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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和解

作者:約翰.諾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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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知道我是否和他一起去報名,」我說,「入伍。」這是這一年所有十七歲青年的終極問題,這句話把布林克爾的暗諷從每個人的心頭驅趕開,除我之外。
我脫下厚運動衣,運動衣下面是一件賽船時穿的雨衣,一種帆布的寬大上衣。菲尼亞斯默默地凝神審視著它。「我喜歡它的式樣,」他終於低聲說。我把它脫掉,露出我哥哥給我的軍用襯衫。「非常切合時局。」菲尼亞斯從牙縫中說。脫掉它之後,就只剩下滿是汗漬的內衣了。他微笑著看了我的汗衫一會兒,然後一面費力地從椅子中站起,一面說:「瞧,你應該一整天都穿它,只穿它。它才真的有品位。你其他的衣服配這件汗衫全都是多餘。」
隔壁布林克爾.哈德利的醒來總是像一列快車般熱鬧。牆那邊會稀哩嘩啦傳來一大堆聲音,布林克爾跳下床,粗聲粗氣地咳嗽,腳丫子在地板上砰砰作響,咚咚地穿過寒冷的空氣,去壁櫥拿衣服,大聲地跑過走廊,去浴室。然而,今天他卻改變了方向,沒去浴室,徑直闖進了我們的房間。
不管怎麼說,我太忙了,根本無暇思考這些。除了抓緊自己的功課,我還要把剩下的時間劃分為給菲尼補課和由他來教我體育。由於學習任何東西很大程度上都要依賴學習的氣氛,我和菲尼,使我倆雙倍驚訝的是,都開始在以前薄弱的環節上取得著飛速進步。
「我自己就可以。」菲尼陰著臉重複。
我找出幾條被單,給他鋪了床。受人幫助,他對此一點都不敏感,根本不像病殘人那樣努力顯得獨立。這天晚上躺在床上祈禱的時候我把這列入了祈禱內容,這是很長時間以來的頭一次祈禱。既然菲尼亞斯回來了,似乎就應該重新開始祈禱了。
「很高興你這麼說。」
菲尼亞斯東看看西看看,他看著牆旁邊一個沙坑上方的單槓,看著地上的一套舉重槓鈴,看著捲起來的摔跤墊,看著一雙踢到存衣櫃底下的釘鞋。
「在鍋爐房?」
「啊,那曾經是我的志向。現在我無法肯定,無法百分之百肯定,自己到一九四四年是否能完全恢復好。所以我要訓練你去替我參加。」
「還是那個老地方,對吧?」他一面說,一面轉向我,輕輕地點著頭。
「堂弟,」布林克爾揚著下巴說,「總統的遠房堂弟。」
盧茨伯里先生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乾笑,然後他的臉瞬間變成了磚紅色,他採用了他慣常的格言。「適當的體育是好的,」他說,「我不想侈談什麼伊頓公學的運動場精神,可今天的所有鍛鍊當然都是為了向滑鐵盧進軍。你們時刻都要以此為目標。」
「啊,」他合攏起喉嚨上的羊皮領子,「現在你知道了。別再像個喬治亞州的白人窮小子似的說話——『我想是的!』」儘管這是嘲笑,可他的話卻並不怎麼是針對我個人的。這天早上他似乎一下子長大了幾歲,他裹著自己的大衣,靜靜地倚在大樹上,他的身材也似乎變小了。或者也許是,我,在這同一個身體裡,感覺到自己的身材一下子長得更大了。
我仍然吊在杠子上;我覺得我的雙手彷彿離不開它了。「沒有,你沒告訴過我這個。」我對著自己的胳膊喃喃道。
他並沒有假裝沒聽懂。頓了一下,他用樂觀的語氣說:「你現在要當大明星了,」然後又有些尷尬地補充道,「你可以急追直上。」他拍了一下我後背,「去那兒,做幾十個引體向上。你最後究竟參加哪項運動的選拔賽了?」
