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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和解

作者:約翰.諾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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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肯布希抓住談話中的一個間隙,宣布說他肯定會在德文將這個學年上完,然而沒做好準備的其他人則也許會倉促跑掉。他不需要別人鼓勵便侃侃而談,大講德文強身項目的種種好處,以及按時完成基本訓練得到一張中學畢業證書的種種好處。就他個人而言,他要一步一步地走入軍隊。
上樓梯的時候,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吸菸室中說:「真夠逗的,他大老遠的跑到這兒來,連一口菸都沒抽。」
他不慌不忙地用他長長的竹棍一戳,向前滑去,慢慢地滑離我,滑下緩緩的坡地,他身體筆直,兩個雪橇寬寬地岔開著,以防自己的平衡受到威脅,他的滑雪杆從兩側探出,彷彿要擋開任何干涉。
我驀地轉向那個歲數小些的男孩。「後來我又做什麼了?」我問道,「我敢說你有許許多多的想法。來,再現罪行吧。我們在樹上,後來發生了什麼,歇洛克.福爾摩斯?」
布林克爾痛苦地轉向他。「是嗎?」
我們把這半天的時間全用在了調車場的辛苦勞作上。我們抵達那裡時,雪已經變成了黑褐色,又溼又黏。我們分成班組,每個班組都受一名老鐵路工人指揮。我和布林克爾、切特分到了同一組,但是果園裡的那種嬉戲氣氛沒有了。我們所能看到的城鎮,只是一些暗紅色磚頭的磨坊,以及包圍著調車場的庫房。我們在老鐵路工人的指揮下奮力幹活,周圍盡是些所謂的「滾車」——來自全國各地、在這場大雪中動彈不了的猙獰的貨車車皮。布林克爾問老工人現在是否應該稱它們為「死車」,老工人有幾分反感地看了看他,沒有回答。這天有趣的事情乏善可陳,工作變得艱苦而單調;我穿的衣服太多,開始出汗。到了下午三點來鐘的時候,我們已經失去了志願者的新鮮模樣,鐵路的骯髒和體力勞動的疲勞在我們身上全部顯現了出來;我們似乎與調車場、磨坊和庫房是同一性質的。老工人對我們不滿,或者是我們使他緊張了,或者也許是他與之看上去的一樣身體有病。不論是什麼原因吧,反正他又是嘟囔又是吐痰,一會兒嚷嚷著下命令,一會兒揉他那虛胖的大肚皮。
我快樂地跳躍著上了宿舍的樓梯。也許因為我心中仍保存著對夜空中寒星的想像,保存著對那不多的幾個黑暗中一動不動的亮點的想像,或者是因為從我房門底下透出的溫暖的黃光太具震撼性了。這是一個原有預期發生變化的簡單案例。燈應該是關了的。可彷彿它又自己點亮了,房門底下灑出一片淡淡的黃色光亮,照亮了樓道地板上的塵土和裂縫。
「支流!流入德文河的?」
他的手重重拍在我肩上。「放心吧,小夥子。在我們自由的民主之中,真相自會大白,哪怕為其而戰。」
除了上課、體育和俱樂部,還有戰爭。布林克爾.哈德利只要願意,可以寫出他「有史以來最短的戰爭詩」。
「當然,」我乾笑一聲,「當然。」隨後,一句話脫口而出,「但是真相自會大白。」
