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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和解

作者:約翰.諾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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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說著了。不過你是胡說八道蒙著的。」現在他的眼睛也狂怒了起來,盲目地瞪著我。「這件事你知道些什麼?」這種話本來根本不會從那個熱愛母水獺的萊珀口中說出。
他又開始大笑了起來。「你一向是高高在上的莊園主,對吧?一個心高氣盛的傢伙,除了在關鍵時刻。你骨子裡從來都是殘忍的。這我早就知道,只不過我從沒承認罷了。但是在最近這幾週,」絕望又出現在了他臉上,「我向自己承認了許多事情。不是關於你,你不必洋洋自得,我沒想你。我為什麼要想你呢?你有一點點想到過我嗎?我想的是我自己,還有媽媽,還有我老爹,我一直在取悅他們。啊,現在不必費心這樣了。現在我說話的對象恰好是你。一個骨子裡殘酷成性的人。就好像,」現在他的眼睛裡又出現了那盲目的困惑,他的嘴邊浮現出一種野性的頑皮,「就好像那回你把菲尼從樹上推下來。」
「狗雜種就是變成白雪公主我也知道他是怎麼回事。」
與往常一樣,沒有開場白。「為什麼在這兒,萊珀?這兒並不太舒服,對吧?」
我的腳掃向他椅子腿,一腳踢去。萊珀連人帶椅翻倒在地。他躺在那裡又笑又叫,頭枕著地板,膝蓋揚起,「……一向是一個骨子裡殘酷成性的人。」
「對我的很好字眼兒是,」他用一種失真的聲音補充道,就跟他的舌頭腫了似的,「神經。我想我是神經了,我一定是。不過,究竟是我神經呢,還是這個軍隊神經?因為他們搞亂了一切。我無法在床上睡覺,我只好在其他一切地方睡。我無法在食堂吃飯,我只好在其他一切地方吃。所有的東西都開始亂了套。夜裡睡在我旁邊的那個人,咳嗽得天翻地覆。就是這個時候,情況開始發生變化。一天,我辨別不出下士的臉上怎麼了。這張臉不斷變成我在別處認識的臉,隨後我開始想,他長得像我,隨後他又……」萊珀的聲音越來越厚重,已經聽不出來是他的了,「他又變成了一個女人,我緊緊地盯著他,就像我現在緊緊地盯著你一樣,他的臉變成了女人的臉,我開始朝大家高聲喊叫,我開始高聲喊叫,這樣,大家也都會看見,我不想當唯一一個看見這種事情的人,我的喊聲越來越大,好讓每一個在我聲音範圍之內的人都能夠聽見——你可以看出,我思考問題的方式並沒有任何的瘋狂,對吧,我做任何事情都是大有道理的,對吧——但是我喊得不夠快,或者是喊聲不夠大,結果真有人終於來到我跟前時,竟然是睡在我旁邊床上咳嗽的那個人。他拿著一把掃帚,因為我們正在打掃兵營,但是我馬上看出,那不是掃帚,而是一個被切下來的人腿。我記得當時我想,他一定是正在醫院幫忙做截肢手術,忽然聽見了我的喊聲。你可以看出,我的分析是很有邏輯的。」我們腳下的冰殼繼續被嘎嘎踩裂,當我們抵達田野邊緣時,那些冰冷的樹也因寒冷而嘎嘎作響。這兩組尖銳的噪音在我耳中就像是步槍在遠處射擊。
「佛蒙特有駐軍嗎?」我問,我錯覺地確信,我應該冒險讓他說話,甚至要冒險讓他談論軍隊。