菲尼的臉色變得異常堅決,臉上的神情是那種我剛剛察覺出的年長了幾歲的神情。「不。」他說。
「菲尼亞斯,你說的這一切都很有趣,不過我希望你不要過多地自己玩這種遊戲。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反正我得在精神病院給你訂個床位。」
「不會吧,」菲尼喊道,向我們呈現出一副完全被嚇呆了的驚異表情,「誰會想到這個!中國人,『耶魯.派瑞爾』,就在德文。」
「不客氣。」他一面含糊其辭地回答,一面伸手去拿靠在桌上的一對拐杖。
「是的。」
「做三十個。」他用不耐煩的口吻嘟囔道。
所以,戰爭像海濱鋪天蓋地的浪頭,聚集著能量和體積,衝向我們,把我們淹沒在它洶湧的席捲之中,似乎無法逃避,隨後在最後關頭,菲尼亞斯的一句話卻使我們躲了過去。我只是低頭一閃,僅此而已,波濤那強大的力量在我們頭頂毫無傷害地打了個旋,無疑把其他人狠狠地甩倒在海灘上,卻留下我們像以前一樣平靜地蹚水。我並沒有停下來想,漲潮的時候,浪頭是不可避免地一個接一個的,而且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更有力量。
布林克爾自大地挺直身子。「你以為我是誰!」但是菲尼沒有聽他這句話。他的臉已經對我所說的話綻開炫目的微笑,整個臉都亮了起來。「報名參軍!」我不停口,「即便你是艾略特.羅斯福,我也不和你一起報名參軍。」
這天早上他不必做任何指導。和*圖*書跑了兩圈後,所有的力量都像以往一樣全部用盡,在我驅使著自己繼續跑下去的時候,遍布周身的疼痛像往常一樣匯集於側脅,變成一片巨大的痛楚。我的肺也像往常一樣,被這工作弄得完全厭煩了,從現在起,它只能痛苦地忍受著運動。我的膝蓋又變得沒了骨頭,任何時候都準備將小腿縮進大腿中去。我的腦袋,感覺就像是頭蓋骨的不同部位在相互摩擦。
「我喜歡冬天。」這天早上我們從小教堂回來時,菲尼第四次要我放心。
然後,無緣無故之中,我感覺到了崇高。彷彿我的身體在此時之前一直都是懶散的,彷彿那疼痛和精疲力竭全都是想像出來的,是為了阻止我真正發揮自己的潛力而無中生出來的。現在我的身體似乎終於要說:「啊,如果你一定要做到,行!」力量開始流遍我全身。我振作起來,忘記了自己平時精疲力竭時的自憐,我把自己拋在了腦後,把壓抑的心靈與疼痛的身體一道全都拋在了腦後;所有的困惑都消失了,我無羈無絆。
早上,這個雪原閃耀著粉末般的白光,太陽在地平線的什麼地方冷冷地照耀著,它太低了,無法直接著見,但是它那潔淨的光線卻在我們周圍散發著藍白色的微光。北方的日照似乎要拾起浮於空氣中的模糊的白色粒子,給光澤的藍天施以粉黛。萬籟俱寂。榆樹那禿禿的拱形樹枝似乎植入了這一動不動的天空。隨著我的跑步,我落足的聲音在這廣袤而死寂的黎明中顯得那麼短促,彷彿在如此多的閃亮的景色中,已經沒有地方可供任何聲音侵入了。菲尼亞斯的身形映襯在大樹的樹幹上;他時不時喊上一嗓子,但是這些聲音也迅速被吸收,被消釋。
「太晚了,無法再報名參加任何其他項目,」看到他臉紅脖子粗,要對我這個託詞大發雷霆,我吞吞吐吐地繼續講,「不管怎麼說,現在在打仗,體育隊也沒有多少外出比賽。怎麼說呢,戰爭期間,體育運動似乎並不那麼重要。」
過了一會兒,我輕聲答道:「並不完全是。」
辯論的勢頭猛然突破了他的控制。他的臉凝固住了。「因為我痛苦。」他大聲喊叫道。
「有。」
「你怎麼可以?」布林克爾不屈不撓地堅持著。
「是的,我想我一直太懶散了。」
「你甚至不氣喘吁吁。」他說。
「他在說什麼?」我把拐杖放在菲尼腋下時他說。
「即便你是蔣介石的夫人,」菲尼加入進來,「他也不和你一起報名參軍。」