「啊——。真相很難受,呃?」
「我也會的,只要我找到要找的東西——一隻母水獺。牠過去常在德文河上游一段地方的一個小支流裡。看水獺怎樣使自己適應冬天,這很有趣。你以前見過嗎?」
煙霧繚繞的吸菸室中高漲的情緒凝固住了。在那臺此刻恰好又響亮起來的收音機旁,一個萎靡的身形終於站起身,說:「什麼罪?」
「見鬼!住口!我向上帝發誓,你的玩笑太長了,太過分了。」
「啊,」布林克爾那興高采烈令人迷惑的語氣說明,這是一個巨大的反語。「到了!」
「我說不好,萊珀,可我認為坡底下有一條路。」
「好,好吧。跟你去地牢。」
「就你個人而言。」有人輕蔑地模仿道。
「我怎麼不知道河上游有什麼母獸。」
「哪支軍隊,夸肯布希?墨索里尼的吧?」
「啊,」布林克爾明斷地形容道,「並沒真殺,菲尼現在半死不活地待在家裡,身處悲傷不已的老母親的懷抱中。」
我站起身。「我想抽支菸,你呢?咱們去吸菸室吧。」
「我在周遊。」
我對此哈哈大笑,不可控制地笑了好一會兒。
「啊,」他是無法被這樣模稜兩可地對付過去的,「是一https://m.hetubook.com.com隻母水獺。」
「要知道,是一條小溪。」
「把一切都說出來,」桌邊的一個歲數小些的男孩嘶啞地說。他的聲音中有一種不穩定的趨向,有一種地地道道的陰謀語氣,彷彿他對所說的一切都從字面上深信不疑似的。我覺得他的態度幾乎是猥褻的,彷彿某人發現了你的性祕密,答應只要你向他詳細描述,他就不告訴任何人。
「周遊。」我審視著他手中長長的竹滑雪杆,「什麼意思,周遊?」
「是的。但是我靠近牠時有些笨手笨腳,所以它完全有可能會聽見我,被嚇著。」
「周遊。這是冬天在鄉野四處蹓躂的方式。滑雪周遊。下雪天就這樣在陸地上行走。」
「啊,我想是的。」我們總是當面叫他萊珀;對其他名字他想不起來答應。
「啊,」他在我們身後提高自己的嗓音,「你們今天怎麼樣?活幹得如何?」
對這句話,布林克爾補充道:「他們沒找到他。他把自己藏在了一簇夸肯布希下面。」
「啊,不是在德文河上,是在它的一條……支流上。」
「這麼說你殺了他,對吧?」一個男孩子緊張地從沙發上站起來。
我們在漸濃的黑暗中從車站步行回學校,途中遇上了一個沿著蓋滿雪的街邊滑行的身影。
「他只不過是出來四處滑滑雪,」我趕緊說。我不想看到今天緊繃的火氣發洩在萊珀身上。隨後我們來到了他身邊,我說:「你找到那隻母獸了嗎,萊珀?」
報名參軍。衝動地猛關上通往過去的大門;脫掉所有的衣服,直到最後一片布;打碎我的生活模式——那個自從我出生就用其所有的黑線編織的複雜圖案,在這個圖案中,那無法解釋的符號被家庭「白」和男校「藍」的背景所襯托,還有它那需要藝術家的靈巧來保持其流暢的糾纏的絲絲線線——我渴望對它舉起巨大的軍隊剪刀,咔嚓!一下子剪斷,手中剩下的只有幾軸黃線,它們只能編織樸素、平坦的卡其布,不論這些線多麼扭曲。
「是的,但是正因為這個,所以不能算滑雪。滑雪不應該太快。滑雪是為了有用的移動。」他把他那探尋的目光轉向我。「從坡上往下滑,會摔斷腿的。」
「找到了告訴我。」
「啊,我要是找到了那地方,你以後也許想去看看。」
戰爭也是如此,最初幾乎是幽默地以宣布新學期取消女傭而開始,然後是連續幾天的採摘蘋果,它就這樣侵入了學校。這場初雪成為了戰爭的先導。