「如果你有過,如果你恰好不斷想像一個男人的頭生在一個女人的身體上,或者有的時候,你看椅子扶手看得太久了,這個扶手就變成了人胳膊,諸如此類的,你會因此而心裡發慌嗎?會嗎?」
他在桌子首座處的唯一一把帶扶手的椅子上坐下,我想,這是他父親的椅子。我脫下大衣,在桌子中部的一個座位坐下,背對著壁爐。坐在這兒我至少可以看見皚皚白雪上那快樂的和_圖_書太陽。
「啊。他沒變成白雪公主。」
「你以為我想聽這些毛骨悚然的細節!住口!我不屑聽!我不屑聽你後來怎樣了,萊珀。我才不管呢!這話你明白嗎?這和我沒關係!毫無關係!我不屑聽!」
「住口!」
黎明時分,我抵達了那個小鎮,在日光再現和一個又大又厚的白杯子裡的咖啡的鼓舞下,我接受了一個充滿希望的解釋。萊珀「逃出來了」。人是不能「逃出」軍隊的,所以他一定是從別的什麼事情中逃了出來。一名士兵最符合邏輯的「逃出」是逃出危險、死亡和敵人。由於萊珀還沒被派往海外,所以這敵人一定就在國內。而這個國家裡僅有的敵人就是間諜。萊珀逃過了間諜。
作為最後的抵抗,我總是在一種毫無根據的輕蔑的優越感中尋求庇護。我坐回椅子,揚起眉毛,聳了聳肩。「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的話我完全聽不懂,我覺得全都是日語。」
「臥室也一樣。」我說這話,是試圖緩解他舉止中的那種不祥之兆,但結果卻適得其反。
他看著我,我注意到,他左邊上唇朝上牽動了一兩下,彷彿他要咆哮或哭泣。隨後我意識到,這與他的情緒毫無關係,這是不由自主的。
「太糟糕了,」他的聲音中又出現了那種緊張的笑聲,「生有布林克爾臉的白雪公主,一張多好的照片。」說著,他哭了起來。
他發出一陣陣嘶啞刺耳的哭聲;再多一點點悲傷,他就會撕扯他那鄉村雜貨店的衣服了。「萊珀!萊珀!」這一情感的暴露把我倆猛烈地拉到了一起;現在,我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他也是我最親近的人。「萊珀,看在上天的分上,萊珀。」我自己也快要哭了,「別哭了,別再哭了。別這樣。千萬不要這樣,萊珀。」
我推斷出了這個詞的意思。我立刻討厭起了它的發音。它打開了一個我並不知道但卻真正地存在著的世界——「癲」、「瘋」、「古怪」,這些都是些熟悉的詞。「神經」一詞卻有一種突然的精神病院的味道在裡面,一種有條不紊的、診斷性的聲音。彷彿萊珀是在被俘期間學會的這個詞,那裡遠離德文或佛蒙特,遠離我們共有的任何經歷,彷彿那是日本。
「我敢說,你媽媽做好一頓飯,可不會太快活。」
他幾乎是在大笑,哪兒都在笑,除了他的眼睛,這雙眼睛繼續與他所說的話分庭抗禮,「他們想要除我的名,按照美國陸軍條例第八款。」
「我逃出來了!」逃出來一詞是以一種不屬於萊珀的聲音和強度噴湧而出的。他滿臉狂怒,但是他的眼睛卻並不狂怒;反之,這雙眼睛看到了眼前的現實。眼睛裡充滿了恐懼。
「我想沒有。」
萊珀家就是這樣一個獨自棲於冰冷山坡上的溫暖房子。在這個預示著我未來戰爭的一整宿奔波之後,我於凌晨抵達那裡;坐火車的時候,車廂八面透風;潮溼的火車站似乎孤立著,哪個城鎮都挨不上;汽車站裡,沒有一個工作人員是完全睡醒了的,沒一個看上去是乾淨的,彷彿他們都四海為家;汽車上,乘客在荒無人煙的黑魆魆的地點上車下車;這是一宿寒冷的漫遊,在這個漫遊之中,我試圖在一次次昏昏欲睡的間隙裡,破解出萊珀電文的意思。