「冬天也愛我,」他反駁道,然後,他不喜歡這古怪的聲音,又補充說,「我是說,你幾乎可以說季節也是懂得愛的。我的意思是,我愛冬天,當你真的愛什麼東西時,那麼這東西也會反過來愛你,以任何它自己的方式來愛。」我並不認為這是對的,我十七年的經驗已告訴我,這番話裡面的錯遠遠大於對,但是它卻像菲尼對其他事物所產生的想法和信念一樣:那應該是對的。於是我沒爭辯。
聖誕節假期之前不久的一天早晨,我終於得到了回報。我在跑菲尼給我佈置的練習,在一個圍繞校長宅邸的橢圓形道路上跑四圈,校長宅邸是一幢鋪得很開的大白房子,它那美國初期的十三州風格很值得懷疑。房子旁邊有一棵老榆樹,菲尼就靠在它的樹幹上,在我跑大圈時,對我高喊。
「你當然自己能淋浴,」我說,「可這又怎麼樣?好了。布林克爾總是……布林克爾總是事事搶先。報名參軍!多瘋癲的想法啊。這只是布林克爾又想搶第一罷了。即便你是邁克阿瑟將軍的大公子,我也不跟你一起報名參軍。」
菲尼在長凳上坐下,掙扎著脫掉他羊皮裡子的冬季大衣,深深地吸了一口體育館裡的空氣。沒有哪個更衣室會比德文的更衣室氣味更刺鼻;最顯著的是汗味,但是汗味裡面還混雜著大量的石蠟味、糊橡膠味、浸透的羊毛織品味、塗抹油味,對那些知根知底的人來說,還有疲勞的氣味、失去希望與失去勝利的氣味,以及身體相搏的氣味。我認為這是一種不好的氣味。這主要是人的身體被用到極限之後所發出的氣味,這種氣味對任何運動員的意義和刺|激都像它對任何情人的意義和刺|激一個樣。
但是一旦你穿過那些具有十三州風格特點的門道,門道裡只星星點點地有一些扇形窗或低矮的浮雕柱,暗示著某種低調的裝飾是可允許的,這時你就會進入一場具有龐巴度夫人式奢華的鬧劇。粉紅色大理石牆和白色大理石地面的上方是拱形和穹隆狀的天花板;一個會議廳裝飾成義大利文藝復興最興盛時期的風格,另一個會議廳則被枝形吊燈上的水晶球發出的光焰照得通明;一整面牆都是易碎的落地窗,落地窗俯瞰著一個義大利花園,花園裡點綴著大理石裝飾;一樓的圖書館是法國普羅旺斯風格的,二樓是洛可可風格。除了宿舍,所有的地面和樓梯都是用光滑的大理石製成的,它們甚至比結冰的人行道更暗藏危險。https://m.hetubook.com.com
「你找到了自己的韻律,對吧,第三圈。就在你進入那邊那個直道的時候。」
「你想到你可以報名參軍?」他一面繼續說,一面小心地將目光轉開。
「他在說什麼呀,」菲尼問。
「你不能把石膏弄溼,對吧?」布林克爾問。
「準備好報名了?」他還沒進門就喊,「你準備好啊——菲尼!」
他在長凳上費力地扭轉過自己。玩笑過去了,他的嘴惱怒地大張著。「你究竟他媽,」他的聲音在這個詞上突然大幅度降低,「為什麼這麼做?」
「你甚至對自己一無所知。」
「你想看什麼呢?」
我以前從沒做過十個。做到十二個時,我發現他一直在默默地數數,因為現在他已開始用一種不明確的、隱隱可以聽見的聲音出聲地數了出來。十八個時,他的聲音有某種放大,二十三個時,聲音中的最後一絲不耐煩消失了;他站了起來,他數下一個數字所帶出來的迫切語氣就像是一股看不見的助力,把我的身體拉過胳膊的距離,直到他突然快樂地大聲喊「三十!」
「可四四年是不會有奧運會的。只有兩年了。戰爭……」
「是的,我把腿放在簾子外邊。」
但是我當然不相信菲尼。我太抵制男校生活的巨大恐懼了,這巨大恐懼便是「聽信流言蜚語」。除了幾個萊珀之流的徹頭徹尾的傻瓜外,我與其他所有的人一起,抵制任何含有懷疑戰爭的哪怕是最小的可能性的東西。所以我當然不相信菲尼。不過有一天,當我們的牧師卡哈特先生對自己在小教堂所做的「上帝在散兵坑裡」的布道感動不已後,我離開教堂時想到,如果菲尼關於戰爭的觀點是不真實的,那麼卡哈特先生的觀點至少也同樣不真實。但是當然了,我不相信菲尼。
「你準備好啊——什麼?」菲尼在自己的床上追問。「誰準備好報名了,還有那個啊什麼?」