這是一個專為艱難思考而設置的夜晚。一顆顆寒星獨自刺穿黑暗,它們不像南方有可能看到的星星那樣,是一片片的,或一簇簇的,或形成銀河,而是一個個單獨、寒冷的亮點,就像刀鋒一般缺少浪漫。星光之下,大雪覆蓋的德文靜無聲息;新英格蘭的寒星主宰著這個夜晚。這裡的寒星並沒有像在老家時滿天繁星的夜空會令我萌生遐想那樣,讓我思考上帝,或想起站在桅杆前迎風破浪,或想起某種偉大的愛;在這冷冷的亮點之中,我想到的是我所面臨的決定。
「祝你愉快,」他說。
我在四方院子裡與布林克爾分手,因為他所屬於的一個俱樂部要開會,他尚不能回宿舍——「我今晚要主持金羊毛辯論社的一個聚會,」他用令人吃驚的輕蔑口吻說,「金羊毛辯論社!我們這些人全都瘋了。」他在黑暗中語無倫次地嘟囔著走開。
「是的,」萊珀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會兒,應和道,「到了。」
大雪使位於我們南邊波士頓─緬因鐵路上的一個大城鎮的火車調車場陷入癱瘓。大雪過後的那天,在小教堂裡,我們兩百名志願者被呼籲把這天的時間用於清理鐵路,來實踐校方在這個秋天所提出的「緊急使用」政策。這回仍然是付我們錢的,所以我們全都自願參加,我、布林克爾、切特.道格拉斯,我注意到,甚至還有夸肯布希。
他的目光愧疚地閃來閃去。和-圖-書「後來你把他推下去了,我敢打賭。」
大夥朝他笑了幾聲,他輾轉不安,顯得更為愧疚了。他在吸菸室的這群人中本來就沒啥地位,我這麼一擠兌,他愈發丟面子。受挫的他閃著眼睛瞟了我一眼,我驚異地看出,我對他的小小取笑給自己招來了他真心真意的仇恨。為了我自己的脫身,這是我情願付出的代價。
我必須加入進去,否則就會冒完全失控的危險。「我也沒做什麼,」我盡可能輕鬆地開口說道,「我……我只是……在他早晨喝的咖啡裡放了一小撮砒霜。」
他們走了之後,我們這些幹活的人相當空虛地隔著剛清理出來的鐵軌相互張望,看別人,看自己,就連布林克爾都想不起合乎時宜的妙語來了。我們走開。老工人讓我們去調車場的其他部分,但是這個下午再沒幹出多少實際的活來。我們站在這座磨坊鎮的鐵路調車場裡,而整個世界卻正在另外的地方匯合,我們似乎只不過是一些在英雄的男子漢們中間嬉戲玩耍的孩子。
吸菸室是個像是地牢的去處。位於地下室,或曰宿舍樓最深的內臟。這兒已經有十來個吸菸者了。在德文,人人都有許多副公眾面孔;在課堂上,我們即使不能說完全是一副好學不倦的樣子,卻至少臉上掛滿值得稱道的全神貫注;在運動場上,我們的樣子全都天真外向;在吸菸室,我們則極像罪犯。為了不鼓勵吸菸,校方的政策是把地下室的房間弄得盡可能壓抑。挨近房頂的窗戶又小又髒,舊皮家具袒露出裡面的東西,桌子殘破不全,牆是菸灰的顏色,地面是水泥的。一臺接觸不良的收音機播放了一會兒,聲音響亮刺耳,然後突然停下,說起了啞語。
「我們走,」我一邊說,一邊拉著布林克爾拐過我們抵達的通往我們宿舍的街角。「再見,萊珀。我很高興你找到了它。」
「法文,法文,」我驚呼道,「這個不幸的意外講得夠多的了。我得去複習我的法文了。」我走了出去。
「我們知道犯罪現場,」布林克爾繼續說,「在樹上……河邊那棵陰森的樹上。沒有什麼毒藥,根本沒那麼縝密。」
「快看萊珀,」布林克爾煩躁地開口道。「他以為自己是誰,雪人?」
「沒有,我從沒見過。」
似乎真是這樣。這天晚上學校被薄薄地覆蓋住了,但是第二天早晨,一個明亮的,幾乎是溫和的日子,所有的雪花都消失了。然而,週末的時候,雪又下了起來,兩天後,雪下得更大了,到了這一週結束時,大地被冬雪蓋了個嚴嚴實實。
