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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和解

作者:約翰.諾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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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返回學校時,我發現他正在一個叫做「外場」的地方打雪仗。在德文,建築物之間的開闊場地都被仔細地起了英國式名字——中央公共草地,遠公共草地,運動場,外場。最後這個地方經體育館、網球場、小河、樹林邊上的體育場,位於這些地方以外。不管外場這個名字多英國式,可在我心中,它卻是早期美國的,它依綿延的森林一直向北延伸,匯入廣袤的北方莽原。我發現菲尼在樹林邊上又玩又打(這兩個詞對他來說幾乎是同樣的),我站在那裡思忖著,在這片綿延千里匯入莽原的樹林的北部邊界,情況是否會更簡單,更好。那裡將是北極的深處,這片始於德文的樹木半島,最終會以一片人跡未至的小松林的形式結束,簡樸而美麗。
幾小時後,我想起來問他:「你認為自己應該參加這樣的雪仗嗎?畢竟,你的腿……」
「現在有什麼令人激動的事情發生嗎?」
「念給我聽。」
這觸及了一個有趣的觀點,菲尼亞斯曾對這個觀點長時間地仔細思考過。我可以察覺出這點,因為當他的頭腦首次忙碌起來的時候,那種固執、對抗的神態從他臉上消失了。他說:「雖然非常可笑,但是自從那以後,我一直有一種感覺,是那棵樹自己那樣做的。這是我的一種印象,彷彿那棵樹自己把我晃了下去。」
菲尼極感興趣地看著我,說:「當然。」
「萊珀?啊,他……他從部隊回來了。」但是我已經越來越討厭那種不得不誤導別人的做法了。「事實上,萊珀是『非休假離隊』,他只是自己離開了部隊。」
「我想不起來那種機器的名字。但是它有兩個活塞。這是什麼機器來著?啊,不管怎麼說,在這種機器中,第一個活塞降下來,然後第二個降下來。那個扶著樹幹的人降下來片刻,上上下下像個活塞,然後另一個人降下來,掉了下去。」
「是的。就在樹幹邊上。我抬頭張望,太陽幾乎沉下去了,我記得陽光如何照在我眼睛上。」
「啊,當然能,」萊珀用他那新的信心十足的假聲音說,「我稍稍遮住了一點眼睛,像這樣,」他演示如何在眼睛上方手搭涼棚,「然後我就能看見了。我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他們兩個,因為陽光照亮了他倆的全部輪廓,」他的聲音中出現了某種唱歌般的真摯,彷彿他在試圖吸引住小孩子們的興趣似的,「陽光從他倆身邊射出,數百萬根光芒從他倆身邊射出,就像……就像金色的機關槍射擊。」他停頓了一會兒,讓我們去琢磨這句話語那極具揭示性的準確。「就是那個樣子,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他們兩個黑得就像是……黑得就像是高高站在上邊的死神,周邊烈焰熊熊。」
「當然,往下唸。」
對這番話的集體贊同聲在會議廳模糊的氣氛中隆隆作響。
「不,我當然不會再把它折斷。骨頭在斷裂處重新長在一起,不是會更結實嗎?」
檯子上有人驚呼:「先動的那個破壞了另一個人的平衡!」
人人都能夠聽出來,不是嗎?他聲音中的那種前言不搭後語。人人都一定能夠看出他的自信有多虛假。連傻瓜都看得出來。但是不論我說什麼,都會是一種不打自招;其他人都不得不為我接下去說。
「你搶先全世界所有的報紙,發表了每一條新聞。」陽光在懸於我倆之間的數百萬個塵埃間嬉戲,在地板上灑下不穩定的耀眼光亮。「以前從未有人成功做過這樣的事。」
「但是你看得出他倆是怎麼站著的,他倆具體在什麼位置?」
我從長凳上站起身,朝他走去。「菲尼亞斯——!」
「怎麼個動法?」
「萊珀,」布林克爾懇求道,「萊珀,這非常重要……」
沒有這樣的小樹林,我現在知道,但是在我返回德文的早晨,我想像它也許就在看得見的地平線上,或者在那地平線之外的地平線上。
「是啊,」菲尼亞斯說,「我剛才就想問你。」
我什麼話也沒說。
「是的,我們並沒指控你。」檯子上的一個男孩平緩地說。這時我已被指控。
「到地兒就知道了。帶他倆走。」他的朋友們連拉帶拽,推搡著我倆下了樓梯。我認為這一定是某種好戲在後頭的惡作劇,我們畢業班要熱熱鬧鬧地離開德文。我們是要去偷學校大鐘的鐘舌,還是要在小教堂裡拴一頭母牛?