「不,我不知道。」
雖然我幾乎無法相信這個,可它卻那麼明確地印在他臉部那僵硬的表情上,一點都不會有錯,他那平淡語氣下面的東西也太容易察覺了:菲尼亞斯因為我想走而震驚。出於某種原因,他需要我。他需要我。我是他所遇到的最不值得信任的人。我知道這點,他也知道或應該知道這點。我甚至告訴過他。我告訴過他。但是他的臉上和聲音中卻毫無疑問有一種冷漠。他需要我在他身邊。這時,戰爭離我遠去,當兵、逃離現實、重新乾乾淨淨地開始,這一連串夢想對我失去了它們的全部意義。
「別再念叨你那想入非非的生活了。我們在為一九四四年的奧林匹克運動會而訓練你,哥們兒。」
「扯閒篇唄,」我簡短地說,「布林克爾還能說什麼?」
「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心於辯論的時候,他的目光絕不在我的目光下動搖,「這整個世界現在就是在精神病院裡,但是只有那些胖老頭們懂得這個玩笑。」
木板路結束了,當我們走下一個通往我們教室的坡路時,他稍稍走在我前面一點。他以驚人的小心,挑著路走。他是一個以前把這地面主要用作起點的人,這地面只是他跳向空間時一個虛懸世界中的特定元素,如今此人走起路來竟如此小心翼翼,確實不可思議。現在我記起了以前從沒特別注意的東西:菲尼亞斯曾經是怎樣走路的。在德文,我們有形形色|色的步法:那種一個突然長高了三十公分的男孩子笨拙的拖著腳的走法,那種覺得自己肩膀變得有多寬者搖搖晃晃的牛仔大步,有悠然的緩步,有蹣跚而行,有輕快靈活的腳步,也有巨人的健步如飛。但是菲尼亞斯卻是以一種流暢的平衡來持續行走,極為輕鬆,以至於他似乎是在毫不費力地一路飄行。現在他則一瘸一拐地在一片片的冰地之間跛行。斯坦普爾大夫下的定論有一點是確定了——菲尼亞斯可以重新走路。但是另一個想法卻在我面前揮之不去:他再不能那樣走路了。
我們到達那裡時,汗水像油一樣從菲尼的臉上往下淌,他暫停下來時,手和胳膊都不由得發著抖。那條打著石膏的腿像個海錨似的拖在身後。這天早上我在宿舍房間所看到的那力量的假象,一定就是他在家時用來欺騙醫生和家人允許他回德文的同一個假象。
我平心靜氣地看著這一幕,去年他打橄欖球摔斷腳踝骨時我見過他架拐。在德文,拐杖幾乎成了與墊肩一樣常用的體育物品。我從沒見過一個病殘之人的皮膚閃耀著如此健康的光澤,這愈發突出了他眼睛的清澈明亮;我也從沒見過有誰這樣使用自己的腋窩和胳膊來架雙拐,彷彿是在玩雙槓,彷彿只要他想做,他就會在上面翻個筋斗似的。菲尼亞斯跳躍著走過房間,來到自己的小床旁,一把掀起被罩,呻|吟道:「啊天哪,床都沒鋪。好端端的取消哪門子女傭?」
「你全然相信了所有的那些戰爭廢話?」
「是我說的,」布林克爾一面用一種不同於往常的戒備語氣開口道,一面飛快地瞟了菲尼亞斯一眼,「是我說的今天報名參軍。」
「咱們就說我從小教堂回來累虛脫了,」他看著我,朝我幽幽一笑,「你得照顧我。」
「不,」菲尼說,www•hetubook.com.com看都沒看他一眼,「我自己就可以。」
「『他們』究竟是誰?」
「我算看出來了,我絕對不該把你一個人丟下,」我還未能從發現他在這兒的衝擊中恢復過來,菲尼亞斯便繼續說著,「你從哪兒找到的這些衣服!」他那明亮的眼睛憤慨地從頭到腳打量我,目光從我的破灰帽子,轉到那磨損的厚運動衣和沾上了油漆的褲子,又轉到我腳上那雙笨重的鞋。「不必這樣給自己做廣告,我們大家全都知道你是全班穿著最不講究的人。」
體育館位於學校另一端,至少有四百米遠,一路上全是冰。我們別的什麼話也沒說,就出發了。
房間裡非常冷。我渾身發抖地站在菲尼亞斯前面,仍然攥著那對已經就位的拐杖,無法轉身面對布林克爾和他念念不忘的玩笑,這個毀滅性的玩笑。
假如菲尼是對的,那麼這將是多大的一個笑話啊!