他緩緩轉過頭,沒有停下自己交替杵下的滑雪杆,滑雪板在噌噌向前的行進,他繼續著那節奏分明但卻軟弱無力的動作,就像是一個自製的活塞引擎。「你猜怎麼著?我真找到了牠,」他的笑容在臉上綻開,卻漫無目標,彷彿他不是在朝我一個人笑,而是朝任何希望與他分享這份快樂的人和物笑,「非常值得一看,我照了幾張照片,洗出來後拿給你看。」
「河對面有個地方,你可以在那兒滑雪。就是火車站對面陡峭山坡上有纜索的那個地方。你不妨去那兒。」
我們從事著戰爭的核心工作——摘蘋果——的新奇性和掙到的錢使我們興奮。德文的生活展現出,它仍然很接近於和平的方式;正如布林克爾說的,戰爭頂多是洶湧的波濤,對我們來說,並不比我們花在果園中的一天更艱鉅。
這天所發生的一切都消退了,就像是入冬的第一場假雪。菲尼亞斯回來了。
但是這是一條他們似乎很快就會忘記的線索。我在他們中沒發現歇洛克.福爾摩斯,甚至也沒發現一名華生醫生。沒人表現出想要跟蹤我的意思,沒人盯著我,沒人冷嘲熱諷。每天的活動隨著秋天日光的減弱而變長,到了十月中旬的時候,那個夏天、開學日,甚至昨天,全都變成了某種完成了的東西,被忘掉,因為明天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戰爭是洶湧的波濤但是我們大家全都得從事比寫詩更費力氣的活動。首先,當地的蘋果園裡,果子就要爛了,因為果農全都要麼當了兵要麼進了軍工廠。我們花了幾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採摘蘋果,並因此而掙到了現金。這激發了布林克爾寫他的「蘋果抒情詩」。
和*圖*書當然是滑雪。那是一條很好的小坡地滑雪道,在坡上你可以滑得很快。」
我無法不注視著他,無法不注視著他這滑稽的探索者模樣。「你幹嘛呢,」我終於問他,「喂,你究竟在幹什麼呢?」
在車輪和連接器的隆隆聲和鏗鏘聲中,我們歡呼,他們也朝我們喊叫,雙方都有些吃驚。他們的歲數並不比我們大多少,儘管大概是新兵,可他們一路行駛過我們這單調的行列時,卻給我們一種印象:他們就是精英。他們像是要去度一段快活的時光,軍裝嶄新精緻,人也乾淨而充滿活力,他們在外出尋樂。
「你今天破壞了多少鐵路,夸肯布希?」
但是卻沒有萊珀。在教堂裡,他一般會在自己筆記本的背面畫些小小的素描,畫鳥和樹,所以他大概沒聽見這一宣布。接我們去南邊幹活的火車直到午飯過後才到,我去火車站時,抄近道走離小河不遠的草地,遇上了萊珀。我整個秋天都沒怎麼見他,現在幾乎認不出他來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一個小坡的坡頂,遠遠望去就像是夏天留下的一個稻草人。當我在雪地上邁著沉重的步伐朝他走去時,我開始辨別出他的衣物——一頂暗綠色的獵帽、褐色的護耳、一條厚厚的灰色毛圍脖——最後,我終於在這些物件中認出了那張臉,萊珀那張粉紅色的尖臉,他的目光透過鋼邊眼鏡,好奇地凝視著遠處的樹林。我走得更近些時,注意到,在那有著下垂口袋的棕黃色帆布長大衣下面,在那紅黑相間方格花呢的燈籠褲和綠色綁腿下面,他足蹬一對滑雪板。滑雪板非常長,木質的,很破舊,有兩個裝飾:滑雪板的尖上一邊一個老式圓球。
「陷害自己的室友,以便自己獨占整個房間。極端的背信棄義。」他加強效果地停頓了一下。「實乃弒兄殺弟。」