菲尼從小床上站起,又馬後炮般拿起他的手杖。他怪怪地看著我,我認為他的臉上就要爆發出大笑了。「我自然是不相信書本,不相信老師的,」他向前走了幾步,「可我卻相信——相信你,對我來說,相信你,這很重要。天哪,我至少必須相信你。我比了解任何人都更了解你。」我什麼話都沒說,等待著。「你給我講起萊珀,說他瘋了。就算是吧,我們姑且承認這個。萊珀瘋了。我聽到萊珀之事時,我就知道戰爭是真的了,這場戰爭和所有的戰爭。如果一場戰爭能夠把人給逼瘋,那麼它想必就是真的了。啊,我想我心裡從來都是清楚的,但是我卻不肯承認。」他把腳放在我所坐的小床上,放在我旁邊,他的腳上打著小小的石膏,底部墊有走路用的金屬條。「實話告訴你吧,當你告訴我萊珀之事時,就是對你,我也不完全確信。我當然相信你,」他趕緊補充道,「但是要知道,你是那種神經質的人,我以為也許你的想像力在佛蒙特被點燃了一點點。我以為他也許並不像你所描述的那麼一塌糊塗。」菲尼的面孔試圖在讓我對他下面要說的做好準備。「後來我親眼看見了他。」
「現在我記起來了!」菲尼突然大聲說,他的眼睛明亮而寬慰。「是的,我記起來看見你站在岸上。你抬頭張望,頭髮貼在額頭上,所以你是一副你下過水後總有的那種呆傻樣子——你當時說什麼來著?『別老站在那兒瞎擺姿勢』,或者是一句你總說的鐵哥們兒俏皮話。」他非常高興。「我認為我正要擺個姿勢,好讓你更為惱火,我說,我說什麼來著?好像是關於咱們兩個的……對了,我說『咱倆來個雙人跳,』因為我想,如果咱倆一起跳了,那麼那將會是從未有人做過的,手拉手的一跳……」隨後,彷彿有人突然拍了他一掌。「不,我對你說這話時是在地上。我是在地上對你說的這話,然後咱們兩個就一起往上爬……」他突然停了下來。
「我也重要,」他聲音微弱地說,「我也重要。你們從沒意識到這一點,但是我也重要。你才是傻瓜,」他狡黠地注視著布林克爾,「任何人任何和*圖*書時候想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你現在才是傻瓜,狗雜種。」
「不管怎麼說,」菲尼說,「隨後我便知道了真的是在打仗。」
「不,」菲尼自發地說,「我認為沒有。」他望著天花板,「有嗎?也許有什麼人在順著樹幹上的木釘往上爬。我記不清了。」
「我和你是兩種不同的人。」我說。
一天早上在小教堂,當一位海軍軍官用在護航艦上服役式的講話扭開了許許多多的腦袋之後,在外面的門廳,布林克爾把手放在我後脖頸上,將我拉進門口附近的一個用作鋼琴練習的房間。這個房間是隔音的,他隨手猛關上那地窖似的門。
「是的,是這樣。」
「我說過,」布林克爾的聲音充滿了權威,也控制得非常好,「這是為了菲尼好,」然後增加了些許真摯的音色,「順便說一句,也是為了你好,吉恩,我們應該把一切都說開。我們不想在這一年的結束時留下任何的神祕、謠言,或懷疑,對吧?」
布林克爾短暫地猶豫了一下。「菲尼不也算一個嗎。」
「不,」布林克爾平和地說,「神經錯亂的是萊珀,我們的另一個不能參戰者。今晚我們調查的是你的事。」
這個會議廳是被用於上大課、辯論、演戲和音樂會的;在整個學校,這裡的音質最差。我無法聽清楚布林克爾在說什麼。他站在我們前方鋥亮的大理石地上,但卻面對著檯子,對欄杆後面的男孩子們說話。我聽見他對他們說「調查」一詞,還有什麼「陪審團傳喚……」
我覺得熱血往頭上湧。「畢竟,」布林克爾繼續說,「現在在打仗。我方已經損失了一名戰士。我們必須查出事情的原委。」
「是的,」我饒有興致地說,「是的,我也在場。」
布林克爾轉向我們時他正在說:「……歸咎於責任方。咱們以一個短短的祈禱來開始。」他停頓了一會兒,他用卡哈特先生在這種時候一向會用的睜大眼睛推測的神態,打量著我們,然後用卡哈特先生那種文質彬彬的低語補充道:「祈禱吧。」
祈禱的結尾是一陣猶猶豫豫、強作嚴肅的沉默,然後布林克爾說:「菲尼亞斯,請。」菲尼聳聳肩,站起身,走到中央,身處我們與檯子之間。布林克爾從欄杆後面拿過一把扶手椅,禮貌地請菲尼坐在上面。「現在就用你自己的話來陳述吧。」他說。
「這你已經告訴過我們了。你看不出誰在前面?」
「布林克爾,」菲尼用一種我辨別不出來的壓抑聲音開始說道,「你是神經錯亂了還是怎麼的?」
我從小教堂走出,發現菲尼在我們的宿舍樓裡,擋在樓梯口上,想上樓的人都必須在他的指揮下唱《強大的堡壘是我們的上帝》。不曾有過哪一個不善於分辨音調的人是如此的熱愛音樂。我認為,他的缺點反而擴大了他的欣賞範圍;他不分青紅皂白地喜歡所有的一切——貝多芬、最新的愛情小曲、爵士樂、頌歌——在菲尼亞斯耳朵裡,它們一律悅耳動聽。