我站在那裡為盧茨伯里先生致命的羸瘦而遺憾,想到,人畢竟總有輕信的一面。
「打仗?」他心不在焉地嘟囔著。我根本不理會他這個,當他的思想在別的地方的時候,他總是說話、反問、重複別人的詞語。
我雖然不相信他的話,也沒忘記全世界的軍隊都在穿梭於戰場,可我還是像曾經的那樣,跟隨著菲尼的任何新發明。樹立目標是沒什麼壞處的,即使這目標是一場夢。
「不,我當然……」我太一心於反駁他,以至於我反駁之語說了一半時,才弄明白他的這句話;現在我的眼睛飛快地轉回到他臉上。「所有的那些戰爭廢話?」
「啊,我不知道,」我說,「這只是昨晚布林克爾恰好說起來的,僅此而已。」
「你在告訴我我知道什麼嗎?」
「我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說,」我說著,努力跟上他的思路。「現在我明白了。你仍然處於某種藥物的影響之下。」
直到現在,無論有任何事情,我一直歡迎著每一個新的一天,彷彿每一個新的一天都是一個新的生活,在這個新生活中,所有以往的失敗和問題都被抹去,而所有未來的可能性和快樂都在打開,都可以得到,大概在夜晚降臨之前就能得到。現在,從這個雪冬和菲尼亞斯的拐杖中,我開始明白,每一個早晨都再次重申著前一個晚上的問題,睡眠擱置了所有的事情,但什麼都有沒改變,你無法在黎明與黃昏之間使自己脫胎換骨。然而,菲尼亞斯卻不相信這個。我確信,每天早上他第一件事就是低頭看自己的腿,一想起它來就看,看它是否在他睡覺期間完全恢復了。他回德文後的第一個早晨,當他發現它仍然是瘸的,仍然打著石膏時,他用他通常的那種自制的神氣說:「把我的拐杖遞給我。」
「那些不想讓咱們搶走飯碗的胖老頭,他們編造了所有的一切。比如說,並沒有任何真正的食品短缺。現在這幫傢伙讓人把最好的牛排全都送到他們的俱樂部去了。你注意到沒有,最近他們越來越胖了?」
「我也有,咱們不要去。」
我倆走進體育館,一路走過大廳,使我驚異的是,我倆經過了獎品室,獎品室裡他的名字已然刻在一個獎杯上,繡在一面錦旗上,銘寫在一個橄欖球上。我確信這就是他的目的,思考這些逝去的輝煌。我已對此做好了準備,我甚至想起了幾句積極向上的勵志格言,來鼓舞他。但是他不假思索地走過了獎品室,走下一段陡陡的大理石臺階,走進更衣室。我一直困惑地跟在他身邊。角落裡有一疊髒毛巾。菲尼用一根拐杖扒拉它們,微笑著發牢騷道:「好端端的,取消哪門子女傭?」
「是的,就在那兒。」
「在鐵路上鏟雪。」
布林克爾吸了一口他那種參議員式的深呼吸,但卻發現沒什麼可說的。我們三個站在新罕布夏淡淡的晨光中發抖,我和菲尼穿著睡衣,布林克爾穿一件藍色法蘭絨浴袍和一雙裂開口子的軟皮拖鞋。「你們什麼時候去?」菲尼繼續問。
一天又一天,我們在小教堂裡,以戰爭的名義,被要求節衣縮食,努力用功,這時候,是不可能看不出老師們是在使用這個口實來驅使我們的,就像他們一向都想驅使我們一樣,根本無所謂什麼戰爭或和平。
「是什麼使你如此特殊?為什麼你懂得它,而我們其他人卻稀裡糊塗?」
「沒參加,」他那輕蔑的臉上,眼睛如炬般地盯著我,「還在當划艇隊領隊資深助理?」
「我一直在幹活,僅此而已。這些全都是工作服。」
「這是你返校的第一天,菲尼。你不應該曠課。」
「我幫你。」布林克爾說。