「我敢打賭,你早就知道菲尼這個秋天回不來。所以你挑他做室友,對吧?」
並不是說參軍就是一種好生活。戰爭畢竟是你死我活的。但是我習慣於在吸引我的事物中去尋找你死我活的東西;任何我想要的事物中,任何我所愛的事物中,都總具有某種你死我活。如果裡面沒有,比如說與菲尼亞斯的關係,那麼我就親手把它加進去。
「我還以為偷襲珍珠港後他們就扣押了所有的夸肯布希呢。」
「就像是男人的晚會,」布林克爾朝身後咆哮,「那是冬日的仙境,每一分鐘都是。」他透過嘴角朝我說:「這地方的人要麼是企圖逃避兵役的德國佬,要麼是……是……」他語氣中的輕蔑力量使得這個詞變成了詛咒,「自……然……主……義……者!」他激動地一把抓住我胳膊。「我要退學,我要去報名參軍。明天。」
他抬起一隻手,示意我安靜。「別說話,別開口。你是在法庭上受審。」
但是在戰爭中,毫無疑問會有你死我活,它就在那兒。
「撒謊!」布林克爾怒視著我,「想用假口供來避重就輕,呃?」
「不,他是個德國佬。」
這一天結束時我們全都厭煩了。
「糟糕的打賭,」我立刻說,一屁股坐進一把椅子裡,彷彿對這遊戲失去了興趣。「你輸了。我看你充其量是華生醫生。」
布林克爾飛快地瞟了我一眼。「你設計好了的,」他臉上綻開笑容,「你始終都知道。我敢說,全都是你的傑作。」
當我們真的開口說話時,我們說的是飛行訓練計劃、軍中的哥哥們、入伍的條件、上學的不重要,以及我們將絕對沒有戰爭故事可講給自己的孫子們聽。還有就是戰爭將會持續多久,誰聽說過在這樣的時刻竟然還要學習些什麼已然死亡的語言。
「啊,沒區別。這是整個錯誤觀點的一部分。它們在毀掉鄉間滑雪,纜索、纜椅,以及所有那些勞什子。你被運到上面,然後再颼地一下滑下來。你根本看不見樹之類的東西。啊,你看見許許多多樹從身邊飛過,但你卻絕無法真的去看樹,看某一棵樹。我只喜歡一路前行,看我所經過的東西,自得其樂。」他的思想到了盡頭,現在他開始慢慢地接受我,注意到我身上一件又一件的厚衣https://www.hetubook.com.com服。「你在幹嘛?」他溫和而好奇地問。
傍晚時分布林克爾.哈德利過來看我。我已沖過淋浴,洗去了納瓜姆斯特河黏糊糊的鹽漬——跳進德文河本身就像是沖個清爽的淋浴,事後你根本不用再清洗,但是納瓜姆斯特河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以前從沒跳進過它;冬季學期開學第一天我用它來洗禮,我在打架之中被扔進它的水中,這似乎也是恰當不過的。
「啊,」我用強烈些的聲音說,「我先偷了他所有的錢。後來我發現他德文的入學考試是作弊的,便拿此事敲他父母竹槓,後來我在盧茨伯里先生的書房與他妹妹做|愛,後來我又……」效果良好,房間各處都出現了小小的笑容,就連那個歲數小些的男孩都懷疑自己對一個笑話有些「實誠」了,將會在德文犯一個不好的錯誤,「後來我又……」我只需補充「把他推下樹」,這一連串似乎不可能的事情就會完整,「後來我又……」只用幾個字,也許這場地牢噩夢便會結束。
「那麼小的坡,不會。」
這是一個錯誤;收音機突然靜了下來,我的聲音在這驟然出現的播放間隙中顯得格外響亮,使大家全都感到震驚。
並沒有人因我努力裝出的可笑的法語發音而對事件本身分神。
「什麼?」我在椅子中迅速轉過身,轉離桌子,面對他。「不,當然不對。我怎麼能事先知道這樣的事情呢?」
