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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人

作者:詹姆斯.喬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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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宿之家

寄宿之家

初夏的某個星期日早上,天氣晴朗。預期是個大熱天,但還有一點微風輕拂。整棟公寓的窗戶都開著,在拉高的窗框下,蕾絲的窗簾因風吹,鼓脹如氣球,往街道的方向飄了起來。喬治教堂的鐘樓響起了陣陣鐘聲,做禮拜的信徒,或單獨或三五成群,都來到教堂前的圓形小廣場上。只消看他們一臉莊重的神情,不用看他們帶手套拿聖經的模樣,也就明白他們是來做什麼的。公寓的早餐時間剛過,早餐室裡,杯盤狼藉,黃色條狀的蛋皮,培根的肉皮和培根的油脂碎片,混雜成堆。穆尼太太坐在那張廉價的搖椅上,看著女僕瑪莉清理早餐桌。她要瑪莉把麵包屑和其他碎屑收集起來,以便和星期二的早餐布丁一起用。看著餐桌清理好了,碎麵包收拾好了,奶油和糖也放進櫥子上了鎖,穆尼太太便開始回想昨晚與波麗之間的對話。事情的發展正如她所預料的:她的問題很直接,波麗的回答也很坦白。當然啦!母女雙方都有點尷尬。穆尼太太尷尬是因為她不想讓整件事看起來像騎士的浪漫傳奇故事,披上浪漫的色彩,也不想讓它看起來像是個共謀;而波麗覺得不自在,不只是因為這種共謀的暗示叫人尷尬,而且她也不想讓人覺得,在她刻意天真的外表下,她還能洞燭她母親容忍態度背後的企圖。
終於,她聽到了母親的呼叫聲。趕緊起身快步走到扶欄邊。
杜嵐有氣無力地安慰她,叫她不要哭,一切都會無事的,不要害怕。他可以感覺到她的胸部貼著他的襯衫,胸口激盪,起伏不已。
這時她才又想起來她在等待什麼了。
這件事情的發生,不盡然全都是他的錯。憑著單身漢特有的好記性,他記得很清楚,他第一次不期然地擁抱愛撫她時,她的衣服,她的氣息,她的纖指給他的那種感覺。後來,有一次深夜裡,他正寬衣準備就寢的時候,波麗怯怯地來敲他的門,說她想要借蠟燭點火,因為她的燭火被一陣強風吹熄了。那晚她剛洗過澡,穿著一件法藍絨印花浴衣。毛茸茸的拖鞋的開口處,露出了雪白的腳背;香水肌膚之下,熱血沸騰。當她點燃蠟燭護著燭火時,她的手及腕部,飄著一縷淡淡的幽香。
整個星期天的早晨,杜嵐先生焦慮異常。他試了兩次要去刮鬍子,但因為手抖得厲害,只好放棄這個念頭。三天沒刮鬍子,整個和*圖*書下巴長滿了紅色的鬍渣,同時每隔兩三分鐘,他的眼鏡就出現一片霧氣。不得已,只好把眼鏡拿下來,用手帕擦亮。他回想起昨晚的懺悔告白,心中一陣劇痛。神父盤問了這件風流事的每一個荒唐細節,最後還誇大他的罪過,讓他覺得因獲得這一線補償機會而對神父感激不已。傷害已經造成了。現在,除了娶她,或是逃跑之外,他還能選擇什麼?他不能繼續這樣厚著臉皮賴下去。這件緋聞終將鬧得滿城風雨,他的老闆遲早也會有所耳聞的。都柏林畢竟是個小城市:每個人都互相認識。在混亂的想像裡,他彷彿聽到李歐納德老先生,以刺耳的厲聲叫道:「叫杜嵐先生過來。」一想到這兒,一顆心幾乎就要跳到喉嚨裡了。