「樹上還有別的人,對吧?」
「我十一歲的時候,有一回,一個常和我一起玩的孩子被車撞了,」布林克爾認真地說,「我記得這起事故的全部細節,我在哪兒站著,天空是什麼顏色,汽車剎車時發出的聲音——這一切我都永遠不會忘記。」
「我不想見到他,」我喃喃道。然後,試圖更負責任地說,「還有別人知道他在這兒嗎?」
「我認為你在樹上。」檯子上的聲音插話道。
會議廳的音質太差了,安靜本身變成了一片嗡嗡。
「你也在場吧,吉恩?」檯子上的這個新聲音繼續說。
外面那出色的音質效果記錄下了他奔跑的腳步,手杖快速地沿著走廊和最初幾級大理石臺階篤篤作響。然後這手杖聲混入總體的騷亂聲中,他的身體笨拙地滾下白色大理石樓梯。
「菲尼在現場,」布林克爾威嚴地打斷他,「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情況。」
「天哪,千萬別再把它折斷!」
「誰也沒指控你什麼。」布林克爾用一種怪怪的語氣作答。
「全都很好,」菲尼最後說,「樂節、節拍,所有的一切。但是我無法確定你們的音高。應該是差了半個音調,要是讓我當場做出評價的話。」
「所以你無法……」我忍不住開口道。
「萊珀怎麼樣?」布林克爾一進門就問。
「愚蠢的問題。」他嘟囔道。
「是的,」我聳聳肩,「萊珀。萊珀不再是那個我們過去認識的小兔子了。」
「啊,當時,我從樹上掉了下去。」
「他嚇破了膽。」
「當然。如果你指的是整個戰役的話……」我突然停下來,「他打勝了,如果你真的認為有過一場高盧戰爭的話……」凱撒,從一開始,就是菲尼亞斯絕對拒絕相信的一個歷史人物。沉迷在兩千多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中,掌握一門已經死亡了的語言,了解一個死去的帝國,男校學生的禍害與枯燥,他認為凱撒與其說是羅馬的暴君,還不如說是德文的暴君。菲尼亞斯體驗到一種對凱撒的個人的真心嫉妒,他相信,凱撒、羅馬和拉丁語就從沒存在過,因此他格外氣憤……「如果你真的認為有過一個凱撒的話。」我說。
我們立刻不假思索地陷入一種不雅觀的蜷縮,身體前傾,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在德文,我們就是這樣向上帝傾訴的。布林克爾已經在一個為時過晚無法逃脫的關頭抓住了我們,因為他迅速地唸起了《主禱文》。假如布林克爾說「祈禱吧」時,我說「見鬼去吧」,也許一切都會被拯救。
「謝謝。」
「咱們對此無能為力。」他悲哀地說。
「那麼,就不謝了。」
「你失去了平衡?」那個聲音繼續問。
「是的,」菲尼亞斯用他那最為低沉最為音樂感的聲音表示同意,「我也算一個。」
「可憐他!」
我想見菲尼亞斯,只想見菲尼亞斯一個人。與他在一起,沒有衝突,除了體育上的,那是希臘精神激起的衝突,是奧林匹克式的衝突,在這種衝突中,勝利是屬於任何身心最強健的人的。這是他一直信奉的唯一的衝突。
「無可奉告?」布林克爾敏銳地看著菲尼小腿上的小石膏和他夾在雙膝之間的手杖。
「其中的一個挨近樹幹,扶著樹幹。我絕不會忘記這個,因為這棵樹也是一個大黑影,他的手扶在黑樹幹上,穩住自己,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在他們高高站立的明亮火焰中,扶住某個固體的東西。另一個人在樹杈上稍遠些的地方。」
「高高地站在哪兒?」布林克爾粗魯地說hetubook.com.com,「高高地站在上邊,這上邊是哪兒?」
「我說這話並不是誇你。」
沒人說任何話。菲尼亞斯一直一動不動地坐著,身體微微前傾,與我們在德文祈禱的姿勢差不太多。過了好一會兒,他轉過身,不情願地看著我。我沒回視他的目光,也沒動,沒說話。隨後,菲尼終於從他祈禱的姿勢中緩緩挺直身體,彷彿這對他來說很痛苦。「萊珀就在學校,」他說,他的聲音那麼輕,但卻充滿了他自己所沒意識到的恬靜的高貴,我突然間覺得他非常陌生。「今天早上我看見他進卡哈特博士的辦公室了。」
「是的,」菲尼陰鬱地回答,「我失去了平衡。」
「你在說些什麼!」菲尼那音樂般的聲音中充滿了輕蔑,「什麼謠言,什麼懷疑?」
「謝天謝地。」
「或者是站在木釘上!」我大聲喊叫,「我說過,我也許是在木釘上!」
「『命令他率領三個軍團,長途急行,盡快趕到他這兒來』;他本人——也就是凱撒——『命令騎兵,抵擋住敵人的任何突襲。高盧人得知情況後,便將一支精選的步兵,分散埋伏;這支步兵襲擊了我們的騎兵,殺死領兵的維耳蒂庫斯後,追隨潰軍到我方營地。』」