「你要去哪兒?」
「啊,你知道那棵樹,」我試圖負罪地垂下自己的臉,但卻覺得臉彷彿被往下拉。「是的,嘿,那棵樹上確實有一起小小的不幸意外。」
「一個人好自在啊,」他親切地繼續說,「看得出來你很有些影響。這個大房間全都歸你自個兒。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樣人情練達。」他露出一副信任的笑容,在我的小床上坐下,斜倚在自己的胳膊肘上,一副隨隨便便的放鬆派頭。
我一把抓住門柄,猛地將門打開。他坐在書桌旁我的椅子裡,低頭調整著自己粗大而累贅的腿,所以我只能看見那對緊貼著腦袋的熟悉耳朵,以及他那剪得短短的褐色頭髮。他抬起頭,臉上綻開挑釁的笑容,「嘿,哥們兒,樂隊呢?」
「一隻……啊,河上游的一隻他知道的母獸,」我說。
「水獺很少露面的。」萊珀表示。
他困惑地皺起雙眉。「究竟是什麼母獸?」
「別胡說,布林克爾,」我轉回身,面向桌子,毫無目的地快速移動著桌上的書本,「你這麼說,簡直瘋了。」我的聲音,即使在我自己血液悸動的耳朵裡聽起來,都顯得過分緊張。
我們全都站在鐵路兩側,做好向機車長和乘客歡呼的準備。車廂的窗戶敞開著,乘客們令人驚異地探出著身子;他們全都是男性,我可以看出,全都很年輕,全都一個樣子。這是一車軍人。
但是布林克爾進來了。他大概認為有必要在這新學期的第一天拜訪所有的左鄰右舍。「啊,吉恩,」他容光煥發的臉出現在門口。布林克爾身穿灰色華達呢西裝,西裝上有著像是手工縫製的方口袋,繫一條保守的領帶,足蹬深棕色科爾多瓦皮鞋,儼然一副標準的預備學校學生模樣。他的臉上全都是直線——眉毛、嘴巴、鼻子,所有的一切——他那一米八三的身板也挺拔筆直。不過他的樣子單單不像運動員,他太忙於權術、捭闔和公共活動。布林克爾毫無特性,除非你從背後看他;他轉身隨手關門之際,我就從背後看了他。華達呢上衣的下襬在他健康的臀部上方稍稍分開,這就是,我毫無奚落感地想起,這就是布林克爾的突出特點,他那健康、果敢、毫不過分誇張但卻非常結實的屁股。
「去鐵路上幹活。」他繼續溫和而好奇地凝視著我,「給鐵路鏟雪。今早在小教堂裡說過這個活的。你應該記得。」
萊珀.萊佩利爾沒有懷疑這場雪。事實上,一開始沒有任何人懷疑。但是我覺得,萊珀在這方面是與眾不同的,同學們當中,常常是他突然一下子最為深刻地感受到這種事情,感受到德文生活中所有的其他變化。
「犯人給你們帶來了,先生們,」布林克爾宣布道,他抓住我脖子,把我在他前面推進吸菸室,「我把他交給合適的當局。」
白天終於結束了。從一開hetubook.com.com始它就是灰色的,它的結束則是由更深的灰色來宣告,灰色的天,灰色的雪,灰色的面孔,灰色的精神。我們魚貫走進等著我們的舊車廂,車廂裡燈光昏暗,我們重重地坐在不舒服的綠座位上,誰都不怎麼說話,直到開出了好幾英哩。
沒過多久後,下起了雪,這甚至對新罕布夏來說,都太早了。一天傍晚,雪戲劇性地到來;我從書桌上抬起頭,但見突然之間雪花旋轉著落進方院子裡,降落在斑馬線旁精心修剪過的灌木叢上,降落在那三棵仍然有很多葉子的榆樹上,降落在仍是綠色的草地上。雪迅速地越積越厚,就像是侵犯者悄無聲息地攻城略地,因為它們的占領是如此溫柔。我望著它們旋轉著飄過我的窗口——不要把這太當回事,它們這種嬉戲的降落方式似乎暗示著,這是一場小小的作秀,一個無害的把戲。