這個時間更衣室裡空空如也,一排又一排暗綠色的存衣櫃被寬寬的長木凳隔開。房頂上懸掛著管道。這是德文的一個沉悶的房間,暗綠色、棕褐色和灰色,只是在盡頭處有一個大理石的大拱廊,白光閃閃,它通向游泳池。
但是由於我們離火線實在是太遠了,所以任何戰爭感的主要維持都是精神上的。我們看不出它的任何真實性;我們對戰爭的全部印象都是來自兩維的虛假媒介——報刊、雜誌、新聞簡報以及海報上的照片——或者收音機裡矯揉造作灌輸給我們的聲音,或者是報紙上方的通欄大標題。我發現,我只有通過不斷發揮和_圖_書自己的想像力,才能抵擋住菲尼那傾向於和平的咄咄逼人的進攻。
「我一直在窗口看你倆,」他用他那貓頭鷹叫一般的嗓音說,話語中少見地出現了一絲個人的興趣。「你要做什麼,福里斯特,為當突擊隊員而訓練嗎?」雖然並沒有校規明確禁止在這樣的鐘點進行鍛鍊,但是校方卻並不鼓勵此類行為;所以一般情況下盧茨伯里先生本會指責的。然而戰爭甚至改變了他的標準,一切形式的體育鍛鍊在非常時期都變成常規的了。
他站起身,身體的重量放在好腿上,另一條腿輕輕擺在他前面的地板上。「別犯傻了,」他冷靜而泰然自若地注視著我,「沒有任何戰爭。」
跑完第四圈,我在菲尼亞斯前面停下,就像是坐到一把椅子上。
「我想是的,在某種意義上。」
「這麼說,」布林克爾朝我一撇嘴,「你的小小陰謀並不是太成功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學習。我真的要學習。雖然主要是你幫我把功課給補上,可我也要盡可能地努力用功。只不過不是今天,這不是首先要做的。不是現在,我不想在我連學校還沒看的時候就學什麼連接動詞。我想看看這個地方,除了咱倆的房間和小教堂,我還什麼都沒看。我不想看教室,不是現在,現在還不想看。」
就德文學校一千九百四十三級的歷史而言,這是我們的談話中僅值得保存的部分。布林克爾.哈德利給別人起外號起了四年,自己卻巧妙地逃避,一個外號都沒被起,現在終於被安上了一個。「耶魯.派瑞爾」哈德利以流行性感冒的速度傳遍全校,必須要說,這個外號牢牢地跟隨著布林克爾,只不過在需要簡稱的時候,大家有時叫他「耶魯」,而不是叫他「派瑞爾」。
「沒錯。」
「不,那是你。那是所有的人。」他扭轉過身體,這樣他就直接面朝著我了。「這就是這整個的戰爭故事。一劑藥。聽著,你聽說過『沸騰的二〇年代』嗎?」我非常緩慢非常謹慎地點了點頭。「那時人們全都狂喝杜松子酒,每一個年輕人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真的很實誠,他認為現在在打仗,」菲尼純然驚訝地說,「為什麼他就不明白呢?」我們望著盧茨伯里先生的背影逐漸遠去,即使裹著冬天的行頭,這背影仍然那麼細高,這時菲尼默想著的是盧茨伯里先生是被排除在了胖老頭們的陰謀之外的。隨後他恍然大悟了。「啊,當然了!」他喊道,「他太瘦了。當然了!」
他開始轉過身去,於是他的背朝著我。「咱們去體育館。」他簡短地說。
那一刻過去了。我知道,菲尼亞斯發現了自己的憤世嫉俗,他比我更為震驚。我倆都再沒提這事,我倆也都沒忘掉它的存在。
熄燈後我的這種特殊的靜無聲息使他知道我是在祈禱,他安靜了大約三分鐘,然後便開始說話。他一向都是不先說說話就睡不著覺,他似乎覺得,祈禱超過三分鐘就是作秀。上帝在菲尼的宇宙中從來都不是空閒無事的,要隨時準備好傾聽。任何人三分鐘內沒聽明白他的要旨,就像我有時為了逗他而故意的那樣,菲尼亞斯就不再嘗試,只有對我例外。