「這一部分很有趣,」我說,「如果我理解得正確的話。講的是一次突襲。」
這天晚上吃過晚飯,布林克爾來我們屋正式拜訪我倆。到了一年中的這個時候,我們的房間已顯露出一副疲憊之態,這是那種兩個不喜歡打掃的人住了太久的地方。房間裡,我倆的小床一邊一張,粉色和棕色的床罩底下,小床都塌了腰。變了色的白牆表達著兩種忘卻了的興趣:菲尼的小床上方是用透明膠帶貼上的羅斯福和邱吉爾會面的報紙照片(「這兩個最重要的老頭,」他曾這樣解釋,「聚在一起來編造接下去該告訴我們什麼有關戰爭的事情」)。我的小床上方則早已貼著一些照片,這些照片放在一起就相當於有關我出身背景的厚顏無恥的謊言——浪漫得令人流淚的種植園宅邸、月光下長滿青苔的樹木、蜿蜒穿越黑人小房子的土路。當別人向我問起這些照片時,我已經學會了一種比我老家還往南三個州的一個城鎮的口音,我並不實際說出什麼來,而是傳遞出一種印象,這就是我的老家。但是到了現在,我已不再需要這種生動的假身分了;我感覺得到,我現在正在獲得一種屬於自己的真正的權威感和價值感,我已擁有了許許多多新的經驗,我在長大。
「要我說什麼?說你?這個話題我可有許許多多自己的話可說啊。」
「我說的是這很好。」
「你沒有退出什麼!」我不知道自己的面孔是否與自己聲音中的真摯相一致,「你退出的只是這個稀裡糊塗的戰爭,這個冒牌貨,這個由老頭們編造的……」我說話的時候不由自主望著菲尼,所以有些不夠自信。我等著他把話接過去,再次闡明他那陰謀詭計的政客和飽受蒙蔽的公眾的故事,他的那個大笑話,他在這個世界上所堅持的自己一個人的立場。他坐在自己的小床上,胳膊肘支在腿上,低著頭。他抬起他那雙距離很開的眼睛,臉上迅速綻開笑容,笑容又逐漸消失,然後他喃喃道:「沒錯,根本沒有什麼戰爭。」
「你一直在拖延加入某個兵種,只是出於一個原因,」他立刻說,「你自己心裡清楚,對吧?」
「他當然退出了。」
「我是說吉恩。」那個聲音說。
「他怎能記得起來?」菲尼厲聲說,「隨後那兒就亂成了一鍋粥。」
戰場上風雲變幻。菲尼招了我和其他人做同盟,所以一決雌雄的雙方陣勢已在成型。突然之間,他把火力轉向了我,他背叛了他的朋友們;他暫時投奔到另一方,布林克爾一方,但他這短時間的背叛已足以加大混亂。忠誠變成了絕望的混戰。沒人能贏,也沒有人會輸。混亂之中,布林克爾也不再想當什麼領軍統帥了,他變得像阿拉伯人一樣狡猾,像太監一樣詭計多端。我們的戰鬥以唯一可能的方式結束;大家全都攻擊菲尼亞斯。逐漸地,他臉上的笑容越綻越大,在一陣暴雪般的雪球下,他被打倒。
我感覺到自己的臉似乎被扭曲了一般,就像菲尼真生氣時那樣。「你這話啥意思?」
當他投降後,我快樂地俯身將他扶起,抓住他手腕,阻止他狡詐地將準備好的最後的雪球扔出去,他說道:「啊,我看這個還是留著哪天送給出遊的希特勒青年團吧。」我們全都笑了。回體育館的路上,他說:「一場痛快的戰鬥。我覺得很有趣,你說呢?」
「我不知道,」他聳聳肩,很克制地咯咯笑道,「沒人知道。」然後板起面孔,補充道:「只有你知道。」他的嘴巴以毫無表情的直線閉攏,便不再說話。
「你是有史以來最了不起的新聞分析家。」
我想到,任何惡作劇在這個地方都會變得索然無味。
這天晚上十點零五分,布林克爾和他的三個同謀喧鬧地來到我們房間。「跟我們走一趟。」他斷然說道。
「菲尼亞斯,」布林克爾義憤地說,「此時此刻請不要給我們講你那幼稚的世界形勢。」他對我說:「萊珀太恐懼了,不敢待下去,對吧?」
我在戰場的邊緣,也即樹林的邊緣,猶豫著。我的心裡太亂了,不知道究竟是應該加入這一方呢,還是那一方。於是我看了一眼手錶,然後戲劇性地把一隻手放到嘴上,彷彿記起什麼緊急而重要的事情,我一連重複了幾次這個手勢,以防有人沒看見,隨著這個無言的解釋,我快速往回,向學校中心走去。一個雪球打在我後腦勺上。跟著是菲尼的聲音:「你和我們一邊,即使你打不準。我們需要另加一個人。即便是你。」他朝我走來,這會兒沒拄手杖,他腿上新打的石膏小多了,也輕多了,要是換成個普通人,幾乎就看不出瘸來了。然而,菲尼的身體卻太協調了,以至於任何微小的缺陷都顯得很扎眼;在他那行雲流水般的行走中,有一種中斷,這中斷短暫得就像是一個鼓點,彷彿隨著每邁出一步,他一瞬間忘記自己要去哪兒了。
「不,我不清楚。」
「啊,我反正是要這麼做的。」
「萊珀一向是那種能記住細節的人,」布林克爾繼續說,「他可以告訴大家誰站在什麼地方、誰穿什麼衣服、那天的所有談話,以及天氣如何。他可以澄清一切,太可惜了。」