你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下來,親愛的。杜嵐先生有話對你說。
穆尼太太是屠夫的女兒。她是個沉得住氣的人:一個意志堅定的女人。她嫁給爸爸的長工,在春天花園附近經營一家肉鋪。但穆尼先生在他岳父辭世後,便開始荒唐行事。他酗酒、挪用公款,導致債台高築。要他發誓改邪歸正也無濟於事:因為不到幾天他又會故態復萌。他當著顧客的面打老婆,又販賣劣質的肉,生意就這樣子被他給搞垮了。有一天晚上,他還帶著屠刀去找他太太,逼得她只好躲到鄰人家裡去過夜。
——媽媽,什麼事?
這些年輕人每星期付十五先令的包伙住宿費給穆尼太太(晚餐時的啤酒或黑啤酒另外計費)。他們的職業和品味相近,因此相處融洽。他們常談論賭馬下注的勝率。「夫人」的兒子——傑克.穆尼,在旗艦街上的一家會計事務所工作,是個聲名狼藉的大酒鬼。他滿口士兵們愛用的下流粗話;經常三更半夜才回到家。他遇到朋友的時候,總有好事相報,他總是相信幸運之神正在眷顧他——譬如說,他賭馬獲彩或是贏得某位藝人的青睞。他是個拳擊好手,愛唱滑稽搞笑的歌曲。星期天的晚上,穆尼太太的客廳經常舉辦聚會活動。在音樂廳表演的藝人會來捧場露一手。謝立敦彈奏華爾滋和波卡舞曲,也會即興伴奏。「夫人」的女兒——波麗.穆尼,也會來唱歌。她唱到:
下樓的時候,他的眼鏡變得霧茫茫一片,他只好把它拿下來擦亮。他真希望能飛上天,穿過屋頂,遠走高飛到另一個國度去,以便脫離他眼前的困局。但是他感覺到有一股力量正一步步地把他逼下樓來。他的老闆和這位「夫人」,兩張不肯寬恕的臉孔,直盯著看他狼狽的樣子。在階梯的最後一個平台上,他和傑克擦身而過。他手上正抱者兩瓶從儲藏室裡拿出來的貝斯酒。兩人冷冷地打個照面;這個情聖的眼光,大約有一兩秒鐘的時間,停留在傑克如拳師狗般凶狠的臉孔和他那一雙孔武有力的粗短手臂上。往下走到樓梯盡頭時,他回頭向上一看,只見傑克站在轉角處的小房間門口,兩眼直直地盯著他看。和*圖*書
在這種情況下,補償是必要的。這種事情總是對男人有利:當作沒有事情發生似的,他就可以享受一時之快,然後一走了之,但女生就不行了,她必須承擔後果。有些母親們會樂於收下一筆錢當遮羞費;她也知道有很多這樣的例子。但是她不會這樣做。對她而言,只有一樣事能夠彌補她女兒名譽的損失:結婚。
從此以後,他們便分居了。她向神父訴求分居,並取得孩子的監護權。她不供應他金錢與食物,也不給他房間住宿。逼得他不得不到警察局去跑腿打雜。他的個頭不大,且彎腰駝背、衣衫襤褸,喝酒喝得臉色慘白,鬍子也花花的,灰白眉毛底下是一對充滿血絲、混濁無神的小眼睛。他整天坐在法警室裡,等候差遣。穆尼太太身材高大,且積極強勢。她把結束肉鋪子後結餘的錢,拿到哈維克街上去經營一家寄宿公寓。她有一些流動房客,這些人大都是從利物浦和曼恩島來的遊客,偶爾也會有一些來音樂廳表演的藝人,但長期住宿的房客則大都是城裡的上班族。她經營這家寄宿公寓的手腕靈活,立場堅定,她知道何時要略施小惠,何時要堅守原則,何時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長住在那兒的年輕人都稱呼她「夫人」。
他和波麗坐在床邊時,瑪麗來到門邊說,夫人想要在客廳見他。他站起來穿上背心、外套。他從來沒有比此刻更加茫然無助了。穿好衣服後,他走過去安慰波麗。沒事的,不要害怕。他任她在床上哭泣,幽幽哀嘆:啊!天啊!
和-圖-書她說,她不如死掉算了。
她把手中的牌再估算一遍後,就差遣波麗到杜嵐的房間,去告訴他,她想和他談談。她有十足的把握贏得賭局,一來他是個莊重的年輕人,不像其他的人一般放浪形骸或大聲擾攘。如果這件事情發生在謝立敦、米德或班達姆.來恩先生身上,那她的工作就棘手多了。她肯定他不敢公開面對輿論壓力。住在這裡的房客都對這件緋聞略有所聞;有些人還添油加醋,渲染情節。此外,因為杜嵐先生在一家天主教徒經營的大酒商公司上班已經有十三年了,這件醜聞一旦被公開,他可能會因此丟掉工作。然而,只要他同意,一切都好說。她知道他的薪水豐厚,而且可能還有一筆可觀的存款。
深夜歸來,波麗總是幫他熱晚餐。萬籟俱寂的夜裡,只有波麗陪在身旁。他無心的吃著晚飯。啊!她是多麼地善體人意!如果夜裡寒涼、濕冷或起風,她一定幫他溫好一小杯酒驅寒。也許他們真可以幸福地過一輩子……。
——啊!鮑伯!鮑伯!我該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
快十一點半了!她站起來,對著鏡子仔細端詳。她對自己紅潤面孔上的篤定表情十分滿意。她想起一些她認識的媽媽們,她們就是無法把女兒脫手嫁出去。
她帶著歡喜的心情耐心地等著,不再驚慌,她的回憶逐漸為未來的希望和憧憬所取代。但她的希望和憧憬是如此地虛幻迷離,反而看不清先前凝視的那雙白色枕頭,也想不起她在等待什麼。
波麗坐在床邊輕輕啜泣一陣。之後她擦乾眼淚,走到鏡子前,把毛巾的一角放在水罐裡沾些水,拿來擦拭眼睛,提一下神。她對自己在鏡中的身影打量一番,調正耳朵上面的髮夾,然後走回床邊,坐在床尾一端。她對著枕頭凝視,這雙枕頭喚起了她心中一些私密歡愉的記憶。她把頸背靠在冰涼的鐵床欄杆上,沉溺於綺思之中。臉上不安的神色倏地消逝無蹤。
突然間,他想起來有一次一位來自倫敦的金髮小個子藝人,開黃腔,調笑波麗。傑克聽了後暴跳如雷,同樂會幾乎因此中斷。大家試圖安撫他。這位音樂廳的藝人,臉色慘白,臉上勉強裝出些許微笑,一直道歉說他並無惡意;傑克不斷向他叫囂,說如果有人向他妹妹開這種玩笑,他絕對會咬斷這人的喉嚨,他說到一定做到。
但是迷亂終於過去和-圖-書了。他重複著她的話,問自己:我該怎麼辦?單身漢的本能警告他趕緊煞車撤退。但是罪惡已經造成;甚至於他的榮譽感也告訴他必須去彌補這個罪行。
你不必假惺惺:
我是個……頑皮的女孩!
穆尼太太在沉思中,突然警覺到喬治教堂的鐘聲已經停了,她本能地瞄了一眼壁爐架上那只鍍金的小時鐘。十一點十七分:她還有足夠的時間來擺平杜嵐先生的問題,然後趕到瑪博樂街上,去參加中午十二點那場最短的彌撒。她認為自己勝算十足。首先,所有的社會輿論都會站在她這一邊:她是一位被激怒的母親。她允許他住到同一個屋簷下,相信他是個正人君子,但他居然濫用了她的善意殷勤。他今年三十五、六歲了,不能再拿年輕當藉口;也不能拿無知當託辭,因為他有相當的人世歷練。顯而易見的,他利用了波麗的年少涉世未深。問題是:他要怎樣補償呢?