「陸軍條例第八款,這是軍中對瘋子的處置方式,精神病患者,要送瘋人院的病號。現在你明白我說什麼了吧?陸軍條例第八款hetubook.com.com,這就像是開除軍籍,甚至更糟。從此後你就甭想找到工作。人人都想知道你被除名的原因,當他們知道你是根據陸軍條例第八款而被除名時,他們就非常可笑地看你——就是你臉上剛才的那種表情,彷彿你看著一個滿臉鼻涕的人,但卻不想讓對方知道你覺得噁心——他們就這麼看著你,然後說:『啊,眼下這兒好像沒啥空缺。』你一輩子遭人白眼,這就是陸軍條例第八款所意味的。」
「我非常——那是一個錯誤,」我客觀地聽著自己的說話聲,「他說了些瘋話。我失去了控制——我忘記他,他的神經有問題,對吧?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誰也沒抓住我。」
我得出了這個結論,並且不想再做更深一步的分析。大概是因為我們吸菸室中那些關於他大鬧全世界的故事,我有些想姑且相信這樣的結論。產生這個念頭時,我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寬慰。這場戰爭畢竟還是有一些特點,有一些希望,有一些活氣的。我熟識的朋友剛一進入戰爭就立刻與間諜攪在了一起。我開始希望,這終究還不會是一場那麼乏味的戰爭。
我被告知,萊佩利爾家出鎮不遠就是。我還被告知,沒有計程車;沒人會主動開車送我去那兒,這一點我不必被告知就知道。這兒是佛蒙特。但是如果說這意味著對陌生人苛刻,那麼它也意味著今天這樣的美麗清晨。在這樣的清晨中,白得近乎於藍的雪像柔軟的被子一樣覆蓋在山坡上,樺樹和松樹不屈地堅守著自己的陣地,它們是雪與天映襯下的剛硬線條,非常細,非常堅韌,就像是佛蒙特人。
「啊,我……要我回答嗎?我知道軍隊中什麼是正常的,僅此而已。」
他的面孔重新恢復了那種木然的表情。由於我一定要讓這談話是膚淺的,所以把談話繼續下去的責任便落在了我身上。「你要在家待多久?」
「你不必朝我大喊大叫,我聽力沒問題。」
「然後就輪到你倒霉了,小鬼。接下去他們就抓住了你。」
「沒有。」
萊珀不屑做出回答。換了在以前,他總是會用這樣一句話來禮貌作答的:「是的,他們就是這麼叫它的。」——但是今天,他思緒重重地瞟了我一眼,什麼話都沒說。
「你還不知道,近來布林克爾變化很大……」
我真的留了下來。有的時候,人太慚愧了,就走不了了。這種情況現在就是真的。有的時候,你太想知道事實了,你就會非常謙卑非常愚蠢地留下來。這種情況現在也是真的。
我轉過身,開始笨重地跑過田野,沿著一條避開他家房子、朝向公路的直線奔跑,公路通回鎮裡。我丟下萊珀,丟下他一個人給風講他的故事。他也許會永遠講下去,我不在乎。我一點都不想再聽了。我已經聽得太多了。他給我講這樣一個故事,什麼意思!我一點都不想再聽了。現在不想聽,以後也永遠不想聽。我不屑聽,因為這與我毫無關係。我一點都不想再聽了,永遠不。
我從椅子中跳起。「你這個瘋狂的蠢蛋……」
萊佩利爾太太扶著萊珀向樓梯走去。「別走,」他咯咯笑著說,「留下來吃午飯。這一點是靠得住的,不管是戰爭還是和平,這個房間裡一天總開三頓飯。」
「是的,」他一聲乾笑,「我就是他們所說的『服役緊張症』。」
力量頭一回跳入他的表情中。「幹嘛要她快活!」他挑戰性地瞪著我吃驚的面孔,「我自己快活就行!」他熱烈地喊道,我看到淚水在他眼中顫動。