「……我們的拯救者上帝,在洪水之中,壓倒人間的一切災難!」這個聲音以一首www.hetubook.com.com橄欖球進行曲的節奏飄蕩過公共草地。
「是的,可憐他。你要是不小心些的話,他也要可憐自己了。除我之外,沒人向他提起過他的腿。這樣下去,說不定哪天他就會陷入自憐之中。大夥都躲躲閃閃,這有什麼用?他瘸了,事實就是如此。他得接受這一點,除非咱們開始非常自然地對待這個,甚至偶爾拿它來開他的玩笑,否則他是絕不會接受事實的。」
「什麼?」
「他一定是神經錯亂了,」布林克爾雄赳赳地說,「竟然做出了這樣的事情。我敢打賭,他垮掉了,對吧?這就是事情的真實情況。萊珀發現自己受不了軍隊。我聽說過這樣的人。早上他們不和別人一道起床。只是躺在那兒哭。我敢打賭,萊珀的情況就是如此。」他看著我。「對吧?」
「是的,我退出了。」
「嘮叨什麼呢?」我在這模糊不清中說道。
「斯坦普爾的確說過別再摔,可我非常小心。」
「樹杈上啊!」萊珀生氣了,這種「這不是明擺著的嗎」的口氣將會使他所說過的話在他們心中大打折扣;他們會知道,他以前絕不是這樣的,他已經變了,他是不負責任的。
我眯起眼睛,彷彿在對此用心思索。最後我終於說:「是的,我想你可以這麼解釋。」
「不,你不能這麼做。」
我倆回到我們的房間,我坐下來,幫他翻譯凱撒,因為他今年必須最終通過拉丁文,否則就無法畢業。我自認為我翻譯得很不錯。
我難以置信地扭過臉,「你看見萊珀了?」
但是雖然會議廳的音質不好,可房間外面的聲音卻聽得相當清楚。當第一個人,那就是我自己,聽到腳步聲沿著大理石樓梯和走廊向我們接近時,幾秒鐘之內所有的談話和胡鬧就全都停了下來。人還沒進門,我就絕對弄清楚了,走過來的是三個人的腳步。
「然後怎樣了?」
他劇烈地搖搖頭,閉上了眼睛,然後他轉過身,看著我,英俊的面孔漫無表情。「我並不在乎。沒關係,」他走過大理石地面,朝門口走去。
「誰在前面?」
這是菲尼亞斯所說的為數很少的反語中的一個,隨著這句反語,他靜靜地結束了他那將我們帶過這個冬季的特殊發明。現在事實重新確立,而所有的空想都煙消雲散,就像一九四四年的奧運會,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我是他的室友,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當然沒人指控我……」
我自己沒採取任何行動。我並不覺得自己可以不受牽制地去做,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布林克爾正在加速從絕對的美德變成相對的美德,他提出一個又一個計劃,每一個都比上一個更遠離戰鬥。但是我什麼都沒做。
「我想是的。」萊珀似乎在迅速失去興趣。
「是的,我想也真的是在打仗。但是我更喜歡你所說的。」
「我覺得霍恩先生會把這個叫做一篇『模糊翻譯』。這是什麼意思呢?」
出現了一個短暫的停頓,在這停頓中,所有的耳朵而不是眼睛,都轉向了我,隨後布林克爾繼續說:「你看見了什麼?陽光照在你眼睛上,你還能看見什麼嗎?」
「掉下去的那個人,」布林克爾緩緩地說,「是菲尼亞斯嗎,或者換句話說,掉下去的人是第一個動的,還是第二個動的?」
「沒錯,」菲尼誇張地咯咯笑道,「我當然在樹上——啊,你是說吉恩?——他沒在——你是這個意思嗎,或者……」菲尼以一種困惑的誠實在我與我的盤問者之間不知所措。
「你有沒有想過,你並不僅僅是掉下樹去。」
「還有誰在場?」布林克爾輕聲說,「萊珀.萊佩利爾也在場,對吧?」
兩個男孩子離開,氣氛立刻明快了。已經採取了行動,所以這整樁事情現在就可以放一放了。有人開始拿橄欖球隊的頭兒「奇蹟隊長」開心,說他身穿這身畢業袍顯得多麼娘娘氣。腳穿十二號鞋的「奇蹟隊長」為我們扭扭捏捏地走起了碎步,他的袍子在他的大屁股上喝醉酒似的前後甩動。有一個人用紅天鵝絨窗簾把自己裹起來,像個外國間諜似的從中向外窺視。有一個人在發表一篇長篇講演,列舉今天晚上我們每一項違犯校規之舉;還有一個人也在講演,在表明通過精心的策劃我們如何可以在天亮之前弄垮其他人。
「不要爭論不休,」他的聲音試圖贏得一種艱難的妥協,充滿了警告,卻也努力不引起其他人注意。
打雪仗的人中有幾個暫停下來,朝我高喊著打招呼,卻沒人停下來詢問萊珀的情況。但是我知道我待在這兒是錯誤的,隨時都會有人問起。
「菲尼並沒有退出。」我說。
「是的,我想是。」
我繼續沉默著。然而,我心裡卻在飛快地做出幾個自動的推斷:萊珀不會造成威脅,沒人會相信萊珀;萊珀瘋掉了,他神智不健全,神智不健全的人無法表達自己的意願,所以也就無法在這樣的事情中作證。