「是的,」布林克爾說。
「女傭沒有了,」我說,「畢竟是在打仗啊。這算不上什麼犧牲,想想那些忍受飢餓和轟炸的人,以及所有其他的事情。」我的無私很好地反映了一九四二年的潮流。過去的幾個月中,我和菲尼亞斯在這一點上逐漸產生了分歧;我覺得自己不太贊同他那種抱怨,抱怨失去了享受,現在可是在打仗啊。「畢竟,」我重複道,「在打仗。」
「菲尼。天哪,你回來了!」
「啊,我只是想到——昨天晚上幹完鐵路的活以後……」
「是的,還有我。」
「不,這個差事我辭了。我只是一直來體育館上課,上那種專門給不參加任何選拔賽的人開設的體育課。」
但是一個星期後,我就把這個忘在了腦後,而從那以後我卻從沒忘卻過菲尼以為在他回德文的頭一天我就想拋棄他時,他臉上的那種目瞪口呆表情。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選擇了我,為什麼他只能向我展示他殘疾的最為自慚形穢的一面。我不在意。因為戰爭已不再腐蝕那和平之夏的平靜,那平靜曾是我在德文最為珍視的。儘管運動場在一尺厚的冰雪下凍成了硬殼,小河變成了枯樹之間的一條灰白色冰道,可是對我來說,和平又回到了德文。
「入伍!」菲尼同時喊道。他那明亮的大眼睛轉向我,眼睛裡有一種奇怪的眼神。我以前從沒見過他的這種眼神。他仔細打量過我一番之後,說:「你要入伍?」
他仍在說著話我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空氣冰冷,我們的一扇窗戶留了一道一寸高的縫隙,使得冷氣灌進了房間,他那極為憤慨的喊聲把我吵醒,「好端端的取消哪門子女傭!」他坐起在床上,彷彿準備跳下來,他精神飽滿,完全醒了。我不得不笑這位憤慨的運動員,他在用五個人的力氣,抱怨著服務。他扔回自己的被子,說:「把我的拐杖遞給我。」
即使德文的室內,對他來說也到處都是陷阱。幾年前學校用一個石油家族的巨額饋贈,以一種特定的清教徒式雄偉風格對校舍m.hetubook.com.com進行了大規模重建,彷彿把凡爾賽宮搬了過來,再根據主日學校的需要進行修改。這種華麗與端莊的混合暴露出了學校那不統一的性質,就像它所橫跨的那兩條河的不同一樣。從外面看,校舍是由直線條的紅磚與白隔板構成的,含蓄而樸實,每一個窗戶旁都有百葉窗在站崗,屋頂上東一處西一處散布著幾個毫不張揚的白色圓頂,因為它們的存在是意料之中的,不漂亮,就像是香客的帽子。
他坐回到椅子上。「鐵路鏟雪。這還說得通,頭一學期咱們總幹這個。」
「他在練習成為真正的運動員,」他實事求是地說,「我們想參加四四年的奧運會。」
「啊,可冬天不喜歡你呀。」為了便於行走,學校裡的許多路段都用木板鋪上了人行道,但是木板上也到處有著一片片的結冰之處。拐杖一下沒杵對地方,他就會摔倒在冰封的板材上,或跌進結著冰殼的積雪裡。
「啊,你知道。」
我倆站在體育館前結滿冰的草地上,他在準備著走進去,先歇息一會兒,這樣他就可以在走進去的時候表現出精力來。後來,這成為了他的習慣;我常常撞見他站在一幢建築物前,假作思考,或假作審視天空,或摘下手套,不過這種障眼法從來都騙不過我。菲尼亞斯是一個差勁的騙子,缺少實踐。
「不要去?可拿什麼來當藉口呢?」