「啊,我哪兒也不去。」他彎腰繫緊在綁腿上的帶子,「我只是四處轉轉。」
布林克爾聞聽此言後像是挨了一巴掌,肩膀垂了下來。「世界大戰正在進行,我卻在這麼個地方。一個給母水獺照相的攝影學校!」
但是我覺得喉嚨梗塞住了;我絕對無法把這幾個字說出來,絕對無法。
「什麼母獸?」布林克爾問我。
我猛地一扭脖子,掙脫他的手,緊咬牙關,「布林克爾……」
他說這話時我感到一陣激動的顫抖。這是這可鄙的一整天合乎邏輯的高潮,也是德文這整個支離破碎的學期合乎邏輯的高潮。我覺得,很長時間了,我一直在等著有人說這話,這樣我自己就可以因這果敢的詞語而感到愉快了。
我轉過身,跋涉著前去為戰爭而把新英格蘭從雪中鏟出。
沒人能阻止我,除了我自己。把稍顯保守的「我欠德文什麼」,以及我對父母的責任之類的陳腔濫調放在一邊,我藉著這並不傷感的夜空光亮設想著我的責任,我知道自己不欠任何人任何東西。我認為自己應該在自己所選擇的時間,去迎接自己生命中的這一危機,現在我選擇了。
「會的。也祝你愉快。」
為什麼要按部就班地接受教育,而眼看著戰爭慢慢地把我在此所深愛的和平,德文之夏那無憂無慮的無限和平,一點點地奪走呢?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夸肯布希之流,可以平靜地看著這場戰爭向他們接近,並最終在一個最佳時點跳入戰爭,彷彿是在證券市場上買進股票。可我不能。
「就你一個人吧。」另一個人說。
布林克爾.哈德利,這位全班的核心,竟然稱讚我有影響,這似乎不太像他。我剛要說他同房間的膽戰心驚的布朗尼.珀金斯,這傢伙絕不會使布林克爾不舒服,他倆有兩個房間,外面那間還有壁爐。我並不吝嗇對他說這番話。我喜歡布林克爾,儘管他在冬季學期很有實力。幾乎人人都喜歡布林克爾。
四點半的時候,出現了片刻的歡呼。主線路被清理了出來,第一列火車緩慢地隆隆通過。我們望著它開過來,機車噴著團團蒸汽,給頭頂的厚雲增加了陰沉。
如果你十七歲,在一個激動的、充滿競爭的學校裡生活,那麼和萊珀在一起,卻避免取笑他,這確實是很不容易的,得與自己做一番激烈的鬥爭才行。但是隨著我對他逐漸了解,贏得這種鬥爭也就容易些了。
我洗去身上的水漬汙痕後,穿上一條深棕色褲子,這條褲子菲尼亞斯不|穿它時特別愛批評它,穿上一件藍色法蘭絨襯衫。然後,五點鐘法文課之前沒啥事可做,我便在心中思考起體育的問題來。
但是在回答之前,我停頓了一會兒,他又開始用他那輕鬆自如的方式說了起來。他這人是只要能做到,就絕不會讓談話出現冷場。
我以最為犀利的目光看著他,他已擺出了一種指責的架勢。
「不,我不想去那兒。」他再度審視起樹林來,儘管他的哈氣已把他眼鏡弄得結滿了霜。「那不是滑雪。」
「你說有路從樹林中穿過嗎?」當我走近時,他用他那溫和而小心的聲音說。萊珀的腦筋不太容易從一個念頭迅速轉向另一個,儘管我是他好幾個月都沒彼此交談過的老朋友,可此刻他卻把我的出現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哪怕是在這寬廣空曠的野外雪地裡的不大可能的相遇中,對此我並不介意。
「他是個德國間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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