菲尼說:「我敢說,他只是不太喜歡軍隊。他怎麼會喜歡呢?他憑什麼喜歡?」
「你們兩個,」檯子上的男孩嘶啞地接著他的話往下說,「開始一起往樹上爬,對吧?而他剛才說他站在地上。」
「你意識到你贏得了奧運會每個項目的每一塊金牌嗎?歷史上從未有人取得過如此的成就。」
「可他最後還是勝了。」
不管布林克爾打算做什麼,我想他反正是選擇了一個糟糕的地方來做。會議廳沒有任何好玩之處。我可以記起自己曾上百次麻木地看著這些窗戶外面中央公共草地上的榆樹。這些窗戶現在都呈現出夜晚那聚攏的黑暗,死氣沉沉,一副又瞎又聾的模樣。大面積的牆壁因畫布而失去了光亮,全都是油畫肖像:歷任故去的校長、一兩位學校的創建者、一些被人遺忘的教師領袖、一名我們從未聽說過的受人愛戴的體育教練、一位我們不知是何許人的淑女——她的財產大大地重建了本校;一位無名詩人,據認為,在校方的保護下,他註定基本上只能被未來幾代人所理解;一位現已無名的英雄,身穿他所犧牲於其中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軍服,顯得像是在演戲。
「凱撒打得並不太好。」
萊珀在其他兩個人前面走進。他的樣子出奇的好,他滿面紅光,眼睛明亮,舉手投足都精神抖擻。「怎麼?」他用清晰的聲音說,這聲音甚至在這個房間裡都引起了迴響,「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麼?」他這滿懷信心的話語差不多就是對仍獨自坐在中央的菲尼亞斯說的,雖說也並不完全是。菲尼嘟囔了些什麼,他的話和-圖-書對萊珀來說太猶豫了,於是萊珀以極為雄赳赳的姿勢轉向布林克爾。布林克爾開始以一種受人關注者那故意裝出的漫不經心神態對他講話。逐漸的,三個人進來時房間裡重新掀起的嘈雜聲再次消退了。
「不要在乎這個,」布林克爾說,臉上一副負責任的莊重神態。他喜歡這樣,我恨恨地想,他在想像自己是司法的化身,執掌著天平。他忘記了司法的化身不僅要執掌天平,而且還要蒙住眼睛。「你何必不用自己的話語來告訴我們所發生的事情呢?」布林克爾繼續說。「哪怕是幽我們大家一默,如果你想要那樣的話。我們並不是在試圖讓你難受。只是告訴我們。要知道,我們若沒有一個很好的理由……許多很好的理由,是不會詢問你的。」
「你大錯特錯,我甚至無法……我甚至無法聽懂你的話,你大錯特錯。」
「啊,萊珀——他還會怎麼樣?你知道萊珀……」戰鬥朝向我們移來;我拖延了一小會兒,一個雪球打在菲尼面頰上,他回擲了一個,我從地上抓起「彈藥」,我倆投入了戰鬥。
我們也不如斯巴達人英勇。沒有那麼一往無前的湧向戰場,似乎沒人覺得需要當步兵,只有一些人在談論海軍陸戰隊。需要的是小心謹慎,以及把自己保存下來。這將是一場持久戰。我聽說,夸肯布希有兩個進軍校的機會,並且充分準備了加入V─十二,如果需要的話,還有一個牙科學校等著他。
「記錄在案,」檯子上的一個人說,「你同意吧,吉恩?」
「誰在樹杈上?他們倆是一前一後嗎?」
「就在學校!把他找來,」布林克爾立刻對那兩個和我們一起來的男孩子說,「如果他還沒回家,就一定在卡哈特的房間裡。」
「等一等!」布林克爾喊道,「我們還沒聽證完畢呢。我們還沒掌握全部事實呢!」
我考慮著這個問題,「我不記得有這種事發生……」
「調查菲尼的事故!」他說,彷彿這是最為自然、最為不言而喻、最為不可避免需要做的事情似的。
「兩個人?」
萊珀的臉變得狡黠起來,他的聲音平板而毫無個人特點。「我不想把自己牽扯進去。要知道,我不是傻瓜。我不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然後你再用它來對付我。你總拿我當傻瓜,對吧?可我不再是傻瓜了。當我掌握了有可能是危險的信息時,我是知道的。」他在努力做出一副憤慨的樣子。「為什麼我要告訴你們!只是因為這恰好對你們合適!」
「是的,我想是的。」
在德文,幾乎沒剩下什麼與報名參戰無關的事情了。僅有的偏離此題的活動和未捲入其中的想入非非者都被布林克爾有條不紊地一網打盡。每天在小教堂裡,都宣布著「V─十二」的條件,這是海軍在許多大專院校開辦的軍官培訓班。它聽起來非常安全,幾乎就像是和平年代,幾乎就像僅僅是正常地繼續升入大學。它也是很受歡迎的;一群又一群相當於坦克登陸艇艇員那麼多的人加入,幾乎每一個夠條件的人都在加入,除了一些「想飛」的人、選擇空降兵的人,或參加某個名叫V─五培訓計劃的人。還有一些特殊的人,他們能力很大的父親希望把他們送到安那波利斯海軍軍官學校,或西點軍校,或海岸警衛隊軍官學校,或者甚至——這個選擇出乎意料的結結巴巴——商船學校。德文在傳統上和選擇上都是最為非軍事化的學校,不論是教師還是學生,與不斷在校園出現的彪悍的徵兵官打交道時,都存有一種緊張的殷勤。我們身上並沒有潛在的勢利性格;我們在他們身上也沒發現。這只是因為,我們可以感覺出,我們與他們之間有一種深深的、毫不摻假的不同,一種人人都試圖以笨拙地努力來彌合的不同。這彷彿就是雅典人和斯巴達人試圖不僅停戰,而且建立起同盟來——儘管我們不如雅典人愛好和平,他們也不如斯巴達人英勇。