我倆驚詫地從這個問題上退卻。在寂靜之中,我倆之間這個早上所有的發狂情緒都結束了。他坐下來,把他那潮|紅的臉轉離開我。我一動不動地坐在他身邊,只要我悸動的神經撐得住,我就一動不動,後來我站起身,緩緩向前走去,毫無目的地走向任何一件東西,結果是那架單槓。我向上一躍,抓住杠子,然後,在一種笨拙的,也許是滑稽可笑的想要向菲尼亞斯示好的心態之中,我引體向上。我什麼其他事情都不想,不想正確的話語,不想正確的姿勢,我做我能想到的。
「沒錯,」菲尼證實道,臉上綻開一絲淡淡的愉快笑容。
「我知道。」
「啊,他們不喜歡這樣,那些牧師、老女人,以及所有那些自命不凡的人不喜歡這樣。於是後來他們嘗試了『禁酒令』,結果人人都喝得更醉了,於是再後來他們索性鋌而走險,推出了大蕭條。這使得三〇年代的年輕人不敢越軌。但是他們無法將這個把戲永遠玩下去,所以對咱們四〇年代的年輕人,他們就編造出了這場假戰爭。」
菲尼一瘸一拐地走到梳妝臺前,拿起自己的肥皂盒。「我先淋浴。」他說。
「你確實認為美利堅合眾國與納粹德國和日本帝國處於交戰狀態嗎?」
我倆早上六點鐘起床跑步。我穿一套健身房厚運動衣,脖子上繫一條毛巾,菲尼穿一條寬大的睡褲、一雙滑雪靴和他那件羊皮裡子的大衣。
「還有你。」
「所有的那些關於現在在打仗的廢話。」
「哪項都沒參加。」
他坐下來,審視著自己緊攥在一起的雙手。「我告訴過你嗎,」他開口用沙啞的嗓音說道,「我曾經志在奧林匹克?」若不是他剛才說出了那番他不得不說出的非常個人的、某種深藏於心底的話,他本是不會提這個的。做些不同的事,說個笑話,這些本都是一種偽君子式的對發生過的事情的否認,可這樣的事菲尼亞斯做不出來。
他的口氣完全認定我肯定是注意到了。有那麼一會兒,我幾乎信以為真。後來我的目光落在那伸向我的白繃帶和白石膏,與往常一樣,這使我脫離開菲尼所杜撰的世界,像這天早上醒來時那樣,我回落到現實中,回落到事實上。
「啊,」我小聲說,「他真的就是宋美齡。」
我倆漫步走回宿舍。踏上宿舍樓的臺階時,我們碰上了正往外出的盧茨伯里先生。
「你一直太懶散了,對吧?」
我囁嚅著窘困的回答,但是做出明確反應的卻是菲尼亞斯。
「你完全知道我在說什麼。」
「你有課嗎?」當我們抵達教學樓的臺階時他問。
現在,當我們晚飯吃著雞肝的時候,我的心頭不禁浮現出一幅景象:羅斯福總統、我父親、菲尼的父親,以及許多其他的胖老頭們正坐在某個精緻但卻隱蔽的男人俱樂部房間裡,吃上等腰肉牛排。當家裡來信告訴我,由於汽油定額,探望親戚的旅行取消了,這時我就很容易想像出父親無聲地微笑著,一副會意的眼神——想像這個,至少與想像美軍匍匐穿越一個名叫瓜達康納爾的地方的叢林一樣容易——正如菲尼亞斯說的,「那地方究竟在哪兒?」
「我確實認為……」我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相信以前曾有哪個學生對盧茨伯里先生斷然說過「不」。這話使他不可控制地慌亂起來。他的臉又變成了磚紅色,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他要跑開。然後他說了一句極快,極沙啞,極短促的話語,我們倆都沒聽懂,他迅速轉過身,大踏步走過方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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