他轉過身去,我跟隨他走進一個沒有多少家具的飯廳,地上沒鋪地毯,有一些高靠背的椅子https://m.hetubook.com.com,壁爐也沒生火。我以虛假的誠摯,開口說道:「如果你想待在一個真的具有功能的房間,那你就應該在浴室打發自己的時光。」
我什麼話也沒說,說得太多了的萊珀繼續說著,在這風和嘎嘎聲中說著話,彷彿他的故事永無結尾。「後來他們抓住我,到處都是胳膊,到處都是腿,到處都是腦袋,我都無法弄清究竟是什麼時候……」
他聳聳肩,臉上浮現出一副討厭我這個問題的神色。他已沒有那種他所一向具有的小心翼翼的禮貌。
這天晚上我頭一次進行了這樣的旅行,這種旅行後來變成了我生活中單調的常態:穿過一個不了解的鄉野,從一個不了解的地方跑到另一個不了解的地方。爾後的一年這成為了我的主要活動,或者說我軍隊生涯中相當被動的行為,不是打仗,不是行軍,而是這種夜間的快速移動;因為最後,我根本沒參戰。
「是的,我看它也很有用。」
「啊,如果你是在休假,那麼你必須知道自己該何時歸隊。」我是用我認為比我當時更為年長的口氣說這番話的,口氣中有一點點事務性,有一點點老道。「軍隊不會發給你准假證,然後說:『歇夠了再回來,聽見了嗎?』」
「進這個房間,」他說,「我主要的時間都待在這兒。」
「非常抱歉,」我囁嚅道,「我最好走吧。」
「你這話什麼意思,你逃出來了?」我厲聲說,「你並沒有逃離軍隊。」
「別跟我說誰抓住了我、誰沒抓住我之類的話。你以為自己在對誰講話?玩你的蝸牛去吧,萊佩利爾。」
他仍然大笑著,「就好像那回你把他弄得一輩子瘸腿。」
這是一頓豐盛的佛蒙特午餐,更像是晚宴,一開始它並不比一頓戲劇裡的餐飯更為真實。萊珀幾乎什麼都沒吃,但是我自己的食欲卻使我愈發丟人。我吃我所能拿到的一切,然後不得不滿臉尷尬地要求再給我遞過來一些。但是這導致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變化:萊佩利爾太太開始對我改變印象,因為我喜歡她的廚藝。飯快吃完的時候,她已能用她那高高的但卻文雅而抑揚頓挫的嗓音直接對我說話了,我的吃相太難看了,太笨拙了,我也太尷尬了,以至於我貫穿於整個午飯的舉止就相當於一個漫長而繁複的道歉。當她給我布第二塊甜點時,我看出來她已接受了我的這種道歉。她一定是想:「這孩子其實心地不錯,脾氣不好,不會克制,可他感到抱歉了,他骨子裡是個好孩子。」萊珀則更為率真。
後來他變得安靜了些,這安靜並不是因為他不那麼絕望了,而是因為他太累了,無法再繼續這樣哭下去,這時,我說:「對不起,我提起了布林克爾。我不知道你這麼恨他。」萊珀的樣子並不像能夠如此深仇大恨的人。特別是現在,他急速地吐著一圈圈哈氣,就像是一臺吃力的蒸汽火車頭,他的鼻子和眼睛都哭紅了,他的面頰也是紅的,不規則的大片紅斑——萊珀生來是那種脆弱的白皙皮膚,很容易著上顯得不健康的顏色。他滿臉紅色,像是瞎塗胡抹上去的,但是任何一片紅色都沒突出他的悲傷。他並不顯得絕望和滿腔仇恨,反而,身穿格子衣服,一臉紅斑,他的模樣倒像是個化了一半妝的小丑。
「啊,這是一個有用的房間。」
這條路沿著一道山脊的一側延伸,大約走了一英哩,我看見了坐落在坡頂上的房子,那一定是萊珀的家。這是又一幢表情生硬的佛蒙特房屋,當然是白色的,像新英格蘭的其他房子一樣,前面有著長而窄的窗戶。一扇窗戶的後面懸掛著一顆金星,宣布這家的一個兒子在為國hetubook.com.com盡忠,而另一扇窗戶的後面,則站立著萊珀。
