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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和解

作者:約翰.諾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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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臺滑雪!那個公園平坦得像煎鍋。」
「急什麼呀,布林克爾,」收緊的包圍圈中有人用危險的和氣口吻問。「有什麼可催的?」
「根本沒有什麼德文冬季狂歡,以前也從來沒有過。」
星期六的天色灰得像戰艦。整個上午,冬季狂歡的設備都在從宿舍運出,運到納瓜姆斯特河畔的那個尚不完善的小公園裡。布林克爾監督著運輸,他在樓梯上跑上跑下,喋喋不休,下達著命令。他使我想起一位海盜船長在分贓。他從低年級學生那兒訛詐來的幾罐很烈的蘋果酒是最要小心保護的寶藏。它們被埋在了公園中心一簇常春藤旁邊的雪裡,布林克爾指派他的室友布朗尼.珀金斯以自己的生命來守護它們。這個命令必須毫不走樣地嚴格執行,布朗尼明白這一點。於是他一個人渾身發抖地在公園中心一連守衛了好幾個鐘頭,思忖著如果自己闌尾炎犯了可怎麼辦,想到自己有可能昏厥便頓失勇氣,意識到自己也許不得不割去闌尾而恐懼不已,直到我們終於到來。後來布朗尼悄悄溜回宿舍,他實在精疲力竭了,根本無法享受狂歡。在這極度非法的競爭之日,沒人注意到這個。
一週後,他走了。他還有幾個星期才滿十八歲,隨著十八歲生日的到來,所有報名參軍、選擇一個兵種而不是被徵入一個兵種的機會,就會消失。那部滑雪電影為他做出了決定。「我一向認為,戰爭會在它需要我的時候來找我,」最後一天他來向我告別時說,「我從沒想過我會主動去找它。我確實高興我及時看了那部電影,真的。」然後,作為德文學校的第一名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新兵,他走出了我的房門,他的圓錐形針織帽在腦後跳動。
一月初,我們大家剛剛從聖誕假期返回,美國滑雪部隊的一名徵兵官便在文藝復興會議廳給四年級的學生放了一部電影。對萊珀來說,電影展現了我們大家全都在追尋的東西:戰爭的一張可辨別的友好面孔。滑雪戰士身披白斗篷,順著潔淨的山坡翱翔而下,就像是寂靜的天使,然後,雪橇呈倒八字形,真真實實地滑上山坡,不過這卻是快樂的上坡,被日光晒黑的手,明亮的眼睛,潔白的牙齒,以及那吸滿山間新鮮空氣的胸膛。這是我曾經看過的最為潔淨的戰爭形象;就連以高高地遠離步兵泥土著稱的空軍,相比之下都顯得一身機油,而海軍就毛病更多了,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當這些潔白的冬季勇士在一塵不染的山坡上飛身而下時,沒有任何東西汙染他們,這種對戰爭出色而乾淨的反應立刻滑入了萊珀的佛蒙特之心。
甚至萊珀的入伍都沒撼動我的這一心態。事實上,這使得這場戰爭比以往更不真實了。沒有什麼真正的戰爭能夠使萊珀自願離開他自己的蝸牛和母水獺。萊珀的入伍似乎只是他又一場異想天開罷了,就像那回他睡在緬因州卡塔丁山山巔一樣,那地方是每天清晨美國領土上最早被陽光照耀之處。那天早上,萊珀.萊佩利爾實現了自己的一個夙願:融入自然。他成為旭日在美國所照到的第一件東西。
我倆坐在我們的房間裡,兩側的單扇大窗戶都勾勒出一方毫無特色的灰色天空。菲尼亞斯在把自己打著石膏的腿放在桌上,現在這石膏已變得小多了,他用一柄折疊刀思緒重重地在石膏上劃刻著圖案。「什麼冬季狂歡?」我問。
「你是說牠令自己適應了蒼蠅拍嗎?」菲尼亞斯質問。
「開始吧,」他喊,「喂,菲尼。首先是什麼?」
我朝他冷若冰霜地微笑,「雪人籌委會。」
我從菲尼亞斯手中接過電報,橫下心來面對前面的不論何種的毀滅。這就是這個冬天我學會要做的。
萊珀輕聲說話時,人們一向都是聽得心不在焉,但是他的這一論斷卻引起了我的高度注意。這一論斷如何應和圖書用在我身上,如何應用在菲尼亞斯身上呢?尤其是,它如何應用在萊珀身上呢?
