蓋,鑽了出來。牠濕淋淋地坐在聖地亞哥臉旁,尖叫著想鑽進他溫暖的睡袋裡,把聖地亞哥弄醒了。
聖地亞哥說:「人類學家和其他科學家一直為紙莎草船和木筏能否橫渡大洋的問題爭論不休,卻從來沒有得出過結論,這本身就是個錯誤。因為如果有人想通過實踐來解答時,他們就會勃然大怒,認為這樣的結論不夠學術。」
那個無線電通訊員讓我們一刻不停地轉動手搖發報機,以保證持續發出信號,這樣他們才能通過無線電波收到我們的信號。因為,雖然風已經停息,而且大雨平息了洶湧的海浪,但是我們的船都不大,在遠處都看不見對方。我們了解到,那摩托艇約有八噸排量,長七十四英呎。我們坐著搖著手柄,注意到海面上又鋪上了一層瀝青油塊,就和以前看到的一樣。海水沖刷著草船,又從縫隙中流走,那些瀝青塊就留在了紙莎草上。我收集了一些作為樣本,準備寫份報告一併給挪威代表團送去,上呈給聯合國。我們在大西洋兩岸,甚至大洋中間都發現了這些汙染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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