雖然我徑直向他家的前門走去,可他卻幾次用手招呼我,他的目光一刻也沒從我身上移開,彷彿是這目光使我保持在這條路徑上。我走到門口時,他仍站在一樓的窗前,於是我自己開門,跨入門廳。萊珀已來到右邊房間的門口,這個房間是飯廳。
我什麼話都沒說。
「我知道你說過,」我用短短的、呆板的音節說,「你是『逃出來』的。」我不再想讓我的推測是真的了,我不再想繼續把此事與間諜、與逃兵、與任何不同尋常的事情聯繫起來了。我原來以為事情會是那樣,現在我不再想讓它是那樣了。
「在這兒,不必思考會發生什麼。比如說,你知道一日會送來三餐。」
「啊,天啊,這孩子有病。」我倆快步跑去扶起咯咯笑的萊珀,「你是來欺負他的?」
「身處飯廳不會為做事而困惑。在客廳,人就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人在客廳裡會有問題。」
恐懼使得我胃裡一陣痙攣,胃像是被一柄鉗子給緊緊夾住。現在我並不在意我對他說什麼了;我擔心的是我自己。要知道,如果萊珀神經了,那麼使他神經的就是軍隊,而我和我們所有的同學都即將參軍。「你讓我難受,你和你那該死的軍隊詞彙。」
「那個狗雜種!」
「應該是有的,他們本應該把你派到這兒來。那樣一來,你就不會緊張了。」
「啊,她大概是快活的。」說些話,越不著邊際、越膚淺,就越好,說些任何可以阻止他話語的話;我不想看到他這樣。「你又回家了,她大概很快活。」
「啊,他們已經抓住你了。」
我難以察覺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模稜兩可。
太陽是這個清晨的恩惠,一個值得慶祝的因素,一個除了發射光芒外沒有任何目的的審美主義者。其他的一切都是凜冽而嚴酷的,唯獨這個希臘的太陽從所有的角度來喚起快樂,並且用明亮來緩和鄉野那死板的面孔。當我快步上路時,寒風像刀子一般割著我的臉,可這個太陽卻愛撫著我的後脖頸子。
我穿上軍裝的時候,我們的敵人已開始迅速撤退,所以上級不得不對我們匆匆實施一個簡略了的軍訓計劃。原打算長達兩年的培訓,六個月就結束了,大量為這些計劃而在一個地方集結起來的人員被遣往其他二十個地方。一種新式武器出現了,我們這些跑了三、四個基地掌握那些舊武器的人,被打發到第五個、第六個、第七個基地,學習掌握新的武器。勝利越近,我們就越快地在全美國穿梭奔跑,追求在一齣戲劇中扮演一個角色,這齣一開始只有很少人登臺的戲劇現在突然之間演員太多了。或者看上去是這樣。在現實中,這種演員過多的現象一向是難得出現的,若不是這最後一幕,對採取自殺式抵抗的日本進行大規模強擊,這種情況本是不會發生的。我和我的同齡人——不是「我的同代人」,因為命運現在把那個老詞雕刻得過於精美了——我和我的同齡人是非常符合這一條件的。據估計,我們中的大多數都會被殺死。但是那些稍大我們一點的人比所預期的更為快速地將敵人合圍,然後出現了決定性的原子彈大爆炸。這似乎救下了我們的性命。
聲音輕柔了些,小心了些,「……究竟是什麼時候……」
「我並不真恨布林克爾,我並不真恨他,並不比恨別人更恨他。」他溢滿淚水的眼睛謹慎地探查著我。風捲起一片雪粉,從我們身邊灑過。「這只是因為……」他急吸一口氣,吸得太猛了,發出了哨音——「他使我想起了他的臉生在一個女人的身體上。就是這個使我發的神經hetubook.com.com。諸如此類的念頭。我不知道。我想他們一定是對的。我想我是神經了。我想我一定是。我一定是。你有過這樣的念頭嗎?」