這確立了我們與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聯繫。突尼西亞戰役變成了「萊珀解放」;轟炸魯爾被布林克爾以一種自尊心受到傷害的驚訝口吻呼為:「他怎麼沒告訴咱們他已離開了滑雪部隊」;「擊沉沙恩霍斯特」號則是:「又出手了。」萊珀在全世界各地出現,處於每一個盟軍成功戰例的核心。我們大談萊珀在史達林格勒的位置,大談萊珀在緬甸公路上,大談萊珀的護衛艦前往蘇聯的阿爾漢格爾;我們推測著自由法國領導權的危機靠任命戴高樂或任命吉拉爾都是解決不了的,只有萊珀出面;我們比報紙更明白,主宰這場戰爭的不是三巨頭,而是四巨頭。
烈性的蘋果酒開始在我們身上發生作用。我詫異著,也許發生作用的並不是蘋果酒,而是我們自己那慷慨激昂的言行,它使我們陶醉,並拋開束縛,它令布林克爾將橄欖球板拋在校長的雪人上。當我穿上雪橇、滑下小坡、在小小的跳臺滑雪中感受翱翔的滋味時,它使我高高地飛起到空中;它激發得菲尼亞斯在切特發明的一支西班牙曲子中,爬到了獎品桌頂上,只用一條腿在獎品中間創造出了一支滑稽舞,他跳躍著,旋轉著,從一個空處跳到另一個空處,擦著黑澤爾.布雷斯特頭髮的邊,絕不誤踩壞葛蘭寶的照片。我知道,菲尼亞斯並不是受到烈性蘋果酒的影響,影響他的是他內心中所一時感覺到的那種生活之快樂。這快樂是應該的,原本就是他天性中具有的,在這快樂的影響下,他重新獲得了那魔術般的懸於空間的才能,一隻腳短暫地沾一下兒桌面,然後便再次旋轉著躍起在空中。這是他在最為狂野地表現自己,在他所熱愛的那種世界中表現自己;這是他的和平之舞。
獎品桌的左邊,布林克爾跨在他藏的蘋果酒上;他身後是一簇常春藤,常春藤後面到底還是有著一個緩緩隆起的小坡,跳臺滑雪委員會正在那兒奮力將雪堆起在一個斜面跳臺上,跳臺的邊緣大概比隆起的小坡高出一尺。再往後是一排雪人,雪人雖說面目難辨,但卻是藝術性地在拿校長、盧茨伯里先生、帕奇.威瑟斯先生、斯坦普爾大夫、新來的營養學家,以及黑澤爾.布魯斯特開心,它們彎曲地排列成一個封閉的半圓形,通到多冰、泥濘、口齒不清、汩汩作響的納瓜姆斯特河,然後拐回到獎品桌的另一端。
我逃出來了,需要幫助。我在聖誕地點。你明白。沒必要冒險在此寫地址。我的安全依賴你立刻前來。
在不拿萊珀的輝煌戰績說笑的間隙,我們都思忖著我們自己是否符合軍隊那最為微小的標準。我本人對軍中應該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一無所知,我也明白自己不知道;在不拿萊珀說笑的時候,我思忖著自己那仍然隱藏著的部分,不知它是否包含著可憐的麻袋、流浪漢,或懦夫。我們全都最大程度地用萊珀取樂,我們全都祕密地希望這個懦弱的萊珀像我們所說的一樣英勇。
「原來如此,」我說,我說這話的口氣使布林克爾抬起了眼睛,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先對視在了一起。在我倆這種陰謀家的一瞥中,他的懷疑全部冰釋,因為立法者布林克爾已經變成了非常時期的叛逆。
我覺察出自己必須扮演歌舞班,我的臉上表現出一種表情,沒有聖火開運動會,這在全天下都是www.hetubook•com•com聞所未聞的。「火,火。」我在黏溼的白雪上方說。
「冬天,我想是。」
「怎麼樣!」放映這些場景時他用驚異的聲音小聲對我說,「怎麼樣!」
「就是冬季狂歡唄。德文冬季狂歡。」