「『命令他率長途急行軍,盡快趕到他這兒來』——這個『他這兒』當然指的是凱撒這兒。」
他們帶我們前往第一樓——幾度燒毀又重建,但仍被稱為德文學校第一樓。樓裡面只有教室,所以在這個鐘點,樓內完全是空的,這使得我們愈發鬼祟了。當我們抵達大門時,布林克爾當班幹部時留下的鑰匙串輕輕地叮噹作響。我們的上方,用拉丁文流利地書寫著:男孩子們在此變為有成就之人。
萊珀滑稽地微笑。「這我可看不出來。只有兩個身影,那麼多火焰從他倆身邊射出,他倆黑得就像是……」
「為什麼?」檯子上的一個人說。音質是那麼差,燈光是那麼昏暗,我幾乎都無法辨別誰在說話,除了菲尼和布林克爾,他倆單獨位於那條寬闊的大理石地上,處於坐在長凳上的我們與檯子上的其他人之間。
「我想沒有。」
我一直在仔細審視著自己的手緊緊絞在一起時所起的皺紋,但是我還是能夠抬起頭來,回視他探詢的目光。「在樹底下,是的。」
「你比全校任何人都更善於保持平衡。」
「你認為你可以感覺到?你真感覺到了?」
一個人把我撞倒;我把布林克爾趕上一個小坡;一個人試圖從背後抓住我。衣服裡處處都是生命的氣息,那掙開的毛料裡、法蘭絨裡、燈芯絨裡,都有某種充滿活力的東西。我都已經忘記這東西的存在了,對我來說,報春的就是它,而不是第一隻鶇鳥、第一個蓓蕾,或第一片樹葉。我一向歡迎這種從又厚又結實的冬季服裝中散發出的活力、精力和熱力。它使我快活,但是我不斷地思忖著這即將來臨的春天,思忖著卡其布、棕黃布,或那個季節的任何軍裝,它們的裡面是否也存有這種充滿希望的氣味。我覺得相當肯定,不存在。
「今天早上我在學校看見了他,從小教堂出來以後。他……啊,可沒有任何東西激發我的想像力,我看見萊珀藏在小教堂旁的灌木叢中。我從側門溜出,就像我經常做的那樣——悄悄地——我看見了萊珀,他也一定看見了我。他一句話沒說。他看著我,那眼神就像我是一隻大猩猩,然後他一頭鑽進卡哈特先生的辦公室。」
「不知道,」菲尼亞斯簡短地回答。
「啊,我清楚,我來告訴你是怎麼回事。是為了菲尼,你可憐他。」
「是的,我想是的。我想這確實很好。」
這些話震驚了菲尼亞斯,使他清醒過來。他猛轉過身,彷彿背後受襲。「你已經掌握了其餘的事實,布林克爾!」他喊道,「你掌握了全部事實!」我從沒見過菲尼亞斯哭www•hetubook.com•com喊,「你收集到了一切他媽的事實!」他衝出門去。
菲尼轉向我。「你在樹底下,對吧?」他問道,不是用他方才所使用的正式的法庭聲調,而是用一種朋友的聲音。
「萊珀?」他倆一起驚呼了起來。
「我沒什麼可談論的,」布林克爾莊重地環視整個房間,尋求認可,「受傷的是你。」
「我真希望你還沒發現。你幹嘛要發現!」我倆又大笑了起來,並稍有愧疚地相互瞟了一眼,就像是兩個曾經經歷了一場大狂歡的人,在教區牧師家的茶會上相遇,又一起大笑起來一樣。「啊,」他說,「你奧林匹克做得相當不錯。」
鎖被打開;我們走進去,進入大廳那可疑的現實中,這個大廳只是在白天和喧鬧的氣氛中為我們所熟悉。我們的腳步負疚地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我們繼續走過門廳,來到一排夢幻般的窗戶前,向左轉,登上一段灰白色大理石臺階,再向左轉,穿過兩道門,進入會議廳。高高的天花板上,懸掛著一盞德文著名的枝形吊燈,所有閃亮的水晶珠球都各自散發著淡淡的光亮。一排又一排早期美國的黑色長凳,空蕩蕩地在後面排列開,穿過陰影,一直通到模糊的長窗戶。會議廳的前部,有一個高起的檯子,檯子前有道欄杆。大約十名四年級的同學坐在檯子上;他們全都身穿自己的黑色畢業袍。這將是某種男生化裝舞會,我想到,某種戴著面具手持蠟燭的化裝舞會。
這場遊戲顯然是菲尼發起的。除他之外還有誰能誘使二十個人來到學校這最為偏遠之處,彼此拋擲雪球呢?我只能想到他,在他十點鐘那堂課結束時,他用他那從容不迫的權威,組織了這場雪仗,當他想起來要搞一件特別荒謬的事情時,他的舉止中就總會出現這種從容不迫的權威。現在他們全都在這兒,本校的精英,四年級的領袖人物們。布林克爾說得好,高智商,穿著昂貴的皮鞋;大家相互拋擲著雪球。