波麗知道母親在暗中監視她。母親一直保持緘默,這反而更證明了她知道這件事。母女之間沒有事先串通,也沒有公開承認。雖然分租公寓裡的人已經開始對這件風流韻事議論紛紛了,穆尼太太還是按兵不動,沒有介入。波麗的行為舉止變得有點怪怪的,那個年輕人也顯得心神不寧的樣子。最後,穆尼太太判斷時機成熟了,當下就跳出來干預。她處理道德問題,就像用屠刀切肉般乾淨俐落。這件事情,她早在心中有了定見。
他穿好襯衫褲子無助地坐在床邊。這時,波麗輕輕敲門,走了進來。她向他告白,說已經把兩人的戀情向她母親和盤托出,還說母親今天早上要找他去談一談。她哭了起來,雙臂環抱著他的脖子,說道:
多年來的辛苦付出都白費了!辛勤工作的成果都付諸流水了!年輕的時候,當然,他也曾經荒唐過;在酒館裡,他向同伴們吹噓自己的自由派思想,他也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但這些都即將成為過去式……幾乎都完了。雖然他每個星期仍舊還會買一份《雷諾報》,但他依然奉行宗教的戒律,一年當中,十之八九,他都過著規律的生活。他存有足夠的錢,可以安定下來了,但問題是,他的家人會瞧不起波麗。首先,她有一位惡名昭彰的父親,再者,她媽媽的寄宿之家也開始有不好的聲名流傳在外。他隱約覺得自己被套牢了。他可以想像朋友們在談論這件緋聞,在譏笑他。她有一點粗俗;有時候她會說「我解」和「如果我知話的道」這種句子。但要是他真的愛她的話,文法錯誤又有什麼關係呢?她的所作所為,叫他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歡她還是鄙視她?當然,這件事情他自己也難脫干係。他的本能驅策他要保持自由之身,不要結婚。一旦結婚,就完蛋了。m.hetubook.com.com
他們經常各端著燭火、踮著腳尖一起上樓去。在三樓階梯的平台,依依不捨地互道晚安。他們時常擁吻。她的眼神,她的愛撫,他自己的意亂情迷……歷歷如在眼前。
——波麗!波麗!
波麗年方十九,身材高䠷;有一頭光澤柔順的秀髮,和一張豐潤的櫻桃小口。和人家講話時,灰中帶綠的眼睛,習慣性地向上輕挑,貌似一位假惺惺的小盪|婦。穆尼太太起先把女兒送到一家玉米商的辦公室去當打字小姐,但是一位惡名昭彰的警局幫辦人員,每隔一天就去辦公室找她女兒搭訕,她便把女兒帶回家來幫忙打理分租公寓。波麗的個性活潑,這樣的安排,正好使她變成眾人追求的對象。再說男士們也喜歡有個女生在身旁轉來轉去的那種感覺。波麗就很自然跟這些年輕人打情罵俏了起來。但是精明的穆尼太太心裡雪亮,她知道這些年輕人這麼做只是在打發時間:沒有一個是認真的。事情就這樣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穆尼太太注意到波麗和一位男士之間,有些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她開始打算再把波麗送回去做打字員。她冷眼旁觀,心中自有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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