「我知道你就會。你在內心裡總自命為藝術家,對吧?我組織體育賽事,布林克爾可以管理音樂和食品,咱們還需要有個人來美化場地,弄上幾個冬青花環之類的東西。這應該由一個擅長於植物和灌木叢的人來搞。我知道誰合適。萊珀。」
就是因為這個,我沒有注意到布朗尼.珀金斯從宿舍走來,走到我們當中,我沒有聽見他在說些什麼,直到菲尼歡鬧地喊道:「一封吉恩的電報?奧林匹克委員會來的。他們要你!他們當然要你!把它給我,布朗尼,我要向全體人員宣讀。」我望著菲尼的臉色經歷著從喧鬧到震驚的全部變化,隨著這變化,我頭腦中的歡樂也漸漸消失了。
混亂之中,我從一個搶奪者的手中搶到了一罐酒,我用胳膊肘擋開反攻,打開蓋子,品嘗了一口,嗆住了,然後,實施我最初的計劃,用它堵住布林克爾的嘴。他的眼珠子凸了出來,喉嚨上的血管開始搏動,直到我終於放下罐子。
跳臺堆好後,四下裡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混亂;二十個在冰天雪地中準備就緒的男孩,現在站在那裡,彷彿牙齒中間都緊銜著嚼子,只等著一聲令下。菲尼亞斯本應該宣布開賽,但他卻忙於給獎品編目錄。於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旁邊的布林克爾。他一直在他的蘋果酒上方擺出一副直布羅陀固若金湯的架勢;他繼續用挑戰的目光注視著周圍,直到他開始意識到,無論他往哪兒看,算計的目光都回視著他。
「要知道,我認為這些都是芬蘭滑雪部隊的照片,」菲尼亞斯在我另一側小聲說,「我想知道他們何時向我們的盟友布爾什維克開火。除非他們之間的那場戰爭也是假的,我非常確信如此。」
冬末的這些星期六則至糟不過,這時候雪已失去了它的新奇和閃亮,學校似乎已淪落成為僅僅是一個下水道的網路。中午過後冰雪短暫地融化一會兒,汙水滲入管道,順著排水溝流走時發出令人壓抑的汩汩聲。雪殼底下但見一串骯髒的灰色在移動,雪殼開裂著,露出下面一塊塊凍泥。灌木叢失去了自己明亮的雪帽,赤|裸而脆弱地站立著,它太營養不良了,無法掩蓋本想要它掩蓋的排水。有些日子,進入任何建築時,你都要走過一層你前面之人所帶進來的土和灰渣,它們就像是一張墊子,越來越薄,最後逐漸消失在走廊裡。天空是空洞而無望的灰色,讓人覺得這灰色就是它永恆不變的色調。冬天的占領似乎已經征服、侵占、毀掉了一切,所以現在大自然中不再留有任何的抵抗運動;所有的汁液都乾涸了,所有蘊含著生命力的小枝都折斷了,現在冬天自己,一個老邁、腐朽、疲憊的征服者,放鬆了對荒蕪的扼抓,縮回了一點點,它的監視也變得漫不經心;它厭倦了勝利,因缺少挑戰而變得衰弱,它自己開始主動從狼藉的鄉野中撤退。唯有排水是活躍的,在這些星期六,它們的噪音聽起來就是冬季那單調的退場曲。
切特.道格拉斯手持小號站在他身邊。菲尼十分遺憾地放棄了請校樂隊來演奏的計劃,因為那樣一來,我們狂歡的消息就會傳遍校園的每一個角落。不管怎麼說,切特終究會改善一下這裡的刺耳聲音。他是一個皮膚白皙的細瘦男孩,球狀的金棕色捲髮彎曲在前額上方,他專心於兩樣課外活動,網球和小號。這兩樣他都駕輕就熟,彷彿天生就會,以至於我觀察過他之後也開始以為自己只要練上一個週末便能熟練掌握其中的一樣。正如我們其他人什麼都表現在外表上一樣,切特則以同樣的程度具有一種潛藏於心的樂於助人和為別人著想的特點,這妨礙了他成為班上的重要成員。要想讓人覺得你「有個性」,你就必須至少偶爾粗魯一下,並經常發發脾氣,m.hetubook•com•com不來這一套,沒有誰會在德文出人頭地。沒有誰,當然了,菲尼亞斯除外。