「事情發生時你就在場,這我知道。我對此並不關心。別忘了,」他犀利地看了我一眼,「你本人在這裡面有利害關係。我的意思是,如果關於菲尼事故的全部疑問都被澄清,並且被忘掉,要知道,這對你只有好處。」
「什麼我自己的話?」菲尼亞斯說,他用他那最為出色的「你是個大傻瓜」的表情,向布林克爾做著鬼臉。
「萊珀怎麼樣?」他隨口問道。
布林克爾如此精力十足,他幾乎是熱情地,接近了這個我並無多少擔憂就洩露給他的真相。真相一到手,他就把它碾成齏粉。「該死。我真他媽該死。老萊珀。小個子萊珀。佛蒙特的小個子萊珀。他根本就打不了仗。他要求入伍的時候就應該有人想到這一點。可憐的老萊珀。他怎麼個表現?」
「然後他倆都動了。」
「你們都看到菲尼亞斯瘸了。」我們一面走進,布林克爾一面高聲說。他的聲音太嘶啞了,太響亮了,不禁嚇了我一跳,我想給他一拳。菲尼亞斯神情困惑。「坐下,」布林克爾繼續說,「坐下來。」我們在第一排長凳就座,這排長凳上還坐著其他八、九個人,他們不安地朝檯子上的學生們傻笑著。
「今天早上我告訴過布林克爾,」我用一種心虛的顫抖聲音開口道,「我認為這場戰爭是最大的……」
「當然是。」
布林克爾做到了這個。他並不提高嗓音,反之,他讓四下裡的嘈雜聲逐漸平息,這樣一來,他的聲音不用自己這一方的任何加重,便在這接踵而至的寂靜中突出了出來——「這麼說你站在河邊,看著菲尼亞斯爬樹?」他在說,並且等待著,我知道,他在等待著寂靜來發揮作用。
「他倆動了,」現在萊珀在微笑,一個迷人的、有點拱形的微笑,就像是一個知道自己要說出更為聰明的話的孩子,「他倆動得像一臺機器。」
「我知道你還沒有形成自己的看法,」布林克爾仁慈地微笑著說道,「那就用吉恩的話來說吧。」
「無可奉告。」
「我想也是。事實上,我認為我可以感覺到它在變得更結實。」
菲尼繼續問:「你看到樹晃了一下嗎?」他提出了這個他似乎自認為荒唐的問題,有些臉紅。「我一直想問你,只是為了好玩兒隨便問問。」
「是的,我自然看不出。」
「他一定是瘋了。」我的話脫口而出,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與菲尼的目光碰在一起。我倆一起突然大笑起來。
「是的,」有人說,「萊珀也在場。」
「算了吧。我不必讓你批准,對吧?」
「咱們做不了什麼,也許卡哈特或斯坦普爾大夫可以做些事情。這事咱們不要告訴任何人,因為……因為他們只會嚇著萊珀,萊珀也會嚇著他們。」
這一回安靜的嗡嗡聲持續到了一個臨界點,在這個臨界點上,如果這安靜不結束,我就不得不用某種聲音來填補它了。這時另一個人在檯子上發話:「有人告訴我,吉恩.福里斯特當時在……」
「啊,咱們來看。是這樣開始的,『凱撒注意到,敵人在營中,好幾天都按兵不動,敵營受到沼澤和自然地形的保護,於是他就給特雷波尼烏斯送去一封信,命令他』——『命令他』這幾個字其實並沒寫在文中,不過這是可以理解出來的;這你知道。」
「菲尼當然在樹上,」我說。但是我卻沒法將這種混淆持續下去,「我在樹下面,或者也許是在攀木釘……」
「我也是。」
在令人困惑的寂靜中,我開始緩緩地挺直身體。
「啊,天哪。咱們班這是怎麼了?還沒到六月份就已經有兩個人因為這非常時期而退出。」
我不知道布林克爾會說什麼,會做什麼。他永遠明白並且去做任何他所想到的事情,因為他確信,任何他所想到的事情都是對的。在金羊毛辯論社和樂善好施友愛會本地被剝奪基本權益兒童分會那兩個閉塞的世界中,這沒惹出任何問題。但是現在,我卻擔心起這種簡單化的辦事方式未免太直接了。
「你究竟在說什麼!」我突然插話道。
「為什麼?」菲尼亞斯重複道,「因為我失足了。」
「哭個不停。」
「像一臺機器!」布林克爾的表情就像是在驚訝與憎惡之間掙扎。
菲尼亞斯在沒人注意之中已從自己的椅子中站起。「我不在乎,」他用一種平緩的聲音插話道,這聲音是那麼厚重,壓過了其他所有的聲音。「我不在乎。」
「沒人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布林克爾用他那種冷酷的新神態說。
「你在……樹附近?」
「時間太晚了,」我說,「去哪兒?」菲尼饒有興致地同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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