「我根本就沒有准假證。」他呻|吟道;絕望在他臉上滑動,他的雙手緊緊絞在一起,這就是他的樣子——呻|吟。
「萊珀!怎麼了?怎麼回事,萊珀?萊珀!」
所以,這些穿越美國那些我所不了解地區的旅行成為了我戰爭的主要記憶,我把夜奔萊珀家看作了它們當中的第一個。去哪兒能找到他,這並不成為問題:「我在聖誕地點」,這意思就是他在家裡。他家遠居北邊的佛蒙特州,在一年當中的這個季節,那地方即使鋪了路面的主要公路,都因寒冷的天氣而坑窪變形,每一幢房子都單獨地實施著一場抵抗寒冷的堅持戰。一切東西的自然狀態都是冰冷,房屋是脆弱的天堂,堅守在死一般的景色中,僅僅通過它們本身,僅僅因為它們的溫暖,而舒服得令人難忘。
我們繼續行走,冰殼在腳下嘎嘎響著輕鬆破裂。「服役緊張症,」我說,「這聽起來就像是布林克爾的一句詩。」
她建議午飯後我和萊珀出去走走。萊珀現在似乎極為恭順,只不過他從來不看自己的母親,真是個孝順的乖兒子。於是他披上一件碎布片縫成的東西,帆布、毛織品、法蘭絨,拼在一起形成的一塊抵禦刺骨寒風的衣物,我們出了後門,進入一個陽光漸弱的美景之中。我心裡感受到的並不是新英格蘭;我是這個鄉野的一位客人,儘管現在已經是一位熟悉的客人,可我每逢看到一片荒蕪肅殺的冬季原野時,就會不禁覺得它不自然。我喜歡沿著它一路跋涉,試圖判斷出夏季這裡是否生長過莊稼,或者是否曾有過一個牧場,或者這裡曾經會是什麼樣,在心靈的深處,在那一切都是由五種感覺和基本的預期來評判的地方,我知道這裡什麼都不會再生長了。我們漫步走過其中的一片荒地,我所邁出的每一步都踩碎薄薄的冰殼,踏進冰殼底下的軟雪之中,我在這萊珀所喜愛的冬季室外,等待著他重新恢復理智。正如我知道這片土地無法再長莊稼一樣,我也知道萊珀在佛蒙特的山裡跋涉時是不會狂野、懷恨或發神經的。
「也許,每個人離開家鄉,頭一回遠離家鄉,都會產生類似的想像。你說呢?我頭一回進入的軍營,他們叫它『接收中心』,我們每天早上天還漆黑就起床,那兒的飯菜難吃極了,放在我們這兒都得扔掉。我所有的衣服都被收走了,穿上了這身軍裝,它的氣味我甚至都不熟悉。開始新兵訓練後,我整天都想睡覺。我整個白天都打瞌睡,我們上課的時候,打靶的時候,在所有的其他地方。但不是在晚上。我旁邊有個人,他老是咳嗽,那聲音就像是他的胃都要翻上來。有一回,那聲音就像是他要把他的胃直接從嘴裡咳出來,啪嗒一聲掉在地板上。他總是臉朝我。雖說我們睡覺是頭對腳,但是我知道他的胃會掉在我跟前。我夜裡從不睡覺。白天我無法吃那本應該扔掉的食物,所以我總是餓,除了在食堂。食堂,軍隊的任何東西都有一個很好的字眼兒,你想到過這個嗎?」
「正常,」他恨恨地重複道,「多他媽傻蛋的一個詞啊。我看這就是你所想的,對吧?這就是你會想的,像你這樣的人。你在想我不正常,對吧?我可以看出你在想什麼——我看出了許多我以前從沒看出的東西」——他的聲音降低為一種乖戾的低語——「你在想我神經了。」
我誇張地大笑,「他們這麼叫它?」
我快步下樓,他的母親,高大,和藹,樣子文雅,在門口發抖。「究竟出什麼事了?埃爾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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