人人都給這個傳奇添油加醋,只有菲尼亞斯除外。從一開始,暗殺希特勒的那件事,菲尼就說:「如果有誰給萊珀一支上了膛的槍,並且把槍抵在希特勒太陽穴上,他都會打不中。」這引來了一片憤怒的喊叫,後來我們紛紛在布林克爾鋪墊的基石上給萊珀的凱旋門增磚添瓦。菲尼亞斯不參與這種事,由於吸菸室裡除此之外幾乎不談別的,所以他很快就不去那兒了,並且也勸阻我去那兒——「如果你抽菸像煙囪,你還怎麼成為運動員?」他拉我越來越遠地離開吸菸室的那幫人,遠離布林克爾和切特,以及所有的其他朋友,把我拉進一個只有他和我居住的世界,這個世界裡沒有戰爭,只有我和菲尼亞斯兩個人,身處全世界人民當中,為一九四四年的奧運會做著訓練。
當他停下來,在獎品中間坐下時,他說:「現在我們要進行十項全能運動。大家都安靜,我們的奧林匹克選手吉恩.福里斯特下面要做資格認證。」這一刻,並不是蘋果酒使得我奮力去做他所命令的一切:奔跑,彷彿我就是抽象的速度本身;倒立,頭朝下沿著那排雪人爬一圈;倒立,在獎品桌的冰箱頂上用頭保持著平衡;跳遠,如果他的命令是躍過納瓜姆斯特河,我就會咔嚓一下落在納瓜姆斯特河的船庫中央;結束時在一片掌聲中(要知道,在這一天,就連德文男孩子們的自負都被魔法般地驅散了)接受菲尼亞斯放在我頭上的一個用常春藤枝條編成的花環。使我超越我自己的並不是蘋果酒,而是在一九四三年即要灰濛濛地降臨之際,我們對它的逃離,以及因此而得到的自由,是這個短暫的下午裡,那虛幻的、特殊的、獨自的和平。
我正看著他在石膏上刻的星星,聞言迅速抬起頭,看著他的臉,「萊珀走了。」
「誰想要什麼冬季狂歡?」當我提出這一動議時他用最近才有的一種覺醒口吻說,「慶祝什麼呢?」
「好吧,好吧,」他沙啞地喊道,「咱們開始吧。」
在一所男校,星期六下午是可怕的,特別是在冬季。沒有橄欖球;不可能像春天那樣,騎自行車到附近的鄉野去遊玩。就連最用功的學生都覺得沒必要埋頭於書本,因為後面還有星期日,漫長、懶散、安靜的星期日,來做任何作業。
只有菲尼亞斯看不出這種沮喪。正如他的哲學中沒有戰爭一樣,也沒有令人意氣消沉的天氣。就像我曾經說過的,所有的天氣都使菲尼亞斯愉快。「你知道下星期六咱們最好做什麼嗎?」他用他的一種嗓音開始說道,這是一種旋律平和的低音,不知怎麼的,它總使我想起一輛勞斯萊斯正在公路上行駛。「咱們最好組織冬季狂歡。」
因為這是菲尼的想法,所以事情便像他說的那樣發生了,儘管並不像他最初靈感突發時設想的那麼容易。要知道,隨著時間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地過去,我們宿舍樓的同學們幾乎對任何事情都越來越缺少熱情了。就拿布林克爾來說,自從那天早上我對他的報名參軍計劃打退堂鼓後,他便開始了一種長期的、決絕的、連續的從學校活動中退出。他並沒有因為我的變心而憤怒,事實上他也立刻經歷了自己的變心。如果他不能參軍(儘管布林克爾非常自立,可他沒人陪伴卻什麼都難做成),那麼他卻至少可以停止參加如此多的平民活動。於是他辭去了金羊毛辯論社的社長職務,停止給校報的學校精神專欄寫稿,放棄了樂善好施友愛會本地被剝奪基本權益兒童分會主席的頭銜,不再在小教堂的唱詩班唱他的男中音,甚至,在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不負責任的衝動之下,竟然辭去了學生諮詢委員會和校長樂善基金等組織中的一切職務。他那筆挺風度的服裝不見了;近些日子他穿卡其布褲子,繫一條軍用皮帶,腳蹬一雙走起路來嘎嘎響的皮靴。
「咱們就犧牲一件獎品吧,」菲尼亞斯一面說,一面抓起那本《伊利亞德》。他把https://www.hetubook.com.com蘋果酒灑在紙頁上,使它們更易燃燒,然後把一根火柴點到上面,一股小小的火焰旋轉著向上竄起。被荷馬和蘋果酒照亮的運動會開幕了。
菲尼亞斯坐在這張桌子後面的一把通體都是雕刻的黑胡桃木椅子裡;椅子兩個扶手的頂端是獅子頭,而椅子腿最下面那抓著輪子的爪子,現在則陷在雪中。這是他這天早上剛買來的。菲尼亞斯購物只憑衝動,也只在他有錢的時候,由於這兩種狀況鮮能碰到一起,所以他很少購物。
可以察覺出,包圍圈一點點縮緊。
我猛地將罐子舉到嘴上,暢快地喝了一大口,潛伏於這一天的暴力逐漸遠去;也許納瓜姆斯特河把它帶往海上的退潮之中了。布林克爾大步走過紛亂的男孩們,來到菲尼亞斯身邊。「我鄭重宣布,」他吼道,「比賽現在開始!」
「冬天!」他凝視著窗外空蕩蕩的天空和滲水的地面,「坦率地講,我看不出有什麼可慶祝的,不管是冬天,還是春天,或是任何別的季節。」
「一點不錯。滑雪必須學會盡可能快地移動,否則就會被這場戰爭消滅。是的,先生,你猜怎麼著?我幾乎很高興發生了這麼一場戰爭。它就像一次試驗,對吧,只有正確進化的物和人才能存活下來。」
那顆有著光澤棕色頭髮的腦袋仍然低垂著,沉浸在目錄中。
「菲尼亞斯!」布林克爾咬牙切齒地叫出這個名字,「下面該做什麼?」
「啊,是的,他是不在了。萊珀竟然走了。啊,那就別人吧。」
掩埋的蘋果酒在有意無意之間被陰謀地視為了狂歡的核心。它的周圍堆起了又大又滑的雪人,用雪人模仿各種人物,這很容易,因為雪是黏溼的。附近,皚皚的白雪中極不協調地擺放著一張沉重的圓形課桌,它就像是沙龍中的一位富孀。這張課桌是頭天晚上在菲尼的堅決要求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搬來的,菲尼堅持說他必須有件東西陳列獎品。課桌上放著獎品:有菲尼的冰箱,近幾個月它一直藏在宿舍地下室;有一本《韋氏大學詞典》,上面寫著極為鼓舞人心的話語;有一部荷馬的《伊利亞德》,書中每個句子的上方都寫有英語譯文;有布林克爾的一本葛蘭寶的相冊;有從本鎮職業美女黑澤爾.布魯斯特頭上強剪下來的一束頭髮;有一個手工編織的繩梯,得到它的附加條件是獲獎者必須居住在三樓或三樓以上的房間;有一張偽造的徵兵登記證;還有一筆校長樂善基金的四塊一毛三的美元。布林克爾極為莊嚴地默默將最後這個獎品放在桌上,弄得我們大家全都覺得最好不要對此提任何問題。
這是我第一次但不是最後一次滑入菲尼的和平幻覺。一連幾個小時,有時一連幾天,我無意識地跌入這種對世界的純屬私人的解釋。並不是說我就相信製造出第二次世界大戰完全就是一幫精明胖老頭的障眼法,儘管這個觀點那麼引人入勝。使我發生誤解的是我自己的快樂;要知道和平是不可分割的,周圍世界的困惑並沒有在我內心引起反應。所以我不再體會到真正的戰爭感。
切特.道格拉斯靠在獎品桌的一側,繼續自顧自地盡興吹奏著樂符。他完全忘掉了我們大家,忘掉了菲尼現在啟動了的體育賽事,他東走走,西溜溜,時而來到跳臺滑雪賽的起點,吹奏出一支恰如其分的號令,更為經常的則是展現出海頓那安詳的情懷,或者是呈現出一個高高的、遙遠的、妄自尊大的西班牙世界,或新奧爾良的那種快活而世俗的無憂無慮。
「咱們不能一整天都在這兒乾站著,」他脫口說道,「如果咱們要真想做,就得開始。接下去該做什麼?菲尼亞斯!」
「這是菲尼第一次想要做事,自打他……他回來。」
菲尼亞斯www.hetubook.com.com那一心多用的頭腦可以記錄下背景中所發生的事情,卻對其聽之任之,因為他在忙於別的事。他似乎更深地陷進自己的目錄中了。
「他一直無所事事,對吧?他沒有陰鬱地沉思吧?」
「我要報名參加滑雪部隊。」他繼續和緩地說,語氣中毫無強調,以至於我的思想又開始心不在焉起來。這個冬天布林克爾之流常常慷慨激昂地揚言入伍,說起入伍便咬牙切齒,兩眼放光;他們的這種話我已經聽多了。但是只有萊珀的話是認真的。
「你猜怎麼著?現在我算是明白速滑是怎麼回事了。儘管匆匆之中,看不見樹木、鄉野和所有的其他東西,但是沒關係。打仗的時候,必須得快。對吧?所以我想速滑運動員並不是在辱沒體育運動。他們是在做準備,但願你明白我的意思,為日後做準備。任何事物都得進化,否則就會滅亡。」我和菲尼已經站了起來,仍坐在椅子上的萊珀誠摯地看看我又看看菲尼。「就拿家蠅來說,假如牠沒有發展出自己的那種瞬間反應,牠早就絕種了。」
「你不能這麼做,」菲尼指責道,「誰聽說過沒有奧林匹克聖火就開始比賽的?」
可萊珀帽穗的消失卻一點都沒激起這個。有那麼幾天,戰爭比以往更為無法想像了。我們沒提起它,我們沒提起萊珀,直到布林克爾終於發現一個可挖掘的觀點。有一天在吸菸室裡,他大聲朗讀報紙上的一則關於企圖暗殺希特勒的傳聞。他放下報紙,夢幻般地凝視著前方,然後說:「那是萊珀,沒錯。」
「沒有,他不會陰鬱地沉思。」
菲尼頭腦中的記錄終於達到了高潮。他茫然抬起頭,審視著布林克爾那陷於困境的騎馬蹲襠式身形,包圍他的男孩子們的平靜已經臨近變化點,菲尼猶豫了一下,眨了眨眼,然後用他那風琴般的聲音愉快地說:「接下去?這不明擺著嗎,就是你啊。」
他朝我投過一個長長的深思目光,他臉上的表情僵死而專注,而這表情後面的大腦則顯然是搖擺於暴怒與歡鬧之間;我覺得如果我眨一下眼睛,他就會給我一拳。狂歡正在爆裂成一場暴亂,就像是懸於我倆之間的一顆炸彈。我不動聲色地繼續回視著他,直到他的嘴在他那堆滿怒容的陰沉面孔上張開得足夠大,噴出一句話:「我受到了侵犯!」

切特用他的小號吹奏出野蠻的鬥牛開始號令,那圈男孩們狂野地衝向布林克爾。他揮著雙臂退到常春藤上,那幾罐蘋果酒從雪中露出。「見鬼,」他一面不停地喊叫著,一面在常春藤的藤枝中失去平衡。「見……鬼!」此時此刻,那些他顯然指望按照自己的統治興致而施捨的蘋果酒,正在消失。在這個德文的星期六,不會有什麼統治,更別說按興致,按布林克爾的興致了。
「現在有了。咱們就在納瓜姆斯特河畔的那個公園裡搞。主要內容當然是體育,特色內容我希望是跳臺滑雪……」
「……以及某種障礙滑雪賽,我想應該有一條小跑道。但是咱們也得堆些雪人,來點音樂,弄些吃的。喏,你準備負責哪個籌委會?」
(簽名)你最好的朋友,埃爾溫.萊珀.萊佩利爾
「是的,我想他就不會。啊,如果你認為這是菲尼確實想做的。不過,這兒以前可從沒辦過冬季狂歡。我想也許會有校規禁止這樣做。」
假如第一個當兵的是布林克爾之類的人,對我們大家來說情況也許會更好一些。他肯定會做出一種更加熱鬧的戲劇性告別,這樣一來,事後學校就會一連好幾個星期都迴響著「布林克爾的臨別之言」、「布林克爾的軍人風采」、「布林克爾的責任感」。我們大家所有的人,受到他不在我們中間的那種空落落的影響,都會體會到戰爭作為日常事實那具體的觸摸。
電影結束後,燈光開啟,照亮托斯卡納壁畫和環繞著我們的經典畫廊,萊珀仍驚異不已地坐在自己的折疊椅上。通常情況下,他很少說話,而現在發自他口中的詞語數量表明,這是他人生的一個轉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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